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城菜市口有一个丞相胡同①(1965年改称“菜市口胡同”,今属于北京宣武区。),龚自珍、曾国藩、左宗棠、秋瑾和蔡元培等都曾在这个胡同住过。自称“广东普宁人”的方汉奇——1926年12月27日生于丞相胡同的潮州会馆。
方汉奇出生后,曾是清朝秀才的祖父方云石为孙儿取名“方汉迁”,这大约与祖父敬慕汉代的史学家司马迁有关。
方汉奇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新闻史学者,这也许会让人感佩祖父为其取名时的先见之明,但“汉迁”一名却为他带来了许多苦恼。
方汉奇入学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热情高涨,他的“汉迁”一名与“汉奸”皆音,为此,常遭同学戏谑。1938年上半年,方汉奇插班到香港德信女校小学读六年级时,外公做主将其名字由“汉迁”改为“汉奇”。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每个人一生的性格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童年时家教的影响。
方汉奇的父亲方少云生于1901年,1924年加入中国国民党,曾就读于兰州一中,毕业于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经济系,与抗日民族英雄李兆麟(1910—1946)和改革开放初期主政广东的省委书记任仲夷(1914一2005)是校友。
方少云担任过当时国民政府参政会的参政员、立法院的立法委员等职。在全面抗战爆发后的1937年7月19日,方少云作为国民党广东省负责人之一,出任过“广东省民众救亡御侮会”副主委(救亡御侮会”后改名为“抗敌后援会”)。1946年11月,作为广东省44名代表之一,方少云去南京参加“中华民国第一届国民大会”,是大会2050名代表之一。1949年,他先去香港,后去台湾,任考试院简任①(“简任’是民国政府官员的一个级别。我们这儿是部、司局、处、科;国民政府那儿是特任、简任、荐任、委任(迁台后仍沿旧制)。‘简任秘书’相当于我们的司局级秘书。(方汉奇2015年3月19日致笔者电邮))秘书。
关于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方汉奇回忆道:
我初中起就住校,一直到大学毕业。平时和他接触很少,只知道他是国民党体制内的人物,但思想并不僵化——从他同意我和我弟弟留在祖国大陆为新中国服务这一点,可以看得出来。
他似乎没有在国民党内{故过什么有权有势有钱的大官。因为印象中家里的经济从来就不宽裕。他养育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我居长),家累较重。我念大学期间,因为学校属师范学院性质,所以全部公费,即学杂费全免,另外学校还管我们的伙食和服装(一年一套)。
不用为我掏一分钱,只给我少量零用费。我念大学期间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家(学校在苏州,家在汕头),其间的四个春节,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不是不想家,而是他提供不起我来回的路费。我上大学期间也没有戴过手表。我是工作以后才戴上手表的。
家里方少云60岁生曰留影
他对我政治上也从不干预。他服务于他的体制(其实恐怕也只是为稻粱谋),对我在学校参加中共领导的学生运动并不干预。①(方汉奇2009年10月11日致笔者电邮。)
方少云当年作为国民政府的官员,按照今天的级别至少属于“厅局级干部”,而其家中的经济状况却从来没有宽裕过,可见其为清正自守之士。方少云为官清正,也许与他的婚姻有关。
方少云的夫人林君壁(1907—1988)是名门之后,其祖父林启(1839—1900)是福建侯官人,于光绪年(1876)中进士,先后担任过翰林院庶吉士、编修、陕西学政、浙江道监察御史、衢州知府、杭州知府等职。林启是名留“清史”的人物,入《清史稿•循吏列传》,“循吏”是指“中国古代官吏中那些为政地方时,政绩卓著,有所作为,仁爱百姓,造福地方,清廉正直,百姓爱戴的优秀官吏,是中国古代官吏之楷模”①(史祥荣:《正史〈循吏传〉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2页。)。有清一代276年间,官员人数虽然至少在10万人以上,但能够入选《清史稿•循吏列传》的却只有区区127人,林启为何能够入选“循吏”?
首先,林启是一个“正直”的官员。林启当年在京为官时,获悉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后,连夜赶写奏折,以“为民请命,万死不辞”的态度,冒死上疏劝阻,结果慈禧大怒,将林启由京官外调到衢州做知府。在正直敢言这一点上,林启与宋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唐代敢犯颜直谏的魏征极为相似。
其次,林启是一个“清廉”的官员。他以“勤能补拙,俭以养廉”为家训,对子女严格要求。据林启的孙子林艺回忆——“婶母曾对我们笑着说:‘你们不要以为祖父是四品太守,可家里并不宽裕。夜晚点油灯,我们只舍得用一根灯芯。说句笑话,我结婚了一年,还没看清楚你们叔父的面孔呢!”
第三,林启担任地方官时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担任杭州知府期间,陆续在杭州创办了求是书院、养正学塾和蚕学馆。其中,创办于1897年的求是书院即今天浙江大学之前身(1928年定名为“国立浙江大学”)蚕学馆亦创办于1897年,即今天浙江理工大学之前身;养正学塾即今天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之前身,培养出了徐志摩、郁达夫、丰子恺、潘天寿、曹聚仁、柔石、冯雪峰、金庸、刘吉、张抗抗等众多英才。
金庸、方汉奇、潘云鹤(浙江大学校长)合影
林启于1896年担任杭州知府,1900年积劳成疾,病逝于任上。虽然林启在杭为官时间并不长,但因勤政爱民、政绩卓著,受到了杭州人民的衷心爱戴。他逝世后,家人欲按福建习俗,将林启灵柩运回故乡安葬,然而杭州人民却坚持说,林大人虽然是福建人,但却是杭州人民的父母官,并且为我们杭州人鞠躬尽瘁,因此就是杭州人,一定要留葬在杭州。家人感动于杭州人民对于林启的情意,只得顺应民心,将林启安葬在西湖之畔的孤山。杭州人民建立了“林社”纪念他,并写了许多感怀林公的对联。其中一联为:
教育及桑蚕,三载贤劳襄太守;
追随有梅鹤,一龛香火共孤山。(陆元鼎题)
林启育有四子(楷青、志恂、松坚、桐实)或从政,或从教,皆有所成。方汉奇的外公林松坚(字鲁生),与鲁迅一样,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又和鲁迅在教育部做过同事,鲁迅日记中曾不只一次记载过两人的交游:己未(1919年)二月,“二十七日晴。上午往林鲁生家,同去看屋二处”。三月,“一日晴。上午往铭伯先生寓。午后同林鲁生看屋数处”。三月,“十一日晴。午后同林鲁生看屋”。
鲁迅是对方汉奇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方汉奇记日记的方式就是向鲁迅学习的。①(“我‘文革’以前不记日记。因为知道了不少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以日记贾祸的故事,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文革’以后不搞政治运动了,才开始记日记。但目的完全是为了勤笔免思,避免忘事。如谁来过,哪一天来的之类。忘了,查起来也方便。这也是跟鲁迅学的,记的全是‘豆腐账”只记事,不记感想和心得体会。(方汉奇2015年1月20日致笔者电邮))外公更是对方汉奇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幼年时,外公教他学过《左传》等经典著作。幼年时读过《左传》对方汉奇温婉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处世态度是“外圆内方”——内心里有着极强的原则性,而待人接物时却既温和又含蓄,这或许可称之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林松坚有子女三人,方汉奇的母亲林君壁有一个姐姐君亮,一个弟弟君康。林君壁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听过鲁迅的课,与刘和珍是同班同学。她受过良好的家教,喜欢诗词和书法,经中学同学方群凤介绍,与群凤的哥哥方少云相识相恋,两人于1925年在北京结婚。婚后,林君壁相夫教子,作全职太太。闲暇的时候,经常写诗词咏物抒怀。方汉奇幼年时,林君壁曾以吟诗的方式教儿子背诵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长恨歌》等名篇。《琵琶行》和《长恨歌》都是长诗,能背诵下来需要花不少功夫。也许是经过儿时的这种记诵训练,方汉奇的记忆力直至晚年仍然极好。2013年11月,87岁的他应童兵教授之请,到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讲学,对于中国新闻学发展的许多数字仍能背诵出来,这让复旦的师生很是佩服。
方汉奇年少时在母亲身边生活的时间只有12年。他于1938年读初中时就开始住校,1949年,父母先去香港、后赴台湾,父亲于1965年病逝于台北,母亲则于1973年至1979年在美国居住。1950年方汉奇大学毕业前曾到香港探望双亲。此后,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方汉奇与海外亲人之间的音讯中断了将近30年。直到1979年,弟弟方汉平打听到方汉奇等人的消息后,母亲高兴万分,立即赶办一切手续,从美国飞来探亲,母子俩“别来沧海事”,见面时“称名忆旧容”,方汉奇形容当时的心情为“失群羔羊,一旦重返牧者怀抱,亲情洋溢,悲喜交集,其情其景,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者!”林君壁此次中国大陆之行历时半年,在北京居住期间,她感怀大学同窗刘和珍,专门让方汉奇陪自己去瞻仰了刘和珍的纪念碑。1985年,林君壁再次来中国大陆与儿子相聚,住了一年后返台,1988年在台北逝世。
20世纪50年代方少云、林君壁与儿女们在香港合影
方汉奇及其弟弟妹妹们①(左起:方汉平、方薇、方莹、方珊、方蕙、方汉奇、方汉英(2007年8月摄于美国芝加哥))
方少云与林君壁共育有七个孩子,三男:方汉奇、方汉英、方汉平;四女:方蕙、方莹、方珊、方薇。方汉奇居长,他与最小的妹妹方薇年龄相差20岁。②(“二弟汉英(1930—)考入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后转入航空系,院系调整后在华东航空学院毕业。在无锡轻工业学院(现称江南大学)任副教授,退休后随儿子定居美国。大妹方蕙(1934—)在美国原驻台联络处工作,退休后在美国定居。二妹方莹(1936—)大专毕业后任企业职员,现全家定居美国。三妹方珊(1938—)留学美国,图书馆学硕士,长期在美国一家公司任职,现已退休。三弟汉平(944一)留学美国,获化工博士学位,现任香港大学‘荣休环境工程讲座教授”小妹方薇(1946—)长期在美国纽约一家瑞士银行任职,已退休。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中国内地。其余的一个在香港,五个在美国。因为父亲过世得早,他们当中凡是在美国念过书的,主要是靠奖助学金和打工支持过来的。”(方汉奇2009年10月11日和13日致笔者电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