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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午,阿良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一起吃中饭。说,三轮车的事已经帮我弄好了。我赶到饭馆,看见阿良已经在那里了。阿良点菜,我就问他,哪里来的车啊?

阿良说,我的。

我一愣,你不骑了?

不骑了,也没什么大意思,讨饭生活。我认识了一个人,在兰州开了家具厂,让我给他干漆活儿去,工资还挺高,反正也是老本行,我就答应了。

我说,是啊,听人说兰州那边开家具厂很赚钱。

阿良说,赚钱也是老板赚,我就赚点工资。

我说,那也好的。我敬了他一杯酒,以后发财了,别忘了我。他就笑,我能发个屁财。哎,你有没有兴趣,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兰州。我苦笑了一声,我怎么走得出,还有秀珍和两个孩子呢。

就着酒,说了会儿闲话,阿良告诉我,这三轮车分两种,一种是城区牌照的,一种是乡下牌照的。城区牌照的车子租金贵,也不容易租到。他这辆是乡下牌照的,一个月租金五百。明面上,这车和城区牌照的一样,租金还省些,可就是怕交警查,查到后,又扣车又罚款的,很麻烦。

阿良的车还剩半个月的租期,他让我过了这半个月再去交钱。我赶紧掏出三百元钱给他,阿良却死活不要。等到酒菜结账时,我赶紧抢着,不肯让阿良付。阿良没再跟我争,走到门口长长地伸个懒腰,指了指对面的三轮车,说,喏,车你骑回去,以后小心一些,看见交警就早点躲开,否则那点车钱还不够你交罚款的。说着,他挥了挥手,就走了。

阿良走了,我用力拍了拍三轮车的人造革坐垫,兴奋地往家里赶。到了家,大囡正在大门口玩,看见我骑着辆三轮车回来,又兴奋又意外。

爸爸,这三轮车是谁的啊?

是爸爸的,大囡喜欢吗?

大囡夸张地睁大眼睛,啊,你不会骗我吧?

爸爸怎么会骗你呢?快去把妈妈和二囡叫出来,爸爸带你们去兜兜风,好不好?

大囡赶紧跑到里头叫出了秀珍和二囡。秀珍抱着二囡,看着三轮车,也有些发傻。

你哪里弄来的车子?

是阿良的,他把车子让给我了。反正我白天那么空,正好骑着三轮车去赚点外快。

你那么早起来送报纸,白天又要去骑三轮车,受得了吗?

怎么会受不了呢?我上午回来补一觉,下午再去骑车啊。我跟你说,我这个年纪,力气是越用越多的,要是不用,骨头会生锈的。

秀珍还是担心,不过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明白的,我只是为了多挣些钱而已。

我骑着三轮车,载着秀珍和大囡二囡,沿着桃源路一直往南走,绕过城南的溪边大道,又顺着中兴路、天寿路走一圈,一个下午,我几乎将城里的角角落落都骑了个遍。大囡和二囡坐在车里,吵吵闹闹的,显得很兴奋。我也兴奋,这一路骑下来,我丝毫不觉得累,反而觉着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劲。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我接了,一听,竟然是超市的那个店长打给我的,他说秀珍已经通过面试了,明天就可以去超市上班。我连声道谢。这好几天没有音讯,我还以为我那只鳖白送了呢。

店长说,对了,你上次送的那只鳖,好像效果不错,我老婆都夸我了。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弄一只啊?

我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搁下电话,秀珍便问我是谁打来的。我没说话,用力叹口气,只是默不作声地骑车。秀珍见我不说话,便急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

我装出神情肃穆的模样,说,既然你听见了,我也不想瞒你,但你要答应我,听了以后,可千万不能激动。

被我一逗,秀珍的神情显得愈发急切了。

你倒是赶紧说啊。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将声音压低,缓缓地说道,是这样,刚才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说让你明天去超市上班。

秀珍一愣,似乎没从我低沉的口气中缓过劲来,等她反应过来后,突然伸手在我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我嗷的一声惨叫,说,让你别激动别激动,你还那么用力。大囡和二囡坐在旁边,咯咯地笑个不停,笑了一会儿,大囡还帮着她妈妈拧我。

但高兴了没一会儿,秀珍又开始发愁,我去超市上班,你去骑车,那两个孩子怎么办,谁带啊?

大囡这么大了,没事的。二囡嘛,我也打算过了,我们巷子口不是有个私人托儿所吗?我好像听他们说一个月两三百就够了。反正我们都有了工作,就贴点钱,把二囡寄在那里。

可二囡还这么小,怎么放心放人家那里?

那有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不也放那里啊?你想想,眼下不也是没办法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等以后赚了钱,我就专门给二囡请个保姆,让她过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生活,好不好?

秀珍低头不语,我知道,她又在东想西想了。我便安慰她,你看那些外地女人,生那么多孩子,手上牵一个,怀里抱一个,背后的竹篓里还背一个,照样不是出门干活儿啊?别人能行,我们为什么不行?

秀珍笑笑,伸手将大囡搂在了怀里。

从这天起,每天,秀珍都要赶在八点半前去超市,那时,我还躺在床上补觉。秀珍会去菜场买了菜,洗干净,切好,一盘盘整整齐齐地放着。这样,等到做饭的时候,我就不用手忙脚乱了。然后,她会自己做好早饭,吃了,再把二囡送到弄堂口的那个托儿所。这样,这一天,她就不回来了,直到晚上九点,超市下了班,我才能见到她。有一阵子,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似乎她才是在外打拼的人,而我,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白脸。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我还会觉得以前的想法很奇怪,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皮坚持不让自己的老婆出门上班呢?

早上这一觉,我一般会睡到十点左右才起来。醒来后,我就开始做饭,做饭不费事,将米淘洗干净,放入电饭煲,然后,再将秀珍准备好的菜在锅里翻炒,熟了,和大囡一起吃。吃完,我会去托儿所看看二囡。我从来不进去,就躲在门外看。我怕二囡看见我,会不让走,我更担心自己会心软,软得走不动路。

回到家,我灌上满满一大塑料杯的茶水,然后骑着三轮车出门。大囡则待在家里看家,她是个好孩子。给她一张白纸,一支铅笔,她能一个人涂涂画画待上一天。

三轮车生意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好做。刚开始那阵,的确不错。那时,天气还凉爽,正是三轮车的旺季。平均每天我都能拉上一百多元。人们喜欢坐在车上,吹着习习的凉风,看着三轮车夫吭哧吭哧地踏着脚镫子。但这样的好景并不长远,今年的天气很怪,过了立夏,天气突然就发了疯。夏天来得迅猛,似乎昨天还穿着春装,一夜过后,便是汗衫短裤了。天气热了,大家就不喜欢坐三轮车,而喜欢坐出租车了。出租车有空调,受不着冷热,比三轮车舒服。

没有生意,我就着急了起来,早上,我也睡得少了,我希望能到街上多转会儿。我将饭菜烧好,让大囡中午时自己吃。到了中午,我也不回家,路边买上两张麦饼,找个阴凉的地方,将大饼就着茶水吃。我得节省时间,我不能让自己停下来。说实话,要是骑车的中途回到家里,那股舒服劲会让我不愿意再跑出来。有一天中午,我回去过。我实在是觉得累,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大囡坐在我旁边,拿着笔给我画像。我就那样躺着,几次,我都想着要出去骑车,可是,每当要起来时,我都会劝自己再躺一会儿,再躺一会儿,我就更有力气了。再躺一会儿,大囡就可以画好了。结果,我就睡着了,再也没有出去。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意志坚定,我不能给自己偷懒的机会。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柏油路上热浪滚滚,那热浪的形状似乎眼睛都能看得见。出门没一会儿,身上便笼了薄薄的一层盐。我带去的足足一升半的水,没多少工夫,就会被我喝光。有时,我甚至疑心我的身体有个洞,那些水都从洞里头漏出去了。

断了水,我就骑车绕到东门庵堂去,那里有几个好心的老师太,每天都冒着酷热用锅炉烧水,免费供应给需要的人。去的多了,她们都认识我了,每次我去时,总会笑眯眯地说,别急,太热了,多坐会儿。可我没有心思坐,我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这热浪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夏天正在一天天地过去,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我得赶在八月十五前把大囡的八千元赞助费给挣出来。我算过账了,时间还剩下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大概能从发行站拿到三千元的工资,秀珍差不多能拿到四千四左右,刨去吃饭租房的花销,应该还能剩下四千多。这样,另外的四千元,就要从这辆三轮车里出了。可看眼下的生意,两个月要挣出四千元来,我还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每次吃完饭,我都会安静地坐在门口,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吞吐,那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了。我抽烟的时候,大囡喜欢坐在旁边,看着我的眉眼在飘散的白色烟雾中慢慢舒展开来,她看上去比我还要满足。大囡总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要抽烟,抽烟是什么感觉啊?我说,爸爸抽烟时就像神仙一样的快活。大囡就呵呵地笑,问我神仙一样的快活是怎么样的?我回答不上来,就伸手赶她,大囡,你不要靠得这么近,爸爸在抽烟,小孩子不能闻。于是,大囡便跑得远一点,依旧认真地蹲着看我抽烟。

这天,吃完晚饭,当我开始收拾碗筷时,大囡突然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抽烟了?我一愣,觉得心里微微有些难过。这孩子,我轻轻摸了摸大囡的头。

爸爸现在不喜欢抽烟了。抽烟一点都不好,嗯,太苦了。

大囡扑闪着眼睛,爸爸,可你以前不是说,抽烟就像神仙一样吗?

我一愣,爸爸说过那样的话吗?我不记得了。好了,你去玩吧,爸爸还要洗碗。

大囡不情愿地走开。我想,她肯定不能接受我戒烟的理由。

下午,我骑完三轮车回家,便开始烧饭。等到要炒菜时,我发现酱油没有了,就叫大囡给我去买瓶酱油来。大囡拿着我给她的五块钱,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等她回来时,她拿着酱油,眼睛却是红的,一边走,还一边抽动着肩膀。

怎么了,大囡?

大囡眨了眨眼睛,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我赶紧伸手给她擦眼泪,说,大囡别哭,快跟爸爸说说怎么回事?大囡就带着哭腔告诉了我原因。大囡说,她去买酱油时,看见地上掉着半包香烟,就捡了起来。结果被别人看见,将香烟抢过去不说,还骂大囡偷他香烟,是贼胚子。

爸爸,我没有偷他的香烟,我真是地上捡的。

说着,大囡又开始抽泣了起来。听了大囡的话,我感到鼻子那里一阵地发酸,我相信她没有偷人家的香烟,我也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去捡那半包香烟。

我将手里的菜放下,又擦了擦她的眼泪,大囡,你不要哭。爸爸明白,你是捡的,你怎么会偷东西呢?爸爸相信你,没事,啊,不哭。

就这样,我对着大囡哄了一阵。等她不哭的时候,我就说。

哎呀,你看看爸爸这脑子,家里醋也用完了,还得再去买瓶醋。

大囡说,爸爸,我帮你去买吧。

我说,不用不用,你留在家里把二囡看好,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我就匆匆地出了门。一走出大门,我的脑袋便开始嗡嗡作响,我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往脑袋里冲。我风一样地冲到街口那个小店,站在门口,看见一群人正在里面打麻将,乱哄哄的。

刚才是谁骂我女儿贼胚子?

我站在门口问了一句,但里面太吵闹,根本没人注意到我说的话。于是,我又站在那里大吼了一声,刚才他妈的是谁骂我的女儿是贼胚子?

这时,房间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纷纷扭头来看。小店的那个老板看情况不对,赶紧走过来,讨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都是误会,没有恶意的,算了算了。

我一把推开了他,没什么误会。刚才是谁骂的我女儿,给我站出来。

这时,终于有个有着一头稀疏油发的中年男人在一旁站了出来,他显得有些紧张,身体微微哆嗦着,似乎被我给吓到了。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是你骂的吗?是你他妈的骂的吗?你骂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骂我试试看,来,你骂啊!

我拽着他的衣领,使劲往他身上靠,似乎要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一时之间,他被我吓坏了,一语不发,身体也抖动得愈发厉害了。这时,旁边的人看见我要动手,都纷纷上前来拉,算了算了,他也不是有意的。你也真是,一个大男人,骂人家孩子干吗?

虽然许多人劝,但我不打算放过他。如果今天是我被人欺负了,我不会计较,我每天都在外面受欺负,没什么好计较的。可是我的亲人不行,不管是大囡、二囡,还是秀珍,只要有人敢欺负她们,我就要跟他拼命。我拨开劝架的人,再次将这个人的衣领拉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大囡。她抱着二囡,正站在门口,眼神惊慌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紧,赶紧将手松开。我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然后笑着朝大囡走过去。走到门口,我摸了摸大囡的脑袋,没事的,别怕。随后我俯下身子,将大囡和二囡一手一个,抱起来往家里走。走着走着,我感到喉咙口一阵一阵地堵,接着,眼睛就开始模糊了起来。

我将头用力仰了仰,我可不能让孩子看到我在流泪。

吃完晚饭,我坐在桌前,看着大囡和二囡,没一会儿,我就坐不住了,我觉得闲得发慌。

晚上要比白天凉快,三轮车的生意肯定也要好一些。

可两个孩子怎么办呢?晚上我是从来不出门的。因为秀珍在超市上夜班,要到九点钟才能回来。秀珍不准我晚上出门,她不放心将大囡和二囡留在家里。其实,我又怎么放心?可放着这大好的赚钱机会待在家里,我又实在是坐不住。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了。我问大囡,如果爸爸出去一会儿,你能带牢妹妹吗?

大囡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好,爸爸就出去一会儿,好吗?爸爸把门锁了,谁敲门也不要开,知道吗?

大囡又用力点头,放心吧,爸爸,我一定会照顾好二囡的。

我摸了摸大囡的头,又看了看二囡。这时,二囡也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似乎也听懂了我的话。我顿时觉得眼睛有些模糊。

我将门锁了,骑着三轮出了门。和我想的一样,晚上的生意的确要好过白天,一出巷弄口,便有一对年轻人要去南门的公园。他们到了地方,刚下车,又有人要上来。其实,到了热天,三轮车赚的就是夜里的钱。人们在空调房里闷了一天,都想出来走走。吃了饭,洗过澡,出来吹吹这习习的凉风,多么惬意的享受。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乘客上了我的三轮车,生意好得出奇,可我的情绪却一直提不起来,甚至当我从他们手里接过钱时,我都觉得自己像在出卖什么一样。

回到家时,灯光还亮着。我推开门,秀珍已经回来了,她坐在床沿上,低垂着头。大囡站在一边,也低着头,像是犯了错。房间内的气氛有些不对,我忐忑地走进房间,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蔫头耷脑的?秀珍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有一丝绝望和怨恨。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她突然冲我大吼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这大晚上的,你就硬心肠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万一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秀珍的话,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往我心头上剜。我也难受,可我的脸上还是得装出笑容。

怎么会有事呢,你看大囡,多懂事啊。

这时,大囡也伸手去拉秀珍的衣角,妈妈,我不怕的,我能照顾好妹妹。

秀珍低下头,用力抱住大囡。

晚上睡觉时,我试图抱抱秀珍,讨好一下她。可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挣脱了,转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也很后悔。想想也是后怕,这个地方住的人复杂,真要出点事情,可怎么得了?秀珍说得对,我是疯了,我不应该这么做,太危险了。可是,我们真的需要钱,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IDl5U9OxrPkhf3ooO+UG4Rw7msZTDQ01E02JuZJsSkpYOz8r40QyBiXjTrQxf3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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