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天，临中午时，醒来后，我看见秀珍坐在床头，正拿着一份报纸在看。我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揉。

你在看什么？

招工信息，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一愣，但很快我便明白了秀珍的用意。等过了夏天，大囡就要上小学了。我们没有城市户口，要想留在这里念书，得交八千元的赞助费。这个时候，对我们来说，八千元可是一个非常大的数目。

可我不想让秀珍出去工作。结婚时，我跟她保证过，一辈子都不让她去上班。我负责到外面挣钱，她就在家里做家务、带孩子。我是这么说，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可秀珍对我的说法却不以为然，以前年轻时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再说了，那时我们不是还在乡下吗？你看看现在，花销那么大，就你一份工作，怎么够？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秀珍却认真了，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得去找份工作。反正白天你在家也没事，就辛苦些，帮着带带大囡和小囡。等大囡上学了，就轻松了。

我不再说话，点了根香烟抽。

秀珍问我，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会？我都让自己女人出门挣钱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秀珍摸了摸我的头，笑笑，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好了，别不高兴了，帮我参谋参谋。你看，这是我今天早上特意去买来的报纸，听说现在的招工信息都在报纸上登着呢。

我一愣，看来秀珍找工作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瞒着我而已。

秀珍拿着报纸，用手指在中缝的招工信息处认真地比划着。

你看，这个饭店在招洗碗工。我斜了一眼，用力摇头，不行不行，这种活儿太苦，手都要被泡烂的。随后，秀珍又看中了一个钟点工的活儿，我又摇头，那是旧社会丫鬟干的活儿，我怎么能让你去当丫鬟呢？秀珍又找了个帮别人白天带孩子的活儿。我依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就更不行了，家里还有大囡二囡呢。扔下自己的孩子去带别人家的孩子，让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我们啊？

秀珍不高兴了，她将报纸一扔，盯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去找工作？我赶紧说好话，我怎么不让了，不是帮你一起看着吗？我跟你说，这找工作又不是去市场买菜，哪有那么方便？再说了，就算买菜，也要挑挑拣拣不是？

秀珍青着脸，我没经验，又没文凭，难道你还想让我去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啊？

秀珍不再理我，转身去哄刚睡醒的二囡。我顺着报纸的中缝从上往下认真地看着，突然发现有个超市在招营业员。我盘算了一下，超市营业员，成天在屋里头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活儿倒还不错。

吃了午饭，我对大囡说，大囡，爸爸带你逛街去。大囡听了，便兴高采烈地爬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我好久没带她出门了，大囡挺兴奋，拉着我的衣服后沿，嘴里喊着，嘟儿驾，嘟儿驾。我笑着骂她，你个死大囡，把你爸爸当马啊。

转了一圈，我便去了报上登的那家超市。我知道，这次秀珍是铁了心要出来工作了，既然不能说服她，那我就得把好关。这可是秀珍嫁给我后第一次找工作，一定得慎重，千万不能让她吃苦。

我停下车，将大囡抱下来，走，大囡，爸爸带你买薯片去。大囡笑眯眯地说，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啊？我说，难道爸爸平时很小气吗？大囡用力摇头，爸爸不小气。

我和大囡进了超市。说实话，一进门，我就喜欢上了这地方。虽然不是很大，却显得很有派头。整齐的货架横了一排又一排，地面上铺着土黄色的瓷砖，尽管是大白天，超市里却开着电灯，灯光落在瓷砖上，泛着光，显得特别干净透亮。

超市里有两个营业员，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显得很神气。站在货架前，我不时去偷看那两个营业员，我想，要是秀珍穿上和她们一样的白色衣服，一定比她们好看，比她们神气。

走出超市，我问大囡，大囡，以后妈妈也到这里来上班好不好？大囡说，好，那我以后就天天有薯片吃了。我笑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回了家，秀珍正在给二囡喂奶，我就在旁边看她，秀珍发现了，脸一红，你看什么？

我嬉皮笑脸地说，我在想，要是你工作了，二囡吃奶怎么办？

那个没事，我可以把奶先挤在奶瓶里的。就像牛奶一样，吃起来也方便的。秀珍怔了怔，不过，吃奶方便有什么用，你又不让我去工作。

这时，大囡便在一旁嚷嚷，妈妈，我刚才和爸爸去你上班的地方看过了。

秀珍一愣，什么我上班的地方？

我说，超市啊，报纸上登了，有个超市在招人。

我翻出那张报纸，指给秀珍看。秀珍看了，却显得有些不自信，去超市上班，我行吗？

怎么不行？我将大囡叫过来，大囡，你说，超市里的阿姨有没有妈妈好看？大囡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妈妈比她们好看。

听了大囡的话，秀珍也笑了，你别听你爸爸瞎说。

我看秀珍笑了，便趁热打铁，我去看了，那超市真心不错，里头上班的人都穿白色的衣服，别提多干净了。你说，不是干净的地方，谁敢穿白衣服啊？我看仔细了，超市里不仅环境好，活儿也轻松，基本没什么事做，待在房间里头，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简直就跟当了领导干部一样。

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么轻松？那么好的地方，我肯定做不来的。

怎么做不来，不就是坐着收收钱嘛？坐累了，就起来四处转转，跟锻炼身体一样，太简单了，我看连傻子都能做。

你才是傻子呢。秀珍低头想了一会儿，反正，你说行，那我就去试试吧。

这一天早上，我便陪着秀珍去那家超市参加应聘。面试的地方在超市的二楼，一到地方，我才发现来应聘的人那么多，清一色的妇女，站在狭窄的过道上，都有些拥挤了。看到这阵势，秀珍似乎又胆怯了，她低声跟我说，要不还是算了吧，你看我什么都不会。

来都来了，怎么能算啊？放心，不就是营业员嘛，又不是考航天员，没那么可怕的。

过了一会儿，秀珍又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两个孩子都在家里呢，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囡那么懂事，肯定能照顾好二囡的。

秀珍不再说话，咬着嘴唇，将衣服角往自己的手指上使劲地缠着。她看上去紧张得不行。

我想了想，问道，秀珍，你识数吗？

秀珍白了我一眼，看你问的，我怎么会不识数啊？

是啊，识数就够了啊。营业员不就是记数字嘛。我跟你说，无论是什么人，归根结底都一样。有没有本事，就看你在不在那位置上。我跟你说过没有，我们村里原先有个人，连小学都没毕业，可他还不是当了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

秀珍噗嗤一声笑了，难怪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

我也笑，好了，别担心了，肯定能通过的。

就这样，我们在走廊上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轮到秀珍了。这时，她又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胆子大些。有我呢，没事儿。

秀珍进了办公室，我就站在外头等。说实话，我觉得自己现在比秀珍还紧张。我倒不是紧张她能不能获得这份工作，我是怕她受挫折。跟我结婚后，秀珍一直都待在家里料理家务，很少出门。这是她第一次应聘，我又把话说得那么满，要真应聘不成，我怕她会受不了。我有些不安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踱来踱去，我看见墙上贴了一排超市员工的照片。看上去，这个超市的店长还挺年轻的，好像还有点像一个挺有名的香港歌星。

终于，秀珍出来了，她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面试怎么样了。

我赶紧迎上去，怎么样？

秀珍显得有些沮丧，里面坐着两个人，都是男的。本来我是准备好了说的话，可他们一开口问我，我就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唉，不行不行，这次肯定是不行了。

我赶紧安慰她，怎么会不行呢？你看，你这么紧张，恰恰说明你这个人很淳朴，现在淳朴的员工去哪里找啊？放心，他们肯定能看中你的。

你是没见其他的人，肯定都说得比我好。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听见她们说。好了，别管人家了，放心吧，这个事情我来帮你想办法。

秀珍低头不语。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显得情绪不高。我理解她，她已经太久没有跟这个社会接触了。工作不工作，我都不在乎。我宁可自己苦些，也不愿她在外面工作。我怕她受累，受委屈，我知道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回家后，秀珍不再提工作的事，她默不作声地做饭。我看着她，坐在门口大口抽着烟。我也在犯愁，该怎么弄才能把这份工作弄成呢？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时，我看见了大囡画在地上的方格子，这是她用来玩跳房子的。我的脑瓜子一闪，想到了某种动物。我迅速地起身。跟秀珍说，我出去一趟。说着，还没等秀珍答话，我便急匆匆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我骑着车，到了附近的那个农贸市场，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桶。然后又转到菜市场，花一百元钱买了一只鳖。

我拎着桶回到家里，秀珍奇怪地看着我，你不吃饭，跑去买只桶做什么？

我笑眯眯地说，给超市的领导买礼品啊。

你别骗我了，哪有用塑料桶送礼的？

大囡也走到桶边，大叫道，妈妈，爸爸买了只乌龟。

大囡，这可不是乌龟，这叫鳖。爸爸要用这只鳖给妈妈换个工作。

说着，我便从屋里翻出把小刀子，然后蹲在地上，沿着塑料桶的内壁划出一圈又一圈的划痕。划好后，我用塑料打火机的外壳小心地将划痕磨平，再用干布用力地打磨。打磨好了，我微微向后靠着身子端详，不错，这一弄，划痕基本已经看不出来了。

秀珍在旁边看戏一样地看着我，满脸狐疑，你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我笑嘻嘻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给超市领导送礼啊。

就送这只鳖吗？

是啊。

秀珍没再搭话，我想，她肯定认为我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

吃过饭，我给朋友阿良打了个电话。阿良是我以前做漆匠时的搭档，现在，他在城里骑三轮车。我让他晚上把三轮车借我用一下，阿良问我几点用，我说九点，阿良说没问题。

等到晚上八点半，我就出了门。出门时，正好落下些细雨。我心里暗自高兴，真是天助我也。我赶到东门庵堂的门口，不到一根烟的工夫，阿良骑着车来了。我赶紧给他拔烟。

没耽误你拉活儿吧？

没事没事。

我们站在一起抽烟，阿良问我，对了，如果有空余的三轮车，你要不要？

当然要啊。

那行，那我有数了。

阿良走了，我便骑着三轮车往那个超市赶。我将三轮车停在门口，等着。大概九点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店长从里头走了出来，还没等我招呼他，他先冲我招手，他要坐三轮车。我赶紧骑着车迎上去。

他的家离超市不远，五六分钟就到了。我暗自庆幸，这要不是下雨，也许他就不会坐我的三轮车了。到了地方，他掏出五元钱递给我，我推掉了，笑眯眯地说，我不要钱。他疑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要钱？我说，我不但不要你的钱，我还要送你东西。听了我的话，这个长得像明星的店长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慌张。

你等会儿啊。我起身将三轮车的人造革坐垫打开，从里面提出一个桶。我笑眯眯地把桶放到他面前。

我老婆今天去你那里应聘了。

听了我的话，那个店长才恍然大悟。他弯腰瞟了瞟我手中的那个桶，刚才还有些惊慌的神情突然变得不屑了起来。

什么意思，送我个鳖吗？

我明白他的心思，一只鳖，他显然是看不上的。

你不要小看了这只鳖，这可不是普通的鳖。

鳖就是鳖，还有什么普通不普通的吗？

店长啊，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们那里的野山鳖，很名贵的，要是以前，这鳖可都是进贡给皇帝的。现在，这鳖已经快绝种了，一年也捉不到几只，市场上根本就见不到。

那个人就弯下身子看，我还真看不出这玩意还是什么贡品，你不是糊弄我吧？

怎么可能呢？我的老婆想去超市上班，我还糊弄你，我脑子进水了啊？你看看，我这个塑料桶，内壁光滑吧？这样的桶，普通的鳖肯定爬不出去，但这个野山鳖就不一样，它能从里面爬出来。

店长的兴趣被我给调起来了，那你赶紧让它爬一下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鱼肠子的塑料袋，将鱼肠子拎在手里，悬在那只鳖的头顶，晃荡几下，很快，那鳖便闻到了味道，探头去咬。这时，我又将那鱼肠子往旁移，诱着它爬到桶壁旁，再将鱼肠子慢慢拉高。这鳖见肠子往上走了，便将前掌架在桶壁上，滑了两下，适应了，在鱼肠子的引诱下，竟然沿着几乎垂直的内壁往上爬。快到桶口的时候，我赶紧将桶抖了抖，把鳖抖落回去。

店长看得意犹未尽，这样的鳖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这可是花了大本钿才搞到的。你看这只鳖还是雄的，你吃了，效果不要太好。

你又乱说，鳖还有雌雄。

当然有，你看它的尾巴，这样长的是雄的，短了，就是雌的了。你这样的年纪，吃雄鳖最好，龙精虎猛。

店长又看了看桶里的鳖，那行，那我就收下了。

那我老婆的事。

让她等信吧。

说完，店长就要拎桶进门。我赶紧拦住他，对了，店长，你家有浴缸吗？

有啊。

那最好了，你把桶提进去，把鳖倒在浴缸里。这种野山鳖最是娇贵，放在桶里，过一夜就死了，死了就不能吃了。这桶我拿回去，反正留在你那里也没用。

店长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名堂还真多。

我笑了笑，不是我名堂多，是这鳖的名堂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