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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巷的桂花树

文︱溥小山

老巷的桂花树开了,满树金黄的泪。

老巷的桂花树死了,死在巷子的泥土里,死在孩童的笑声里,死在绵长的桂花糕香里,死在三年前寂冷的清秋里。

在长长的秋风里,我思念老巷的桂花树。

祖母在九月尾声的时候开始收集枝上的桂花,一朵朵绽放在柔绵的阳光下,播散一缕甜香。我站在巷子里堆砌的沙土上,望着比自己高一段身的桂花树顶,日光在其间零碎。无云的天空仿佛是一张干净的脸,星叶为眉,扶风为发。我浅浅地意识到,十年前正是这苍青的明空,被春风剪下一册缘。风里面藏着小小的我,圈着大大的春生。

我遇见春生的时候她比我大四岁,等我长到像春生那么大的时候,人海茫茫,我却再也寻不着她。

01

于我来说,老巷是活在城市映像中的。一棵桂花树,几排嵌着青苔的红泥板砖,还有一些云流散在仰望的罅隙。巷子进深二三十米,不长不短,但却恰好容下一树桂花,还有一些欢喜阒然的日子。日光绵长,老巷的青石板上流满一季季的雨水。墙上长满狗尾草,随着一首陈旧的歌谣在晚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晃,在四季的轮转中点缀着老巷的荒郁。

这是四月里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时光凝固成一首歌,像少年装满的心事在老巷宁静的天空飘忽不定。从桂花树的枝丫上,眺望葱郁的田野,层层叠叠地蔓延到远方。偶尔有一行风筝般的鹭鸶打断绿色的音弦,仿佛几行触手可及的诗,灵动婉转。时间像个说故事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入岁月的深处,留下几页未完的旧稿。

春生坐在我身旁,念着一些我不理解的书,阳光和桂花树叶抚摸着她馨香的脖颈。她说:“山,你听过海的呼吸吗?那种蓝色的潮汐在静谧的夜里汹涌极了。”我摇着头。在那些春温秋素的年岁,我深深爱着老巷的阳光和桂花,我不爱海洋,不爱那种深蓝的忧孤。春生说:“山,你一定会爱上那种富有生命力的、自由而梦幻的蓝色呼吸声。相信我。”

她说:“山,你一定会爱上那种深蓝色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呼吸。”

她说:“山,你要相信我。”

那年,春生十七岁,来自南方一个小城市。她曾告诉我,那里的空气常年飘浮着桂花香;夏季梅雨绵绵,气候潮湿而温暖;冬天下雪,天地之间苍白一片,大片冻结的湖面反射着灰白的光;而她的家在一个可以听见海浪声的地方。她说:“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家园就在那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光。要有多想念,才能在离开后留有如此深沉的渴望。

我问她:“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她摊开手在掌心画了个圈:“山,你会长大,然后慢慢懂得。”

我在四月的尾巴点亮三盏烛光,祈祷着阳光更加充沛,九月的新桂浓艳茂密;春生和我在桂花树的枝丫上有念不完的故事;触碰几个遥不可及的梦,比如春生的家园,那个能够听到海洋呼吸的南方小城。

黄昏从大地的四角涨潮般涌起,从枝丫吹过的风清凉似一滴情人的眼泪。春生坐在我身旁,给我念着那些我不懂的书。书里面有她的故事,有别人的故事。在这些我所未触及的光阴里,我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匆匆过客,目睹着一个年轻人的爱情,一个村落的死亡。

春生告诉我,她突然那么热切地想要放风筝。

她的家园无风,那里没有做风筝的小店,那里没有田埂,那里只有神话与传说。

四月的最后一天,大风,我和春生站在田垄上。远处有葱郁的麦穗儿摇晃的身影,在晚风的包裹下涌入黄昏的一角。霞光满天,被白色的风筝线割裂成两半。春生拽着风筝线在田垄上奔跑。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填补了这些年所有虚无的时光。

我拉着线,由于风力太强导致指节疼痛剧烈。风筝从大地腾起而后越升越高,天空高远而澄澈。我把风筝线递给春生,她表情欣喜明亮如一汪清浅的小溪。

风筝穿过田野,在深深的田壑投下倒影;风筝遇见稻草人,在忙碌的时分消磨着应有的趣致;风筝停泊在老巷的桂花树丫上,缠了几圈,却仍旧在风中飞扬。我试图解开迷宫般的筝线,却无能为力。

我求助春生,她摊开手在掌心画了一个圈。不言,亦无其他动作。

我至今仍不解为何春生要将风筝放飞。

在往后的日子里,春生仍坐在我身旁,念着一些我不理解的书。我们眺望着如诗般灵动的青郁麦田,层层叠叠蔓延到远方,偶尔有鹭鸶飞过,有孩童的笑声,有迎娶新娘子的唢呐声,有鸡犬声……山野阡陌,我仍旧祈祷着日光更加充沛,九月的新桂更加浓艳茂密。而春生告诉我:“你一定要去听听海洋的呼吸。”说这些话的时候,风筝无语,她身影悲凉。

02

夏天最后一场梅雨落下的时候,老巷的桂花树有了向上延伸的姿态,每一节花枝上都铺缀着绿意。纵横交错的花枝将天空分割成无数小窗,偶尔有云流过这些小天窗,春生都要凝神望着这些云。

春生告诉我,她的故事已经差不多念完了。

我很难过。

她说:“山,我们是道路上的行者,框景着日光,荒芜了孤独,在日子平静如水的时候,记得去亲吻风景。”

她说:“记得去亲吻风景,触碰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山河,比如春水。”

她说:“山,陪我一起去爬山。你应该站在山顶看看,那里很美。”

我点头,欣然答应。

梅雨过后的天气艳阳高照,然而山中并不那么炎热。空气潮湿,有白色的雾丝缠绕皮肤,温柔清凉。林鸟低鸣,重峦叠嶂。道旁有不知名的野花兀自盛开,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我跟在春生身后,祈祷着山路不再漫长。她似乎能够与我心灵感应,回头拉着我的手说:“山,我牵着你,我们马上就到山顶了。”

站在山顶,居高临下。整座山被一层灰白的雾气包裹,森然苍郁,与远处的天空衔接在一起,若隐若现。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凉风习习,凛冽清朗。我感受到自然的呼吸,在远离老巷的山中。第一次。

春生擦净一块儿岩石,我们稍作休息。离我们一米以外的灌木丛,丛从生生交接在一起,如一座寂静的小山在潮雾中静默着自己的尘芜。唯有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颤抖地陈横在死亡的边缘。春生伸出手,慈柔地将其从蛛网上捏下,放置于自己的掌心。蝴蝶像是一位几经荒漠跋涉的行者,奄奄一息。我原以为,春生会将它放在草丛中,让她自行修复。然而,她拾起一块儿石头在泥土上刨出了一个小坑,将蝴蝶放进,掩埋、碾压。

我难以置信,怨恨地凝视这失意而短暂的生命。

春生看着我,笑着摊开手在掌心画了一个圈:“山,你会长大,然后慢慢懂得。”

“山,我就要走了。”

“不能再留下来了吗?”

“你知道的,我要去听深蓝色的大海的呼吸声。我的家园,就在那里。”

“我等你回来,带着那些你最新的故事。”

“好。”

“到时候我带着一树桂花来路口接你。”

03

春生走的那天,阳光落满山野。这季的香樟依旧浓荫茂盛,老巷在夏日的尾声辗转着蝉噪的留音。这个焜黄落叶的山岭小村,桂花香味愈来愈浓烈。

我站在路口,挥手作别。

春生用手盖住我的双眼,只是感觉黑暗了那么久,睁开眼的时候,尘土飞扬,人海茫茫,我再也寻不着她。

在长长的秋风里,老巷寂静着,于冗长的时光中,偷渡了光阴撒过的谎。

还记得我曾在四月尾声的时候点亮过三盏灯,我祈祷着日光愈加充沛,九月的新桂浓艳茂密;春生和我在桂树的枝丫上有念不完的故事;触碰几个遥不可及的梦,比如春生的家园,那个能够听到深蓝色大海呼吸的小城。而现在,这些都没有实现。

今秋的桂花,再未盛开。

巷子里的妇女路过这株桂花树,总要吐些唾沫星子,骂道:“就你这死树,害我全家喝不到桂花酿酒,吃不上桂花糕!”就连巷子的孩童都开始对老桂树展开攻击,平素打落桂花的乐子去了,便将这无聊的趣致转至折腾那苍怜的老树干,秋日一过,树干上满是层叠交错的伤痕。

祖母坐在老椅上叹着气,这棵桂树真的老了,也好,清净。

我不信。春生尚未归来,我还要送一树桂花于她交换那一摞路上的心事。

那年秋天,祖母走了,走得安详宁静。家人办好丧事,便将我接回城里。

离别的那天,我坐在桂树的枝丫上,凝望着远处余落的红辉,稻田翻起云涌,如一层波浪弥漫到黄昏的远方。墙头上的狗尾草稀稀落落所剩无几,尚不足以做一枚盛大的草戒赠予爱情。

后来,我回到老巷,在无边的荒野中站立、静默、思考。老巷已经消失在无端的岁月中,唯独留下一株死去的老桂树,还有一叠碎瓦。哽咽。桂树的枝丫已经无法承受我的体重,我只是看着,尚未解开的风筝,在风中挣扎,挣扎。

一卷狂沙。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春生邈远而清逸的声音:“来,山,让我来给你念些陈旧的故事。”

“山,我终于回到我的家园,可以听到深蓝色大海呼吸的城市。”

“山,这里没有满树的桂花,我又要离开了。”

“山,你会长大,然后慢慢懂得,那个我在手掌画起的圈。”

命。

在阒静荒芜的年岁里,风筝仍然在挣扎,而我仍然祈祷着,日光愈加充沛,九月的新桂愈加浓艳茂密。 /fnGEI94lag5xcNTzlPDDvyxKrhnfCMVpFhnMEaWKG7rmi6UbeADHn8GABOmFX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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