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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塞/北/塞/北/

1

卫家的主人卫万一向是营子里起的最早的男人,生为地主的他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身体依然矍铄的很,腰不弯腿不疼。他像热爱土地一样热爱着他家的那几匹草地马和那几头耕牛。作为地主的他,也不知道人类是从甚时候开始学会耕种的,但从他记事起,他就记得他爹一年四季都在伺弄他的那几块地,就像他娶了老婆后不分白明昼夜地伺弄她的老婆一样,亢奋并且充满激情地耕耘着,终于有了收获,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小子一个女子。地是他和他爹一锹一锹铲出来的,起早贪黑。有时候他总觉得他爹比他更热爱土地,因为他爹经常和他说:“土地就是咱的亲娘热老子啊,如果没有土地咱们都得饿死。”爹说的没错,倘若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人类。

卫万的小老婆是逃荒逃到他家门口的,还带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儿子,一个叫谷大愣,一个叫谷二愣。正是锄麦的季节,卫万留下了谷大愣谷二愣和他们的娘。从那天起,谷大愣谷二愣给卫家做了长工。而他们的娘不久后就做了卫家主人卫万的小老婆,并且一口气给卫家生了两个娃。

卫万想让谷家的俩个儿子改姓卫,可他们的娘坚决不同意。

做了地主小老婆的谷大愣的娘,给卫家生下第二个娃的那年冬天异常的寒冷,塞北特有的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风,虽然旅途劳顿,可丝毫没有削弱它的威力,它裹挟着沿途的积雪,顺着内蒙古高原一路南下,叫嚣着,试图埋葬掉一切裸露在地表的植被和树木,遇到有阻碍的土坯房的时候,便如洪水般一轮又一轮地发起了誓不罢休的进攻,于是那雪便倚着墙根一层又一层地向上延伸,最后没过了房屋的后墙,顺着屋脊,又如洪水漫过了堤坝般地一路滚滚向前,中途跌落在院落里的雪,像失去了重心的人一样趔趄着跌跌撞撞地在仅有的那么一点点稀薄的上升的空气的作用下降落到了地面上,灰尘似的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后院落成了口袋,那雪一夜的工夫就装满了卫家营子几十户人家的院落。

做了爹的他依然努力地在老婆那块看似丰腴的土地上耕耘着,却不知老婆那片土地已经被痨病折磨的日益贫瘠了,所以直到老婆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能再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而爹依然不知疲倦地伺弄着他的那些土地,整个寒冷的冬季爹都穿着他的那件白茬子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毡疙瘩挎着榆条箩头,拿着粪叉满芨芨草滩的转悠,等到娘快做好饭的时候,爹已经捡了不少动物的粪便和大粪。

见到粪爹比见到金元宝都兴奋,那可是庄稼的好肥料啊,所以那些土地在爹精心的伺弄下,变的越发的肥沃,庄稼的长势一年比一年旺。他没娶老婆的时候,爹每个清晨都会喊他起炕,然后让他和他下地一起伺弄土地,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伺弄土地,成了爹最得力的帮手。可自从他成家后,爹就再也没有清晨喊他起过炕,在伺弄土地和老婆上,爹似乎更希望他伺弄老婆,因为爹经常说:“有甚甭有病,没甚甭没人,有了人还怕没土地。”

所以那些年他跟着爹没少开荒,一分一分的没有任何牲畜的帮助下,就靠两个男人手中的一把铁锹愣是从荒毛野滩里铲出了十几亩土地,于是春种秋收,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而卫家营子也在几年间由零星的东一户西一户各户为阵的小村落变成了一个二十多户的大村落。

随着人口的增加,爹似乎对土地更加迷恋了,起五更睡半夜的开荒。尤其是爹从后草地用一口袋白面换回一头母牛后,爹更是刻不容缓地套着他如获至宝的母牛开始了大规模的开荒。而那头牛则是整个卫家营子第一头大畜牲,让爹更兴奋的是那头母牛竟然在春天生下了一头小氓牛。爹说那蒙古蛋子没有欺骗他,当初交换的时候他就用特别别扭的汉语和他说那牛肚子里已经怀了小牛犊。

为了防止狼把初生的小牛犊叼走,爹连明昼夜地看护着它。青黄不接的春天狼要想找到食物也变的十分的艰难,所以嗅到了血腥气息的狼进了村子。围着卫家的院子嗷嗷地叫,娘抱着吓的不敢哭出声音的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窄小的窗棂破掉的麻纸洞盯着狼两只灯笼鬼一样的绿眼睛,生怕两只狼会在她眨眼的工夫掏破窗棂上的麻纸扑上炕。

他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准备冲到院子里把狼赶走,爹默默地制止了他。

一公一母两只狼匍匐在院子里,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爹趁两只狼不备把家里唯一的一口黄铜面盆操在了手上,另一只手抓了擀面仗,视死如归地猛地一开门向毫无防备的两只狼冲了出去,显然两只狼吓了一跳,蹿起来就逃出了院子,爹在后年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面盆撵着狼。

爹后来说,撵狼时他一点都不畏惧,可在返回来的路上他的浑身直冒冷汗,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瞅那两只狼,因为他听说狼会像人一样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你回头,只要你一回头狼一口就会咬断你的喉咙。所以爹告诉他遇到背后有人拍肩膀千万别急着回头,所以他走路时从不回头。

第二天听说,村西头大铁匠家老母猪一窝生了八只猪仔儿,被狼叼走两只。爹说他刚到卫家营子的时候狼更多,大白天经常看到南圆山那片树林里有狼出没,尤其是到了晚上狼叫的人心惶惶的,而且狼的叫声十分的特别,有一只叫其他的跟着就叫,那叫声就连成了一片,仿佛四面八方全是狼。

营子前面的芨芨草滩里有一股四季长流的泉水,狼经常在白天去泉水边喝水,肆无忌惮的,甚至见到人都不跑。而且狼的毛是会变颜色的,春天为了和荒芜的土地颜色接近就变成了土黄色,所以人走在田埂上若不留意偶尔和狼走顶头都很难发现它。狼遇到人后会立刻停住脚步,然后四下里张望着判断着人下一步的举动。倘若人发现了它也停下了脚步,它就会一动不动地站着,远远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就像人打量着它的一举一动一样,谁都不会轻举妄动。而且人如果遇到了狼一定不要害怕,更不要试图逃跑,因为你跑的再快也跑不过狼,你就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最后狼会掉头走掉,如果你想逃跑,那么就犯了天大的错,狼会毫不客气地追捕你,像追捕其他的猎物一样毫不留情。

卫万像往日一样,摸黑套上他的那条大裆棉裤挪到炕沿边,随手把夜里搭在身上的翻毛羊皮袄裹在了身上。毡疙瘩就在炕沿底,轻车熟路般脚一伸就把套着羊毛袜子的脚塞了进去,那感觉舒坦极了。

炕头上老婆和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女子睡的正香,小兔崽子折腾了半宿,哭着不睡。另外一个三岁多的儿子也跟着咧咧的嚎,气的他真想一脚踹他炕沿底。大儿子和大闺女白天玩累了,一夜睡的特别的塌实。望着炕上自个的四个儿女,卫家主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特别是老婆带来的谷家的两个儿子,干活绝对是好手,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没有他们,他自个再折腾也折腾不出那百十亩的黑土地。开始他们的娘还有暇顾及自个的一对儿子,可随着新生命的诞生,她再也没有无暇顾及了。只是在他把她的两个儿子赶进牛棚睡觉的那天,她的反应十分的强烈,说:“虽然俩孩子不是你亲身的,可你也不能让他们睡牛棚啊。”

其实对于睡牛棚来说两儿子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抗议,毕竟大了,不想和大人挤一炕上也是情有可原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娃了,懂得了男女之事,所以每当半夜里听到娘“呼哧呼哧”的喘息,老大就特别烦躁地咳嗽。卫家主人是个一行房事就大呼小叫的主,碍着一炕上的两儿子,他一忍再忍,待确定他们睡塌实了才敢行动,可谁知道两小王八蛋装睡,只要他一出声音就翻身咳嗽,要么就故意大声地喊他娘,“娘,我尿尿。”

他只好翻身下马。因为灯盏在他娘头起放着,每次她的俩儿子尿尿都喊她点灯,成了习惯。总不能把俩小王八蛋的小鸡拿绳子扎住,不让他们尿尿吧,可明知道他们故意捣乱,也只能忍着。他很少表现出不满,反而是他们的娘比他更急,点几次灯过来就不耐烦了,“小王八蛋,得尿不淋了,一会儿一会儿尿。”老大比老二年长两岁,脑子也活泛,嘟囔着说:“水喝多了。”

尽管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老婆还是相继给他生下了两个娃。老婆就像压青地一样肥沃,可他的种子却不中用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婆却后劲十足。可能老婆也是图个方便吧,对于两个儿子睡牛棚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对,默默地把闲房里的几张羊皮缝在了一起,三番五次告诫俩儿子如果冻的不行就回家里睡,俩儿子异口同声回答她说:“冷甚冷,不冷。”

就在俩儿子睡牛棚的第一夜,卫家主人就像回到刚娶第一个老婆的那一夜,亢奋的如同小氓牛一样,把老婆伺弄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就像戏台上唱二人台的,呼二嘿哟的。

可也仅仅是那一夜,那之后卫万就像堆在墙根的那堆被雨淋了几载的麦秸一样,烧火干冒烟不起焰,唯一的用途就是沤肥滋养庄稼。所以那之后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让老婆的肚子孕育新的生命。

2

出了堂屋,卫万感觉今儿起早了,窗户外面黑糊糊的。里屋的窗户为了遮挡凄厉的寒风牛毛毡子堵的严严实实,也就无从知晓天亮的程度。堂屋不住人,窗户甚都没堵。每天的此刻,他都会打开堂屋的木头门,然后走出院子,挨着牛棚马圈羊圈地走一圈,看看槽子里还有没有草料。

谷家的两儿子颇让他省心,很少用他吩咐或者安顿,每天在他起炕前都会把圈里的牛羊和棚里的马喂一遍草料。

寒冬腊月,尺把深的雪覆盖了整个塞北,牲口需要喂养,即便放到滩里除了已经被啃的光秃秃的芨芨草外,连马莲也没有了踪迹,即便把牲畜们放出去也就在那雪窝子里滚着,风雪弥漫着卷的牲畜都睁不开眼睛,可越是这样的天气,狼越是出没。所以每到了白毛风雪天,卫家的牲畜是从不放出去的,就圈着喂养,傍晚时在饮些井水一天就过去了。

取了顶门棒,旋了门扒子,厚重的木头竟然自个牙开了缝儿。卫家主人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门外呜咽的风声,反而寂静的很,莫不成刮了半夜的风住了?他心里犯嘀咕的中间就开展了门,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刀劈一样齐刷刷的雪,把整个门框堵了个密不透风。

他首先想到的是谷家两儿子想把他活埋了,不然那里来的这么多雪,一夜的工夫,遂大着嗓门冲着雪外面的世界喊:“大兔子二兔子!”可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在雪壁上撞了几个来回后又软绵绵地折了回来。他气呼呼地抬脚踹向那雪壁,却闪了一个趔趄,原来那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瓷实。毡疙瘩里灌了雪,套着羊毛袜子的缘故并未感觉到凉。他有些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喊:“大兔子二兔子!”喊声惊动了他们的娘,隔着堂屋的门,她没好气地叫:“大半夜你叫丧呢。”

卫万的爹虽然是地主,可只生下他一个儿子,所以爹娘死后他顺其自然的就继承了他爹的土地,顺理成章地成了卫家唯一的主人。可自从三十多岁的小老婆进门后,他不但从生理上越来越力不从心,就连权利上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女人动辄对他哼五喝六,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无论怎样他都没把家里的实底儿交给她,所以财政大权依然由他把控着,那是他的命根子,他不会轻易交给女人,女人除了会生孩子,是不会当家的,只会败家,败家老娘们儿。

听到老婆疑惑的叫声,他火更大了,“看看你的好小子,要把你活埋了。”女人知道是出了事,套了棉袄棉裤趿拉着鞋就出了堂屋,看卫万正在气头上,刚想张嘴训斥,就发现了门口堵的实壳壳的雪。眉头一皱,“大愣!大愣!”可那声音依然在雪壁上打着旋儿像隔夜的面条一样软塌塌的没了音。她是个泼辣的娘们儿,不然孤身一个女人带着俩半大小子,一路忍饥挨饿硬挺着没被狼啃了,逃荒到卫家营子,忍气吞声从卫万的小老婆做起,捱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第五个年头,卫万的大老婆咳血而死,她才成了卫家真真的女主人。

“咋办?铁锹还在马圈。”卫万把手一摊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把你们的腿踢断。”说着还做了一个踢的动作。“踢踢踢,就知道踢,你踢一个试试。”老婆一副和他拼命的架势,说着抬腿踢了一脚那堵在门口的雪,没曾料一只棉鞋却飞进了雪窝。卫万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你看看你。”嘴一裂弯腰去给老婆掏鞋。老婆给了他一肘,“腾开!”卫万的嘴依然裂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老婆手一伸就把那只栽进雪窝子的棉鞋掏了出来。攥在手里在门上摔的“啪啪”响,雪花飞溅进了卫万的嘴里,他“呸呸”地唾了几口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大愣!大愣!”女人没搭他的茬,破着嗓子吼。

卫万站在她身后,幸灾乐祸地偷笑,女人像长了后眼似的或者对他太了解了似的嗤之以鼻地道:“笑笑笑,笑你娘的脚拐子。”卫万也不恼,牙一龇又来了一句:“你看看你。”

“大愣!大愣!”

终于外面有了声音,是铁锹铲地的声音,还有两小子的对话声:“哥,这雪从那儿来的?”“天上。”

女人看到了儿子大愣的脑袋和一双探询的眼睛,立刻就发作了,“兔崽子,反天了你。”卫万在一旁煽风点火,“都是你惯的好小子。”待小子的大半个身子露出来,女人才发现小子掏的是一个洞,洞里二小子跟在他哥身后用箩头往外挎雪,洞的尽头是已经大亮的天和白皑皑的雪,失声道:“天爷爷。”

那天不光卫家,整个营子的男女老少都在清理积雪,而关于那场雪的记忆也深深地刻进了卫万的记忆里,一起刻进他记忆的还有他女子卫娥和小子卫大毛身上穿的棉衣。

大愣二愣睡牛棚,他们的娘是默许了的,可营子里不少人都背后议论他做事太毒,虽说两娃娃不是他卫万亲生的,他也不该让两娃娃睡牛棚啊,还诅咒他五黄六月要遭雷劈的。面对村民的议论,卫万进家就一句话:“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女人很能干,不仅仅是因为给他生下了一小子一女子,更重要的是把卫娥和卫大毛两个没娘的娃儿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的,为此营子里的人没少夸她。

每年入秋,她都会给娃娃们拆洗棉衣,破洞的地方打上补丁,棉花抖的地方续上新的棉花。卫万从没看见过女人做针线活,看见的时候娃儿们的棉衣都板整整的做妥了。让他感动的是,大愣和二愣的棉衣相比卫娥和卫大毛的都会薄了许多。他和女人说过,这样不好,外人又会议论他做后爹的,女人却说:“议论甚,棉衣是我做的议论甚。”

营子里的人都说:谷大愣和谷二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睡牛棚,穿薄棉衣都没冻坏,真是没爹孩儿天照顾啊。

谷大愣属鼠比谷二愣大两岁,卫大毛和谷二愣同岁,都是属虎的,卫娥属龙。四个娃娃相处的还算和睦,加上还带着孩子气,所以清理积雪的时候,四个娃娃表现的非常的积极,尤其是卫娥,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比三个哥哥少干。可干着干着谷大愣和谷二愣额头上都冒汗了,卫娥和卫大毛却像没穿棉衣一样簌簌地抖,小脸都冻紫了,上下牙格格地打颤。

卫万起初没在意,以为是两娃娃在屋里猫久了缺乏锻炼,不像谷大愣谷二愣冬天大清早都光着脑袋去营中担水,结实的很。可越干卫万越觉得纳闷,同样是娃娃,卫娥和卫大毛的棉衣还比谷大愣谷二愣厚,怎么就那么不经冻了呢,所以他就起了疑心,把卫娥喊到里屋剥下棉袄撕开个口子,他当时就傻眼了,棉袄里续着的竟然是薄如蝉翼的棉花丝中间夹着苇子花,而那棉花丝仅仅是为了防止苇子花来回蹿动,好用来穿针引线。

卫万火了,扯着卫娥的棉袄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畜生不如。”苇子花满屋子的飞舞。卫娥小,不明就理,还光着膀子说:“真好看,真好看。”

女人瞅着满天飞舞的苇子花说:“你疯了。”谷大愣脱下自个的棉袄给妹妹卫娥穿上了。女人望着光脊梁的小子急了,“你要死啊。”

卫万哭的歇斯底里,说女人的心是黑豆做的。女人抢白他说:“寒冬腊月的是我小子去滩里放牛放马放羊,你小子女子又不去,整天在炕上煨着还能冻着不成。还不是为了给你省两钱儿。”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是地主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卫万“啪”地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圆拍到了炕沿上,“老子不稀罕你省,你去给老子买棉花。”

卫家营子离坡城七十多里,步行七个多钟头,赶马车也要五个多钟头,营子里的人一辈子没进过城,只有几个大户人家每年秋收后拉些土特产进城换些生活必须品。那些年卫万每年都随爹进趟城,所以也是见过市面的人。可女人当家后,这些事都交给了谷大愣,庄户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甚可买甚不可买,他比卫万更懂。

谷大愣默默地套上了他的那件心爱的皮袄,揣着卫万拍在炕沿的那块大洋出了院子,张罗着牵出那匹棕毛上布满呵雪的骟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了马。女人火烧火燎地嚷:“大愣,大愣,你要死啊。”可谷大愣已经冲进了白皑皑的雪野。

卫娥隔着麻纸窗喊:“大哥——大哥——”

谷二愣追了一截,气喘吁吁地独自回来了,女人一屁股坐到灶火坑把两小的也嚎醒了,尤其是三个多月的小儿子,奔着命的嚎,显然是被他娘的哭声吓到了。

卫万笨手笨脚地哄着襁褓中的小子,说:“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姓卫的,如果大愣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卫万叹息一声,把依然嚎哭的小子塞给了女人。女人擦眼儿抹泪儿地爬起来,粘了满屁股的柴火,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指着门外白皑皑的世界说:“你去给我把他追回来。”

风虽然住了,可营子往东进城的路上全是雪,清凛凛的让人胆寒,进趟城来回骑马至少要七八个钟头,而谷大愣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他才十七岁。天亮着咋都好说,一旦返回的路上日头落山了,遇上狼群,遭遇狼群的袭击一定凶多吉少,恐怕连那匹骟马也得喂了狼。

卫万把翻毛皮袄裹了裹,进了马圈。跟他一起出来的是家里唯一的一匹骒马,另外一匹是当年的驹子,看着膘肥体壮的,实际没出过力,而且与它的娘比起来没甚经验,所谓老马识途,所以他选骑了老骒马。

大愣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在返城的路上碰面了。卫万年轻力壮时曾经跟着他爹背着口袋徒步进过城,后来家里条件好点了买了马有了车就赶车进城。那时走一天都不觉得乏,晚上回来还和营子里的伙伴们耍藏猫猫,一耍大半夜。

那时胆子小,走夜路总感觉背后有声音,又不敢回头,就自个给自个壮胆子,大声咳嗽。离家越近越害怕,尤其是进了院子怕到无法承受的程度,狼撵的一样撒腿就往家门口跑,手都抓着门扒子了,心还“扑通扑通”地蹦。

有几年没进过城了,老了,甭说骑马了,就是赶马车一天一个来回身上都像散了架似的,夜里浑身酸痛,身都翻不过来。

冰天雪地的,又要进城了,卫万有些感慨,临上马前他把闲房里用大镰改制的那把镰刀操在了手里,刀刃是合回去的,所以不会伤着马,临时代替马鞭了。

可能是穿的厚的缘故,他上马的动作有点滑稽,如果不是卫大毛托了他一把,他真有点费劲。

老骒马很听话,他只轻轻的磕了它两下,抻了下缰绳它就像懂了他的心思一样,出了院门顺着营子东进城的路奔去,身后,女人依然在嚎哭。

迎风的牛羊路上的积雪并不深,被强劲的风冲刷的很平整,所以大愣骑的骟马的蹄印很清晰,凌乱中不失规律,可见马是一路狂奔的。顺着那看似凌乱的蹄印,一路向东,摞摞石那几块摞在一起的大青石显眼的很,神秘地向上托举着略显低沉的天空,寂静的骇人。

老骒马打着响鼻放慢了速度,卫万并没有催促它,由着它放慢速度。与摞摞石错身的瞬间,老骒马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卫万没提防,错一点栽下马,他用毡疙瘩磕磕它的胯轻声地埋怨道:“你看看你,躲什么躲。”老骒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打了一声响鼻算是对他的回应。

相传摞摞石住着一只美丽的狐狸,遇到猎人会变成美丽的女子,营子里的人传的特别的邪乎,不少人还说亲眼见过,可卫万从没见过,别说是狐狸幻化的女子了,就是狐狸他也很少见。可刚才老骒马的躲闪,让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些传言,难道摞摞石真住着狐狸,一只能变成美丽女子的狐狸。

路很窄,被两边的山夹在中间,像马肠子一样顺畅,而且越往高处积雪越少,有的地方甚至浅浅的只留下骟马的蹄印,从蹄印看,大愣通过摞摞石的时候也是放慢了速度的。

过了山梁,马蹄印明显的乱了,而且越来越乱,最后乱的已经分辨不出一个清晰的蹄印了。雪太深了,已经没过了骒马的小腿,走起来特别的吃力。卫万心疼老骒马,抻了下缰绳,它就停在了茫茫的雪野中。四周光秃秃的除了雪还是雪,如果不是大愣走过时留下的那些匍匐般的踪迹,那苍茫的雪野完全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严实的让人心慌。所以大愣走过的踪迹就如严实的雪地上被硬生生的揪出一道极不规则和平整的大口子一样,沿着路的走势蜿蜒曲折着向前方延伸着。

翻身下马的卫万,一双毡疙瘩完全没在了雪中,尽管他牵着马踩着骟马深深浅浅的过道中间,可还是觉得有些举步维艰。幸亏他走之前打了绑腿,把毡疙塞的很满,不然走不了几步雪就会灌满他的毡疙瘩。老骒马很听话,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每一次落蹄都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陷进去拔不出来似的。

幸好那段路也就三里多长,否则他就是爬,天黑也爬不到城。

看日头已经晌午了,饿了,可走的匆忙干粮都没带,想想饿过劲就不饿了。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块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不然翻不上马背步行得走到猴年马月。翻上马背的一瞬间卫万感叹:老了,真老了。

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和爹起五更睡半夜开荒的岁月,使不完的力气,就像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想着想着他自个都笑了,莫名其妙的,自个也不知道笑什么。缰绳一扬,老骒马很通人性地跑开了。

3

老骒马一口气奔跑到了大王滩。滩水结了厚厚的冰,被风席卷的雪一绺一绺地在冰面上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延伸着,很是壮观。那是一片地势低洼的盐碱地,遇到雨水涝的年份会积水,冬季便会结冰。

相传大王滩住着一条龙,有一年附近营子的一个女人在滩里脱光衣裳洗身子,结果就被龙抓了,被龙抓后的她浑身瘫软没有一根骨头。之后,滩水瞬间蒸发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塞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旱灾。周边的营子人每年的六月六都杀猪宰羊去滩边虔诚地供奉,都无济于事。人们并未怪罪那条可以降雨的龙,却把干旱归咎到了那女人的身上,说是她冲着了龙王,所以龙王才不给塞北降雨。

年轻时每次进城路过大王滩他都会情不自禁的放慢速度,用心地把大王滩看个仔细,可每次除了滩水边一堆堆的碱灰菜外,甚都没有发现。他也不记得那滩是什么年月有的水,反正在他的记忆里那滩就是有水的,或多或少。

老骒马是他和爹一起去后草地换回来的,换它那年它还是当年的马驹子。老蒙古骑着鞍马让他满群的挑,最后他相中了老骒马。

他也说不上为甚,满群的马驹子几十匹,可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总觉得它与众不同,尥着蹶子,像二十岁的他一样疯干。

如今它和他一样,已经步入了暮年。

卫大毛已经十六岁了,该娶老婆了。虽然媒人提出几个,可他都觉得不甚满意。媒人张嘴闭嘴女子长的咋样咋样俊,俊管屁用,不生娃娃还不是和骡子一样,白白长了个X。

营子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女子,可就是穷了点,从心底他极不乐意招惹那些穷亲戚,总以为他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今天借面,明天借油的,仿佛他家是摇钱树聚宝盆,可有谁看到过他和他爹贪黑起早的开荒,一锹一锹的,得多少锹才可以开出一亩地啊。他是地主不假,可他的那些地全部是他和他爹辛辛苦苦开出来的,今儿一片儿明儿一片儿,一年一年过去了,他家的地积少成多,竟然成了卫家营子地最多的人家。爹活着时,最反对在农忙季节雇长工了,爹是个节俭的人,恨不得把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爹情愿自个受苦受累也不愿意雇人,所以营子里不少人都说他爹是守财奴抠钱佬。

爹过世快十年了,十年里,卫万不但守住了爹留给他的近三百多亩地,还在那三百亩的基础上又开垦了四百多亩。他新开垦的地离营子有三里多地,因为营子周边的地已经陆续的被一些外来逃荒的人开完了。他给那块地取名“四顷地沟”。

相对于爹活着时开垦的那三百亩湿地来说四顷地沟的地并不算肥沃,可毕竟那是地啊,照样长庄稼,照样打粮食。

谷大愣和谷二愣没来的那些年,他家常年雇着五个长工,春种秋收带领着短工们劳动,冬天喂养那些牛马羊和骡子。可自从他哥儿俩来之后,五个长工的活都由他们干了,省了不少的心。

冬天对于塞北人来说是漫长的,到了寒露百草都枯了,霜降就挂了犁杖,地冻的铁似的。漫长的冬季,他的那些牛啊马啊骡子的都需要精心的喂养,否则到了春天嗅到了青草味就会爬蛋,而他那七百亩地还指望它们耕种。

谷大愣对土地的眷恋比卫万更甚,他对土地的痴迷近乎痴狂,虽然那些土地没有他半垄,可他绝不允许那些长工糊弄土地。他虽然也是叫他爹的,可他并不姓卫,所以那些土地也不会有半垄姓谷,在卫万的眼里,谷大愣不过是长工的头而已。

谷大愣已经十八岁了,得给他找个女人,虽然在他的眼里他不过是一名称心的长工,可毕竟他是叫他爹的,后爹也是爹。

偶尔他会冒出一个念头:把卫娥许配给谷大愣!可很快他又否决了,内心里他是纠结着矛盾着,他既舍不得谷大愣又不愿意把卫娥嫁给一个长工。可这几年营子里的几家大户都相中了谷大愣,而且他也知道私下里有人打过他的主意,有的是愿意出高价雇他的大户,雇个好长工比娶个好老婆都难。虽然都徒有一把力气,可谁会像谷大愣那样实心的卖力气。

不但如此,他还心灵手巧,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庄户人的家什收拾的得心应手,犁了镰刀了锄头了耙子了叉子了,就连场院都拉白碱土垫了,浇上水用碌碡碾的光溜溜的,一粒沙子都没有。

家里的几颗碌碡都是谷大愣赶着马车到小骆驼山亲自挑选了石料,拉到石匠营子,让石匠凿的。

这几年谷大愣对卫家是有贡献的,新盖的三间土坯房都是他和谷二愣一块土坯一块土坯垒起来的。盖的时候,卫万曾经许诺哥三个娶媳妇时一人一间。盖房子的土坯都是大愣和二愣一锹泥一锹泥地用模子脱出来的。

年轻时,他和爹脱过土坯,那种大苒泥,用三股抓子使劲地捣。土满滩都是,水淖儿里有的是,岸边挖个坑,几乎取之不尽。和好泥后,得寻一片相对平坦的草滩,然后把模子平躺了,一铁锹泥脱一块土坯,就那么一字排开,一天的工夫就半滩的土坯。脱土坯和泥很重要,软了不行,硬了不行,软了模子一脱离就会没了形状成了夏天牛拉的屎,硬了在模子里抹子赶不开,而且脱出的土坯疏松,容易断裂。

脱土坯可是个力气活儿,没力气的一块土坯得端两次泥,这样一来一回就耽误了时间,所以有力气的后生一锹一块还戴个帽,而没力气的则每一块土坯中间或者四角都会亏欠些,那样会显得薄了许多,同样一百块土坯垒出来的墙则在高度上差出很多。

卫万是脱坯的高手,个个坯子戴帽,他家那一溜老房子坯子都是他和他爹脱的。如今爹走了,把偌大的家业留给了他,将来他会把家业留给卫大毛,谷家俩儿子他压根就没考虑过。

离城越来越近了,老骒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卫万明显的感觉到了它的苍老,和他一样,路走的急了都会喘。有时他想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个甚,爹抠了一辈子,可攒下的那些家业却留给了他,那么他呢,也抠,可抠来抠去为了个甚,最后还不是卫大毛的。想到这里,卫万有些感慨,娥子十四岁了,大女子了,穷人家的女子早该找婆家了。他养的起女子,所以不急。三里五村没有一个小子入他的眼,穷人家的小子早当家,可家当的再好还是摆脱不了穷的命运。富人家的小子吃喝是不愁,可明儿呢,明年呢,谁能保证。万贯家财挣起来难,败却容易的很。一辈子出一个败家玩意儿就够哼哼,遇到赌鬼把老婆都得输了。

早年间,他家地少,粮食打的少的可怜,爹就用红胶泥捏泥缸,然后待泥缸干透了,把粮食放起去,不但防老鼠还防潮。现在闲房里还放着几口大泥缸,存放着来年的子种,那可是秋收时特意留下的颗粒饱满的子种,即便饿死了老娘也不能断了子种,那是来年的希望。

现在放粮食都改用圆仓了,下面大上面小,顶是圆的尖的利于流水,粮食放进去几年都不会发霉长芽。

卫万的狗皮帽子已经变成了白的,是他自己的呼出的气在帽檐的边缘结成了小冰晶,而且他的手脚明显的有些麻木。他决定下马走走,不然很快就会冻僵。一提缰绳,老骒马听话地收了蹄。或许是在马背上骑久了的缘故,屁股和大腿根隐隐的作痛。突然出溜到地面上,一时有些不适应,趔趄着错一点摔到。卫万感叹: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爹在世那些年总是抱怨自个命不好,因为只要他一进城天就变,早上走的时候天还蓝森森的,可返回的路上绝对风雪连天,西北风刮的呼呼的,所以爹每次都抱怨自己命赖,连个好天气都没维住。卫万觉得这辈子他的命不赖,每次出门天气都不赖,可他没想到走到城郊的时候会起风,扑天扑地的风雪从他的身后吹的他想放慢脚步都难,如果不是抓着老骒马的缰绳,他真担心自己被风吹上天。

出溜溜风雪顺着路刮的铺天盖地,连路都看不清楚。刚才还隐约可见的坡城突然就看不清了,消失在了风雪中。

卫万觉得谷大愣也该出城了,他都走了四个多小时了,如果再晚了天说黑就黑了,再赶上白毛风雪,万一迷了路,非冻死在半路上被狼啃了。卫万急了,冲着风雪大声地吆喝:“大愣——大愣——”声音瞬间就被风雪掩盖了。那声音就像过大年时杀猪一样,猪拖着长音叫着,一刀子下去那声音骤然变短,然后每叫一声都会顺着刀口往外喷血,呼哧呼哧的。

卫万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依然艰难地叫:“大愣——大愣——”

老骒马被风雪吹的棕毛乱摆,连马尾也乱飞。天很快就黑了,如果大愣还不及时的返回的话,今儿夜里必须要在城里的车马大店过夜,否则连夜赶路太危险。卫万叹息一声想:“破费就破费吧,总比被狼啃了好。”

就在他焦急地想在迷茫的风雪中看到谷大愣的身影的时候,他已经铁了心要快点赶进城里找到大愣,然后找家小饭馆喝一碗热面汤,买几个贴饼子喂喂脑袋。老骒马一定也饿了,得让店家给它弄些草料。前晌光顾着除雪了,饭都没顾上吃,整整一天了。大愣也没吃一口东西,一定也饿坏了。

饥寒交迫的卫万把狗皮帽子往下一压,顺风向坡城走去。刚走出三十几步错一点儿和谷大愣骑的骟马撞上。若不是谷大愣紧扯缰绳“吁”了一声就撞上了。他是迎风走,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卫万是顺着风的,还扯着马缰绳。两匹马就把卫万挤在了中间,显然骟马不但认出了主人而且也闻到了它娘的味道。两匹马在慌乱中“咴咴”地叫着,又兴奋的刨蹄子撞脖子的。

谷大愣努力地直了下腰,刚想张嘴就被风顶回去了。他只好翻身下马,边下马边纳闷地问:“爹,你咋来了?”风把他的声音吹的就像雪花一样乱飞,不过卫万还是听到了,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高声地喊:“返,返,往回返!”谷大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把皮帽子往上推了推才露出一双狐疑的眼睛。他的眉毛已经变成了白的,连鬓角没被皮帽子遮严的头发也白了。

卫万又大声地招呼谷大愣,“大愣,返,往城里返!”谷大愣侧身让卫万看他后背背着的棉花,“爹,棉花我买上了。”卫万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催促他赶紧往城里返,说:“天马上就黑了,再晚了连车马店也不好找。”谷大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找车马店做甚?”“风雪这么大,连夜赶回去太危险了。”卫万就着呛鼻的风雪大声嚷道。

谷大愣年轻力壮,初生牛犊不怕虎,身子一侧说:“爹,没事,离天黑还得一个多钟头,返回去也要半个多钟头,还不如回营子。”

“你吃甚没有?”

“我买了锅贴。”

“那先吃几口垫巴垫巴。”卫万已经饿的有些头晕眼花了,再加上一路的疲劳,身体几乎虚脱了。所以谷大愣从怀里摸出还热乎的锅贴,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老骒马很听话地侧着身为他遮挡着肆虐的风雪,他从谷大愣手中接过锅贴也顾不上胡子上的呵雪了,饿狼似的啃了一口,咽的太急噎住了。

谷大愣替他拍着后背说:“爹,你慢点吃。”卫万噎出两眼生泪,淌到嘴角边很快就粘在胡子上成冰了。

风似乎更大了,吹的谷大愣有些趔趄,虽然有两匹马遮挡着呼啸的西北风,可头顶上的风还是顺着马背把他帽子上的毛吹的遮住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帽带子系的牢,恐怕早被风吹上天了。卫万把手上的锅贴渣儿都舔着吃掉了才想起谷大愣,“你为甚不吃?”“我不饿。”谷大愣扯了下马缰绳准备继续前行。

卫万垫巴了肚子,觉得身上有了精神就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翻身上了老骒马。在骟马的带领下爷儿俩尽量把身子压低在马背上向营子的方向赶。以往没风雪的天气,就算卫万闭着眼睛,老骒马也会平安的把他驮回家,可惜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伏身在马背上的他充满了担心,所以他下意识的把手里的镰刀紧紧的握了一下,心思:“如果遇到了狼,一镰刀就把它的脑袋给割下来,就像割麦子一样。”想着他还做了一个割的动作。

在骟马的带领下,老骒马似乎找到了轻车熟路的感觉,扬起四蹄跑的特别的欢实。谷大愣怕把卫万落下,每跑一阵都会让骟马放慢速度等老骒马,老骒马似乎也明白了骟马的意图,每当它放慢速度的时候,它就加快速度,然后奔跑到它的屁股后面的时候就会再次放慢速度,从不超越它,仿佛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能逞强了。

放慢速度的时候,谷大愣都会回头看一眼卫万,虽然风雪中,他的身影十分的模糊,可只要在迷茫的风雪中瞅到他的身影,他都觉得很塌实。其中有几次他回头没瞅着卫万的影子,他急忙扯了马缰绳,回头在风雪中仔细的寻找卫万的影子。

在谷大愣找寻卫万的时候,他也再找寻谷大愣,无非一个呛风一个顺风。卫万每瞅一眼都会被风呛的出不上气来,可他还是缓一口气努力的直起腰侧身往风雪里瞅,直到他瞅到了风雪中隐隐约约的骟马的影子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甚,只要他瞅着谷大愣心里就特别的塌实。望着走在前面的谷大愣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娥子。

年轻时,他每年秋收完都进城,有时赶车有时骑马,即便赶上暴雨,他都没有退缩或者畏惧过,可这雪这风,着实让他感到了胆寒。如果不是仗着大愣人高马大,年轻气胜,他自个是万万不会在这样一个日渐黄昏的风雪连天的日子里赶回营子的。大愣后背背的棉花在他的视线里模糊的有些沉重,而且被风吹的摇摇欲坠,幸好绑的够结实,不然早就被风吹落了。大愣是个心细的后生,娥子如果给了他一定会幸福的。

可想到大愣的娘,卫万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就不想把娥子许配给大愣,虽然他没做错甚,甚至冒着风雪进城给娥子买棉花,可一想到娥子那芦花续的棉衣,他的心就寒了。虽然他年过半百了,可是他的家境把大愣娘休了再娶个黄花大闺女也不是甚难事。娶黄花大闺女为甚,还不是为了多生几个娃,让卫家的香火更旺么。爹活着的时候,整天说千军万马饿不死,饿死的都是光棍汉。爹跟着乡亲们逃荒,一路走一路忍饥挨饿,从最初的十三个人,最后只剩下了他自个,流落到了卫家营子。在爹的叙述中,那时的卫家营子方圆百里杂草丛生,没有人烟,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寻了个可以藏身的地儿留了下来。

从那之后,爹就靠野菜活了下来,然后在他栖身的周围靠双手和石块一点一点地开垦了土地。如今他是地主不假,他是有几百亩土地不假,可如果没有他爹为他开垦的那一小块土地那里来的他今儿那几百亩。

有了土地的爹,就四处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草野菜的种子,把收集到的种子藏起来,春天的时候埋进了他开垦的土地里。就那样一年一年过去了,在塞北那广袤的土地上,在那豺狼横行的塞北,爹没有饿死,没有冻死,更没有被狼当成点心,反而如塞北广袤野滩里的芨芨草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繁衍下了后代。

爹说他曾经有过五个娃,可都在娘的肚子里夭折了。就数他命大,生了下来,并且成了爹唯一的希望。爹对于娘连续四次小产一直耿耿于怀,说娘的肚子不争气,没给卫家留下更多的后。对于爹的耿耿于怀,年轻时他不甚理解,可如今他有了深切的体会。倘若爹有更多的娃,那么在卫家营子就不会有别的大户人家,而那些肥沃的土地一定会都姓卫,可爹只有他一个娃,所以尽管他和爹起五更睡半夜开垦的那些土地和现在比也少的可怜。而爹活着的那些年,虽然他家是地主,可每年农忙都是他和爹在不停的忙碌,不到万不得已爹是不会雇短工的。

这些年村西的郑家仗着人多把村子周边能开垦的地都开垦了,虽然东一块西一块没连成片,可那毕竟是新开垦的土地,有劲。

让卫万唏嘘的是,如果他哥儿兄弟多,郑家的那些土地绝对是他卫家的,大愣虽然年轻有的是力气,可毕竟他不是他卫家的骨血,所以那些土地迟早是属于大毛的,当然他打心底里渴望有更多的毛,来壮大他卫家的家业,虽然他名义上有六个儿女,可大愣和二愣毕竟是姓谷的。迟早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家,然后另立门户,留下谷大愣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娥子许配给他。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况他原本就是儿。

卫万之所以一直下不定决心,想的还是他的那些土地,那些倾注了他太多心血的土地。虽说谷大愣为人老实本分,可他能干,一旦娥子做了他的老婆,他活着时他听他的,可一旦他死了呢,他不敢肯定大毛是谷大愣的对手,到那时,他和他爹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就姓了谷了。

爹在的时候,爹是一家之主,甚事爹都会拿主意,可如今爹不在了,他成了一家之主,他却第一次感到了为难和犹豫。如果失去了谷大愣就等于他失去了左膀右臂,可如果把娥子嫁给他,他又担心养虎为患。

冬季的天说黑就黑了,之前还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谷大愣,瞬间就看不见了,只能隔着风声偶尔传来的马蹄声,确定他就在前面。离营子还有一半的路程,越近路越难走,积雪渐渐的深了,老骒马走的非常的吃力。由于完全看不清蹄下的路,仅凭着四蹄机械地淌在雪泊中。

谷大愣也放慢了速度,伴着风雪不时地吆喝:“爹,你慢点。”他应着声,被风吹的只摇晃。屁股火辣辣的疼,他想一定是碾破了。双腿长时间保持着骑马的姿势,已经僵硬了。他想下马活动活动,就把身子一侧用手套遮了风大声地喊:“大愣,下马走走吧。”开始谷大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让骟马站在原地,二马并肩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先翻身下了马,托扶着卫万让他安全的从马背上翻下里。

双脚一沾地,卫万才感觉到腿已经麻木了,动弹不得。谷大愣架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被风吹的趔趄的身子说:“爹,你活动活动腿脚。”缓了很长时间,卫万的双腿才恢复了知觉。他脚下的那双毡疙瘩变的格外的笨重,每抬一次腿都觉得是累赘。

4

靠着两匹马的遮挡,爷儿俩猫着腰跟在马屁股后面,而缰绳却紧紧地攥在手中。卫万知道,这样的天气,马一旦脱了缰,就会撂下主人一路小跑着回营子,因为马也饥肠辘辘了,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后面的路还很长,全仰仗两匹马了,不然他们即便不被狼啃了,也会冻死,最后被狼啃了尸首。

缓缓的走了一截路,卫万才感觉到身上有了暖意,为了以防万一,他催促谷大愣上马。看不着摸不着的雪摔打在脸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硬生生的石子一样,卫万在翻身上马的时候不留神把脸迎向了风。尽管骑在马背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可相对于徒步,还是在马背上轻松些。

谷大愣一抖手中的缰绳,骟马已经蹿了出去,老骒马紧随其后向离营子最后的二十几里路奔去。

马是最通人性的牲畜。老骒马刚刚从后草地买来的时候,还桀骜不训,生人无法靠近,靠近了就连踢带咬。卫万那时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是力气,扯了缰绳一跃就骑到了它的背上。还是小骒马的老骒马撒着欢尥着蹶,前蹄就扬了起来。卫万早有防备,一把薅住了它飘逸的长鬃毛,没被它摔下背。恼羞成怒的小骒马扬起四蹄原地开始打转,一时间尘土飞扬。卫万抓着缰绳就是不撒手,任由它左三圈右两圈地折腾。

最后卫万一撩缰绳,双脚一夹它的肚子,它就顺着牛羊路撒开四蹄一路狂奔到了刚刚翻过的湿地里。一进了新翻的土地,小骒马就后悔了,可惜也晚了。卫万用缰绳使劲地抽打着它的屁股,让它奔跑。可惜在那样松软的土地里驰骋,力气再大也是白扯,很快小骒马就累的喘开了粗气,冒出了热汗。可卫万还是不放过它,继续用缰绳抽打它的屁股,“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跑啊,跑啊。”可惜小骒马实在跑不动了,四蹄急促地抬起放下,放下抬起,就是不往前奔。卫万又抽了它几缰绳,“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跑啊,你跑啊。”

小骒马乖顺地回到营子的时候,浑身就像水洗的一样湿透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看它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卫万又疼又爱的,一边替它梳理鬃毛一边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图甚。”小骒马仿佛懂了他的话一样“咴咴”地叫着,连续地打着响鼻。

日子过的真快,眨眼的工夫,小骒马变成了老骒马,而他也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离营子越近积雪越深,走起来越艰难,老骒马跟在后面明显的有些吃力。虽然黑洞洞的,但卫万也知道来时走过的痕迹早被风雪掩埋了,所以老骒马完全是凭着直觉跟在骟马的后面行走。其实别说老骒马了,就连卫万也看不见前面带路的谷大愣,而且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声,听不到骟马走动的一点声音,但他知道谷大愣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一想到谷大愣就在前面,他就有了力气,默默地催促着老骒马跟紧谷大愣。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卫万想狼不会出没吧。可他忘记了这样的夜晚狼是会饿的,而且越是这样的夜晚狼越难以寻找到果腹的食物,所以借助着风雪狼会成群结队的出没。一只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尤其在这样的夜晚,狼借助着自己体重轻的优势,踩在积雪上,几个回合就会把马的肠子从肛门扯出来。由于马匹重,四蹄会踩空,就像陷入沼泽的人一样,越挣扎陷的越深。而且马越是拼命的挣扎则越危险,马失前蹄,一旦倒地则再没有机会站起来。饿狼们会“嗷嗷”地嚎叫着扑向倒地的马匹,从它身体最柔软的部位撕咬下去,活生生的就会把一匹马撕咬的鲜血淋漓,最后剩下一堆白骨。

谷大愣扯动缰绳,让骟马停了下来。凭感觉他知道卫万已经落的很远了,他得等他,不然这样的天气会很危险,人在马背上骑久了会麻木,手脚都会冰凉,然后无意识的会扯动马缰绳,马会领悟错,随着缰绳会偏离方向,这样会离家越来越远,最后迷失了方向。

卫万撵上来的时候,谷大愣扯了下马缰绳让过老骒马侧身喊:“爹,你走前头吧。”卫万知道,那是谷大愣怕他走后头不安全,所以心里暖乎乎的,越发想把娥子许配给他做老婆。

凭直觉,卫万觉得快到摞摞石了,爬上黑压压的梁就到了。越往上雪越深,卫万都觉得老骒马走的太吃力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有些憋气。几次忍不住想下马牵着它走,这样它就可以省点力气。可他又担心一旦自己下了马没膝的雪,他只能连滚带爬,很快就会筋疲力尽。那样一旦遇到狼,就连抵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镰刀把,硬硬的。他又想如果遇到狼,他会毫不留情的割断它们的脖子,然后驮回家剥了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的。

爹说他吃过狼肉,和狗肉一个味道,他还没有吃过狼肉呢,如果有机会一定尝尝狼肉甚味道。

谷大愣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不住地帮他喊呵老骒马,希望它走的快点。可惜无论他怎么喊呵老骒马都走不快了,因为雪太深了,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但走不快,而且老骒马还不时的失蹄,有几次错一点把卫万从背上撂下来。

卫万的速度一放慢,谷大愣就和他二马错了镫,错镫的间隙谷大愣伏身在马背上大声地问:“爹,摞摞石真有狐狸精么?”卫万愣怔了一下明白了大愣的意思,就着呛人的风雪说:“你看看你,这孩子,那有甚狐狸精。”

关于摞摞石狐狸精那个美丽的传说,卫万年轻时也曾经笃信那是真的,而且他讨了老婆后还幻想碰到那栓正的狐狸精。或许那是不少男人的梦吧,憧憬着讨到一个狐狸精一般的老婆。卫万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狐狸我见过,狐狸精甚样我没见过。”谷大愣没有言语,一直沉默着。卫万知道他陷入了对那只栓正的狐狸精的幻想,如当年的他一样期待碰到她。

可他也说不清,如果真的碰到了会咋样。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就算真的碰见了狐狸,它变成了栓正的女子,又能怎样,所以卫万觉得谷大愣此时此刻问这样的问题有点可笑。在他看来此时此刻最最要紧的是安全的回到营子回到家,而不是想什么没影儿的狐狸精。

显然谷大愣还陶醉在那个美丽的传说中,因为他始终低着头信马由缰,有几次老骒马走着走着都撞到骟马的屁股了,他不由的有些生气,就嘟囔说:“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瞎想甚。”或许是他的声音太低的缘故,也或许是风太大的缘故,反正谷大愣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自顾慢悠悠地爬着梁。

卫万恼了,趁他没主意,摸黑狠狠地抽了一下谷大愣坐骑的屁股。骟马一激灵冷不丁的向前蹿了几步,谷大愣没提防,错一点摔下来。骟马的反常让他的神经绷紧了,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可他还是顶着风四下里瞅了瞅,风中,四周显得出奇的安静。

“你看看你,不好好走路,瞅甚瞅。”天虽然一团黑,可在雪的映衬下,卫万还是感觉到了谷大愣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就说:“就算是有狐狸,也冻的出不了窝儿。”可让他和谷大愣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在他们刚刚爬上梁的时候,老骒马和骟马都莫名其妙的打着响鼻乱了步伐,原地踏着步不但不走,反儿像受到了甚惊吓似的“咴咴”地叫着。

伴随着两匹马慌乱的叫声,卫万真切地看到了一个黑影,顺着摞摞石那几块叠加在一起的大石头后面一晃就消失了。谷大愣一惊一乍地叫:“爹,狐狸!狐狸!”

虽然卫万没有完全看清楚,但他也确定那是一只狐狸,因为野兔子的体形没有那么大,狼的体形又没有那么小,獾子冬天是不出洞的。谷大愣以为卫万没听见他的话,就又说:“爹,真的是狐狸。”“是狐狸又能咋!变成女子又能咋!”卫万的气不打一处来。

在梁上磨蹭了很久,两匹马才迟疑地开始向摞摞石走去,积雪深的连谷大愣都有些怵。而且他知道越到梁底雪越深,马走起来越吃力,虽然距离营子很近了,可眼瞅着就是到不了营子。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骟马的吃力,可没想到返回来的路上,路会被雪埋的更深。为了减轻马的负担,他翻身下了马。骟马抖了抖身上的毛,像是在给自个加油。

已经顾不了太多了,谷大愣腰一猫,把一只脚从雪窟窿中拔了出来,另一只脚迅速跟上。长时间在野外,他的脚基本感受不到冰凉了,即便积雪灌满了鞋壳篓,他也感觉不到了。卫万没有下马,死巴牛一般地跟在骟马后面暗中替谷大愣使劲,好象比他自个走还吃力。

卫万听到了狼嚎,清清楚楚的,他压低声音喊:“大愣!大愣!”其实谷大愣也听到了,而且不止一只,顺着雪掩埋的沟谷嚎的森人森人的。谷大愣叫了一声:“爹!”然后扯了下马缰绳,他害怕骟马受到惊吓,那样它会不受他的指挥挣脱缰绳。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卫万也轻轻地拍打着老骒马的前胯,希望它安静。

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风声像是塞进了卫万的耳朵一样,他多想把那些让他胆战心惊的嚎叫声从耳朵里掏出去,可他不能让谷大愣感觉到害怕,那样他就更害怕了,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卫万下意识的又攥了攥了手中的镰刀把儿,心思:来吧,有狼肉吃了。

谷大愣侧身躲在骟马身旁,说:“爹,两只!”

卫万想:“一定是一公和一母,而且饿极了,或许还有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不然它们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捕食。”而且狼一般情况下不会攻击人和大牲畜,除非它们的崽子受到了威胁或者饥不择食的情况下。

一只狼在黑暗中悄悄地靠近了老骒马,灵性的老骒马脑袋一低,飞出去一蹄子。被踢飞的积雪顷刻间飞扬开来,形成了一团黑雾状的东西把那只狼包围了,狼失措地躲闪着,向后蹿出去十几米远。

卫万笨拙地展开手中的镰刀,“来吧,狼崽子们。”大愣紧贴着骟马的脖子,提防着狼从后面扑上来。卫万挥舞着手中的镰刀,风冷飕飕的,没有一丝的响动。摸黑的夜色里,那镰刀越发显得没有形状。

两匹马已经完全并肩了,脖子和脖子紧贴在一起,发出了骚乱的声音。谷大愣一边拍打着它们的鼻梁,一边招呼卫万,“爹,你抱紧马脖子。”说着扯一下两匹马的缰绳,又向雪地里艰难地走去。狼就在附近,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不能等待,只有进了营子才是安全的。两匹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举足不前,而且拉的紧了还后撤。

狼的爪子非常的锋利,一旦叨住马肚,就会被开肠破肚。两匹马在黑暗中与谷大愣僵持着不肯走,卫万急了,挥起镰刀重重地拍了下老骒马的屁股。老骒马蹄子一扬,把卫万尥下了马背。卫万“扑通”一声就掉进了雪窟窿,手中的缰绳也脱了。骟马跟着一通上蹿下跳,错一点把谷大愣带倒。

卫万已经爬不起来了,本来麻木的身体突然重重的一摔,就像被霜冻了的青庄稼一样,不散架已经是万幸了。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卫万一边紧抓着骟马的缰绳,一边“吁吁”地叫,一边还担心在雪窟窿里挣扎的卫万,“爹!爹!”

老骒马像发了疯似的在黑漆漆的雪地上咆哮着打转,黑暗中一时间鬼哭狼嚎,恐怖极了。谷大愣无法确定是老骒马踢中了狼,还是狼咬中了老骒马。骟马再一次开始骚动,谷大愣依然死抓着缰绳不放,嘴里还急切地叫:“爹!爹!”

卫万感觉到皮裤被甚东西扯了一下,他挥了一下镰刀,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叫声。谷大愣丢开了马缰绳,趔趄着几步扑到了卫万的跟前,“爹!爹!”“镰刀!镰刀!”卫万慌乱中把镰刀塞给了谷大愣。谷大愣紧攥着镰刀向扑上来的一团黑影勾去,由于用力过猛,那团黑影像面口袋一样从半空中跌落到了雪地上,然后一骨碌二次扑向了谷大愣。谷大愣双手反抓镰刀把,把刀头抱在了怀里,刀刃对准了扑上来的狼。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狼发出了类似绝望的哀号,然后那声音由大到小,慢慢的变成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一股热浪“刷”地喷涌到了他的脸上。

那只狼到死脖子都在谷大愣手中的镰刀上挂着,锋利的镰刀尖已经从它的下巴底穿过它的咽喉捅出了后脖颈子。

谷大愣永远记得狼最后发出的哀号声,伴随着塞北呜咽的风声,凄凉极了,恐怖极了。那声音他是熟悉的,可又是陌生的。那种似狗非狗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他的脑海里只有狗被打中要害部位才会发出那中近乎哀鸣般的犀利而尖锐的叫声,响彻在营子的上空,然后由高到低,拖着长音恢复了安静。

卫万心里清楚,是谷大愣不顾一切救了他的老命,不然他真的会被狼啃的。如果不是谷大愣丢掉马缰绳扑到他身边,凭他的力气是杀不死那只已经扑到他身上的公狼的。

那一年冬天,卫家的狼肉吃了很久,谷大愣觉得狼肉和狗肉没甚区别。娥子说:“狼肉比狗肉好吃。”卫万说:“还不是你大愣哥给你砍死的。”然后他边吃狼肉边自言自语:“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说完还叹息一声,仿佛在为那只狼惋惜一样。

那一年冬天总有一只母狼,一只没眼的母狼在卫家营子周围“嗷嗷”地嚎,那只眼是被老骒马踢瞎的。每当听到那嚎声,卫万总说:“你看看你,孤了吧,唉——”

5

春天说来就来了,卫万觉得过去的这个冬天太漫长了,雪一场接着一场,冷的都有点让他受不了。都说家暖一条炕,炕是够热的,尤其是他睡的炕头。他喜欢热炕头,腿脚疼,炕凉了,大晚上的会抽筋,抽的他疼痛难忍,睡不着觉,所以家里那热乎乎的炕头就成了他的独有,尽管这样,一到了夜里,他的腿都会冷不丁地疼痛,疼的他满身汗。

大愣和二愣仍然坚持睡在牛棚里,咋说都不听。卫万几次催促他们的娘,让她把那间闲房归置归置,晚上临睡时点一把过炕炉子,不过是多烧几块羊砖子的事儿。可俩小子犟的和驴一样,不但不领他的情,反而说喜欢睡牛棚。卫万无奈牙一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冻坏才怪。”

他们的娘也拿他们没办法,真是豆腐掉到了灰坑里,打不能打吹不能吹。卫万对谷大愣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可一想到他的娘的所作所为,他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了。他曾经有过把他们统统赶出卫家的想法,赶的远远的,爱狼吃了还是狗啃了,都和他卫家没有任何的关系。可那个黑漆漆的暴风雪肆虐的冬夜,他救了他的命,而且还把自个在城里买的唯一的那个贴饼子给了他,他是一路饿着肚子的。倘若那晚谷大愣丢下他不管不顾,那么他早就喂了狼了,而如今的卫家怕也改姓了谷了。

虽然卫大毛也十七岁了,可与十九岁的谷大愣比起来,他还嫩的多。娥子也十五岁了,眼瞅着得寻个人家了,女大不中留啊。可在他的心里除了谷大愣,还真没有第二个小子能配得上娥子。

大愣虽然长的人高马大,可那小子勤奋,而且心善,不像二愣人小鬼大,尽耍眼前滑,说心理话,他有点瞧不上他。

春天来了,又该忙着种地了。为了大牲畜春天不爬蛋,还得喂料。闲置了一年的农具又得重新收拾,虽然这些都不用他操心,有大愣,可谁操心,这些都是事儿。去年秋收后把多余的长工都打发了,开春了再雇不知是甚行情。营子里的几家大户,虽然地都没有卫家多,可农忙时也都是需要雇长工的,得早张罗,不然怕雇不上人。

开春的风依然吹的凶,捂了一冬的雪一点点的就化成了水,看着墒是不错,可经不住这连明昼夜的风吹,几天的功夫就干的梆儿梆儿的了。扑天盖地的风卷着沙土,连子种都摔不到垄里。种的早了墒是不错,可万一赶上倒春寒,绿汪汪的苗子都会被冻硬,阳婆一照就蔫的直不起腰了。

卫万当了一辈子庄户,都没有摸清老天爷的心思。种了一辈子地都不知道今年收甚明年收甚,每年都在和老天爷赌博。就拿那三百亩滩地来说吧,天一涝庄稼就卧铺,一卧铺就几乎绝收。而天旱吧,四顷地沟那四百亩旱地又会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这些年虽然牲畜多,大愣又勤快,可几百亩大田还是轮不着一铁锹粪,遇到干旱的年份麦穗和雀头一样小,贴着地皮的秸杆手一抓几乎没了下镰处。不割吧是把草,割吧腰弯到地垄里,难啊。每当遭遇到这样的年景,卫万都会一边割那些吊着雀头的庄稼,一边说:“你看看你,咋不长高呢。”

谷大愣天生对土地有一股痴迷,他收拾土地就如卫万年轻时收拾女人一样,分寸拿捏的非常的准,从种到收,一刻都不会耽搁了。而且那些大牲畜们在他的手里都服帖的很,当然他也心疼它们,到了春天,早早的就给它们加了料,夏秋季节卸了犁具大半夜大半夜的放它们,让它们吃的肚子圆。

牛吃高马吃低骡子过来啃地皮。牛吃草时先用舌头舔,草低了舔不住,得草肥美的滩。遇到草高的滩,牛很快就把肚子吃的撑了起来,吃撑了的牛会悠闲地卧在草滩上倒嚼。马是直肠子,吃的紧拉的紧,所以总是吃不饱的样子。

谷二愣不喜欢马,喜欢牛,可能和他的性格有关,做甚事情都肉精肉精的,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卫万急了就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女子一样。”谷二愣虽然性格蔫,但他心细,娥子就喜欢他慢言慢语的,不像谷大愣一阵风似的,一天都不知道他忙些甚。

塞北一年四季只刮一场风,从春到冬。春天的风是强劲的,紧贴着地皮吹的人汗毛孔都是酥的;夏天的风是固执的,沿着庄稼的缝隙,无孔不入地荡漾着;秋天的风是火辣的,裹着炽热的阳光在麦浪间翻滚;冬天的风是呼啸的,席卷着一切可以席卷的东西,沿着沟沟坎坎山山峁峁一刻不停歇地刮的人心惶惶的。

娥子喜欢看谷二愣编柳条箩头,那些柳条在他的手里特别的听话,他可以任意的把它们中的一根弯到他需要的弯度。她也像模像样地把玩那些柳条,可无论怎么小心都会折断。二愣就手把手地教她,二愣叫她娥儿,不像大愣叫她娥子。

爹总说娥子的手长的特别的有福气,十个手指竟然九个斗一个簸箕,俗话说:九斗一簸箕吃不了借出去。教娥儿折柳条时,二愣就特别在意她的那双手,就会仔细地端详她的十个手指,然后一个一个地掰着说:“斗斗斗斗斗斗斗斗斗簸箕。”娥子的十个手指只左手的大拇指是簸箕,而每一次二愣都会从她的右手看起,到最后总是簸箕,所以连二愣也深信娥子是个有福气的女子。二愣的手和大愣一样宽大厚实,手指就像棒槌一样,不像卫大毛的手,像女孩子一样,卫万经常抓着小子的那双手说:“你看看你,绣花啊。”

谷大愣和谷二愣像蛮氓牛一样壮,娥子感觉他们都特别的塌实,尤其是夜里和营子里的孩子们耍的时候,只要他们在身边胆子就非常的大。可大愣很少陪她耍,她缠过他几次,可每次他都不耐烦地说:“让你二哥陪你。”于是大部分时间,大愣在干活,二愣和娥子耍捉迷藏,而卫大毛则跟着营子里的一帮半大小子掏家雀。

有时候二愣藏的严实,娥子找不到他,就会悄悄问大愣,“哥,二哥藏哪儿了?”大愣头也不抬,“没看着。”娥子就抱着他的脖子和他耍赖皮,“哥,你告给我,你告给我。”没办法大愣只好放下手里的活瞎指挥,一会牛棚一会马圈。娥子一一扑了空就说谷大愣骗她,其实院子里就那么几个藏身之地,不是牛棚就是马圈,要么就是羊圈,难道他还能藏茅厕不成。可娥子就是找不到,找不到就拉着谷大愣找,谷大愣一找一个准。二愣就说不算,是娥子耍奸,而且还和大愣急,说:“不许你告给娥儿。”可每次大愣都会忍不住把二愣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告给娥子。

春天的风连明昼夜地刮,刮着刮着,沙坑里瓣儿英就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冒出了小脑袋。娥子每到了春天最喜欢挎着二愣编的柳条箩头去滩里挖瓣儿英了,可她胆子小,自己又不敢去,就缠着大愣,大愣忙,就指使二愣陪她去。

瓣儿英是塞北最先冒出地面的野菜,所以瓣儿英再次冒出地面的时候,十七岁的娥子像营子里所有的女子一样,开始跃跃欲试了。可她很别扭,就是不和营子里的女子相跟,非要让大愣陪她去。可大愣忙着拾掇犁杖和牲线,根本没有时间陪她。可娥子不干,和大愣赌气不理他。卫万火了,“你看看你,挑个瓣儿英还要人陪。”娥子嘴撅的老高,不理爹。大愣就喊二愣,“二愣,去陪娥子挑瓣英。”“你咋不去?”二愣显得十分的不情愿。

卫万更火了,“你看看你,让你陪娥子去挑个瓣儿英,你咋那么磨蹭。”说着牙一龇抓起了鞭子,要抽二愣。娥子这才挪窝儿。

风沙里,十五岁的娥子在前,十七岁的二愣在后,向着塞外没边没沿的野滩走去。娥子穿着粗布的袄粗布的裤,在风沙弥漫的塞外格外的惹眼。风沙里二愣屏着呼吸紧闭着嘴唇,眯缝的眼睛追随着娥子的身影,在野滩里晃动着。

零星的草已经毡子一样紧贴着地皮绿森森的了,而芨芨草依旧枯黄着腰身,在风中直戳戳地挺立着,娥子的腰身就在那枯黄的芨芨草丛中穿梭着,长长的辫子在风中忽悠着,辫梢上的红头绳是和货郎挑子买的,二愣觉得很好看。

货郎挑子有个拨浪鼓,没进营子就开始摇了。大老婆小媳妇儿女子们一听到拨浪鼓的声音就唧唧喳喳三五成群地把货郎围在了中间,嚷嚷着你要针头线脑,她要红红绿绿,惟独娥子要头绳,红头绳,因为卫万有的是银圆。在所有女子的眼里,卫娥是最好看的女子。在那样一个连穿衣吃饭都困难的年代,卫娥不但吃的饱穿的暖,还有别的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红头绳。

瓣儿英长在碱土坑里,长在被风沙掩埋的沙窝窝里,长在踩过草皮的地方,尤其是碱土坑里的越发的鲜嫩。那些碱土坑是废弃了的土坑,经年累月,被挖过碱土脱坯子的土坑长了草,积了水。瓣儿英的种子就随风飘散,落到了坑里,年复一年生了根发了芽,而它的根深深地埋在泥土里,一年比一年粗壮。被挖断的很快长出新的嫩叶,而秋天开花的又会把丰收的种子落到坑里,永远挖不完。

其实就在瓣儿英刚刚露头的时候,营子里已经有人开始挖了。卫万每次看到那被挖过的坑,看到那小小的瓣儿英都说:“你看看,你看看,害人了。”仿佛被挖的是他,感慨的不得了。他那里知道,苦熬了一冬的男女老少,啃食了一冬腌野菜的男女老少像春天嗅到了青草味的牛羊一样,馋的不肯吃一口干草。所以早早的,滩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时候,就有人在沙窝窝里找寻了。在卫万的眼里,那些被挖的小瓣英就像刚刚从母羊肚子里落下的羊羔被杀了吃肉一样可惜。

可他管不了那些饥肠辘辘的男女老少,他们要活命,没有粮食,就得靠野菜活命,所以他只能无奈地忿忿感慨。

娥子挖瓣儿英的时候,地里的天苣菜也露出了头,相比较粗大叶子的瓣儿英来说,天苣菜更诱人,更鲜嫩可口。天苣菜大都长在翻过的地里,尤其是赶刚播种不久的地里,所以卫万最怕女女们去他的地里挖天苣菜,挖的满地是坑,影响庄稼生长。可偏偏滩里那三百亩地遍地长天苣菜,为此他没少和营子里那些女女生气。年轻时有的是力气,追的那些女女满地跑,可上了年岁就得骑马。庄稼低了她们没处藏身,可庄稼高了她们就和他藏猫猫。追的急了有的女女就脱裤子说尿尿,他也没办法。

好几年了,他都没撵过那些挖天苣菜的女女们,马也骑不动了。骑不动马的卫万,每年庄稼长到可以藏住女女的时候,都会到地头转转,望着那绿油油的庄稼浮想联翩,想着在庄稼地里的某个地方藏着一个女女,一个露着白屁股的,装作尿尿的女女。

卫万都不记得,在这片庄稼地里他摸捞过几个女女的白屁股了,但他闭上眼睛依然能感受到双手摸捞在女女屁股上的感觉,刚出锅的凉粉坨一样精颤颤的,让他爱不释手。

在他摸捞过的那些女女里,有的乖乖的由他摸捞,有的不乖不给他摸捞,可最后为了能得到他的允许在地里挖天苣菜,都会给他摸捞了。在那些女女的意识里,那很公平,天苣菜是不能白挖的,在卫万的意识里,挖也可以,就得给他摸捞,所以究竟他摸捞过几个女女,怕连那些被他摸捞过的女女也忘记了。

可摸捞着摸捞着,卫万的手就会不老实,就会不由自主地摸捞到别的地方,胆儿小的女女就哀求他,胆儿大的女女就挠他。在那样一个饥肠辘辘的年月,或许被他摸捞过的那些女女在被摸捞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感觉,哪怕是摸捞了屁股之外的别的甚地方,但她们知道有些地方是不允许男人随便摸捞的。

作为交换,被摸捞过的那些女女甚至习以为常了,被卫万逮到就裤子一脱让他摸捞屁股,大方的很,可摸捞着摸捞着,卫万就觉得没意思了,不想摸捞了,想干甚,他自个也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的庄稼地里,剥掉了一个女女的裤子,然后无师自通地和她好了。整个过程,卫万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那女女流血了,他吓坏了,可那女女却裤子一提又去挖天苣菜了。那之后卫万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只要在庄稼地里逮着女女,就和她好,渐渐的那些女女也习惯了,只要给他好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挖天苣菜了,有了天苣菜一家老小就不会饿死了,就可以挺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了。

卫万娶第一个老婆的时候,对女人已经熟悉的已经如同熟悉他开垦的那些土地一样了。所以圆房的那天晚上,他像伺弄土地一样把老婆伺候弄了个结结实实。

老婆是上下邻村有名的栓正女女,虽然圆房前他没见过,但爹和娘给他说过,说可比营子里和他好过的那些女女栓正了。对于第一个老婆,卫万是不情愿的,可他做不了爹的主。就在自家庄稼里地给他好的那几个女女里,有一个是他中意的,想娶她为老婆的,可爹不同意,虽然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种,可爹最后还是用两斗荞麦打发了那女女的爹。

那之后,在自家的庄稼地里,他再没有看到过那个女女。

老婆的屁股虽然也很白,可摸捞上去总没有精颤颤的感觉。所以上了年岁的卫万每当站在自家的地头就会想起年轻时他摸捞过的那些女女的屁股,想起给他好过的那些女女。

老婆生下娥子后,有几年他对女人没兴趣,直到大愣的娘逃荒昏倒在他家门口,他或许是可怜她,或许是她让他想起了曾经给他好过的那些女女,他竟然对她有了感觉。

大愣的娘不栓正,屁股却白,卫万像回到了年轻时一样,在她那块丰腴的土地上不知疲倦地耕耘着,终于又收获了一儿一女。

卫万有多眷恋土地,就有多眷恋女人。

如今卫万老了,可他对土地的眷恋依然有增无减,而对于女人的眷恋,他只能站在自家的地头一遍又一遍地思慕给他好过的那些女女,如今她们也和他一样老了,可他的脑海里总是她们给他好时的年轻模样,总是白森森精颤颤的屁股。

6

一路上,娥子都在赌气。可二愣不知道她在和谁赌气,是哥哥大愣还是他。但娥子辫子上的红头绳一路忽悠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滋味他是说不出来的,堵在心口,憋的慌。他想喊她,让她停下,因为他走过的沙窝窝里已经有瓣儿英了,水灵灵的很是鲜嫩。可他没喊她,因为他确信娥子也看见了沙窝窝里的瓣儿英。

娥子走的不快也不慢,二愣走的也不慢不快,就那么在塞外的野滩里不停地走着,一前一后。二愣想想这样走下去也好,可究竟走到那里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就那看不到边沿的野滩还能走到那里去。瓣儿英越来越多了,在碱土坑里,被风吹的簌簌地抖着嫩乎乎的叶子,可娥子的眼里没有它们,娥子的眼里有别的。

二愣不走了,坐在碱土坑边看看那些瓣儿英,看看依然在走的娥子。她挎着他编的柳条箩头,走的特别的来劲。二愣迟疑了片刻,还是喊了一声,“娥儿——”娥子站住了,在光秃秃的野滩里,头也没回问:“干甚?”“这儿有瓣儿英。”

娥子随手就把柳条箩头里的挖菜铲子扔到了二愣跟前,错一点砸到二愣的脚梁面。二愣抓了那铲,从眼前开始挖起,很快另外一只手就攥了满满一把瓣儿英,“娥儿——”“干甚?”娥子站着不动,不耐烦地问。

二愣晃晃手中的瓣儿英,娥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二愣没办法,就把手里的瓣儿英放在了草滩上,风似乎很大,吹的几株瓣儿英散开了,翻了几个滚倒伏在草滩里不动了。

二愣捧着一抔瓣儿英走到娥子跟前的时候,娥子没动,二愣就把瓣儿英放进了柳条箩头。

不远处的滩里灰蒙蒙的,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东西缭绕着,是大团的风沙。二愣担心地说:“娥儿,快闭眼,小心风沙眯了眼。”娥子固执地伫立在风中,任自个长长的辫子在风中摇摆。二愣让她闭眼,她偏睁着。大团的风过来的时候,二愣冲娥子喊:“娥儿,快来碱土坑里。”娥子好象没听见,站着不动。

铺天盖地的风过去的时候,二愣看见娥子还站着,就喊:“娥儿——”话音没落,大团的风接踵而至,娥子趔趄了几下,想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可惜失败了,被出溜溜风吹动了,随着风踉跄了几步。二愣丢下手中的挖菜铲和瓣儿英,焦急地喊:“娥儿——娥儿——”边喊边顺着风向她奔去。二愣抓住她的时候,她刚站稳脚。二愣生怕她再被风吹着跑,紧紧抱着她说:“娥儿,快趷蹴下。”

又一团风沙过去的时候,二愣发现娥子满头的黄沙,他扎挲着两手要替她扒拉掉头上的黄沙,娥子腰一直,眼一闭,不顾身边扎挲着两手的二愣还睁着眼,几下就把头上的黄沙扒拉净了。二愣没提防,沙子进了他的眼。

被沙子眯了眼的二愣,挤眉弄眼地想把沙子赶出眼睑,可惜那沙子像和他作对一样在眼眶里乱蹿,蹿的他眼泪婆娑的就是不出来。娥子以为他咋了,就纳闷地问:“二哥,你咋了?”二愣闭着一只眼儿,抽的嘴和鼻子都歪了,招的娥子“扑哧”就笑出了声音。无论她咋笑,二愣还是抽搐着眼睛鼻子和嘴,间或还眯缝下眼儿,娥子笑的把臂弯里里的柳条箩头都掉滩里了,箩头里的瓣儿英散落了一地。那箩头在风中翻滚着,竟然越滚越快。娥子追了几步,没有追上,急了,“二哥,箩头!箩头!”

二愣只能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去撵在风中翻滚的箩头,终于那箩头翻滚进半人深的碱土坑躺在坑底不动了。二愣揉着模糊的眼睛,跳下了土坑,喘息着一屁股坐在了坑底,才发现土坑里一点风都没有,就仰头想喊娥子,没等喊模糊的视线里就出现了娥子那张好看的脸。二愣抹一把眼泪说:“下面没风。”

沙子磨的他难受极了,他翻起自个的上眼皮仰头“呸呸呸”地唾着,依然无济于事。他眨巴着眼睛,希望把那可恶的沙子眨巴出眼眶,可惜可恶的沙子像嵌在了眼珠上一样,怎么眨巴都不出来,反而眨巴出不少眼泪。

娥子一路撵着二愣,撵着二愣前面的柳条箩头,直到那箩头翻滚进碱土坑,她才停下来喘息。粗布的布衫裹着她十五岁的身子,裹着她依然在发育的奶子。眯缝着一只眼儿的二愣仰头正好从另外一只眼儿的余光里瞟到她随着喘息起伏的奶子,二愣舔了下嘴唇,又说:“娥儿,下面没风。”

娥子的腿就耷拉在了坑沿上,想下又害怕的样儿。二愣手一伸鼓励她,“出溜,一出溜就下来了。”说着又抹了下眼泪。

二愣感觉到娥子出溜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努力地睁了一下闭着的一只眼,沙子仍旧在里面磨的难受,他不得不再次闭上了,连同睁着的那只眼儿。他的喉咙像突然卡了甚东西,想咳嗽又咳嗽不上来,就滚动了几下喉结抱紧了娥子。

娥子始终没有动,从她出溜进二愣怀里的那一刻,就那么任由他紧紧地抱着。坑外的野滩风依旧在“呼呼”地吹着,坑里紧抱着娥儿的二愣心“呼呼”地蹦着,蹦的娥儿的心惶惶的。娥儿喘不上气儿了,娥儿想动弹下。给二愣的感觉是娥儿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拱动,就像卫大毛养的那条黄狗一样,谁喂它它都在谁的怀里拱。每次它在二愣怀里拱,二愣都推开它,二愣没推开娥子,不但没有推开,反而就着她拱动的节奏抱的更紧了。

沙子依旧在磨他的眼珠,磨的难受,磨的眼泪婆娑。

更让二愣感觉到难受的是怀里紧抱着的娥子,那种难受如履薄冰般地让他不敢大口喘气,让他如捧着马蜂窝般既害怕被蜂蛰了,想撒手又贪恋甜蜜可口的蜂蜜不舍得撒手般地难受,难受的二愣想哭。

沙子磨的更厉害了,眼睛只能紧紧闭着,不敢有丝毫的眨动,否则眼珠子都疼。泪流的更厉害了,二愣想腾出一只手抹下泪,可又担心手一松娥子就会跑了,于是他就忍着痛抱着娥子,难受着。相比抱着娥子的难受,他觉得沙子带给他的难受他是可以忍受的,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怀里抱着的娥子,她的脑袋全埋进了他的怀里,拱出他满头的汗。

娥子的身子在抖,抖的二愣一阵慌乱,慌乱中的二愣下意识地把她抱的紧而更紧。娥子的手在他的胳肢窝蠕动着,渐渐的就从身后抱紧了他。抱紧他的时候,她把脑袋完全埋进了他的怀里。

天昏地暗的风席卷着塞北,席卷着野滩里一切可以席卷的东西。被风席卷的沙蓬和茅草跌落在碱土坑里,跌落在娥子和二愣的身上,可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些了,他们就那么紧抱着彼此躲避着呼啸而过的风,躲避着风中的世界。

茅草在娥子的拱动中钻进了她的脖子,痒痒的扎的她难受。她缩了下脖子,草钻的更深了,连同茅草一同钻进她脖子的还有沙蓬。开始娥子抱着二愣不想动,就不断的缩脖子,可越缩沙蓬钻的越深,相比茅草,沙蓬的刺让皮肤娇嫩的娥子是不能忍受的。

她穿着贴身的棉腰,直上直下,缠绕着二愣的手刚一松懈,沙蓬见缝就钻进了肚皮,娥子“哎哟”一声推开了二愣,满头大汗的二愣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娥儿,咋了?”“扎。”娥子的手顺着脖颈伸进了棉腰,够不着。

二愣这才发现娥子粘了满头的茅草和沙蓬,伸手眯缝着一只眼儿怜惜地给她摘。娥子的手还在腰子里伸着试图把钻进肚皮的沙蓬抓出来,她耸了几次肩膀,手只能够到奶子。碰到奶子的手像被针扎般地缩了回来,涨涨的让她憋的难受。

二愣一只眼儿眯缝着,一只眼儿流着泪,摘的很仔细,连最细小的茅草都给娥子摘净了。风小多了,坑外面听不到“呼呼”声了。二愣这才发现柳条箩头都被他们压扁了,幸亏编的时候柳条是湿的有韧性,不然恐怕真的扁了。娥子还在想法儿抓肚皮里的沙蓬,二愣却在拾掇压扁的柳条箩头。

娥子的手从裤腰伸进了棉腰,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把她扎疼的沙蓬,每抓一次她都扭几下腰,感受下沙蓬掉出去没有,可每一次都尖尖的疼。她明显地感觉到了沙蓬的存在,可就是抓不住。终于在二愣把柳条箩头拾掇圆的时候,娥子抓住了扎疼她的沙蓬,她随手丢向了坑外的风中。可刚整理好裤腰,又尖尖地疼了一下,她想一定是沙蓬的刺钻进了棉腰,就拿手狠狠地揉了几下粗布布衫里面的棉腰,可那沙蓬刺像生了根儿似的,不但没有揉碎,反而扎的更疼了。

“二哥,闭上眼。”娥子嘟囔,二愣忍受着眼睛的酸涩狐疑地眯着眼儿看她,她又揉了下粗布布衫里的棉腰委屈地道:“沙蓬扎的疼。”二愣手一伸顺着娥子的裤腰就伸进了她的棉腰,娥子乖乖地挺着胸收着腹给他摸。二愣摸捞的特别仔细,可怎么也没摸捞着把娥子扎疼的沙蓬刺。摸捞了半天,二愣才把手缩出来,“娥儿,看看还扎不了。”

娥子听话地肚皮紧贴着棉腰,腰一拧又被扎了一下,于是嘴撅的老高埋怨二愣,“咋不扎。”二愣又把手伸了进去,冰凉的手背不时地挨着娥子热呼呼的肚皮,他的手掌紧贴着娥子的棉腰,找寻着那根把娥子扎疼的沙蓬刺,边找寻他边抽动嘴和鼻子,眼皮也跟着一上一下地眨。娥子再次吸气收腹,吭哧着问:“二哥,你眼咋了?”

“进沙子了。”二愣的指头肚在娥子的棉腰上摸捞着说:“没有啊。”娥子嘴还撅着,“有有有。”于是二愣再摸捞,可还是没有,就鼻子一抽眼一斜说:“脱了吧。”

塞北的春天乍暖还寒,凉簌簌的风让娥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脖子一缩,两胳膊抱住了肚子,抱的匆忙又被生生地扎了一下,就胳膊一松手指着抱过的地方说:“这这这,就这,就这。”二愣的手又伸了进去,按着娥子说的地方一下子就摸到了钻进她棉腰里的沙蓬刺,可他看不见,只能摸捞见,所以没办法拔出来,就嘴角又一抽说:“脱吧。”

娥子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为难地嘟囔说:“咋脱?”二愣的眼还是睁不开,就努力地睁开一条缝说:“先脱布衫。”说着就解开了娥子脖根的桃疙瘩儿,娥子很听话,直到他解到最后一颗桃疙瘩儿,娥子才说:“二哥,你闭上眼。”二愣就摸捞着解开了她布衫上的最后一颗桃疙瘩儿。

二愣的喉结动了几下,两只手就摸捞到了娥子的肩膀头。棉腰上的桃疙瘩儿很紧,二愣解了很久都没解开,最后是娥子亲手解开的。当两肩膀头的桃疙瘩儿解开的瞬间,娥子白皙的奶子就裸露在了憋窄的碱土坑里。她依然咬着嘴唇,簌簌地打着寒噤,试图用手护住自己的奶子,可二愣顺手一撑,她的两手就举过了头顶,脑袋和胳膊正好裹在了腰子里。二愣就悄悄的眯缝了眼,娥子白瓦瓦的奶子吓的他急忙又闭上了眼儿。

眼睛里的沙子还在,磨的他实在是难受,又眨巴了几下眼儿磨的更厉害了,匆忙抹一把眼泪,就把娥子的棉腰脱了下来。娥子的两手一解放,就护住了奶子。二愣说:“我睁不开眼,你护甚。”说着就把娥子的棉腰翻了过来,眯缝着一只眼把钻进棉花里的刺捉了出来,同时命令娥子说:“抬胳膊。”娥子就听话地把手举过了头顶,抱住了脑袋,棉腰就忽通套上了身。

二愣显得手特别的笨,怎么也扣不上娥子肩膀上的桃疙瘩儿,后来还是娥子自己扣上的。娥子没怪他,粗布布衫一穿就关心起二愣的眼睛了,“二哥,你的眼都磨红了。”说着手指一顶,就把他的上眼皮翻了起来,小舌尖一舔沙子就乖乖地出来了。二愣又眨巴了几下眼,说:“不磨了。”又眨巴了几下眼儿说:“娥儿,你真白。”

娥子就抱住了他,很紧很紧,脑袋正好又钻进了他的怀,一拱一拱的。每拱一次他都抱紧一次。

黄风又起的时候,娥子说:“二哥,我瞌睡了。”二愣说:“睡吧。”然后像娘哄小妹妹睡觉一样,抱着娥子摇晃着念叨:“噢噢,睡觉觉,哥给你打耗耗……”

迷迷糊糊的,娥子真瞌睡了,她打了个哈欠说:“二哥,咱的瓣儿英呢?”二愣这才想起了挖瓣儿英,出来半天了,箩头还空着,回去和爹咋说。娥子也害怕了,说:“二哥,咱快挖吧。”

二愣赶紧松开了娥子,把脑袋探出碱土坑瞭了半天提着箩头才上去,娥子随后跟着爬了上去。黄雾雾的野滩里一个挖瓣儿英的女女都没有,娥子还是有点怕。

先前箩头里的瓣儿英被风吹的东一根西一根的,娥子拣了一抔。二愣把箩头支给她,她放了进去。脚板底的瓣儿英挺多的,二愣趷蹴下身子挖了起来。可刚挖的扇住箩头底,娥子就说:“二哥,我饿了。”二愣瞭瞭箩头里的瓣儿英,说:“那回吧。”

二愣在前挎着箩头,娥子在后握着挖菜铲铲,在弥漫的风沙里一步一步走进了营子,风沙太大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大愣还在拾掇绳线,卫万一眼就瞭见了二愣挎着的箩头底儿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半天就挖这几根。”说着一指娥子,娥子嘴一撅,“滩里没瓣儿英。”大愣头没抬就说:“营子东牛羊路边可多了。”娥子不高兴了,反问他道:“那你咋不和我去?”大愣还没抬头,“我拾掇绳线呢。”娥子进了堂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嘟囔:“风大死了。”卫万又瞭了一眼二愣箩头里那把把瓣儿英牙一龇,“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甚都闹不成。”二愣头一低也进了堂地。

二愣娘正烟狼顿气的做饭,娥子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娘。”自从娥子知道她的棉袄棉裤续的都是苇子花后,很少叫她娘,所以二愣娘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说:“娥儿,饿了吧。”娥子没吱声,进了里屋。

卫万伸了几次手想和大愣一起拾掇绳线,几次都发现插不上手,就咳嗽了几声和大愣说:“再过个十天半月能种了吧?”大愣拴好一副马胯绊,接着又拴另一副,“风小点,再有六七天就能种了。”

“人没问题吧?”

“都说好了。”

“二十个?”

“咋也得二十个。”

“今年墒不错,种下就能保住苗。”

大愣又拾掇好一副马胯绊,“老骒马今年怕是上不了套了。”“秋天吧,秋天去趟后草地,再和蒙古蛋子闹几匹回来。”他看一眼灰蒙蒙的天说:“鬼天气。”

大愣没去过后草地,就问:“爹,后草地远吗?”“步行得走半个来月。”大愣手脚并用,又拾掇好一副胯绊,“那么远啊。”卫万抓起大愣刚刚拾掇好的胯绊瞭了一眼说:“今年秋天你跟爹去。”大愣只挠头,“我不会说蒙古话。”

卫万就教起了大愣蒙古话,可大愣的舌头不会打弯,怎么也学不会,其实卫万就会简单的几句,甚赛努,甚赛白努,大愣一句都没听明白。卫万说:“没事儿,有爹呢。”

7

日子过的真快,营子里的其他几家大户已经开始种地了,可大愣一点都不着急。卫万又龇牙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咋还不开种?”大愣说:“爹,这风刮的,子种甩不进垄里。”

果然后晌那几家大户都停种了。在卫家营子,卫万是大户中的大户,因为他地多,七百多亩,短工每年雇二十多个,秋收时三十几个。粮食是好东西,人吃了能活命,可没有土地那里来的粮食。

短工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愣吆喝了。在那些短工眼里,卫家是真正的大户,不但粮食给的比其他大户家多,而且茶饭也好,只要你肚子够大,你就可劲的吃。二愣还没学会扶犁,牲口咋也不听他使唤,耕出来的地垄歪到了姥姥家,大愣就让他打磙子。打磙子简单,是个孩子就会,牵好牲口,跟着犁巴走就行,看着磙蛋别跑出地垄就行。卫万怕大愣说他偏心,就让卫大毛跟着二愣一起打磙子。可卫大毛怕风沙眯了眼,只顾牵着牲口埋头走,磙子早跑偏了。磙子一跑偏,子种就埋不上土,露在了外面,芽都发不了。气的卫万踹了他好几脚,“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娘的,磙子都打不了。”

对于谷大愣和卫大毛,卫万的心里是有期许的,一个是自个未来的女婿一个是养老送终的儿子,可他怎么瞅都觉得卫大毛比不上大愣,用他的话说,大毛就不是种地的料,可不种地你吃甚喝甚,难不成喝西北风。

其实打卫大毛的心眼里,他就不乐意和二愣和大愣一样下地劳动,更甭说打磙子了,要那么多长工做甚,还有大愣和二愣,是卫家收留的他们,他们劳动是理所应当的。可他怕他爹,他爹让他和二愣一起打磙子,他不敢说不。还有大愣,爹踹他,他头都不回,呵喊着牲口继续犁地。更可气的是跟在他后面甩籽的亮子,当着爹的面对他指手画脚,说:“你让牲口走墒渠,磙子就埋住子种了。”他眼一翻说:“我知道。”

没想到爹又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脚,“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知道还跑偏。”卫大毛疼的嘴一咧哭了。爹更来气儿了,就着黄毛风骂他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水蛋壳,还知道哭。”大愣呵喊着牲口已经到地头掉头了,甩籽的亮子还墨迹,“快甭哭了,赶牲口走吧。”卫大毛迟愣了一下,又挨了爹一脚。

眼泪婆娑的卫大毛乖乖地牵着牲口上了墒垄,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他恨大愣,更恨爹。他觉得爹有病,谷大愣可是他后小子,他对他那么好,甚都听他的。卫大毛不服气,种地谁不会,还要学,安个脑袋就会,可爹偏偏让他跟大愣学种地。他想如果他会种地了,那要谷大愣谷二愣做甚。可恨归恨,他还得乖乖的跟在亮子屁股后头打磙子。

更让他觉得可气的是,同样是打磙子,爹不瞭着谷二愣,偏偏跟在他屁股后头瞭他。那么大一块地甚时候才能种完啊,瞭着那块地卫大毛都愁。风刮的呼呼的,呛风跟在亮子屁股后头,眼都不敢睁,一天下来腰酸背疼不说,脸像花脸猫一样,一洗半盆黄汤。

卫大毛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恼怒,眼泪流的哗哗的,几遭磙子打下来,那张白嫩的脸就粘满了灰尘,再加上他不住地抹眼泪,和泥猴儿没甚区别了。亮子问他,“哭甚?”他抹一把泪拿眼翻他,“哭你!”亮子恼了,“哭你爹。”“哭你爹!”卫大毛还嘴。

如果不是卫万在后头跟着,两人非打起来不可。亮子把挎在肩膀上的子种笸箩往地垄上一放,指着卫大毛的眼窝说:“你再说一句。”卫大毛被唬住了,痴愣了半天,把牲口缰绳一撂哭着向营子方向跑了。卫万露出一排沾满灰土的牙一指亮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招他做甚,招他做甚。”亮子不服气,“我又没招他。”说话间,谷大愣呵喊着牲口到了跟前,他“吁”了一声催亮子,“不甩籽,你磨蹭甚。”亮子这才一把挎起子种笸箩。谷大愣鞭子一扬,“驾。”两匹马并肩又开始犁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对卫万说:“爹,你回吧,风刮的。”

其实谷大愣也想不明白,在家待着多舒服,可爹偏偏每天都跟在地里,指挥指挥这个,教训教训那个,风刮的灰头土脸的。三百多亩的一块地,七具牲口同时耕种,扶犁的扶犁,甩籽的甩子,打磙子的打磙子,一样都不会落下。短工们早就烦他了,一会儿犁的垄渠浅了保不住墒了,一会儿子儿甩的不匀了,长出的庄稼秃显头了,反正尽是事儿。

谷大愣那里知道,卫万对土地的感情。那一亩亩一分分土地都是他和他爹亲手开垦的,起五更睡半夜的谁知道那辛苦,若不亲眼瞭着谷大愣他们播种,他不安心。他也知道自个在地里甚忙都帮不上,可他就是想待在地里,闻着风沙中泥土的味道,那样他觉得塌实。

七具牲口你来我往地从他身旁过来过去,短工们很少和他答话,所以他刚刚踹卫大毛屁股的时候,他们停都没有停,依然呵喊着牲口们犁他们的地,甩他们的子儿,打他们的磙子。二愣在他面前总是很谨慎的样子,不像大愣有甚说甚,常常向他请教种地的学问。所以卫万常常把他们仨放一起比较,可怎么比较都觉得卫大毛不顺眼。为此卫万十分的感慨,可再怎么感慨,他都是自个的小子,是自个的种。谷大愣谷二愣再好,都姓谷,不姓卫。虽然他们也叫他爹,可爹和爹是不一样的,将来顶他卫家门户的永远是卫大毛。

卫万自从盘算着把娥子嫁给谷大愣就开始矛盾上了,谷大愣的善良和勤劳他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他和大愣娘说想把娥子嫁给她的小子大愣,她会高兴坏的。可那样的话,他卫家的土地是姓卫呢还是姓谷呢。娥子要吃要喝,将来有了孩子也要吃要喝,就得有粮食,有粮食就必须有土地,可土地是他卫家的,总不能让谷大愣给他卫家打一辈子长工吧,就算他卫万愿意,那娥子愿意不。

想想这些他就头疼,就算谷大愣不是他的亲儿子,不给他娶老婆,娥子可是他亲女子啊,那个做爹的不想着女子找个好婆家,找个老实能干的男人。怪就怪卫大毛不争气,将来有一天他两眼一闭,看他咋活。

谷大愣让他回家,其实他也想回家,可他回了家谁替他瞭着土地。谷大愣虽干活是把好手,可毕竟那土地不姓谷啊。他再咋精心耕种,卫万都觉得心里不塌实。

其实卫万不怕谷大愣的娘说他偏心,他说甚他都不会在意的,在他的心里,她就不配做娘。虽说娥子不是从她的肠子里爬出来的,可她也不能那样啊。自从她带着谷大愣谷二愣走进卫家的门,从他收留她的那天起,他对谷大愣和谷二愣不敢说一碗水端平,可他觉得对得起自个的良心。

他踹卫大毛屁股的时候,谷大愣始终没吭声,卫万有点怪他,最起码你吭一声啊,如果他踹的是谷二愣呢,他也不吭声么。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卫万牵过了牲口的缰绳打起了磙子。谷大愣又到地头了,回头的时候,瞭见了卫万在打磙子,就把犁铧扎进了土地里,呵喊一声,两匹马又乖乖地迈开了步。走到和卫万顶头的时候,谷大愣说:“爹,你回吧,我打吧。”说着他喊亮子,让他前面扶犁杖,他跟在屁股后头一边甩子种一边打磙子。

卫万没再坚持,把缰绳递给了谷大愣。谷大愣利索地和亮子交换了下笸箩,亮子一撑缰绳,马儿又走上了。谷大愣又说了声:“爹,你回吧,风吹的。”卫万抹了把胡子说:“这鬼天气。”谷大愣以为他回去了,打了一遭磙子,才发现他又去地那边了,他没再理他。

七具犁杖,一天不歇的耕种,三百亩地也得六七天时间种完。四顷地沟每年倒茬,种荞麦和山药胡麻。山药不用犁杖,一人一把铁锨,挖一个坑儿点一个山药瓣,抓一把粪。

莜麦种罢得下窖取山药,切山药籽。山药不像莜麦,没粪能长,山药没粪结的山药蛋子不大。粪去年就沤好了,开春风大不能往地里送,送的早了,种的时候都被风卷跑了,所以每年种多少山药拉多少粪,抓不完当地挖个坑埋了,第二天挖出来再抓。

大愣没事的时候老想,甚时候就不刮风了。他几乎从来到卫家营子起就开始想了,可几年都过去了,风依然在刮,一年一年,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就没住过似的。

塞外的春天,天短的很,再赶上后晌黄风连天,所以犁杖早早的就歇了。卫万被风吹的站都站不稳,问谷大愣还能不能甩子儿。谷大愣又试了几把说:“爹,不能甩了,风太大了。”卫万大声地吆喝:“那就歇了吧。”

谷大愣摆了一下手,其他几具犁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牲口们拉着空犁杖向营子走的很快。大愣不能走,他得收拾地里没甩完的子种,都得用花轱辘车拉回去。卫万也没走,一直忙前忙后地帮他,确定收拾利索了,地里没落甚东西,才坐上谷大愣赶的花轱辘车回了营子。

一进家,卫万就瞭见了炕上躺着的卫大毛,顿时他就火冒三丈地吼开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给老子起来,没瞭见你娘和娥子做饭呢。”卫大毛吓了一跳,赶紧从炕上爬起来,下了地,立在炕沿下却不挪窝。卫万更火了,骂他是戳丧棒,“烧火去!”卫大毛这才不情愿地出了堂地,往灶火坑一戳,戳着不动了。卫万跟出了堂地说:“娥子你起来,让你哥烧火。”

娥子看着爹说:“爹,我烧吧。”卫万急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娥子又说:“爹,我烧吧。”卫万恼了,“起来!”娥子这才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离开灶火坑。平时大愣娘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不敢大声说话,可那天偏偏说的声音特别的高,她说:“你叫甚叫。”不但声音高,而且还对卫大毛说:“大毛,肝儿,别听你爹的,烟狼顿气的小子家家的烧甚火。”

幸亏烧的是长柴火,不然风匣一住,锅里蒸的馒头非塌塌了。卫大毛磨蹭了一下想进里屋,没提防被爹一脚踹进了灶火坑,倒在了柴火上。他也不烧火也不起来,就在柴火上半躺着,娥子抓柴火都没办法抓。灶火里已经没柴火了,“哥,你起来。”可他就是不起来,赖在灶火坑的那堆柴火上。

“大毛,肝儿,快起来。”大愣娘哄劝他,可他还是不起来,卫娥急了,“哥,你起来!”卫万脚一抬,“小兔崽子,你起来不起来。”卫大毛溜溜的起来,钻进了里屋。卫万还嘟囔着骂:“小兔崽子,忙忙的死狗羊肠的炕上躺着。”喋喋不休的要追到里屋,大愣娘拉了他一把,“快去喂牲口吧。”卫万这才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就惯他吧,龇牙八瓣的。”

牲口们,大愣和二愣已经喂上了,不需要他操心,每天耕地回来,他都要亲自进马圈牛棚走一圈,看看槽里的草。牲口可是卫万的宝,没那些牲口那些地咋种,靠人拉犁累死也种不完。

老骒马毛连抖擞的,草料也不肯吃了。卫万拍拍它的脖子,它打着响鼻用脖子蹭他。老骒马和他的感情,他也说不清楚,可如今它真的老了,今年开春连磙子都打不了了。圈里有几匹马都是它下的驹子,可它却老了。

卫万在马圈里待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大愣进马圈瞭那些马,他还待着呢。大愣对那些马也是有感情的,每一匹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开春,必须喂好,那些地都指望它们拉着犁杖一垄一垄的种呢。

看见卫万,大愣叫了一声,“爹。”他知道爹在担心老骒马,其实他也在担心,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吃到青草。卫万叹息了一声说:“草也不好好吃了。”大愣说:“一会我喂它点莜麦吧。”卫万没言语,出了马圈。

二愣前脚进牛棚,娥子出来抱柴火,后脚就拐进了牛棚。她看看大愣不在,想出去,可二愣以为娥子是去瞭他,一把就抱住了她,就那么抱着不让她动。娥子胆战心惊地说:“二哥,你松开,爹来了。”二愣这才急忙松开娥子。

二愣总忘不掉娥子那白瓦瓦的奶子,想再看看,可都没有机会。开春了,种地忙的更没有机会了,所以二愣的心里堵的难受。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是娥子不听他的话,总躲着他。为此二愣特别的后悔,后悔那天在碱土坑里没看个够。

大愣进牛棚的时候错一点和娥子撞上,娥子却说:“大哥,给我抱点柴火,没柴火了。”二愣却抢着说:“娥儿,我给你抱。”娥子一闪身出了牛棚,碰巧爹刚进堂屋,娥子很心慌,她怕爹瞭见她进过牛棚。

柴火是二愣帮她抱的,可她一点都不高兴,就问二愣,“大哥呢?”二愣说喂牛呢。娥子往灶火里塞了一大绺柴火,风匣拉的哗嗒哗嗒的响。由于柴火塞的多,风匣拉的急,炕洞眼儿出不迭烟,火从灶火门反扑了出来,“呼”的一团火球就把娥子的头发燎了,如果不是她闪的快,头发非得燎光了不可。可娥子身儿都没起,继续哗嗒哗嗒地拉风匣,二愣被呛的连声咳嗽,出了院子还在咳嗽。

8

庄稼长势不错,卫万几乎每天披着他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围着庄稼地绕圈圈。庄稼地里的天苣菜长的也不赖,营子里一些大女人小媳妇又开始挖了,他也懒的说她们,挖去吧。庄稼都齐刷刷的出了垄,垄背上的爱咋挖咋挖,只要别挖断庄稼就行。

天苣菜是好东西,虽然吃起来苦,可下火,救人命。

营子里新娶来的几个小媳妇,他都不认的。几个大女人一一说给他,这个是谁家的媳妇那个是谁家的媳妇,说了也白说,他也记不住。还好他的耳朵不聋,她们说甚他都听的清。几个娘们儿叽叽喳喳的热闹的很,她们越是热闹,他越觉得冷清。

叽叽喳喳的她们,让卫万又回想起了他摸捞过的那些女女。那时他多精神啊,如今耷拉着个尿裤裆,路都走不利索了,还摸捞甚女女。

总归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有些都模糊了。

卫万一圈一圈地绕着,也绕不了几圈,他走的慢,这里瞭瞭,那里瞭瞭。靠近营子那半拉有几垄苗不全,一定是那天顶风甩的子儿,都被风扬垄背了。每绕一圈他都瞭着那几垄堵心,鬼舔了一样。总的来说苗还是全的,只要开春保住苗起码就能收半成粮食。

几个娘们儿一边挖天苣菜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期间说起了卫大毛,说起了谷大愣和谷二愣。虽然她们说的很低,可他都听的很清楚。她们都说谷大愣那小子不错,不但老实还能干,可惜不是他的种,是后的。虽然卫大毛甚都干不了,可他是卫家的种,将来迟早卫家的家业都是他的,有那么大的家业还要干甚。

卫万想想也是,即便卫大毛甚都不会干,守着那么多的地还要干甚,他不会干,有谷大愣,有谷二愣,有那么多的短工。想到这些,他心宽了不少。如果把娥子嫁给大愣,那么二愣他更不能不管了,盖房子娶媳妇,咋对待卫大毛就得咋对待二愣。这些他不是看他们的娘,她已经伤透了他的心,如果不是自个老了,一定会休了她,再娶一个。在卫万的眼里,谷大愣的娘心都黑了,如果不是当年他可怜她娘儿们,收留了他们,她和她的两儿子早就喂狼了,所以她应该感激他才对。

锄下地吧。卫万自言自语。他打算锄下地把娥子和大愣的事办了,也算是他卫家的大事,第一次给儿子娶媳妇,第一次嫁女子。可惜娥子的娘早早的死了,看不到娥子出嫁了。

他娶娥子娘时,一切都是爹操办的。他骑着小骒马就把她驮回的卫家营子,简单的很,天一黑爹就催他回屋睡觉了,天一亮她就是他的女人了。当然娥子娘并不知道,在她之前,他和营子里好几个女女好过,还弄大了其中的一个肚子,如果不是爹不同意,他早就娶那个女女做老婆了,她要想嫁给他,也只能做小老婆。

爹一辈子节约,那天破天荒地给他屋里点了油灯,灯盏不大,清冽冽的油里泡着一根闪烁着火焰的灯芯。娥子的娘盘腿坐在炕上,低眉顺眼的。新衣裳是爹花钱做的,也不知道用几斗荞麦换的。

他还没看清娥子娘的模样,爹就在外面喊了,“吹灯!”他乖乖的就把灯给吹灭了。吹灭灯的时候,他听见娥子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女人,卫万没觉得有甚稀罕的。摸黑上了坑,牛毛毡子摸捞上去很瓷实,不像娥子娘的家炕上甚都没有,光秃秃的。有时候他想象不出,一家人是咋睡觉的,铺没铺的,盖没盖的。

娘把炕烧的很热,生怕他冻着。褥子和盖窝都展开了,吹灯前他就瞭见了。摸着黑,他感觉娥子娘已经躺下了,可他没想到她的手紧紧抓着裤腰带。这让他突然就想起了庄稼地里挖天苣菜的那些女女们,无论开始裤腰带抓的多牢,最后都得乖乖的给他松开。所以他来了情绪,问她,“你怕甚?”她怕冷似的浑身缩成了一团,声音抖颤着说:“甚也不怕。”卫万就笑了,“不怕,你抓甚。”她抓的更牢了,因为他的手已经摸捞到了她滑滑的肚皮。她的肚皮瘪瘪的吸着气,他的手往下一挪,她就故意像蛤蟆似的鼓气,让他的手不能顺利伸进她的裤腰。

“你松不松?”卫万又试探着伸了一下,她不但没松,反而抓的更死了。卫万在黑暗中来了精神,毫不费力的就把她的两手攥在了一起,这样就等于她的裤腰失去了防护,彻底的交给了卫万另外的一只手。让卫万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把腰带绾了一堆死疙瘩,他解了很久一个都没有解开。没解开一个疙瘩的卫万没了情绪,翻身说:“睡了。”

卫万说睡就真的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又醒了,被娥子娘推醒了。呓梦瞌地的他不知道甚事,就问:“咋?”

原来娥子娘紧尿了,自个都没解开裤腰带。卫万憋着没笑,身子一翻说:“瞌睡,瞌睡。”说着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睡。娥子娘急的汗都冒出来了,她真憋不住了,如果能憋住,她打死都不会叫娥子爹帮她。当然她自个实在解不开那该死的疙瘩了,心里那个后悔啊。当时她绾疙瘩的时候还得意呢,心思说甚都不能给男人占了便宜,可就是没想到尿尿也要解裤腰带。

娥子爹的鼾睡打的更响了,娥子娘急哭了。娥子爹不急,不但不急,反而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绾那么死做甚。”娥子娘乖的就和猫一样,任由娥子爹在黑暗摸捞她。

几个疙瘩解出娥子爹一头汗,最后还是用牙咬开的。娥子娘那泡尿哩哩啦啦的尿了半瓦罐,娥子爹一边听娥子娘尿尿,一边慢悠悠地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也不怕憋破尿泡。”

当娥子娘一手抓着裤腰带爬上炕,爬上牛毛毡子,爬进盖窝筒的时候,娥子爹瓮声瓮气地说:“我摸摸憋坏没有。”说着那手就伸进了她的裤腰。然后长虫一样一会儿上一会下地乱蹿,蹿的她心里乱糟糟的。

娥子娘不但栓正,而且爽利,做甚像甚,卫万白天几乎很少和她说话,她对他的用处就只剩下了夜里炕上。有时想想,卫万觉得娥子娘就和刚从后草地换回来的草马一样,又踢又咬,只几个回合就被他驯服了。被驯服了的草马很好使唤,娥子娘也是,在他整个的对女人最需要的年代满足了他。

爹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孩子,娥子娘的屁股瓦盆似的,从圆房那夜到她死,卫万都没摸捞出营子里给他好过的那些女女的感觉。

娥子娘咽气的时候,他不在跟前,衣裳都是营子里的老太太穿的。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挺在了门板上,和睡着了一个模样。卫万没有太多的忧伤,反而想起了第一夜她求他解裤腰带的情景。

席子是他骑马从坡城里连夜买回来的,一卷就把她卷了进去。埋的时候,娥子哭的最厉害。都说没娘的孩子天照顾,大毛和娥子如今也长大了。

娥子娘死后,刚过百天,爹就张罗着给他再娶。他从小就怕爹,成家立业了还怕的要命,那次卫万没听爹的,不是他对娥子娘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他对女人没甚兴趣了。他懂爹的意思,爹是想让卫家的香火旺,让他多多的生孩子。爹总是教训他说:“好汉养活千口。”希望他把卫家子孙的队伍壮大。

就在大愣娘进了卫家门儿的头几年,还有人积极的张罗着问他续不续弦,就是娶小老婆,他没说续也没说不续。在他的脑子里,女人就是土地,能生养的女人才是好土地,可好土地还得好子种,若没有好子种,再好的土地也长不出好的庄稼。营子里几个女女,惟独郑家的孙女三花是块好地。郑家在卫家营子是仅次于卫家的大户,郑老爷子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的很,一辈子娶了仨老婆,生了八个小子,老大比他的年纪都大几岁。

爹活着的时候,对郑家羡慕的厉害,常对他说:“看看人家郑家。”卫万也知道,如果郑家没那么多的小子,也不会开垦出那么多的土地。可郑家的小子们都不争气,从老大开始,一连娶了两老婆都没生出一个小子,之后是老二老三老四,一直到老八,八个儿子老婆加起来先后娶了二十多房,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每个都是郑老爷子亲自把关,愣是生不出一个小子,急的郑老爷子把八个小子骂了个遍,骂他们是废物。骂完了小子又骂媳妇,骂她们是不下蛋的母鸡。可一房媳妇生不出小子是不下蛋的母鸡,二十几房都生不出小子,那就不是地的事儿了,一定是子种出了问题。

郑老爷子烧香磕头地祷告,恨不得自个再披挂上阵,替那些小子们弄出一个孙子来,像当年的穆氏桂英一样,五十三岁还挂帅出征,可惜郑老爷子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即便他有那想法,也没办法实现了。

卫万之所以相中了郑家的孙女,不但因为她长的栓正,更重要的是,她的奶子大。卫万总觉得奶子大的女人一定能生养,不然长那么大一对奶子做甚。郑家那孙女常和娥子一起耍,卫万每次都和她玩笑说:“三花,给我家大毛做媳妇儿吧。”三花脸腾就红了,却回答的十分干脆,“才不呢。”卫万就乐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那你想给谁做媳妇儿?”三花就学他的样子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谁也不给。”

卫万总担心三花和她的娘一样,地是好地,未必生的出小子,所以犹豫了很久都没托媒人去郑家提亲。那几年三花还小,他没看出她和营子里的其他女女有甚不同,随着她慢慢的长大,他越发的觉得她好了,配大毛是绰绰有余的,郑家又富,又是营中一起长大的。

他咿呀学语的时候,爹就一字一句地教他,长大了干甚,娶媳妇,娶媳妇干甚,灌油油,灌油油干甚,生孩孩。几乎每天早起爹都让卫万趴他的肚皮上和他一问一答。爹问:“长大了干甚?”他答:“娶媳妇。”“娶媳妇干甚?”“灌油油。”“灌油油干甚?”“生孩孩。”

一辈留一辈,儿孙留国弟。小宝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一样把他驮在肚皮上一问一答地教他,“长大了干甚?”“娶媳妇。”“娶媳妇干甚?”“灌油油。”“灌油油干甚?”“生孩孩。”好象男人活着一辈子就为了娶媳妇,娶媳妇就为了灌油油,而灌油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生孩孩,所以三花再好,如果不能生孩孩,不能生小子,那再好有甚用。男人娶谁都可以灌油油,可未必娶谁灌了油油就能生孩孩,生小子。

卫大毛是长子,说甚也得他先娶了媳妇,他妹妹娥子再出嫁。三花之外,卫万真没觉得营子里有那家的女子能看上眼。卫家的香火就靠他卫万了,爹说卫家已经三代单传了,总不能到了卫大毛这一代断了。小小子还小,娶媳妇还早,他要活着亲眼看到卫家有后,否则他死都闭不上眼。

他刚进营子,就被郑老爷子拦下了,他满脸堆着笑叫了一声:“伯。”可老爷子冷不丁问他,“你管不管你家二愣和娥子?!”卫万愣了一下问:“咋了?伯。”“你说咋了?”他也不说咋了,反问卫万,把卫万问的更愣了。见卫万更愣了,他才说:“管好你家二愣和娥子啊,再去我家地里挖天苣菜,别怪我打断他们的腿。”卫万有些不高兴,说:“伯,我家地里的天苣菜都挖不完,他们咋会跑你家地里挖呢。”卫万不信,二愣和娥子放着自个家的地不挖,会舍近求远的去人家地里挖天苣菜。

郑老爷子火气更大了,“走!去问问你家二愣和娥子。”卫万也气呼呼地说:“问就问。”于是,俩人一前一后就进了营子,拐进了卫家大院子。前脚刚迈进街边的栅栏门卫万就扯着嗓门喊:“二愣,兔崽子你是不是去你郑爷爷家地里挖天苣菜了?”二愣在牛棚假装没听见,娥子在里屋真没听见,大愣听见了,看了一眼装睡的二愣没吭声。

等不见人影,卫万恼了,“娥子!娥子!”

首先跑出院子的是大愣娘,她不住地问:“咋了?咋了?”“滚远远去,没你相干。”卫万的气不打一处来,“娥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二愣撑不住了,硬着头皮出了牛棚。卫万瞪着二愣,“王八蛋,兔崽子,你说,你是不是去你郑爷爷家地里挖天苣菜了。”二愣吭哧了半天没说去也没说没去。郑老爷子眉头一皱,“那么大小子了甚不懂,咋不去你家地里挖,你爹咋教育你的。”卫万那个气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兔崽子,王八蛋,自个家地里那么多天苣菜,跑人家地里挖。”说着朝二愣屁股就是一脚。

正准备踹第二脚的时候,娥子出了院子,不服气地说:“我们还没挖三根呢。”郑老爷子眼一瞪,“那你把整块地都挖了。”卫万忍无可忍了,“你说说你,你说说你,王八蛋,你家地里有你不挖,跑人家地里挖。”骂着踢了娥子一脚。娥子不服气,“就没挖三根!”“再犟嘴!再犟嘴!”卫万说着又抬起了腿。娥子不但没躲,反而向他跟前凑了一步又说:“就没挖三根。”“半根你也挖了!”卫万又踢了娥子一脚。

娥子哭了,“就没挖三根!就没挖三根!”卫万还想踢她,郑老爷子脸上挂不住了,“你踢女子做甚,以后不挖就是了。”娥子哭着跑回了家,“就没挖三根!”

二愣耷拉着脑袋对郑老爷子嘟囔道:“刚进地你就撵了。”郑老爷子说:“不撵你,你还把整块地挖了。”卫万又火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挺大的小子,你家地里没天苣菜啊,跑人家地里挖。”二愣脖子一梗说:“咱家地里不多。”

“放屁,你要眼做甚,垄背上密煞煞的你看不见啊。”卫万指着二愣的眼窝吼。大愣娘推了二愣一把,“还不赶紧给你郑爷爷说以后再不去了。”二愣僵持着不说。娘急了,劈后脑勺扇了他一巴掌说:“兔崽子!”

如果不是大愣给解围真不知道咋收场,大愣从牛棚钻了出来,“郑爷爷,我替二愣保证以后再不去挖了。”郑老爷子说:“还是大愣懂事。”说着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又回头神秘地冲卫万招手说:“卫万,你来,你来。”卫万不知甚事,狐疑地走到了郑老爷子的跟前儿。郑老爷子压低声说:“把我家三花给你家大愣咋样?”卫万愣了一下,“谁?大愣。”郑老爷子点了一下头,“大愣。”卫万牙一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伯,大毛咋样?”郑老爷子啧啧嘴说:“我就相中大愣那小子了,房子地我出咋样?”“为甚?”卫万不解。

郑老爷子“嘿嘿”地乐,“招女婿咋样?”卫万这才明白,急忙说:“那我做不了主,问她娘。”郑老爷子撇嘴道:“他娘还不得听你的。”

9

娥子和二愣去挖天苣菜,大愣是知道的。

卫万和大愣都爱吃天苣菜,就爱吃那苦苦的味道,所以耕地的时候看到地垄里露出白根根的天苣菜就会弯腰抓到腰弥子里,一天下来也不少抓。

娥子嫌苦,每次都不吃,却非要拉大愣陪他去挖,大愣说干活没时间,让二愣陪她去。娥子又恼了,“忙忙忙,大哥你就知道忙。”大愣是真的忙,虽然庄稼都种下了,苗也上全了,可农家的活是做不完了,眨眼的时间就该锄地了,那些薅锄都闲置一年了,该换把儿的换把儿,该打新的打新的,铁匠炉每天都忙的很。有几把薅锄磨的实在不能使唤了,不打的话谁也不想使唤。到锄地的时候再打耽误工夫。庄稼一天一个样,今儿锄的和明儿锄就差好多。锄的晚了,草长的一麻片,薅锄都下不去,再赶上雨天,锄起来的草又得返活了。

大愣让二愣陪娥子去挖天苣菜,娥子很不情愿,可二愣很愿意,催娥子说:“娥儿,走吧,大哥没时间。”娥子拿眼瞟他,“你自个去吧。”

营子里不少人都知道卫万爱吃天苣菜,所以不少人都纳闷,别人爱吃是没办法,到了开春青黄不接,不吃会饿死,可卫家有的是粮食,有的是山药,干吗要吃天苣菜呢,只能有一个理由就是抠门,其实卫万也不知道自个为甚爱吃天苣菜。

二愣知道娥子不想让他陪着去,她想让大哥陪着去,可大哥真的忙,甚事他都必须自个干,别人干他不放心,而且爹也不想让别人干,别人干了他更不放心。家里除了大哥和他,还有大毛,可爹对大毛更不放心。

娥子还在磨蹭,说:“大哥,你陪我一次怕甚?”大愣也想陪娥子去,可大愣知道二愣喜欢娥子,所以每次他都让二愣陪她去。大愣也喜欢娥子,也疼娥子。他就一个弟弟,他娘领着他们一路忍饥挨饿,到了卫家营子,卫家收留了他们娘儿仨,他们现在能吃饱了穿暖了,所以他更得让着弟弟。

可惜二愣不知道娥子喜欢哥哥大愣,他每次都以为大哥是真的没有时间陪娥子,而娥子也以为大愣是不喜欢她的。

大愣也想和娥子在一起,他也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尤其是他干活的时候,她故意捣乱,他都觉得很高兴。有一次他拾掇绳械,她故意把串联绳械的细绳藏了起来,害的他找了半天,还以为是自个忘记放的地方了,翻箱倒柜都没找到,最后娥子让他陪着玩藏猫猫,她躲起来让他找,找到了就给他绳子。无奈他只好乖乖的闭上眼睛让娥子找地方藏好,然后他找。大愣把院子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马圈,牛棚,囫囵,就差进茅厕找了。他就在茅厕墙外喊:“娥子——娥子——”可惜茅厕里鸦雀无声。喊了半天娥子没动静,他就去拾掇别的了,拾掇着拾掇着就忘了娥子还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呢。

一直拾掇到天黑,二愣和大毛去芨芨滩里套鸟回来,他才想起娥子。没想到娥子竟然在牛棚里睡着了,被叫醒的娥子哭的那个伤心啊,说大哥欺负她,说好了找她却不找她。大愣不住地说:“我找了,真找了,可牛棚里没有啊。”娥子更伤心了,“不在牛棚你就不会去别的地方找啊。”大愣就说:“牛棚,马圈,囫囵,茅厕,我都找了。”娥子还哭,“那你咋不去墙外面找。”

原来娥子趁大愣闭眼的工夫藏到了院墙外,所以大愣在院子里就算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她啊。大愣为难地说:“你也没说藏院墙外面啊。”“你也没说不让藏院墙外面啊。”

大毛烦了,“行了行了,哭上没完了。”“要你管!”娥子还哭。大毛懒的理她拉着二愣进堂屋鼓捣套住的两只画眉,还张罗着要烧鸟蛋。大愣借机说:“娥子,快去,让你二哥给你烧鸟蛋吃。”娥子还哭,“就不就不。”大愣一点办法也没了,如果爹回来听到娥子哭还以为他欺负她了,就央乞她,可她还哭,非要再藏一回,让大愣找。

没办法,大愣只好答应了。他闭了半天眼,娥子才喊他找。他先去院墙外找了一圈没有娥子的影子,又进了院子找遍了也没娥子的影儿。天都黑洞洞的了,她能藏那里。

该喂牛了,大愣把割回来的青草顺着牛槽子抖了进去,却没想到把娥子抖出来了。娥子竟然藏进了喂牛槽子,趴在了槽子下面。娥子一边扒拉头上的青草一边嚷嚷说:“大哥,你真笨,你真笨,进来两次都没找到我。”大愣说:“我咋知道你趴牛槽子里了,你也不怕牛舔你脸。”

找是找到了,可娥子赖着不下牛槽子,非要大愣背她下来。大愣怕她又哭,只好背她,可她趴在他背上就是不下来,还像骑大马似的“得驾”地赶大愣。正好爹从地里回来了,冲屁股拍了她一巴掌,“那么大的闺女了,谁能背的动。”可她就是搂着大愣的脖子不下来,嘴里喊着“得驾”,让大愣背着她满院子跑。

二愣跑出院子说:“娥儿,来,二哥背你。”娥子偏偏不让他背,二愣就跟在大愣屁股后头颠颠的跑。

大毛烧鸟蛋的时候,喊二愣,二愣说不吃。大毛说:“不吃你掏回来做甚。”二愣娘急着喂猪说:“大毛,肝儿,快去院里烧吧。”说着给他耩了一火铲红愣愣的火灰放到了门口的跌檐石上。大毛把两颗鸟蛋直接就丢进了火坑,没一会儿就“砰砰”两声,蛋黄溅的满院飞。二愣急了,“大毛,你真笨。”说着也不追大愣了,进外堂地盛了半水舀凉水,从院里挖了几把土,活了一把泥,和大毛把手里的鸟蛋都要了出来,然后一一把鸟蛋裹进了泥巴,又怂恿大毛和他娘再要几火铲火灰,把裹着泥巴的鸟蛋埋火里。

大毛很听他的话,一一都照做了。埋好鸟蛋后,他问娥子,“娥儿,烧鸟蛋你吃不吃?”娥子烦他了,说:“不吃!不吃!不吃!”二愣又说:“可好吃了。”“好吃也不吃。”

卫万不知道甚时候就出了院子,气呼呼地说:“俩小王八蛋成天就知道害。”然后又说娥子,“娥子,快下来,你大哥该喂马了。”娥子这才不情愿地从大愣的背上出溜下来。二愣跟在娥子屁股后头讨好地道:“娥儿,二哥一会背你。”娥子白他一眼进了家。

鸟蛋很快就烧好了,敲开裹在外面的那层泥巴,一颗完整的鸟蛋便露了出来。二愣俩手捧着热乎乎的鸟蛋追进了里屋,“娥儿,吃一颗吧,可好吃了。”娥子还是那句话,“不吃不吃不吃。”二愣悻悻地出了院子。大毛说他,“爱吃不吃,你搭理她做甚。”

小哥俩很快就把烧好的鸟蛋消灭干净了,然后嘴也不擦就进堂屋喂笼子里刚套住的那两只画眉鸟。笼子是二愣用芨芨草编的。大毛给画眉喂黍子,可它不吃。卫万看见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小兔崽子,人都没的吃,你还喂它,你给老子扔远远的,那能养活了。”大毛不服气说:“咋养不活。”卫万眼一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养过多少只了,活了一只么?”大毛说:“咋没活,去年那只如果不是被猫吃了,现在还活着。”卫万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了,“小王八蛋,掏雀喂个猫,你图甚。”大毛不理他爹,继续喂他的画眉。

去年那只画眉也是大毛和二愣在芨芨滩用马尾套住的,养活了好几个月。一天二毛喂它水没关严笼子,它飞了出来。二愣和大毛抓了半天都没抓住,最后被猫抓住了。如果不是猫跑上了房,大毛非把它宰了。最后那只画眉只剩下了一滩血和一撮羽毛。

大毛逮鸟最有一套,芨芨滩里只要有鸟起落,他就知道附近有没有鸟窝。找到鸟窝后,他就地取材,找一块比鸟窝略大的扁平石头,用芨芨棍儿支一个十字架,把石头支在鸟窝上,待鸟进窝时踩了支在窝上的芨芨棍儿,就被扣在了石头下。

芨芨滩里是山雀和画眉的天堂,在齐人高的芨芨草的掩护下,鸟儿们在芨芨草底找到适合建窝的地方,然后用爪子一点一点地刨成大小适中的土窝窝儿,再一根茅草一根茅草地垫窝。窝儿垫好后,就下蛋,下了蛋就抱窝,直到小鸟从蛋壳里孵出来。

遇到地势不适合扣的鸟窝,大毛就用马尾撮几根套子,钉到鸟儿进窝必经的路上,然后十拿九稳地把鸟儿套住。

大毛还发明了拉鸟,就是用长长的细线绳一路拉到鸟窝,再把马尾套子大小合适地套在鸟窝边缘,套子的一端拴在线绳上。然后把线绳顺着芨芨草缝隙拉到可以藏身的,不被鸟儿发现的隐蔽地方,待鸟儿进窝抱蛋卧稳了,猛的一拉线绳,鸟就被牢牢的套住了。

用卫万的话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开一窍——耍!”

大毛芨芨滩里逮鸟也就罢了,可他每次都拉上二愣。家里的活堆成了山,大毛是自家的小子,吹胡子瞪眼的教训,就是屡教不改,打,舍得不打,捶,舍不得捶。说二愣吧,又怕外人说闲话,所以卫万很为难。

冬天也就罢了,家里除了喂喂牲口,基本没甚活儿,再说还有大愣,可秋景天,忙的团团转,大毛竟然还勾搭着二愣滩里逮鸟,所以卫万看见笼子里那两只画眉就不顺眼,“小兔崽子,你赶紧给老子把它放远远的啊。”可大毛不听他的,不但不听还喂画眉黍子吃,真是败家子,气的卫万真想把那鸟笼子扔灶火里烧了。还有那只唧唧喳喳叫的画眉,幸亏让猫抓住吃了,不然卫万非偷偷的把它小脑袋拧下来塞灶火里。

卫万看大毛还在鼓捣他画眉,真急了,“你甭喂它了行不行?”“它会饿死的。”卫万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随他去了。

二愣追到里屋问娥子要不要画眉,要的话他给她逮一只。还没等娥子说话,二愣娘就说话了,“娥子,肝儿,你可别耍雀,耍雀长大后腌咸菜会臭的。”娥子赶紧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要。”仿佛那雀就在她眼前似的,恶心的想吐。

“二愣,二愣。”大毛喊他,他才出了外堂地。那只画眉竟然开始吃黍子了,大毛以为它会像以前养的那些画眉一样绝食呢,可把他高兴坏了,所以才兴奋地喊二愣,让二愣看画眉吃黍子。二愣也很兴奋,说:“这回你可关好笼子,不然又得喂了猫。”大毛说:“不会不会。”

听小哥俩兴奋地谈论画眉,卫万又生气了,就对娥子说:“一对活宝,成不了甚气候。”娥子哄小妹妹睡觉,小弟弟嚷嚷着要耍画眉。娥子就学的大愣娘的口气说:“耍雀长大了腌咸菜会臭。”可小弟弟还是要耍,卫万就喊大毛,“大毛,大毛,把画眉拿进来让弟弟耍耍。”大毛不情愿地嘟囔道:“几下就耍死了。”卫万嘴一咧,“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一只破画眉,耍死再逮,滩里有的是。”说完还命令似的咳嗽一声:“小王八蛋,你快点,磨蹭甚。”

二愣看看大毛,大毛看看二愣。俩人没了主意,爹又催了,“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二愣朝大毛使眼色,让他快点拿进去给小弟弟耍。大毛只好把鸟笼子拿进了里屋,画眉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在笼子里“扑棱扑棱”地乱飞。五岁多的小弟弟路都走不稳,却非要把笼子抓在手里耍,大毛给他提溜着笼子都不干。大毛怕他把手伸进笼子抓画眉,然后把画眉捏死了,就吓唬他说:“咬啊!咬啊!”可他一点都不怕,咧咧地哭着要鸟笼子。

卫万冲屁股踹了大毛一脚,“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一只破画眉给弟弟耍耍怕甚。”大毛趔了一下,给小弟弟说:“你轻点啊,可别用劲儿。”话音还没落,小弟弟的手就伸进了鸟笼子,吓的那只画眉扑上扑下地飞,恨不得从笼子缝里钻出去逃了。

小弟弟非要抓在手里耍,大毛不乐意,给他爹说:“捏死你赔啊!”卫万牙一龇,“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纸糊的泥捏的。”大毛只好把画眉从笼子里抓出来递到了小弟弟的手上,一边递还一边提心吊胆地嘱咐他,“轻点,轻点。”那知道画眉不懂人言啊,一到了小弟弟的手上就开始挣扎,翅膀扇动着想逃出他的小魔掌。它越是挣扎,小弟弟越是怕它飞了越抓的紧,几下它就出不上气儿了。等大毛从小弟弟手里抢过画眉时,它早咽气了。

大毛的眼泪刷就下来了,抓着死画眉的翅膀和他爹嚷嚷:“你赔,你赔,你赔。”卫万却乐的嘿嘿笑,“出息,一只破画眉还哭,明儿老子给你逮只百灵。”小弟弟一听百灵又嚷嚷说:“我要百灵,我要百灵。”卫万把小儿子举过头顶说:“好好,明儿爹给我小宝儿逮百灵。”“屁百灵,骗人!”大毛带着哭腔顶撞他爹。

卫万牛气地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老子甚时候骗过你。”

原来大毛不知道,四顷地沟那块地里就住着几窝百灵,卫万没事转悠,发现了好几窝。他一直都瞒着大毛,怕他知道了满庄稼地跑,踩了庄稼。百灵鸟窝很邪乎,鸟蛋不能拿手摸,一摸百灵就弃窝不再抱蛋。所以碰到百灵鸟窝记住地方,等小百灵孵化出来长上绒毛,就像蓝布衫一样的绒毛的时候掏回家才能养活,而且还怜人。

最后卫万答应大毛给他逮百灵,他才眼泪汪汪地把那只画眉丢进灶火里烧着和二愣分着吃了。吃的时候二愣非要把烧的黑焦的画眉大腿给娥子吃,还说可好吃了,娥子反胃地说:“不吃不吃不吃。”

10

郑老爷子的话让卫万思想了很久,他想让大愣做他家的上门女婿,也就是要让卫万相中的三花招大愣上门,可这事他没跟大愣的娘说,如果说了她一定会答应的。本来他是想让三花给他家做媳妇的,犹豫来犹豫去担心三花不会生孩子,也就是说不会生男孩子,那样就等于断了他卫家的香火。这下好了,他的担心多余了,郑老爷子要让三花招大愣上门了,还许诺给房给地,所以卫万真急了。

大愣可是卫家的顶梁柱啊,一旦他做了郑家的上门女婿,那他家的地谁种,指望卫大毛估计得荒了,可他又不能阻止,毕竟大愣不姓卫,他没有权利干涉。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娥子嫁给大愣,不等锄下地就把事情给他们办了,这样卫老爷子就死心了。

卫万知道郑老爷子还会托人来说媒的,到那时就算他反对也晚了。等大愣在郑家站稳了脚,二愣跟着就走了,到那时卫家的地可就真的没有人种了。没人种,有地管甚用,还不是打不下粮食。没有粮食那小宝和他妹妹不得饿死,那可是他卫家的后啊。

当天夜里,卫万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睡不着,就把自个的想法对大愣娘说了。大愣娘自然不会反对,因为她没有反对的理由,她当着大愣二愣一路逃荒逃到了卫家营子,能活命就烧了高香了,从来也没敢想有一天还能娶了娥子做老婆,这样就等于谷家在卫家营子有了根。

俩人说了半夜关于娥子和大愣的婚事,可卫万只字未提郑老爷子想招大愣做孙女婿的事儿。在卫家,无论如何,大愣也算半个主人,可如果到了郑家,那恐怕他就是人家的奴隶,不然人家给房给地的招他做甚女婿,所以卫万觉得在娶娥子和到郑家招女婿两件事情上,大愣绝对会选择娶娥子。

卫万永远不知道,就在娥子让大愣陪她去挖天苣菜的那天,娥子成了二愣的女人,娥子不但在碱土坑里又让二愣从上到下地摸捞了一回,二愣还把她从上到下脱了个精光,然后水到渠成地和她好了。

其实那一天是属于大愣的,可大愣忙,永远忙,忙的没有时间陪娥子,忙的让弟弟二愣陪娥子,所以娥子就赌气让二愣有摸捞了一次,然后二愣没能控制住就和娥子好了。

还是娥子在前,二愣在后。娥子的头绳虽然不那么鲜艳了,却依然在二愣的眼里晃悠着,晃悠的二愣特别的想摸捞娥子。牛羊路永远是窄憋的,牛羊路旁是一年又又一年营子里人抹房脱坯子挖过的碱土坑,经年累月,有的已经被风沙填满了,有的敞开着。填满风沙的碱土坑已经杂草丛生了,密密麻麻的,除了草的长势比未被挖过的地方浓密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区别。

二愣路过了一个敞开的碱土坑问娥子,“娥儿,乏不乏?”娥子没说话。又路过一个碱土坑,二愣又问:“娥儿,乏不乏?”娥子还是不说话。二愣急了,他路过第三个碱土坑的时候说:“娥儿,歇下吧。”说着竟自作主张地跳了下去。娥子回了下头站住了,二愣还在叫她,“娥儿,下来。娥儿,下来。”娥子还在犹豫,可嘴上却说:“那么深咋下去?”二愣张开了双臂,“娥儿,来,二哥抱你。”

当娥子满堵身被二愣抱在怀里时,娥子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大愣,那之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二愣的双手已经失控地在她身上乱摸捞开了。起初娥子还挣扎,“二哥,二哥。”可她的挣扎和叫声几乎等于是对二愣的鼓励,于是二愣的呼吸就越发的急促了,呼吸中嘴唇就落上了娥子的嘴唇。瞬间娥子就像被捧在手心的雪花般融化了,化成了水。

娥子躺下的时候,二愣脱掉了自个的褂子,铺在了她的身下,然后他开始脱娥子的衣裳。娥子始终没有任何的表情,就那么配合着二愣,直到光的不能再光,结实的把二愣抱进了怀里。二愣叫了一声:“娥儿!”心便揪紧了。

笨拙中二愣终于找到了让他发泄的地方,然后娥子就那么抱着他一动不动地任他抖动着身体。二愣出汗了,娥子也出汗了,二愣是吓的,娥子是疼的,那么突兀的男人的物件生插插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除了疼她没有感受到别的。娥子没有哭,娥子咬着牙不哭。二愣没有坚持多久便骤然趴在了娥子的身上,在骤然的那一瞬间他又叫了一声:“娥儿!”娥子眼睁睁地除了疼还是疼。

光着屁股的二愣就那么长时间地趴在娥子身上,期间他又亢奋地想再和娥子好一次,可娥子夹紧了沾满二愣精液和她黄花大闺女鲜血的大腿,死活没让二愣得逞。二愣就低一声高一声地叫:“娥儿!娥儿啊!”

日头就在他们的拥抱中,在卫万绕着他家那块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的时候溜走了。

期间二愣含了娥子白花花的奶子,娥子哆嗦了一下说:“疼。”二愣就把脸埋进了她的双奶间。

是娥子先开口说话的,娥子说:“二哥,天苣菜还没挖呢。”二愣恍然从美好的梦中回到了现实,慌乱中他压疼了娥子的奶子,娥子又叫了一声:“疼!”

衣裳是自个穿的自个的,娥子穿裤子的时候,二愣看见了她腿上的血,就害怕地说:“娥儿,你流血了。”娥子也吓坏了,把脑袋低到两腿间看腿上的血和隐隐作痛的身体,然后娥子“哇”一声哭了。二愣也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软塌塌的物件上也有血,他颤抖地说:“娥儿,二哥也流血了。”娥子轻轻地摸了下他的物件问:“疼不?”他摇摇头说:“不疼。”然后又关心地摸了下娥子的物件问:“疼不?”娥子像被马蜂蛰了似的说:“疼!”

二愣真的吓坏了,因为他确定是娥子流血了,他刚刚落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害怕娥子会死,哭的更厉害了,娥子也哭。两人都没了主张,连娥子自个也以为自己要死了,抱着二愣“哇哇”地哭,“二哥,我要死了。”这一哭二愣更没了主张,仿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抱着二愣等死。可等了半天都没死,二愣就问娥子,“娥儿,还流血么?”娥子这才松开二愣再次把脑袋埋进两腿间看裆部,看了很久才说:“不流了。”

可把二愣激动坏了,抱着娥子亲了又亲,才说:“娥儿,你不会死了,你不会死了。”娥子也高兴坏了,抱着二愣撒娇说:“二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娥子不但发现自个没有死,而且发现下边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就说:“二哥,咱们赶紧去挖天苣菜吧。”

匆匆的,两人穿好了衣裳,出了碱土坑。路过郑家的地时,二愣四下瞅瞅没人,就说:“娥儿,咱家的地太远,咱就这挖吧。”娥子觉得也是,俩人刚进地还没挖了三根,郑老爷子就出现了,就把他俩撵出了庄稼地,嚷嚷着要去找大人。娥子不服气说:“还没挖三根,你嚷甚。”于是一替一句地吵了起来,郑老爷子就真的去找卫万了。

郑老爷子找卫万的时候,卫万没有想起他在自家庄稼地里摸捞过的那些女女,如果想起来,他会不会想到娥子有可能也会如当年他摸捞过的那些女女一样被郑老爷子摸捞了。

谁都没有怀疑娥子和二愣为甚不去自家地里挖天苣菜,偏偏去郑家的地里挖。大愣也没有怀疑,大愣只知道弟弟二愣喜欢娥子,却没想到二愣已经和娥子好了,而且不止一次地好了。

那之后,俩人借口挖天苣菜隔三差五的在碱土坑里好,而且好着好着,不但二愣克制不住自个的身体,连娥子也喜欢上了和二愣好。每次二愣想和娥子好了就给她一个眼神,她就心领神会地磨大愣,让他陪她去挖天苣菜,每一次都如二愣和娥子预料的那样,最后每次都是大愣说他忙,然后让二愣陪她去。有时候娥子想和二愣好了,就借口去挖天苣菜,可她不直接让二愣陪她去,她会找她哥大毛或者大愣,缠着他们,让他们陪着去挖,大毛那有时间陪她去挖甚天苣菜,他的时间都用来逮鸟和喂鸟了。大愣就更不用说了,一天到晚的忙,娥子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忙甚。

于是二愣和娥子就好了一次又一次,虽然每次都提心吊胆的害怕被营子里的人看见,然后被爹知道,可每一次他们都抱着侥幸的心理,好了一次之后二愣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不敢和娥子好了,娥子也是,好过之后也发誓以后再不能和二哥好了,可每次娥子都经受不住二愣那眼神,二愣也忍受不住抱着娥子好时的美妙感觉。

庄稼一天比一天长的高了,尤其是下过一场雨后,卫万在地头转的更勤了。天苣菜已经和庄稼一样蹿了起来,粗枝大叶了,可卫万依然喜欢嚼在嘴里那苦苦的味道。

粮食是好东西,可以让人活着。地是好东西,可以长出庄稼,可以打粮食。卫万是个勤快的老头,东瞅瞅西望望,检阅着他的土地,检阅着他的庄稼。他常常站在地头一眼望过去,望的走了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甚,连他自个有时候都不知道自个在想甚。

天苣菜蹿起来的时候,营子里的外来户开始踩踏青苗一袋子一袋子的挖,沤到缸里酸了吃。卫万不怕营子里的人们挖天苣菜,怕他们踩踏青苗,那是在踩他的心呢。

为此他没少和营子里的人发生冲突,或许是地太大了,他太老了,那些挖天苣菜的人和他兜圈子,他走到地这头他们就转移到地那头,等他转到了那头他们就转移到了这头,他拿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他就站在地头指手画脚地呵喊他们,可惜他们不尿他,他呵喊他的,他们挖他们的。

如果说地是卫万的命,那庄稼就是他的呼吸,没有人懂他对土地的感情,没有人懂他对庄稼的感情。回到家他就骂卫大毛,“小王八蛋,你就成天耍吧,雀儿是你爹还是你娘啊,庄稼都被人踩完了。”可大毛根本就不听他的,他骂他的,他喂他的百灵。

那只百灵是卫万从四顷地沟给大毛逮回来的,所以他非常的后悔。卫大毛甚窍都不开,除了吃就是耍,把一只刚跌蛋壳的小百灵喂的长全了羽毛。二愣又给他编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芨芨笼子,还在中间搭了一根小木头棍,那只百灵吃饱了喝足了,就跳上跳下地学猫叫,把大毛高兴的和营子里的小孩子夸他养的百灵聪明。可他不知道,他爹早就恨的想把百灵给他放飞了。

卫大毛大了,卫万轻易的不想惹他,怕惹急了他犯愣。如果说土地是卫万的命,那么百灵就是卫大毛的命,如果卫万把他的百灵放飞了,他愣劲儿犯了非和他拼了命不可。可不放,他整天就摆弄那只让卫万心烦的破百灵子,饭都不吃。更可气的是,营子里人们在他家地里挖天苣菜,他逮雀看见了都不呵喊他们,好象那地压根不是他家的。

气极了,卫万就拿脚踢卫大毛,可他一踢卫大毛就躲,所以每次他也踢不住他。踢急了卫大毛就跑,他又撵不住他。所以卫万就骂卫大毛将来讨吃连门都找不到,骂他愣货。

对于卫大毛,卫万有着十分特殊的情感,毕竟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他迫切的想张罗着给他找个媳妇,等有了孩子他或许就收心了。他看中的三花,郑家是准备招大愣上门的,所以他必须趁郑老爷子托人提亲前把大愣和娥子的婚事办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留不住大愣,那么将来儿子讨吃怕真的找不到门儿。即便大愣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可娥子是他的的亲哥哥啊,她总不能看他饿死吧,有她吃的就该有大毛吃的。

火烧眉毛了,卫万和大愣娘商量,不等锄下地就给俩孩子把事办了。大愣娘甚意见也没有,他咋安排她就咋做。所以当大愣娘把这个天大的喜事告给大愣的时候,她以为儿子一定会高兴的答应的,没想到大愣却说他不想娶娥子,让二愣娶吧。大愣娘那个为难啊,指着儿子的脑门儿说:“你愣了。”可大愣眉头一皱说:“娘,我真不想娶娥子,你让二愣娶吧。”大愣娘都要哭了。

让卫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告诉娥子准备把她嫁给大愣时,她当时就说:“我不嫁他。”卫万一愣,“不嫁,你嫁谁?”“二愣哥。”娥子出口道。那是出乎卫万预料的,他心目中的人选是大愣,可娥子却要嫁二愣,所以卫万恼了,“不嫁也得嫁!”他的苦衷只有他知道,他不能对闺女娥子说,更不能对大毛说。

娥子太执拗了,说不嫁就不嫁。所以当大愣娘小心翼翼地试探他说:“要不让娥子嫁二愣吧。”他彻底的被激怒了,他咆哮着,“疯了,都疯了!”

如他的土地属于他一样,娥子和大愣也属于他,他的土地不能背叛他违抗他,大愣和娥子也不能。他甚至都没有问大愣为甚不愿意娶娥子,为甚非要让二愣娶娥子,他也没有问娥子为甚不嫁大愣,为甚要嫁二愣。他狠狠地说:“不娶就给老子滚!”

那是大愣娘一直担心的没,她像浮萍一样找不到根基,终于有了机会可以把根扎在卫家营子了,可大愣却放弃了这机会。在她看来这机会多难得啊,娶了娥子就等于拥有了一切,土地房子老婆,一步到位,儿子大愣却放弃了。那机会是属于他的,不属于二愣,既然他不珍惜,那么面临他们的只有一个字:滚!滚出卫家。

大愣娘绝望地哭着,希望大愣回心转意,可惜大愣铁了心了。二愣始终沉默着不说话,他不敢说他喜欢娥子,他要娶娥子做老婆,所以他只能沉默。大毛还在摆弄他的破百灵,而且滑稽的是那只破百灵竟然学会了一个词:愣货。而且连着声地说:“愣货愣货愣货——”卫万正在气头上,一脚板就把笼子带百灵踹天上了,卫大毛急了,“爹,你干甚!”卫万咬牙切齿地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成天就知道耍,你多大了。”卫万绝对是气疯了,不然他绝对不会骂大毛。

卫大毛才不管爹骂他甚呢,赶紧一溜小跑的把百灵笼子抱在了怀里,生怕卫万再踹上几脚似的。笼子里的百灵吓傻了,都不会叫了,扑棱着翅膀乱飞。半天才稍稍的安神。

卫万尽量的压低声音说:“娥子,爹不逼你。”可他的声音已经颤抖了。娥子脖子一梗,“我就嫁二愣哥。”卫万举起了胳臂,大毛拉了一把娥子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把爹气的。”“要你管!”娥子不领他的情,还推了一把他怀的雀笼子。卫大毛眼一瞪,“反了你了。”娥子顺口说:“愣货!”大毛急了说:“你才是愣货,你才是愣货。”

11

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卫万有些无可奈何。眼看着再有几天就能锄地了,大愣连锄地的人都找齐了,如果他不娶娥子,他必须让他滚,滚出卫家,连同他的娘,他就不相信卫家离了他谷大愣不转。他的想法是不但要让他滚出卫家,而且必须滚出卫家营子,郑老爷子想招他做孙女婿,门儿都没有。

二愣还在沉默,娥子质问卫万,“二愣哥咋了?”卫万不理她,继续逼问大愣,“谷大愣,你翅膀硬了。”大愣也问:“二愣咋了?”卫万也不理他,继续说:“去留你自个定。”说完出了院子。大毛抱着雀笼子追了出去,“爹!爹!”卫万不耐烦地问:“咋?”卫大嘴一咧说:“别管那愣货,再不听话把她嫁给蒙古蛋子。”说完嘿嘿地笑了两声。

后草地对于卫万是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地方,那个几百里看不到人烟的地方,除了牲口就是牲口的地方,他从没有考虑过把娥子远嫁到那里的,可卫大毛一说,他的心一狠,说:“不听话非把她嫁给蒙古蛋子。”也许他仅仅是对自个说说而已,也许他就是随口那么说说而已,就没当真。

没想到卫大毛嘴快,进家就吓唬娥子说:“爹说你不听话就把你嫁给蒙古蛋子做老婆。”没想到娥子不吃他那一套,顶撞他说:“滚,愣货,嫁就嫁。”卫大毛龇牙笑,“非把你个愣货嫁给蒙古蛋子做老婆不可。”卫娥气的想踹他,可他却溜溜的抱着雀笼子跑了。

卫万又在地头转悠了,放眼望去,地中间有不少青苗被踩趴下了。他火冒三丈地诅咒踩他庄稼的人断子绝孙。

茫茫的庄稼地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后草地,那片神秘的草原,想起了马奶酒,想起了蒙古包,想起了叽里咕噜的蒙古话。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把娥子嫁给蒙古蛋子做老婆的,他不会让自己的亲身闺女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牛羊,不想让她想爹娘时找不到家的方向。而那些在草原深处的蒙古包是随着季节转移的,一年四季跟随着草原放牧,蒙古蛋子走到那里家就在那里。

庄稼眼瞅着就该锄了,太矮了薅锄下去会把苗埋了,太高了人趷蹴在垄背上会压了苗。卫万叹息一声,想起自个娶老婆时,连老婆面都没见过,全凭爹做主。光听说老婆长的栓正,可究竟咋个栓正他想不出来。如今娥子竟然敢不听他的话,非要嫁给二愣。大愣不听他的也就罢了,毕竟他姓谷,不是他卫万的种,可娥子可是他的种啊,她咋可以不听他的呢,所以他想不明白。

其实二愣也没有甚不好的,但大愣是长兄,毕竟大二愣两岁,甚事都比二愣有主意,不像二愣秋孩子一个,所以卫万是不会同意娥子嫁给二愣的。如果不是为了卫家将来,卫万也不会把娥子嫁给谷大愣,凭他卫家的家业,娥子不愁嫁不出去,不但不愁,而且有人抢着要。可惜卫大毛不争气,一天就谋着耍了,甚心都不操。他活着靠他,可一旦他死了呢。

卫万的惆怅不仅仅是卫大毛,还有卫家的土地。他不想死后卫家的土地姓了别人,虽然谷大愣姓谷,可娥子是姓卫的。即便他死后谷大愣再咋的,可有他娘呢,还有和他从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弟弟妹妹。就算大愣不在乎大毛,总该在乎他娘和娥子,以及他的弟弟妹妹吧。

大愣竟然说不想娶娥子,这太出乎他的预料了,以至他永远都不能接受。卫万觉得大愣高兴的会蹦起来的,可他不但没有蹦起来,反而不愿意。如果娥子不愿意嫁给大愣,他可以接受,毕竟大愣是他家的长工,可她却愿意嫁给同是长工的大愣的弟弟二愣,这让做老子的卫万是不能理解的。

如果不把谷大愣赶出卫家营子,郑老爷子一定会找媒人提亲的,那时他想拦也拦不住。营子虽然叫卫家营子,毕竟不是他卫家的,除了郑家,还有白家李家,以及零散的那些外来户,虽然住在营子边,可大大小小也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口子人,也不是他卫万一个人说了算的。所以那种压迫感,让卫万很为难,谷大愣是绝对不能留的,更不能让他到郑家做上门女婿,那样他就站住了脚跟,迟早一天对卫家是威胁,就卫大毛那败家子,仨也不是谷大愣的对手,卫家的土地迟早都得姓了谷。谷大愣对卫家的每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那块地有石头,那块地有莲针,那块地适合种小麦,那块地适合种莜麦,那块地适合种荞麦,那块地适合种山药,甚至比他卫万都懂,所以他不能不担心。

卫万突然觉得谷大愣是只狼,白眼狼。可咋才能把这只白眼狼赶出卫家营子呢,卫万的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

以往无论有甚惆怅的事,只要往自家的地头一站,望着那长势喜人的庄稼,卫万就把所有的惆怅事都抛到了脑后,可今儿站在自家地头,越看那长势喜人的庄稼越是惆怅,他竟然对谷大愣有了恨意。恨着恨着,他又开始恨起了自个,恨自个不该当初心软收留了他们娘儿仨。如今他们长大了,不由他控制了。他甚至不能原谅自个的所作所为,恨自个当初不该看谷大愣的娘长的栓正,而动了收留她的想法。

恨着恨着,卫万就想起了自个的小儿子小宝。小宝聪明伶俐,他教甚学甚,而且学的快,不像卫大毛咋教都学不会。想到小宝,卫万有些心宽,想着小宝那奶声奶气的模样,他就感到欣慰。小宝的聪明是卫大毛不能比的,他只教了小宝一遍,小宝就记住了,每天早晨他都把小宝驮在肚皮上问:“小宝,长大了做甚?”小宝都会说:“娶媳妇。”他再问:“娶媳妇做甚?”小宝的小脸往他的下巴颏上一挨说:“灌油油。”“灌油油做甚?”“生孩孩。”

不像卫大毛,无论咋教都学不会,他问他一句,他反问他三句,他问他,“大毛,长大了做甚?”他会反问他,“为甚长大?”他问他,“娶媳妇做甚?”他一定会反问他,“娶媳妇做甚?甚是媳妇?”把卫万急了一遍一遍的解释,可下次问起依然记不住,依然会反问他好多的问题。卫万哭笑不得地摸着儿子的小鸡鸡说:“愣儿子啊,媳妇都不知道是甚。”卫大毛甚至都不知道娶媳妇为甚要灌油油。卫万就说:“愣儿子啊,不灌油油你咋生孩孩。”卫大毛更迷惑了,问卫万,“生孩孩做甚?”问的卫万都不知道咋回答。

是啊,生孩孩为甚,人活着,生孩孩究竟为甚。比如卫家,他有了卫大毛,有了谷小宝,可生他们究竟为甚呢。想来想去,爹之所以那么的希望他娶几房老婆,就是为了让他多灌油油,多生孩孩。在爹的思想里,孩孩就是卫家的希望,可惜这一切卫大毛不懂。

郑家之所以想招谷大愣做上门女婿,还不是想让三花生出的孩孩姓郑么,不然郑家那些土地,那些家业留给谁。

他可以把土地留给卫大毛,留给卫小宝,可卫大毛和卫小宝之后呢,留给谁呢。所以他越发的理解了郑老爷子。可惜郑家八个小子娶了二十多房媳妇,没一个争气的。营子里都说如果那房媳妇能给郑老爷子生个小子,郑老爷子还不得当菩萨的供起来。郑家不但八个媳妇在郑老爷子面前抬不起头来,连八个儿子都抬不起头。郑老爷子动不动就骂儿子们窝囊废。没办法,和郑老爷子比起来,八个儿子确实个个都是窝囊废,老婆娶了一大堆就是生不出一个小子。急的郑老爷恨不得自个再找个黄花大闺女,生几个小子出来。

营子里人都说郑家人得罪了送子娘娘,媳妇儿子们早磕头晚烧香地供奉都没有甚作用。为了郑家的香火,郑老爷子可谓费尽了心思,找了至少不下几十个看风水的,郑家有的是粮。那些看风水的都深知只要能让郑家的媳妇生出小子,让郑老爷子做甚他都愿意。这个看风水的说大门对着二门不吉利,就是院门对着家门,得改,于是郑老爷子就命令儿子们改。那个看风水的说茅厕留在了过道上,得改,于是郑老爷子又命令儿子们改。改来改去,愣是改不出一个孙子,反而一个孙女接一个孙女的从媳妇们腆着的肚皮里呱呱坠地了。

有一个看风水的在郑家转了三圈后,严肃地说郑老爷子在东北方向动过石头,而且是冬天,还说那石头是龙王的眼,动了那石头就等于动了龙王眼。郑老爷子想啊想啊,错一点把脑浆仁想出来也没想出甚时候冬天在东北方动过石头。风水先生一再的提醒他好好想想,冬天,东北方向,石头。郑老爷子终于想起来了,自个曾经有一年在自家囫囵外面用石头打过偷吃胡麻秸的野牛。郑老爷子那个悔恨啊,野牛吃胡麻秸吃就吃吧,打它做甚。打就打吧,干甚非动那块石头呢。可又一想当时不动那块石头,寒冬腊月的也没甚可以随手抓起来打牛啊,倒霉到家了。

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连着七天把儿子家养的兔子送了七只到摞摞石。开始郑老爷子不明白动了龙眼,得罪了龙王,为甚要送兔子到摞摞石。风水先生给他解释说,摞摞石那只狐狸成精了,成精的狐狸自然可以上天了,龙王是谁,龙王自然也在天上了,既然都在天上,那一定会见面了。郑老爷子才恍然大悟,就是拿兔子喂那只成精的狐狸,然后让狐狸上天后碰到龙王替郑家说好话。

风水先生还说了,送兔子的时候必须要夜深人静后,不能惊了兔子,惊了兔子就等于惊了狐狸,惊了狐狸,狐狸上天后就不会替郑家向龙王说好话。郑老爷子的腿脚不灵便了,让儿子们去送兔子,可八个儿子老大推老二,老二推三,最后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去。把郑老爷子气的捂肚翻肠的骂:“王八蛋们,一个一个的窝囊废,甚都指望不上,又不是老子没小子,送个兔子都推。”

无奈郑老爷子问风水先生能不能几个人一起去送,风水先生说必须一个人去。最后这重任就落在了老大和老八的头上,老大是长子,长兄如父。老八刚娶了小老婆,小老婆还没害喜。老大和老八自然是无法推辞的,哥俩一替一天的送,老大带头,送第一夜。

兔子也送了,剩下的就是等了。足足等了九个多月,不但其他几房媳妇生下的是女子,连老八的小老婆生下的也是个赔钱货,把郑老爷子气的要找风水先生和他要粮食。风水先生瞪着老大和老八问:“兔子都送摞摞石了?”老大和老八异口同声地回答都送了。风水先生两眼一闭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冷不丁眼一睁说:“狐狸大仙可说了一只兔子都没见到。”起初老大和老八还嘴硬,非说把兔子都送到摞摞石了。风水先生又把眼一闭,掐指一算,大半天才叹息一声道:“狐狸大仙说了,连半根兔毛都没见到。”老大和老八这才唯唯诺诺地承认压根就没把兔子送到摞摞石,一只都没送到,送到营子边就把兔子扔草滩跑回家了。

可怜那七只兔子白天都被老雕吃了。郑老爷子气的错一点吐了血,骂都懒的骂两个儿子了,有气无力地手:“窝囊废啊,窝囊废啊。”

原来第一天老大抱着兔子刚走到营子边,想起成精的狐狸腿肚子就软的走不动了,脑瓜子一转就把兔子扔进草滩了,然后在营子里转了几圈回家哄他爹说送摞摞石了。第二天轮到老八送兔子,老八年纪小,胆子更小,还没出营子就腿肚子软了,到了营子边就把兔子丢草滩了,然后也和老大一样在营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去向老爷子交差。摞摞石距离卫家营子有七八里路,步行走来回得一个半钟头。

按着风水先生的指点,送过七只兔子后的那段时间郑老爷子心情特别的好,每天都盼着老八的小老婆害喜,然后给他生一个大胖孙子。他是盼,其他的儿子和媳妇是既恨又怕,一旦老八的小老婆生了小子,那他们不但真成了窝囊废,老婆就真成了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了。最最担心害怕的是老八的大老婆,如果老八的小老婆真的生了小子,那她在郑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妯娌二十几个要不生都不生,没的比,可惟独老八的小老婆生了小子,那不是让她们更抬不起头么。

眼瞅着老八的小老婆开始害喜了,酸菜吃的噌噌的,嫉妒的其他的妯娌们恨不得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挤掉了,可惜郑老爷子把老八的小老婆当菩萨似的供了起来,她们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然想尽一切办法也得让老八的小老婆小产了。而且村子里的老娘婆根据经验打包票说老八的小老婆怀的一定是小子,原因是老八的小老婆大肚时一点都不懒,勤快的很,而且喜欢吃酸的。

郑老爷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比他自己害喜还激动呢。眼瞅着老八的小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大,终于到了临盆的时刻了。妯娌们忙前忙后的跑的乱了营,其他的儿子们都躲在家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老八和他爹郑老爷子大气都不敢出,乞求菩萨保佑。待老娘婆剪断脐带,告诉疼的昏死过几次的老八小老婆是女子时,老八的小老婆以为是骗她,挣扎着起身看了一眼孩子的裆部又昏了过去。

很快老八的小老婆生了女子的消息就在郑家大院里传开了,哥儿几个心地都乐开了花,可脸上却都带着愁容。最高兴的的当然是其他的媳妇们了,那种喜悦按捺着在心底,若是郑老爷子和老八,以及老八的小老婆不在跟前,她们一定会欢呼雀跃的。最最高兴的当然是老八的大老婆了,可她更不能流露出一丝的喜色,否则郑老爷子是绝对不会轻饶她的。

当郑老爷子得知老八的小老婆生的还是女子时,脸上挂着的笑瞬间就僵硬了,嘴一咧对老娘婆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净说玩笑话。”开始他咋都以为媳妇生的一定是小子,所以老娘婆和他说又是女子时,他根本不信。

很快他就从老八那张猪腰子脸上看出他了,他的小老婆生的真是女子,郑老爷子绝望了,仰天长叹道:“窝囊废啊,窝囊废啊!”

郑老爷子真想冲进儿媳妇的产房亲眼看看,生的到底是小子还是女子。

郑家,虽然土地比卫家少了几百亩,可在整个卫家营子,唯一可以和卫家抗衡的就是郑家,因为郑家有八个小子,谁曾了八个小子娶了二十几房媳妇竟然生不出一个小子来。没了后的郑家,虽然依然有八个小子,可和卫家再不能抗衡了。所以郑老爷子才会想到招谷大愣做上门的孙女婿,把郑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谷大愣的身上,期待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孙女三花生个小子出来,把郑家的香火续上。

12

卫万从自家地头溜达进营子的时候,又碰到了郑老爷子。他大老远的就喊卫万,问卫万和大愣娘商量好没有。卫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伯,急甚呢,锄下地怕甚。”郑老爷子反问卫万,“你说急甚?”

郑老爷子急甚,其实卫万是知道的,那么大岁数了,说不行就不行了,他不想在跌倒头的时候闭不上眼。

那几日营子里的狗大半夜狂躁地嚎着,夜猫子“呱呱”地叫着,听着森人森人的。卫万记得爹死的那年,营子里的狗裹成了一个蛋地咬。尤其是自家养的那条黄狗,蹿到柴火垛上,直着脖子冲天嚎。到了夜里夜猫子飞来飞去的叫,叫的人心惶惶的。那时爹已经病的起不了炕了,皮包着骨头只剩下了半口气。

卫万是孝子,爹炕上拉,炕上尿,营子里有人提议说喂的时候少喂点,可卫万每顿都喂到爹摇头。到最后爹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每天只喝几口米汤。尽管那样卫万每天都希望爹多喝几口米汤,拉了尿了他擦他洗。

爹闭眼的那天夜里,突然营子里的狗都不叫了,连夜猫子也不叫了。前半夜爹吭哧吭哧的喘不上气来,急的卫万也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抱着瘦小的爹,拍着他的后背,感觉爹是那么的小,孩子一样,在他的怀里。爹的嘴大张着,努力的想说甚,可声音都被喘息淹没了。其实卫万知道爹想说甚,那是爹活着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再娶个老婆,为卫家生儿育女,所以他尽管听不清爹的声音,他都答应了。

爹咽气的时候,天快亮了。爹的声音开始在他的怀里抽搐了一下,然后吹气似的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像叹息似的,然后眼皮渐渐的耷拉了。卫万叫了一声,“爹!”爹没有动,又叫了一声,爹依然没有动。

卫万没有掉一滴泪,爹走的很安详,孩子一样在他的怀里。衣裳都是准备下的,不紧不慢地,他一件一件地把爹平日不舍得穿的新棉袄新棉裤都给爹穿上,最后把爹喜欢的那顶他从城里拿粮食换回来的毡帽子给爹扣在了头顶。

棺材也是准备好的,一直停在闲房里。对自个的那口材,爹十分的满意,常一个人进闲房用他手中的拐杖敲敲这里敲敲那里。爹一辈子抠,可对自个的后事却十分的在乎。

埋爹的时候,卫万看着祖坟里新填的坟丘想有一天自个会埋在爹的脚下。爹死后很多年,他都没有完成爹的遗愿娶老婆,直到大愣娘逃荒到卫家营子,到了卫家。卫万收留了他们娘儿仨,省了几斗娶老婆的聘礼,还为卫家添了两个劳力。如今的劳力长大了,要娶妻生子了。

娥子还是死活不嫁大愣,大愣死活也不娶娥子,真让卫万恼火。大愣娘除了哭还是哭,卫万咬牙切齿地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哭甚哭!”大愣娘抹了把眼泪还是没止住眼泪。卫万更烦了,“去去去,给老子滚远远哭去。”大愣娘战战兢兢地矗在门口,滚也不是,不滚也不是。大愣看了娘一眼说:“娘,你先出去。”大愣娘这才出了院子。

卫大毛埋头逗百灵,谁都没注意他,他突然蹦出一句,“你是不是想气死爹。”眼里竟然喷出了怒火。娥子擦眼抹泪哭的正伤心,被卫大毛冷不丁来了一句吓了一跳,也不哭了,瞪着眼要和卫大毛拼命,卫大毛一缩脖子对他爹说:“快把那王八蛋嫁后草地算了,疯了。”卫万好像除了叹息就剩下叹息了,一声接着一声地长吁短叹,愁的满地转圈。谷二愣还是一声不吭,偷偷的看娥子,看她哭的心疼,又无能为力。

谷二愣想不明白,为甚娥子爹非要把娥子嫁给大哥谷大愣。为甚就不嫁给他,他可是爱娥子的,可他不敢说,娥子也不敢说。

眼瞅着就该开锄了,一堆的事儿。卫万看甚都不顺他的眼,他最心爱的黑狗不知趣地摇着尾巴在他的腿上蹭,卫万一脚踹到了它的肚子上,疼的它“嗷嗷”叫着蹿出了院子,蹲到墙根底不住地舔自己的肚子。卫大毛又来了一句,“疯了,疯了,非把你小兔崽子嫁给蒙古蛋子。”娥子和他对着嚷:“把你嫁给蒙古蛋子。”卫大毛牙一龇说:“把你嫁给蒙古蛋子!”“把你嫁给蒙古蛋子!”

卫万狠了心,盯着谷大愣看了很长时间才问:“你想好了?”谷大愣没直接回答,说:“二愣喜欢娥子。”卫万克制了一下情绪说:“不用你管。”然后又瞪着娥子看了很久才说:“娥子,听爹的话好不好?”娥子低着头不说话。卫万又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想好了。”娥子点了点头。卫万把手一摆说:“好吧,好吧。”然后把眼一闭又睁开说:“大愣二愣你们走吧,不是我卫家不留你们,是你们长大了,该离开了。”

那是谷大愣没有想到的,娥子爹会让他和弟弟二愣离开卫家。他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卫家,可如今不得不离开了,毕竟卫家不姓谷,卫家不是他的家。谷大愣看了一眼娥子,心“铮铮”的疼。

“爹。”他叫了卫万一声。卫万把手一摆,“你甭叫我,我不是你爹。”谷大愣又弱弱地叫了一声,卫万还是没答应,仅仅把手一摆说:“走吧,走吧,都走吧。”说完先出了院子,被他踢过的狗又夹着尾巴蹿到了他的跟前摇了几下尾巴,卫万自言自语地道:“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说完瞪着矗在院门口的大愣娘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狗饿了也不知道喂。”说完出了院子,向营子外走去。

郑家的地东一块西一块,把他家的庄稼围在了中间。郑家那些零星开挖的土地本来是属卫家的,可他和爹实在是没能力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地周遍的草滩被郑家爷儿几个开挖了,为此爹很是懊恼。郑家的庄稼长势不好,一看就是去年秋天的地翻的晚了,今年开春种的时候子种没甩匀,鬼舔了一样,一片一片的没苗,造孽啊。

天气有点凉,簌簌的风让他打了个寒噤。到了自家的地头,卫万弯腰量了一下庄稼,一拃多高了。营子里外来人口越来越多了,青黄不接,饿的人眼都是蓝的,所以锄地的人不会难找,离了谷大愣,卫家的地不会荒。卫大毛是甭想指望了,不成气候的东西。

卫万最大的慰藉,就是拥有那么多的土地,虽然年轻时累死累活的受,死之后留给了后辈儿孙,尽管卫大毛不成器,毕竟卫家是有后的,不像郑家,眼睁睁的瞅着就断子绝孙了。如果谁能让郑家的香火续上,郑老爷子一定会感恩戴德给他磕仨响头。

回到家的时候,大愣娘正在喂狗,红着眼圈。谷大愣正在拾掇薅锄,看到他进院子怯怯的叫了一声,“爹。”卫万没答应他,沉着脸进了家。卫大毛还在鼓捣他的百灵,卫万那个气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知道害。”冲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脚。卫大毛没提防,手里的鸟笼掉在了地上,心疼的他瞪圆了眼,“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吓着它了。”百灵像被猫撵了似的叫。卫万也不知道那里来的气,莫名其妙的,无法克制,对着卫大毛的屁股又是一脚。显然这一脚把卫大毛踹疼了,他咧了一下嘴,“咋了?”卫万喘着粗气,“咋了咋了?小兔崽子,地能锄了你知道不知道。”卫大毛觉得爹莫名其妙的,地能锄就锄吧,和他说甚,所以就口气很冲地道:“能锄锄吧。”卫万估计是气疯了,抬脚不管轻重地连续踹了卫大毛四五脚。卫大毛和他急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知道打人。”

“给老子把那破百灵扔了,你听见没有。”卫万呵斥儿子。卫大毛瞪着他,“为甚?”卫大毛的意思是百灵是爹送他的,凭甚又让他扔。卫万看儿子犯痴,追问他,“你扔不扔!你扔不扔!”卫大毛躲了他一下和他对着干,“养的好好的干甚要扔。”“你是不是要气死老子。”卫万瞪着儿子。可卫大毛却把头一扭冲着娥子吼:“你是不是要气死爹。”

本来卫万就不想再提大愣和娥子的事,卫大毛这一提简直是火上浇油。他火冒三丈地吼:“滚滚滚,都给老子滚,没一个好东西。”吼的声音太高,把卫小宝和卫小爱吓哭了。他赶紧一边怀里搂一个哄两小的说:“乖,小宝小爱最乖,是爹的乖孩孩。”小宝奶声奶气地掉着眼泪说:“爹骂人,爹骂人。”卫万摸着小宝的脑袋说:“小宝最乖,爹没骂小宝。”

卫小宝和卫小爱好不容易都不哭了,卫大毛又来了一句,“哭哭哭,就知道哭。”“滚你娘远远的。”卫万越看他越不顺眼,急火火地道:“抱着你的百灵给老子滚。”卫大毛又开始龇牙咧嘴了,“我又没招你,都是娥子不听话。”娥子本来心情就不好,哥哥卫大毛总是挤兑她,她恼了,“你好,你好,成天就知道抱个鸟笼子,鼓捣百灵。”卫大毛乐了,“你还不会。”正说着,那只百灵又开始学猫叫了,“喵喵”的烦死人了。

卫万把小宝和小爱放到炕上又出了院子,新锄头没磨出来发愣,谷大愣一把一把地在石头上磨。卫万说:“甭磨了,磨它做甚。”谷大愣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爹。”卫万坐在跌檐石上瞅新打的那几把薅锄,锄头又方又宽,看着就好使唤。可惜好几年他没锄过地了,趷蹴都趷蹴不下了,只能在庄稼地里溜达了,看看有没有没锄净的草弯腰拔掉。

他想和谷大愣谈谈,问问他为甚不想娶娥子,娥子究竟那点配不上他,他不过是卫家的长工,如果卫家不收留他,他就得讨吃要饭。可卫万又懒的问他。这是卫家,他说了算,甚事用不着和他商量,他算老几。

谷二愣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娥子爹已经赶他们走了,他不知道离开了卫家,他和大哥能去那里,也不知道离开了娥子他该怎么活。娥子爹是不会把娥子嫁给他的。娥子已经和他好了,这几天一家人都没有笑眉脸,他也提心吊胆的不敢说话,害怕娥子爹看出来他和娥子已经好了。他也不敢给娥子使眼色,找机会去碱土坑里好。其实娥子也是,也害怕爹知道她和二愣好了,那样爹会打死她的,所以她也提心吊胆的不敢给二愣使眼色,生怕被人看出来。

在爹和营子人的眼里,大愣和二愣不过是爹收留的长工,爹可以明媒正娶地把她嫁给谷大愣却不允许她偷着和谷二愣好,传出去会被营子里的人笑话的,地主家的女子和长工好了。

大愣哥不喜欢她,甚事都躲着她,爹非要把她嫁给大愣哥,即便大愣哥愿意,可她都和二愣好了,咋能嫁给他啊。其实娥子也不知道爹是咋想的,为甚偏偏要把她嫁给大愣哥呢,难道爹知道她也喜欢他么。可她喜欢他有甚用,他又不喜欢她,如果喜欢,他就答应娶她了。娥子知道二愣哥喜欢她,也特别愿意娶她,可惜爹不同意。娥子苦恼的很,她还在坚持。这几天不但大愣哥的目光躲闪着她,就连二愣哥的目光也躲闪着她,都害怕和她对视。

娥子也不知道自个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大愣哥能坚持多久,爹都撵他们走了,如果他们走了,她可咋办啊。大愣哥和二愣哥随时可以走,可她却没胆量跟着走,那样爹会打断她的腿,所以他真害怕爹把大愣哥和二愣哥撵走。

在地头,卫万又碰到了郑老爷子。郑老爷子又问他和大愣娘说没有。他说已经说过了,等锄下地再张罗着办吧。郑老爷子满脸堆笑地说:“越快越好,越快越好。”“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伯,急甚。”其实郑老爷子急甚他是清楚的,他是担心自个死后郑家的香火断了。他想趁自个还活着把谷大愣招上门,和孙女三花生几个孙子,哪怕生一个,他死的时候也能闭上眼了。

卫万也急,他急着想把娥子嫁给大愣。

正锄地的时候,营子里大人孩子都在忙,卫万更忙,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在他看来每一棵庄稼都是他的命根子,看到有谁挖断了苗,他都心疼半天,扯着嗓子喊。遇到有锄不干净草的也扯着嗓子喊。喊的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他喊他的,他们锄他们的,该咋锄还是咋锄,苗照样挖断,草照样漏锄。卫万火了,站在半当地咧咧地骂:“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糊弄先人了。”

锄地的人都嫌他麻烦,悄悄的议论说他也不累,唠里叨道的,都那么大的岁数了,一会都不闲着。还说如果他们有那么多地甚都不干了,就在家里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可他们那里知道卫万对每一寸土地的感情,那都是他和他爹辛苦的一铁锨一铁锨的挖出来的,难道野滩里可以随便长出来庄稼啊。

说锄也快,二十几个人很快就在卫万的埋怨声中,把地锄完了。先锄的庄稼长的更喜人了,直楞楞的被风一吹荡漾着,让卫万看着心宽。

可让他不心宽的是,娥子害喜了,连门都没有出的娥子,还是黄花大闺女的娥子竟然害喜了。

13

最先发现娥子害喜的是大愣娘,因为娥子有几天突然大口大口的嚼酸菜。去年秋天腌的青梆子白菜,娥子掰都顾不上掰,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嚼的大愣娘直冒酸水,可娥子一点都不嫌酸,吃了一块又一块。开始大愣娘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心思娥子爱吃就吃吧。菜,缸里有的是。可娥子越吃越想吃,吃了几天竟然一口都不想吃了,而且有时捂着嘴呕吐,可吐又吐不出甚东西。

大愣娘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娥子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一吃就反胃就吐。开始大愣娘以为她生病了,蜡黄着脸,没精打采的,整天躺在炕上不想动弹。大愣娘问了娥子好几次是不是难受,每次娥子都摇头说就是不想吃东西。大愣娘说:“傻孩子,不吃东西咋能有力气。”就给她擀了柳叶儿面,还打了鸡蛋花。可她还是没胃口,馋的卫大毛说:“你不吃,我吃。”噼里啪啦就把一碗还烫嘴的柳叶儿面吞下了肚子,吃完还舔着嘴唇一副馋猫样。

娥子懒洋洋地白他一眼说:“吃吃吃,一边吃去,恶心死了。”

谷大愣以为娥子生病了,进屋问:“娥子,大哥去叫王宝娘吧。”王宝娘都七十多岁了,营子里大人小孩有个大病小灾的都找她看,尤其是小孩子,见了她吓的哇哇的哭,哭出一头汗病基本也就好了,再加上她那把纳鞋底的大插针,甚霍乱冷阴一扎就好。所以她对卫家营子所有的大人孩子都有恩,孩子们都尊敬的叫她大奶奶。

卫大毛三岁那年,卫万新打了土炕,一家人铺着莜麦秸就地睡了十几天,十几天里灶火里的火通通地烧。卫万觉得炕干了,爹也觉得干了,一家人才搬上了炕,谁曾料铺了牛毛毡子的土炕竟然返潮了,一夜就把卫大毛睡的不会动弹了。

如果不是王宝娘,恐怕卫大毛早扔进枯井了。王宝娘先是以为卫大毛得了霍乱,用她那大插针狠狠地给他的十个小手指放了血,可还是没有任何的起色。最后老太太说是发了翻症,于是前面扎小鸡鸡眼儿,后面扎小屁眼儿,依然是那把大插针。

扎完之后没过一个钟头,卫大毛就开始哭了。营子里的人都佩服王宝娘,可也有王宝娘治不了的病,比如痨病。

娥子也怕王宝娘,怕她那把大插针,就坚持不让大哥谷大愣叫。二愣心疼娥子,所以坚持让大哥去叫王宝娘。娥子烦了,蒙着脑袋不想听,刚蒙住,胃又开始上翻了,大张嘴“嗷嗷”地叫也没吐出半口东西。大愣娘不住地拍着娥子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说:“让你大哥去叫王宝娘吧。”娥子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让叫。

大愣娘也没办法了,就让二愣赶紧去找娥子爹。娥子爹在地里看他的庄稼,营子离地不远,他虽然腿脚不方便,可每天都去。他说不去他心慌,看着那绿油油的庄稼他心宽。年纪大了觉也少了,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出了院子送个屎尿就直奔自家的地头,牛羊路虽然草少,可露水还是会打湿鞋和裤腿,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牛羊路两边的车前前和瓣英蓖梳梳一麻片,不远处的芨芨草已经全绿了,开春时光秃秃的芨芨杆儿蹿的老高了。自家地头的几墩芨芨草,年年拔,年年长。芨芨草做的扫帚和锅刷子好用。庄户人年年离不了,秋景天没把得劲的扫帚扬场时捩鱼子都费劲。每年秋天,卫万都会束几把大扫帚。卫万束的扫帚使唤到最后剩下葛犊子也不脱一根芨芨。营子里不少人秋天拔了芨芨,冬天闲下了都找卫万束扫帚。

二愣去找娥子爹,路过和娥子好过的碱土坑时,心莫名其妙的疼了几下。碱土坑雨水涝的年份会灌满水,这几年营子里逃荒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了,乡亲拉乡亲,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都跟着来了。人以食为天,靠着给营子里几家大户锄地割地解决了半年的口粮,剩下的半年基本都靠野菜填饱肚子。吃的解决了,就得解决住的。碱土是现成的,草皮是现成的,只要有劳力,脱了坯子淘换些椽子檩子就能把房子盖起来,遮风挡雨。

芨芨草滩前面那一片挖的到处是坑,东一个西一个连成了片,雨水涝的时候脱坯子基本就地挖坑就地取水,省得大老远的担水了。

谷二愣一想到很快就有人开始脱坯子盖房了,也许他和娥子好过的那个坑很快就被挖掉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起其他的碱土坑,谷二愣和娥子好过那个坑最严密了,半人多深,而且挖碱土的人还从里挖了一步多深的窑窑,两人坐进去正好藏身。

仲夏的风习习的,谷二愣把两手塞进了袖筒。

挖瓣英的时候,滩里还光秃秃的没几根草,如今马莲都两拃高了,密煞煞的草丛里瓣英已经蹿出了地皮,尽管依然倒伏在草丛里,可蓬松地四下里扎煞着,很好看。记得那时的风很大,二愣被风沙眯了眼睛,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地摸捞了半天才把娥子棉腰里的沙蓬刺摸捞出去。

也就是那天起,二愣整天都想着摸捞娥子,终于有一天娥子给了他摸捞的机会。他不但摸捞了娥子,还和娥子好了,而且不止一次。可他从没有想过娥子会害喜,娥子也没想到。所以一直走到自家地头的二愣都没有想到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大张着嘴呕吐的娥子会怀了他的孩子。

走到地头的时候,娥子爹正在当地看庄稼,他喊了一声,“爹。”声音不高不低。卫万听见了,抬头望了一眼地头的二愣问:“甚事?”二愣依然不高不低地喊:“娥儿病了。”“咋了?”卫万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声。二愣皱了一下眉头说:“吐!”卫万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发霍乱了,找王宝娘扎扎。”二愣又皱了下眉头为难地说:“她不让叫。”卫万叹息一声说:“去叫王宝娘扎扎。”说完继续看他的庄稼,仿佛庄稼比他的闺女还重要。谷二愣迟愣着半天不走,卫万已经溜达到了地头纳闷地问:“你咋还不走?”二愣嘟囔着说:“爹,你回去看看吧。”卫万头一仰,“看甚看,有甚看的。”二愣只好说:“娥儿不吃不喝光吐。”

卫万依然坚持说娥子是发了霍乱,找王宝娘扎扎就好了,可二愣还是不走,他急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磨蹭甚。”二愣又说:“娥儿不让叫。”卫万眼一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她不让叫就不叫啊,去叫。”说着夸张地指了下营子的方向。

地边的有几垄庄稼被牲口啃了,卫万瞅着那被啃的庄稼忿忿地骂:“牲口没长眼,人也没长眼,这么宽的隔塄,牲口往庄稼地里放。”营子里有牲口的没几户,卫万闭着眼都能想起都谁家养着牛养着马。他家的地和郑家的地头顶着头,中间隔着一条四步宽的隔塄。农忙的时候,牲口就在隔塄上吃草,难免有牲口趁人不注意跑进庄稼地逮几口庄稼。忙时大家都顾着干活,有时忘了隔塄上的牲口,逮几口也正常,现在刚锄罢地,有的是时间放牲口,再让牲口逮庄稼吃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卫万很气愤。

“爹,你还是回去吧。”二愣还在催他,他正生牲口主人的气,就口气很冲地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回去还不是叫王宝娘扎扎。”可谷二愣还迟愣着不走。卫万无奈只好摇摇头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甚都弄不成。”

就这样卫万在前,谷二愣在后往营子走,刚走到半路郑家的老五骑着一匹马,串联着三匹马向庄稼地的方向奔去。卫万喊呵他,“三根,三根。”郑三根不知道卫万甚事,赶紧“吁”了一声,四匹马扑叽乱腾地挤成了一团才站住。卫万看看那几匹马说:“三根,你看好你的马啊,别老往庄稼地跑。”郑三根脑袋一歪,“谁往庄稼地跑了,谁往庄稼地跑了。”卫万漫不经心地道:“牲口。”郑三根恼了,扭转马头瞪着卫万,“你骂谁?”卫万乐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说牲口,你急甚。”

“你才牲口!”郑三根翻身就下了马,扯着马缰绳就到了卫万的跟前,缰绳头子扬的老高。卫万往他跟前一蹭,“咋,咋,你才牲口。”郑三根一手抓马缰绳,一手揪住了卫万的脖领子,“你骂谁?”“谁的牲口进庄稼地说谁。”卫万抓住了郑三根的胳膊腕子,“你松不松?”说着渐渐的使了力气,可他根本不是郑三根的对手,他越使劲郑三根抓的越紧,几个回合他就喘不上起了。

谷二愣顺手拾起一块三棱子石头,照着郑三根的马屁股就是一下,受了惊吓的马慌了,扑叽乱腾地带着其他三匹也慌了,郑三根这才不得不松开裉住卫万脖领子的手,“吁吁”了半天,几匹马才安静。

郑三根气的想揍二愣,可他手里牵着马逮不住二愣就咧咧地骂:“小王八蛋,活腻歪了。”卫万护着二愣说:“别跟孩子一般见识。”郑三根气势汹汹地要打谷二愣,可惜没找到拴马的地方,裉着缰绳咋呼:“小王八蛋,你给老子过来。”谷二愣也不示弱,歪着脑袋说:“你给老子过来。”说着又拾起一块石头砸在了郑三根牵着的一匹马的马膀子上。那马激灵一下就尥开了蹶子,另外三匹马在它的带动下,也乱了阵脚。郑三根一边骂谷二愣一边“吁吁”地喊马。

马放惊了,已经拉不住了。卫万慌了,大声地吆喝:“松手!松手!”可惜郑三根不听他的,死拽着放惊的马不撒手。四匹马裹成了一锅粥,郑三根眼看着就要跌倒了。卫万追着郑三根,“郑三根,你他娘的快松手,快松手。”郑三根慌了,慌乱中竟然把马缰绳缠绕到了胳膊腕上,越是慌乱越缠不开,只能被四匹马拖着小跑。开始缰绳抓的还紧,几匹马相互裹着跑不快,可跑了几步他就趔趄着绊倒了。

卫万吓坏了,拍着膝盖喊:“你他娘的松手啊,你他娘的松手啊。”可惜郑三根已经听不见了,让四匹马拖着在草滩里翻滚。谷二愣也吓傻了,站在原地都哭了。卫万后面紧追着郑三根,想把他救下来。无奈放惊的马跑的太快了,他根本就追不上。眼瞅着四匹马拖着郑三根就冲着庄稼地去了,卫万在后面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吁吁”地叫。

马一入庄稼地就不跑了,低下脑袋开始啃吃庄稼。卫万也顾不上他的庄稼了,追到地边心思郑三根估计也死球的了。他是朝近路追的,所以没看见草地上的血迹。

郑三根成血人了,脑袋上,袄上,裤子上沾满了血。卫万大呼小叫道:“郑三根,你他娘的咋不松缰绳啊,你他娘的咋不缰绳呢。”他都不知道该咋办了,谷二愣还迟愣在草滩里哭。他回头扯着嗓子喊:“快去喊人,你还哭甚。”谷二愣这才向营子里跑去。

卫万发现郑三还有呼吸,就大声地喊:“老三,老三。”喊了半天他也不答应,就“扑哧扑哧”地鼻口出血。卫万让他靠在怀里,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咋就不松缰绳呢。”郑三根咬牙切齿地骂:“小王八蛋,我饶不了他。”卫万歇心了,知道郑三根就是被草划破了脸,被石头块子碰破了鼻子。卫万气呼呼地骂:“你他娘的为甚不松缰绳。”郑三根被他骂火了,支棱了一下说:“老子愿意。”卫万身子一侧,郑三根闪了空,重重地把脑袋摔到了庄稼地里。卫万也火了,“活该,咋没让马拖死你王八蛋。”说着让郑三根从他的庄稼地里滚出去。郑三根耍赖,躺着不起来。

卫万和他急了,“你他娘的起来,马啃庄稼呢,你眼瞎了。”郑三根眼一闭,“你他娘的眼才瞎呢,没看见老子流血了。”“活该,流死你!”

郑家人哼五喝六地来了一大片,统统蹦进了卫家的庄稼地。卫万急了,“眼瞎了,没看见踩庄稼了。”郑家人顾不了那么多了,把郑三根团团围在中间,人多嘴杂,你一句他一句,一会工夫庄稼踩到一大片,再加上那几匹脱缰的马,在庄稼地里随意地啃噬着庄稼,卫万恼了,“我扒你娘们的兔崽子,眼瞎了。”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郑家哥七个围在了中间,也没看清是谁先动的手,卫万脸上挨了一耳光。卫万支棱着想拼命,可还没等他动手就被架住了胳膊,这个一脚那个一拳就打趴下了。

卫万挣扎着骂:“我扒你娘们的,踩老子庄稼不让说。”

郑家的媳妇们一拥而上,把卫万挠成了大花脸。挠的最厉害的是郑三根老婆,还张牙舞爪地骂卫万,“让你欺负爷男人,让你欺负爷男人。”卫万抱着脑袋吼:“谁欺负你男人了,谁欺负你男人了。”可惜已经没人听他分辩了。

卫万被郑家人打了,伤的很重,躺在自家庄稼地里浑身都疼,估计爬也爬不回营子了。郑家人前呼后拥着把郑三根背回了营子,郑家几兄弟满庄稼地逮马,半天才逮住最后一匹。卫万那个心疼啊,比踩在他身上还疼。可惜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否则他非拿土坷拉把他们的脑袋开了。鼻子出血了,嘴角也出血了,眼睛睁都睁不起来了。由于郑家哥们多,他都没看清楚眼睛是被谁打的。

郑家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把卫万丢在了自家的庄稼地。走的时候郑大根还指着卫万的眼窝说:“告给你啊,三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顶命。”卫万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欺负,在卫家营子,他卫万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却被后来的郑家人打了,打的半死。郑家仗着人多,打他一个。

谷二愣跑回营子喊了郑家的人就溜溜的躲回了家,他以为郑三根被马拖死了。回家后娥子还在炕上躺着,不吃不喝。娘问他找到娥子爹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找到。娘说:“去地里了啊,他还能去那里。”谷大愣也纳闷,又问谷二愣,“你去那块地找的?”谷二愣才战战兢兢地说:“爹和郑三根吵架了。”然后才一五一十地把他用石头砸郑三根的马屁股,马放了惊把郑三根拖到庄稼地的事告给了大哥。

谷大愣担心地问:“那爹呢?”谷二愣嘟囔说:“还在地里。”卫大毛也不逗他的百灵了,嚷嚷着喊谷大愣一起去地里找爹。

两人刚走到营子边,就看见郑家一群人簇拥着血淋糊擦的郑三根进了营子,郑三根的老婆还在骂,嚷嚷着要抄了卫家。

卫大毛冲着郑家人群问:“我爹呢?”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死了。”谷大愣挡在了他们前面,“我爹呢!”郑大根这才说:“地里。”

14

卫大毛和谷大愣老远就看见躺在庄稼地里的卫万了,卫大毛哭了,“爹!爹!”谷大愣跑的比他快,也顾不上庄稼了,深一脚浅一脚就跳进了庄稼地到了卫万跟前,卫万闭着眼光剩下哼哼了。

从卫万躺着的那片被踩成平滩的庄稼就能想象出刚才人很多,甚至是没有任何顾忌地在庄稼地里蹚来蹚去的。爹是要强的人,他的身下压着庄稼,可见被打的不轻。谷大愣想搀扶起爹,可他摆摆手说:“让郑家人来。”卫大毛还在哭,“王八蛋,我非宰了他们。”说着气势汹汹地要回去取刀子。谷大愣喊他,让他帮着把他爹扶起来。卫大毛和他爹一个心眼说:“甭扶,让姓郑的来扶。”谷大愣看着卫万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说:“爹,咱先回营子。”说着一使劲卫万就坐了起来,身下的庄稼全倒伏了。

卫万坐在自家的庄稼地里很久才喘息着说:“去郑家!”他坚持要谷大愣把他背到郑家,就算死也要死在郑家的炕上,卫大毛叫嚣着要去抄郑家的家,还要砸他家的锅。谷大愣没理他,把卫万背上了后背。卫万还在淌血,滴滴答答的淌了谷大愣一脑袋。谷大愣走的快,卫大毛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要去郑家讹死。

郑家在营子边,盖了一片房子,哥儿八个都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把郑三根抬到卫家炕上。女人们嚷嚷着要把郑三根脸上的血污洗掉,郑大根不让洗,说抬到卫家,让卫家人看看把他兄弟拖成甚样了。正嚷嚷着,谷大愣背着血淋糊擦的卫万进了郑家的大门。第一个看见谷大愣的是郑老爷子,他唬在门口问谷大愣,“干甚!”谷大愣闪了一下急吼吼地说:“我爹给你郑家人打了。”郑老爷子左挡右闪就是不让谷大愣把卫万背进家。可他毕竟老了,谷大愣左闪右闪就到了门口,郑老爷子朝门里喊:“大根!郑大根!”

围着郑三根的郑家人都被惊动了,郑大根“呼”就把门开开了,堵住了谷大愣,让谷大愣滚,还说要把他兄弟郑三根抬到卫家。谷大愣说:“你家人是被马拖的,又不是我爹打的。”郑大根迟愣了一下,谷大愣一只脚就迈进了门弦。郑大根想推他出去,可惜谷大愣人高马大,再加上背着卫万,所以他根本就推不动。推不出谷大愣,可嘴上却一直连声地说:“出去!出去!”可他那能挡住谷大愣。

郑三根还在炕上躺着,满脸的血。谷大愣才不管这些,顺着炕沿把卫万放到了郑家的炕上。他刚把卫万安顿躺下,就听见外堂地叮当的响成了一堆,卫大毛把郑家的做饭锅给砸了。郑家上下几十口子人一窝蜂似的涌出了外堂地,卫大毛手里还裉着石头,吓的郑家人往后仰。

如果不是郑三根的老婆哭嚎着喊:“他爹,他爹。”卫大毛非撂倒郑家几口子不可。听到郑三根老婆喊,郑家人又涌进了里屋。郑三根双腿抽搐着,眼都翻白了。郑大根大声地叫:“爹,爹,三根翻白眼了。”郑老爷子慌了神,手脚都不连利了。慌乱中竟然碰到了炕沿,跌到了儿子跟前。郑三根咽气的时候,卫万感觉到了,因为当时郑家人乱了营,大人孩子哭成了一片。

谷大愣傻了,郑三根和爹并排躺着,不同的是卫万还有呼吸,而郑三根不出气了。那是谷大愣第一次看到人咽气,好好的就“咯儿咯儿”的几声没气了,手脚还抽抽。谷大愣担心卫万,就小心翼翼地叫他,“爹!”卫万没答应他,他又提心吊胆地喊:“爹!”听到谷大愣的喊声,卫大毛跑进了里屋,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的乱成了一团,他扒拉开郑家人,扑到了爹跟前,颤颤地叫:“爹!”爹紧闭着双眼,没动静。卫大毛也吓坏了,又叫了两声:“爹!爹!”

郑家人也急了,让谷大愣赶快把卫万背走。他们担心卫万和郑三根一样咽了气,死在郑家的炕上,那样会妨到郑家的后辈儿孙。其实卫万在装死,他清醒的很,郑三根死了,虽然是被马拖死的,可那马毕竟是谷二愣打惊的,虽然谷二愣不姓卫,毕竟他娘是他卫万的老婆,他叫他爹的。卫大毛还在叫嚷,让郑家赔他爹,可郑家已经死了人,撵着谷大愣让他赶紧把他爹背走,不然郑家哥儿几个要把卫万抬着扔到街里去。

卫大毛把手里的那疙瘩石头扬的老高说:“我看谁敢!”郑老爷子急了,低着脑袋顶卫大毛,“来来来,往这砸,往这砸。”卫大毛被他顶的只倒退。谷大愣赶紧抓起卫万的胳膊,顺炕沿把他背到了背上,卫大毛还骂骂咧咧的要找郑家算帐。谷大愣前脚把他爹背出郑家家门,后脚他就追了出去,追到大门口又把手中的那疙瘩石头撂到了郑家的墙根底。

一出郑家院门,卫万就催促谷大愣赶紧把他放下,让他自己走。他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了,郑三根死了,被马拖死了,所以郑家是不会罢休的,他得赶紧回家早做准备。郑家现在还乱着呢,还没理出头绪呢,一旦从郑三根死亡的悲痛中缓过来,一定会找卫家的,说不好会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卫家的炕头上。

郑三根是郑家的人,不是卫家的,更不是他卫万的爹凭甚把尸首停在卫家的炕头上。所以卫万说甚也不能让郑家人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卫家的炕头上,就算拼了他的老命。他是有儿有女的人,不像郑家绝了后,他可不能让后辈儿孙不吉利。

卫万出溜下谷大愣的后背,也顾不上脸上的血污和浑身疼痛了,嘱咐谷大愣要是郑家人敢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卫家,就拿镰刀砍他们。卫大毛说:“爹,有我呢。”卫万叹息一声,坚持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眯了卫大毛一眼说:“你会吃!”卫大毛不服气,“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爹,你小看你儿子。”说着还得意地比划着他是咋把郑家的做饭锅砸烂的。卫万听着他洋洋得意的就来气,就想踹他。

在卫万的眼里,卫大毛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他让他滚一边去,可卫大毛还在他面前显摆说:“爹,郑家人敢走进咱家院子半步,我就拿石头遛他们。”“遛遛遛,遛你娘的脚拐子吧,你给老子滚到南山去。”卫大毛生气了。生气的卫大毛独自潺潺地走在前面,谷大愣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爹跟在他身后,商量着万一郑家人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卫家该咋办。谷大愣安慰他说:“爹,没事一人做事一人当,马是二愣打惊的,让他们找二愣。”卫万摇摇头说:“二愣还是孩子。”谷大愣又说:“我是他哥,让他们找我。”

两人说了一道,也没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最后卫万决定先回家,把大愣娘和小宝小爱安顿好,一旦郑家人来了别吓着娘儿三个。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卫万想出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继续装死。之后他催促谷大愣赶快把堂地的门卸下来,铺上褥子,他要躺上去。谷大愣说:“爹,先吃点饭吧。”卫万又咧嘴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孩子,那有时间啊。”卫万恨不得马上就躺在门板上。

谷大愣干活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堂屋的门板卸了下来,抱到里屋顺上了炕。大愣娘不知发生了甚事,娥子还在后炕躺着,也吓了一跳,有气无力地问:“大哥,咋了?”谷大愣说:“不咋,不咋。”娥子还是充满了疑惑,“不咋你咋把门板放炕上了。”这时卫大毛捧着他的心爱的百灵进来了,嘴一撇说:“咋了咋了,爹装死,咋了。”娥子更不解了,腾地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咋了咋了,爹为甚装死,爹为甚装死?”卫大毛自顾逗百灵,没答她的茬。

大愣刚把门板停好,褥子还没来得及铺,卫万就要往上躺,一边躺一边还告给谷大愣和卫大毛,如果郑家人来了就大声的哭。大愣娘不知道发生了甚,见谷大愣手忙脚乱地铺褥子,趴上炕痴愣愣地帮着铺。

一家人都吓坏了,满脸血污的卫万刚进家就把大愣娘和娥子,还有两小的吓坏了。大愣娘铺了半天才开始哭,“咋了,咋了,这是咋了。”哭着都不知道该做甚了,矗在炕沿底问大愣。谷大愣也不知道该咋解释了,不住地说:“娘,没咋,没咋。”大愣娘这才想起把布子弄湿了给卫万擦脸。卫万把手一摆,“去去去,远远的去,擦甚擦。”大愣娘讪讪地笑着,还想给卫万擦脸。卫万眼一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听不懂人话啊。”大愣娘更不知道该做甚了,抓着湿布子发愣。

娥子急了,“爹!”卫万这才想起娥子难受呢,赶紧伸手摸摸娥子的脸,又把头一扭喊二愣,让二愣把娥子领到王宝娘,让王宝娘给娥子扎扎。二愣应了一声,说:“娥儿,走吧。”娥子后撤了一下说:“我不去。”卫万起了一下身又躺下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省心,难受不扎咋行。”可娥子还是不去,还坚持说不难受了。可刚说不难受肚子又开始翻滚了,急忙捂着嘴出了里屋“哇哇”地吐了几口酸水,进屋的时候,爹说:“发霍乱了,赶紧去让王宝娘扎扎吧,不然发老了就麻烦了。”

谷大愣也说:“快去吧,娥子。”娥子迟愣着还不去,卫万火了,“咋,非让爹起来跟你去?”娥子十分不情愿地出了家门。大愣让二愣跟上娥子,二愣乐呵呵地答应了。

如果卫万知道娥子根本就不是发霍乱了,而是害喜了,打死他他都不会让娥子去找王宝娘了。

二愣前脚跟着娥子出了家门,后脚卫万就让卫大毛到街门口打瞭着,看到郑家人来赶紧告给。卫大毛舍不得他的百灵,捧着要出去。卫万那个急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瞭个人还带个鸟,滚你娘狼山六十里。”卫大毛这才不情愿地把百灵塞进了笼子,未了还和百灵说一会喂它。

卫大毛刚出卸了门板的家门,就看见以郑大根为首的郑家人浩浩荡荡地抬着郑三根的尸首进了院子。他慌了,扭头喊:“爹!爹!来了,来了,郑家人来了。”卫万在里屋都听到了了他的喊声,急忙闭上眼说:“哭哭,快哭快哭。”谷大愣知道咋回事,扑到他头起就哭开了,“爹啊,爹啊,爹。”大愣娘不知道咋回事,没哭。卫万眼一睁一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让你哭你不哭,不让你哭你哭,哭!快哭,大声哭。”大愣娘这才委屈地哭开了,“他爹,他爹啊,他爹。”

卫大毛哭不出来,逗鸟玩。如果不是节骨眼上,卫万起来非踹他。

郑家人已经把郑三根的尸首抬着挤进了卫家门,逗百灵的卫大毛顺手就操起了镰刀,不问青红皂白就抡向了抬郑三根的郑家兄弟。镰刀可没长眼睛,郑家兄弟被唬住了,急急忙忙的往后躲,如果不是躲的快,早被镰刀砍断脖子了。郑家兄弟和娘们儿们慌了神,抬着郑三根的尸首又挤出了卫家的门。

卫大毛抡着镰刀追出了院子,逮着人就砍。郑家人左躲右闪地被卫大毛撵出了院子,可他还不罢休,咬牙切齿地站在自家门口向郑家人挑衅,“来,来,给老子来。”郑老大气坏了,指着卫大毛骂:“瓜蛋子,愣货!”卫大毛把镰刀抡过头顶和他对骂:“你们全家都愣货。”

谷大愣和大愣娘还在哭,小宝和小爱也跟着“哇哇”的哭。

郑老根仗着年轻扑着想上去揍卫大毛,可扑了几次都被卫大毛手中白花花的镰刀抡出了院子。卫大毛已经不管不顾了,没头没脑地一通乱砍,把郑老根吓的错一点摔个屁股蹲,要不是郑二根手疾眼快拉了他一把,镰刀就上他的身了。

郑老大气不过,脑袋一扬脖子一梗,“瓜蛋子,你给老子出来。”卫大毛拿镰刀指着他,“你给老子进来。”就这样双方僵持着,他让他出去,他让他进去,谁也不出去,谁也不进去。

卫大毛靠着门垛子,故意气郑大根,“老王八蛋,你给老子进来。”郑大根往前走了几步,“小王八蛋,你给老子出来。”“老子就不出去,老子就不出去。”卫大毛和他耍赖,气的郑大根一点法儿都没有。郑家的娘们儿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坐在卫家门口号开了丧。

郑家人来了就没打算走,就地在卫家街门口安营扎寨了,齐刷刷地坐下一片人。营子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七嘴八舌头地说闲话。有的说郑三根那么大的人了让一孩子把马还打惊了。有的说二愣虽然不姓卫,可他娘是卫家的女人,就该找卫家,反正说甚的都有。说的最多的是说郑家人没本事,还让卫大毛一个瓜蛋孩子吓住。也有少数的人说卫大毛眼黑,真砍你。

卫大毛见人越围越多更来劲了,镰刀一挥让郑家人赶紧滚的远远的。郑老大更恼了,“瓜蛋子,这是你家的地方啊,你管老子。”卫大毛说:“你给老子滚不滚。”说着挥舞着镰刀就朝郑大根扑去,郑大根吓的身子一趔倒仰了好几步。坐在地上号丧的娘们儿们爬着就起来了,躲的老远。郑三根的尸首就没人管了,停在门板上直挺挺地躺着。卫大毛举起了镰刀,“赶紧给老子抬走!”郑家兄弟急忙抬着郑三根灰溜溜地滚蛋了,一边滚一边还说:“疯了,瓜蛋子疯了。”

把郑三根抬回郑家的路上,郑三根的俩老婆哭的最厉害了,几个妯娌搀扶着她们,也跟着悲痛欲绝地哭。从营子东一路哭到营子西,营子里的人还在说闲话,说郑家人就不该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人家卫家,那不是讹死么。说郑家人就该把郑三根的尸首抬到卫家,谁让谷大愣的弟弟谷二愣打惊了郑三根的马呢,于是你一言他一语的吵吵成半条街了。

跟在郑三根老婆后面哭的是郑三根两女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爹,爹啊,爹。”

半条街吵吵的人们说的最多的还是卫大毛,说那小子心狠手辣,可不是好东西,还说别看谷大愣人高马大,却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而且还说等卫万一闭眼,迟早卫家的家业都是卫大毛的,别看谷大愣累死累活地受。可吵吵归吵吵,郑三根人已经死了,再吵吵也活不了了。

抬着郑三根尸首的郑家兄弟刚走到自家门口,就听到郑老爷子的骂声了,“窝囊废,窝囊废,一群窝囊废。”郑大根正窝着火,听爹在骂就赌气说:“你不窝囊,你去。”其他的郑家人你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支声。郑老爷子一把推开大小子郑大根慢悠悠地向卫家走去,郑大根在后面喊:“你小心那秋瓜蛋子的镰刀啊。”可郑老爷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进了卫家的大门。

大愣娘刚给卫万擦完脸,门板谷大愣还没来得及上。卫大毛又在逗他的百灵,这次爹没再说他,因为是他把郑家人赶走的。可卫万没想到郑老爷子会独自找上门来,他的表情僵硬地叫了一声:“伯。”郑老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道:“三根是被马拖死的?”卫万点头。

“马是谷二愣打惊的?”卫万再点头。“谷二愣是不是你小子?”卫万摇摇头又点点头。郑老爷子咳嗽一声说:“如果你不承认他是你小子,那我就把他宰了。”卫万只好又点了点头。郑老爷子把牙一咬说:“让谷二愣给三根披麻戴孝。”卫万看一眼谷大愣,谷大愣看一眼卫万,“二愣是我兄弟,我替他披麻戴孝。”

15

郑家请了阴阳。

阴阳是邻村的,六十多岁,银白着头发,显得十分的硬朗。郑老爷子虽然年长他十几岁,可待他却十分的尊敬,郑家兄弟更尊敬,仿佛郑家的未来都指望阴阳了。

郑家人的尊重换来的是阴阳对郑家的重视,他认真地掐着手指,掐算着郑三根的生辰八字,然后告给郑家,他算屈死鬼,暂不能入祖坟,要入祖坟必须等到立秋,立秋后天坑就倒了,郑三根就可以入祖坟了。郑老爷子虔诚地点着头,说一切都听阴阳的。

按着惯例,屈死鬼是不能在营子里打发的,那样对郑家的后辈儿孙不好。不过人咽气的时候是在自个家里,并没有死在庄稼地里,他可以想办法破了。他吩咐郑家老大找一把斧子找一把菜刀,在人定后斧头放在棺材的大头上,菜刀放在棺材小头下面,郑家人就在郑三根死的当天晚上一一照做了。

虽然刚刚锄罢地,二遍地还不到锄的时候,天已经开始热了,尸首放的时间长了很快会臭,所以阴阳建议郑家人,郑三根的尸首最多放三天。原本郑家人想放七天,三天烧小纸,五天烧大纸,烧纸的时候让谷大愣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磕头。

郑老爷子单身多年了,独自住在最早的老屋里,屋子低矮不说,怕房塌支了两根檩在中檩上,不然早就塌了。房子没糊仰层,抬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椽檩和荆巴,被烟熏的黑糊糊的椽檩好象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于是显得整间屋就更矮小了。郑老爷子的灶火好使,从不倒烟。腿脚利索的那些年,郑老爷子每年都亲自担水和泥拿模子脱炕板子。郑老爷子干活详细,炕板子脱的薄厚均匀,而且苒也适中,他脱的炕板子从不会断裂。

而且他的火炕每天都是亲自打,在乡下最苦最脏的活就是掏茅厕打炕,郑老子从不嫌累。郑家兄弟几个,灶火都倒烟,可他们懒的打,实在倒烟倒的烧不进火了就掏掏炕洞子,拿椽子捅烟囱,把郑老爷子气的只歪脑袋。都说烟高不烟低,烧火的占便宜,可烧火的再占便宜,火往外冒,不进炕洞子不走烟囱,别人家一顿饭烧一抱柴,他家就得两抱柴,有时两抱都做蒸不熟饭。

郑老爷子除了叹息就剩下叹息了,自个能动弹时,一年里给老大打了给老儿打,哥几个轮着打炕,可如今自个实在是没有那能力了,能把自个的炕打了不给小子们添麻烦就不错了。

阴阳喜欢在他那房里待着,一是利静,二是两人年龄错不了多少有话说。郑老爷子年年种烟叶,黄叶的。烟锅头是他进城买的,杆儿是他自个打磨的,使的年代久了亮的反光。阴阳的烟锅是羊腿棒子做的,也很好使。两人闲着无事就一锅接一锅地熏旱烟,一边抽一边说古论今。

在郑老爷子眼里,阴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就郑家几个小子娶了二十几个老婆却没生下一个小子的问题委婉地试探他为甚。阴阳捋了捋山羊胡子问郑老爷子有没有找人掐算掐算。郑老爷子叹息一声告给阴阳说找过好多了,还把每一次详细的经过讲给他听。阴阳也觉得奇怪了,按说该送的都送了,该拜的也拜了,最后他同情地看一眼叭嗒着烟锅的郑老爷子说:“命,都是命。”

郑老爷子还试探着问阴阳有没有办法,阴阳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最后郑老爷子就把自个想招孙女婿进门的事和阴阳透露了,阴阳说也好,香火总不能断了。

由于郑三根是屈死鬼只能放三天,所以第二天就得烧纸。那一天一大早,谷大愣披着麻戴着孝就到了郑家,跪在了郑三根的灵棚里。烧纸的人不少,营中的陆续的都来了,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有的是大人,都拿着四张鬼钱,往灵棚前一跪,鬼钱一点就等着晌午那顿饭了。

郑家的祖坟在卫万家四顷地沟那块地的半坡上,站在卫万家地里往北一抬头就看的见。卫万也十分喜欢郑家祖坟那块地,迎着太阳。不像卫家的祖坟还在营子后面的杏树地,他爹坟头上当年的引魂藩活了,虽然是杨树,长的也有碗口粗了。营子里很多老人都羡慕卫家的祖坟,说风水好。可卫万不喜欢那里,不知道爹为甚会喜欢那块地,阴阴的见不到太阳。

由于大纸和小纸连在一起烧,所以郑家妯娌们就只蒸了大卷子,用颜料在上面红红绿绿的点着点儿,很是好看。从郑大根家开始依次给郑三根烧纸,烧罢纸女人和女子爬在棺材上哭,男人起身该忙甚忙甚。到郑老根烧纸的时候,棺材上已经趴不下哭丧的女人了,于是各自的女子就抱着各自的娘,有叫大爷的,有叫三爹的,哭成了一团。

虽然是丧事,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哭出眼泪的,于是就有哭不出眼泪的往眼窝偷偷抹唾沫,装哭。哭的最伤心的当然是郑三根的老婆和女子,嗓子都哭哑了,谁烧纸都得哭。郑大根怕她们娘儿仨哭坏了,叮嘱自家的老婆别让三根老婆哭的太厉害了。

灵棚紧挨着郑老爷子的窗户底,虽然窗户小糊着一层麻纸,可哭声却听的很清楚。自古最伤心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比起郑家的香火,郑三根的死并没有让他爹觉得多么的伤心。他依然在女人们的哭声中询问阴阳,能不能帮郑家打掐打掐。阴阳慢条斯理地抽着羊骨棒子烟锅说:“命里注定的难啊,若是命里注定没后谁打掐也不行。”

郑老爷子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招孙女婿上了,所以几次告给郑大根让谷大愣回吧,有个意思就成了,麻也披了孝也戴了。

卫家的纸是谷大愣代烧的,他给郑三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刚走到棺材前就被郑大根叫住了,“大愣,你回吧。”谷大愣愣怔了一下,“为甚?”郑大根也没说为甚,把手一摆说:“回吧,回吧。”

谷大愣走到半路就把穿在身上戴在头上的孝扔了。

郑老爷子没提谷大愣替他弟弟谷二愣为郑三根披麻戴孝守灵的事,他也说不清楚为甚。本来他八个小子没一个小子生下儿子,营子里人就说郑家人都是损的,所以他不想让阴阳觉得郑家真的是做了损阴的事才断了香火的。

晌午的饭阴阳没上桌子,和他一起吃的,他把藏了几年的高粱酒从泥缸底拾翻了出来,两人默默地就着熬山药喝。阴阳或许是酒上头的缘故,拍着胸脯说:“老哥,看你是个好人,我帮你打掐打掐吧。”说着问了一遍他的生辰八字,然后掐着手指仔细地掐算了半天,又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高粱酒说:“老哥,你命太旺了。”然后又抿了一口高粱酒叹息一声说:“老哥,你把小子们的风水都抽了。”

之后阴阳给他讲了半天阴阳平衡的道理,郑老爷子明白了,是他的命太硬了,克着了小子们,也就是说他那辈子把郑家的香火都用尽了,所以到了小子们这一辈子就没的用了。郑老爷子问阴阳能不能破破,阴阳故意卖关子说:“老哥,按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家老三死的蹊跷啊,屈死的,所以你得注意这问题。”郑老爷子深信不疑地看着阴阳那张涨红的脸举起了酒盅,“来,兄弟,老哥敬你一盅。”说着和阴阳碰了一下盅子,又说:“郑家就靠你了,哥不会亏待你的。”

在阴阳的指派下,郑老爷子把七个小子都叫到了屋里,郑重地让七个小子给阴阳敬了酒,然后告给小子们阴阳不是外人,让阴阳给七个小子都打掐了,才让小子们出了屋子。待小子们都出了院子阴阳才说:“小子们的命都不错,从命相上看都是有后的,可惜命里都犯小人啊。”说着叹息一声把酒盅里的酒干了。郑老爷子赶紧给续上,然后就说起了卫万,说卫万的爹就他一个小子,他只娶了两老婆,就有了两个小子,当然还说卫家在营子里地是最多的。

阴阳又用手指掐算了半天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老哥啊,你家的小人就犯在卫家啊。”郑老爷子问:“有甚法儿?”阴阳神秘地告给他捏个泥人,心窝扎上七根缝衣针埋在当院,谁都不要告给,包括小子们。郑老爷子都记在了心上,他突然间觉得郑家之所以断了香火都是卫家妨的,所以就莫名其妙的开始恨起了卫万。

他又问阴阳,他想招的孙女婿就是卫万的后小子谷大愣碍不碍事。阴阳说不但不碍事,而且等于破坏了卫家的风水。虽然谷大愣不是卫万亲身的,可谷大愣是个有福的小子,这些年卫家的兴旺都是谷大愣带来的。郑老爷子仔细地想了一下,可不这些年谷大愣给卫家忙里忙外,开荒种地,把卫家拾掇的井井有条,所以他越来越觉得谷大愣是个有福的小子,所以下定决心要招他做上门的孙女婿。

郑家虽然没有卫家的家业大,可郑家人比卫家人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人丁兴旺,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可以续上郑家香火的孙子,郑家有的是粮食。晌午那顿饭,营子里那些穷的连锅都掀不开的人吃到了嗓子眼儿。由于不沾亲不带故,没有太深的交情,烧纸时一户只能去一个人,大人去了孩子就不能去,女人去了男人就不能去,男人去了女人就不能去,而饭是管吃不管带的,所以营子里不少人都很遗憾,没有吃上那顿饭。

郑三根没小子,郑家兄弟都没小子,所以烧纸的那天夜里钉棺,只能由郑家老大郑大根代替。有小子的由小子钉,七寸的钉子要三斧子下去,每钉一下都要喊一声爹。抡起斧子“喀嚓”一声“爹”一声。钉子眼儿都是木匠用手钻打好的,所以所谓的钉棺就是个象征。

郑大根每钉一下都喊一声,“老三!”凄凉的声音半营子人都听见了。听见郑大根喊“老三”声音的人都哀叹着说:“郑家做了甚损事,连个后都没有。”

在营子人看来,郑老爷子是个好人,雇人锄地割地从不怕人吃喝,咋就会绝了后呢,一定是上辈子做了甚损阴的事。

夜里要观香,阴阳把该准备的都吩咐郑家兄弟准备好了,衣饭罐子,麻油,香。香是夜里上的,而且不能断掉,一直要点到凌晨起棺。郑三根没后,自然起棺的事也就落在老大郑大根的头上。上香是女婿们的事情,郑家二十多个女子,成家的十几个,女婿一大片。上香的时候要观香,从郑大根家的女婿开始一对一对的来,灵棚前是空开的场子,营子里不少人都围着看。

郑大根家的大女婿捧着三柱香带头从墙根往棺材前扭,郑大根的大女子后面跟着扭,边扭边喊:“三爹,你大侄女给你上香了。”郑二根家的女婿不知道从那找了一对瓜叶子给郑大根的大女婿戴上了,呼扇呼扇的就像猪八戒的大耳朵,逗的看观香的人笑的哈哈的。

轮到郑二根家的女婿时,郑大根家的女婿竟然抹了一把锅底灰,趁他没防备抹了他一脸,像黑李逵似的,又把营子里的人逗的哈哈直笑。

女婿们一个接着一个领着自家的老婆上香,不上香的侄女和女婿们则跪下一片。一个挨着一个,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不许放屁啊!”又把人群逗的笑成了一团。女婿多上香的时间拉的长,就有跪不行的女婿侄女们悄悄的趷蹴在了人群里,被人揪出来在灵棚前陪着上香的女婿侄女们扭。

上罢香,阴阳吩咐郑大根到十字路口抓一把土回来,明天下葬的时候用。很快郑大根就抓回了土,阴阳又吩咐他准备五谷,小麦莜麦黍子自家粮仓里有的是,可谷子和高粱不好找,口里才种谷子和高粱。阴阳说高粱和谷子他带着呢,准备小麦莜麦黍子就行了。阴阳和郑老爷子说:“多准备点吧,有用。”郑老爷子就说:“大根,那你就多准备点。”

郑三根穿衣裳的时候,阴阳就帮他把口含钱放嘴里了,是一枚绣迹斑斑的铜钱。

红白喜事离不开酒,晌午吃烧纸饭,郑大根没舍得往出拿,可上完香自家亲戚吃饭就不能不往出拿了,而且夜里的香全靠女婿们了,不犒劳犒劳怕夜里香断了。断了香就预示着郑家断了香火。虽然郑家已经断了香火,他还是充满了期待,盼着几个年纪还小的兄弟们争气,给郑家生个小子出来。

有了酒的饭吃的格外的红火热闹,当着所有郑家人的面,郑老大代表郑家所有的子孙敬了女婿们一盅酒,希望夜里女婿们把香上好,甭让香案上香炉里的香断了。以他家女婿为首的大女婿向他保证不会睡觉,一定把香上好了。借着酒劲大女婿还和他老丈人白话,“爹,你歇心吧,说甚也不能让郑家断了香火。”郑家的几兄弟默默地低着头吃着饭喝着酒,生怕他们的爹在酒桌上骂他们窝囊废。

不知道为甚,郑老爷子听到大孙女婿的那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叭嗒着高粱酒苦涩的厉害。他又陪着阴阳干了一盅,嘱咐阴阳自个喝,他有点上头了。饭是在郑大根家屋里吃的,没等大家吃完他就要回自个的屋,大孙女婿说:“爷爷,我去送你吧。”他摆摆手说:“肝儿,你快吃吧,爷爷自个能回去。”郑大根也说:“你爷爷自个能回去,你快陪连襟们喝吧。”

回到自个屋的郑老爷子心口堵的难受,早早的就躺下了。阴阳回去的时候,他还躺着。阴阳问他,“老哥,是不是上头了?”郑老爷子起身说:“不咋,年岁不饶人了。”

墓,后晌就打好了,直上直下的筒子,到时候抬材的直接顺下去就是了。打墓的是营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不打墓,会妨的。墓打的很顺利,上面是沙土,下面是红胶泥,湿乎乎的,打到一半的时候还打出一窝黄鼠,快出窝了,大黄鼠估计早吓跑了,小黄鼠四处逃窜。有个老人抬铁锨要打,被另一个拦住了,说:“郑家已经断了后了,再打死怕更断了。”那老人就住了手,叹息一声眼睁睁的看着那几只小黄鼠逃进了草丛。之后几个打墓的议论,说郑家的风水挺旺啊,打墓打出了活的生灵儿,可咋就绝了后呢。

抬材的也得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能找年轻人。这些郑大根都安排妥当了,大绳自家就有,椽子也有。凌晨出殡前一绑就成。郑三根入殓的棺材用的是他爹给自个准备好的那口棺材,七寸厚的松木板子,所以得找十个人抬,起码得有两个替换的。唯一遗憾的是郑三根没小子,跌灰盆没人摔,自然又落到了郑大根的头上。

女婿们一夜没睡,在郑大根家炕头上押大宝,吵吵的声音很高。前半夜郑大根的大女婿坐庄其他女婿押,后半夜郑大根的大女婿和郑二根的女婿伙坐庄,大家押。鸡叫的时候,输的输了,赢的赢了。押宝的都知道前半夜赢的是纸,后半夜赢的才是钱。俗话说的好前半夜赢个不会耍的,后半夜赢个瞌睡的。

掮灵的时候,阴阳和郑大根一起出的院,马灯还亮着,香炉里的香烧了已经半截了,按着阴阳的嘱咐,郑大根默默地掮了一下郑三根的棺材。抬材的早到了,忙活着绑架子。女婿们草草的散了场,输了钱的不服气,说找时间再耍。郑家女婿虽多却大都不在一个营子,一年到头除了红白喜事难得聚一回。

阴阳夜来就掐算好了,起灵时不能见太阳,必须在太阳露头前出营子,路上可以多耽误一会。所以在太阳露头前郑三根已经被抬着出了营子,虽然郑家女子多,可按着郑家的习俗女子是不能进坟地的,只有郑家兄弟和女婿们跟着,引魂幡要孙子扛,没孙子只好搭在棺材上跟着走。纸钱一路走一路撒,一直撒到坟地。

从起灵那一刻起,侄女子们和郑三根的两女子哭成了一片,哭的最伤心的是郑三根的老婆,死过去好几次。

墓道很干净,夜里后晌打好后两闺女亲自扫的墓。

时辰一到,阴阳一声令下,郑三根被顺下了墓道,眨眼的工夫土就被埋了。坟丘起来的时候阴阳叹息一声说:“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像是说给郑家兄弟听的,又像是说给自个听的。

16

郑三根说死就死了。

埋葬了郑三根后,郑家人一切照旧,仿佛甚都没有发生。郑老爷子始终没忘阴阳的话,找了红胶泥,躲在自家的小黑屋里捏了泥人,在泥人的心窝穿了七根缝衣针,然后趁小子们都睡下后埋在了自家的当院。

就在郑老三埋泥人的时候,卫家乱了,卫娥有喜了。

卫万眼都红了,狠狠扇娥子的脸,“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娥子吓傻了,哭都不会哭了,木偶似的被爹揪着胳膊,扇完了左脸扇右脸,直到嘴角扇出了血,卫万才哑着嗓子低沉地咆哮:“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要脸的东西啊!不要脸的东西啊!”

谷二愣吓的早跑了,谷大愣裉住卫万的手,心疼地叫:“爹!爹!”可惜卫万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扇娥子的脸。谷大愣焦急地喊:“娥子,走!走啊!”可娥子矗在炕沿边就是不走,急的谷大愣直踱脚。

卫万被谷大愣裉着手,无法扇到娥子,气的在地上蹦高高。大愣娘也怯怯地向娥子使眼色,让她赶紧走,可娥子死就是不走。卫万终于挣脱了谷大愣的手,扑上去冲着娥子的大腿就是一脚,娥子硬撑着,又挨了重重的一脚才跌倒在炕沿底。她刚跌倒,卫万的脚就没头没脸地上去了。如果不是谷大愣及时的抱住卫万,娥子非被她爹踢死不可。

原来谷二愣陪着娥子去王宝家,找王宝娘扎霍乱,王宝娘不但没给她扎,还让她赶紧回家。谷二愣不明白为甚,就问:“大奶奶,咋了不给娥子扎?”王宝娘没说为甚,摸摸娥子的肚子说:“肝儿啊,肝儿啊。”说完不顾自己的小脚要送娥子回家,谷二愣更纳闷了,“大奶奶,咋了?”王宝娘又没说为甚,“肝儿,你快去耍吧。”

娥子是王宝娘亲自送回家的,一进外堂地就喊:“卫万,卫万。”卫万正哄小宝耍呢,听到王宝娘的喊声趿拉着鞋就迎出去了。看到娥子跟在老太太身后,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以为娥子病的很厉害。就问王宝娘,“大娘,娥子咋了?”王宝娘叹息一声,把声音压的低的不能再低地说:“天塌了,天塌了。”她这样一说把卫万吓了一跳,还以为娥子得了绝症,一下子就结巴了,“大大大娘,到底咋的了?”王宝娘又叹息一声:“你家娥子害喜了。”说完又叹息了一声。

卫万笑的有些僵硬,“大娘,娥子还是孩子,还没嫁人呢,你可不能这样说。”王宝娘恼了,“我这么大岁数了,能瞎说么。”娥子的手抖颤地开始摸自个的肚子,然后腿也开始抖颤的晃开了。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刻从爹的面前消失,可惜腿软的迈不开步。王宝娘临走一再叮嘱卫万,“别打孩子,和孩子好好说。”卫万嘴上答应,可肚子里的火早就熊熊的燃烧了。

王宝娘是大愣娘送回家的,人家那么大岁数了,大老远的把娥子送回家,咋也不能让老太太自个回。

大愣娘前脚送王宝娘到街门口,后脚卫万就给了娥子一嘴巴子,娥子早就懵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卫万揪着她的辫子就把他揪进了里屋,自顾逗百灵的卫大毛头都没抬就幸灾乐祸地说:“该!该!该!打死不要脸的东西。”娥子已经没有还嘴的勇气了。王宝娘之所以急匆匆的把她送回家,把二愣哥打发走,是因为她害喜了。对于一个连家还没成的大闺女,她竟然怀孕了,那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所以无论卫大毛骂她甚,她都不敢还嘴了。

卫万已经气糊涂了,一直把娥子拖进里屋,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才把她推搡着靠在炕沿上。谷大愣依然在院子里埋头干活,仿佛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无关。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痛,娥子爹抽娥子那一嘴巴仿佛抽在了他的嘴上,火辣辣的。娥子害喜了,没有谁比谷大愣更清楚孩子是谁的了。娥子爹让他娶娥子他不娶已经说明了一切,二愣喜欢娥子,他不能和自个的亲兄弟抢娥子,尽管他比二愣更喜欢娥子,谁让他是大哥呢。

谷大愣之所以装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是他也懵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娥子爹会咋收拾娥子,收拾把她肚子搞大的二愣。让谷大愣完全不能相信的是,娥子竟然和二愣好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谷大愣比谁都急,心里忿忿地想:丢人啊!丢人啊!

大愣娘刚把王宝娘送到王宝家街门口,老太太就推她赶紧回赶紧回,还说卫万脾气赖,下手没深浅,看把娥子打出个好歹来。大愣娘慌了,大步小步地往家里跑,一进院子就听见卫万切切地骂:“不要脸的东西啊!不要脸的东西啊!”当她看见谷大愣还在埋头干活,急了,“大愣,赶紧进去拉住你爹啊。”谷大愣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冲进屋裉住了娥子爹的胳膊。

尽管有谷大愣护着,可娥子还是被揍的不轻。卫大毛不逗他的百灵了,钻进里屋煽风点火,“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嫁你后草地活坑的。”娥子没吭声,背靠着炕沿跌坐在地上,喘着气。她已经麻木了,木头人一样呆傻着不知道该咋办了。爹始终没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那是瞒不住的,爹迟早会知道的。

大愣哥不娶她,爹就想把他们哥俩赶走了,如今她又和二愣哥好了,还大了肚子,这回他们不滚也得滚了。

谷二愣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娥子爹骂娥子了,吓的他门都没敢进,站在门外偷听。只听见大哥让娥子快走,娥子半天没走,然后是娥子爹踹娥子的声音。谷二愣不知道咋了,究竟出了甚事,娥子爹发那么大的火,那是他记忆里娥子爹第一次打娥子,打的那么狠。终于娥子爹又说话了,尽管声音很低,可一字一句的谷二愣听清楚了,“说!谁的孩子?!”他吓的错一点尿了裤子。他这才明白娥子爹为甚发那么大的火,为甚打娥子打的那么狠,为甚王宝娘不给娥子扎针,为甚把他打发走了。

娥子死撑着不说,卫大毛咋咋呼呼的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谁的孩子?”娥子把嘴唇都咬破了。谷二愣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冲进屋,告给娥子爹娥子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几次都泄气了。他只顾了一次又一次的和娥子好了,却没想到娥子是会怀孕的,就像娥子爹和娘那样夜里好了,就有了小宝和小爱。

卫万又在地上转圈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猛地在娥子跟前停下了,“谁的孩子!”娥子吓的一缩脖子,可耳光还是很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谷大愣再次抱住了卫万,怕他再失去控制打娥子。卫大毛又说话了,“打死你算了。”说着冲着娥子扬起了胳膊。谷大愣急了,“大毛!大毛!”卫大毛把牙一龇,“死去吧!”

娥子在炕沿底缩成了一团,瞪着眼彻底傻掉了。大愣娘凑到了她跟前,“肝儿,快告给你爹,谁的孩子。”娥子还是紧咬着牙关不说。卫大毛忍无可忍了,再次冲娥子扬起了胳膊,朝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扇的娥子脖子缩的更厉害了。谷大愣真急了,瞪着卫大毛,“大毛!你做甚!”卫大毛脑袋一歪瞪着谷大愣,表情十分的复杂。

谷大愣松开了卫万,卫万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女子,你给爹说谁的孩子?”虽然他的声音不高,可更让娥子感到害怕。娥子把脑袋一抱,摆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卫万裉着娥子的辫子,往炕沿底撞她的脑袋,撞的“咚咚”的响。谷大愣这次真急了,一把就抓住了卫万的胳膊腕,“爹!”卫万还想撞娥子的脑袋,可惜吃不上劲,就气急败坏地道:“我造了甚孽,我造了甚孽。”然后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扇自个的耳光,扇的“啪啪”的响。谷大愣急忙又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腕。

卫万哭了,老泪纵横地趷蹴在后墙的面柜上抱着脑袋哭的“哇哇”的。卫大毛急的抓耳挠腮,“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哭甚。”说着趁娥子没提防冲她的后脖颈子砍了一掌,把娥子砍的闭气闭气的,可娥子依然大睁着眼睛瞪着哥哥卫大毛。

卫万想起了自个年轻的时候,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摸捞过的那些女女,想起了被自个好大肚子的那个女女,突然又狠狠地扇了自个两个响亮的耳光,“我损的,我损的,都是我损的,报应啊。”

卫大毛被激怒了,一把揪住娥子的辫子把她从炕沿底揪了起来,然后胡乱地揪来揪去,“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谷大愣瞪着卫大毛,“你松开!你松开!”可卫大毛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揪的更紧了。娥子疼的紧咬着牙关,被哥哥卫大毛揪着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谷大愣推了卫大毛一把,“松开!”卫大毛被推急了,“你干甚?”谷大愣说:“我让你松开!”卫大毛狐疑地瞪着谷大愣,“我打我妹妹,和你有屁关系。”“松开!”谷大愣眼里已经冒出了火。

“你他娘的算老几,多管闲事,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急甚?”卫大毛笑的有点阴险。他把谷大愣激怒了,谷大愣一把就裉住了他的脖子,“松开!”卫大毛愣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阴阳怪气地问谷大愣道:“孩子是你的?”谷大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护着娥子不让卫大毛再伸手。

“嫁!嫁!嫁!赶紧嫁!”卫万直戳戳的站在了谷大愣的面前,恨不得谷大愣立刻娶了娥子。可谷大愣却退缩了,“我不娶。”卫大毛第一个扑到了他的跟前,脑袋一歪反问谷大愣,“你说甚,你不娶?”谷大愣看了一眼憔悴的娥子说:“轮着二愣娶,也轮不着我娶。”卫万又恼了,“反了你了,孩子是你的你不娶谁娶。”“要娶让二愣娶。”谷大愣既没承认娥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也没说不是他的,反正就是一口咬定不能娶娥子。

卫大毛冲出外堂地提溜着菜刀又冲了进来,把菜刀往谷大愣脖子上一架说:“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了。”谷大愣知道卫大毛眼黑,可他从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声地呵斥道:“你把菜刀放下。”卫大毛从来也没把谷大愣放在眼里,他让他放下,他偏不放下,而且手腕一抖划到了谷大愣的肉。谷大愣反手就裉住了他的手腕,稍稍一用力他手中的菜刀就“当啷”一声掉地上了。卫大毛不服气,嚷嚷着让谷大愣松开他的胳膊,谷大愣没松。没想到卫大毛反手就抡了谷大愣一拳,不偏不正打在了鼻子上,血“哗哗”地就淌了出来。

谷大愣光顾着淌血的鼻子了,没注意卫大毛从地上拾起了菜刀。卫万注意到了,可已经晚了,只听见“喀嚓”一声就砍在了谷大愣的后脑勺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让你不娶,让你不娶。”说第二声的时候,卫万和大愣娘抓住了他手里的菜刀,不然谷大愣的小命怕是不保了。

被卫大毛砍了一菜刀的谷大愣“哎呀”一声,一摸后脑勺出血了,片刻的工夫,他就成了血人。卫万急了,瞪谷大愣娘,“愣着干甚,快找棉花啊。”大愣娘这才翻箱倒柜地找棉花。卫万急了,“甚也找不着,甚也找不着。”手忙脚乱地帮着找,终于找到了一包新棉花,两手哆嗦着好不容易打着火镰。新棉花呼一下就着了,卫万赶紧就往谷大愣脑袋上摁。可惜血流的太多了,火刚上去就熄了。卫万再次哆嗦着打着火镰点燃棉花,吹了几口,棉花着的更旺了,才摁到谷大愣的脑袋上。

如此反复了无数次,谷大愣脑袋上的血才止住。血是止住了,可后脑勺的头发燎了好多。

逃跑的卫大毛在自家的地里遇到了躲了的谷二愣。原来谷二愣在门外听到卫万逼问娥子谁的孩子时,就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躲进了庄稼地。家里不能躲。院里更不能躲,只能往地里躲。卫大毛砍了谷大愣后,也吓坏了,自然也只能躲到地里。两人相遇后的第一句话是卫大毛说的,“二愣,我把大愣砍了。”谷二愣惊了一下,“为甚?”卫大毛惆怅地说:“他不想娶娥子!”谷二愣又惊了一下,“他不娶娥子管你屁事。”“娥子害喜了。”卫大毛气的抓耳挠腮地道。

谷二愣纳闷了,“为甚娥子害喜让大愣娶她?”卫大毛说:“因为孩子是他的。”谷二愣急眼了,出口道:“放屁,孩子是我的。”

17

郑三根死后的那几天,营子里阴森森的,很多大人天黑了都不敢出门。夜猫子每天夜里在营子里飞来飞去的叫,还有营子里的狗,从营子东叫到营子西,从营子西又叫到营子东,叫的人心惶惶的。

卫万几天的时间又老了许多,整夜整夜的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娥子有喜了,孩子竟然是谷二愣的,而不是谷大愣的,他是不会把娥子嫁给谷二愣的。

娥子整天头不梳脸不洗,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地靠着盖窝垛子发呆。大愣娘变着样的做好吃的,可她就是没胃口。卫大毛龇牙咧嘴地道:“不吃活该,饿死你不要脸的。”无论哥哥卫大毛说甚,娥子都还不了口,她做下了丢人的事,没脸还嘴了。

谷大愣依然有干不完的活,埋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谷二愣躲在牛棚里睡大觉,谷大愣几次想冲进去踹他,“睡睡睡,就知道睡。”谷大愣不知道谷二愣已经心乱如麻了,他太想娶娥子做老婆了,可娥子爹说了除非他死了。谷二愣在哭,谷大愣看不见。谷大愣也在哭,心里在哭。娥子是他心爱的女人,却和自个的亲弟弟好了,怀了孩子,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娶娥子了,尽管娥子爹坚决的让他娶娥子,既然他是大哥,弟弟造下的孽,他当哥哥的就该替他承受,还说既然他能替谷二愣披麻戴孝去给郑三根守灵,为甚就不能替谷二愣把娥子娶了,反正娥子现在已经是谷家的人了。

谷大愣甚都可以替弟弟谷二愣,可惟独娶老婆不能替。倘若娥子没和谷二愣好了,也许谷大愣能接受,如今她不但和二愣好了,而且还有了孩子,所以他更不能接受了。

卫万的脑海里不止一次的想起了那片茫茫的草原,想起了那些蒙古蛋子整天骑着鞍马在草原上放牧,想起了蒙古包,想起了草马。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娥子嫁到那里的,可惜谷大愣说甚也不娶娥子。

该锄二遍地了,谷大愣不急卫万也不急,爷俩几天没搭言了。

谷二愣除了躲在牛棚里睡大觉,起来就在野滩里转悠。当初他和娥子好过的那个碱土坑已经不在了,被营子里的人挖开脱了土坯。土坯也半干了都一块挨一块地立起来了,过几天就可以打垛了。谷二愣的心情复杂极了,眼睁睁的看着娥子的肚子大了起来,却被王宝娘裹了白布,一层又一层,裹的娥子气都喘不上来。王宝娘一边裹娥子一边哭,哭的大愣娘心里乱糟糟的,那是谷家的种啊,可娥子爹是不会让孩子生下来的。

王宝娘一边裹一边叹气,“造孽啊!造孽啊!”娥子头都抬不起来了,除了流泪似乎再不能做别的,连她自个都觉得自个丢人。

卫万又在地头转悠了,他都没脸见人了,营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女子和长工好了,还大了肚子,丢人啊。他是绝不会让娥子把孩子生下来的,除非谷大愣答应娶娥子。

卫万家的女子和长工好了,最高兴的人就是郑老爷子了,他觉得是菩萨显灵了,看来他埋在当院的小泥人没白埋,只要卫家开始倒霉,他郑家就快有孙子了。谁如果能让他郑家的香火续上,他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尽管郑家的香火还没有续上,可他已经开始感激阴阳了。卫家丢人丢大了,女子竟然和长工好了,还大了肚子。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娥子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掉下来,卫万急了,狠不得拿脚踹下来。娥子脸憋的青紫,都无法阻止孩子继续长大,她就用拳头捶肚子,疼的汗都下来了,孩子都没有掉下来。娥子急的浑身抖擞,坐在炕上搓蹄蹄。卫大毛只要进一次里屋就把胳膊一抬狠狠地做一个抽的动作说:“丢人啊!”娥子也不敢还嘴,悄悄地听着。

营子人都说谷二愣有本事,竟然和地主家的女子好了,还说娥子是个妨主货,和谁好不成,偏偏和长工好。营子人还说娥子迟早得嫁给谷二愣,那样谷二愣摇身一变就成地主了。营子人还说,卫大毛才不会把妹妹嫁给长工谷二愣呢,别看娥子怀了他的孩子。卫大毛是不会把将来他爹留给他的家业分给谷二愣的。在营子人心目中,卫大毛可是心狠手辣的,当年郑家那么一堆人都被他吓住了。

营子人说来说去,娥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王宝娘也没办法了,孩子非生下来不可了。谷大愣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心都会疼,谷二愣每次看到娥子的鼓鼓的肚子头都会疼,卫大毛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咬牙切齿的骂,卫万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闭半天的眼,大愣娘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无奈的叹气。可无论谁看,最急的人还是娥子。

卫万知道不能再等了,问谷大愣,“娶不娶娥子?”谷大愣惆怅地挠挠头叫了声,“爹!”卫万没耐性了,“娶不娶?”谷大愣却回答说:“让二愣娶吧。”卫万失去了最后的耐性,把手一摆,“别说了,别说了。”

卫万觉得都是谷大愣逼他那样做的,他要把娥子嫁到后草地,那个离卫家营子十分遥远的地方。他要让谷大愣赶上马车去送娥子,谷大愣又喊了一声,“爹!”卫万闭了一下眼睛,“走吧,走吧,都走吧。”

车已经套好了,就等着娥子上车了,谷二愣躲在牛棚里哭。大愣娘舍不得娥子走,抱着娥子哭。卫大毛依然在逗他的百灵,半天来一句,“走吧,还等甚。”似乎对爹把娥子嫁到后草地没有任何的感觉。谷大愣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爹!”卫万依然在摆弄马鞍子,“娥子,上车!”

卫万知道,来回要半个多月,干粮是大愣娘连夜烙好的,装了满满一布兜。卫万之所以让谷大愣去送娥子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谷大愣能改变主意娶了娥子。可谷大愣让他失望了,他趷蹴在墙旮旯里的泥缸前,不忍心看娥子一眼。娥子还在哭,爹又喊她了,她必须得上车了。大愣娘抓着娥子的手却不敢阻拦她上车,谷大愣憋的难受,想大声地吼一嗓子,可那大声的一嗓子却变成了低沉的咳嗽。

娥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般地上了马车,大愣娘叫她,“娥子!”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呆呆地上了马车,木头人一样。大愣娘又喊了一声,她依然没有任何的反应。卫万把马车赶出了街门,停在门外等谷大愣。谷大愣出了院子,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假装没听见。谷大愣边走边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一支棱脑袋,“有大毛,有二愣。”卫大毛跟了出来,“有的是锄地的人。”谷大愣还想再说甚,卫万已经不等他了,赶着马车走开了。

大愣娘哭丧着脸喊:“娥子!娥子!”娥子睁着眼,任泪水淌着。谷大愣跟在马车后,绝望地叫卫万,“爹!”卫万不但没理他,反而把手里的马鞭一扬朝马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驾!”马扬蹄开始小跑,谷大愣只好加快了脚步。娥子在车上颠的左摇右晃的,他追在后面喊:“娥子,抓牢。”娥子仿佛没听见,任由马车颠着左摇右晃着。

谷大愣害怕娥子从车上掉下来,跑的飞快,蹦上了马车扶住了娥子。

卫万答应谷大愣秋收完了带他去后草地换马的,可这还没锄二遍地呢,就去换马,用娥子,谷大愣心爱的女子。娥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身体不住地摇晃着,谷大愣真想让她靠在身上,可他却只抓了她的一只胳膊,防止她被马车颠下去。

娥子不看他,背对着他。他看着娥子,看着他披散的头发,看着她头发上的红头绳,闭上了眼睛。

塞北的风依然簌簌地刮着,路过自家地的时候,谷大愣望着被风吹的不住点头的庄稼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一眼都没看自个的庄稼,也没看前面的牛羊路。前面本来是没有路的,牛羊走的多了就慢慢的把草踩秃了,然后车走的多了,就有了车轱辘压过的印,一年又一年就成了牛羊路,轱辘有轱辘的道,马有马的道,曲曲折折地向前方延伸着,没有尽头。

卫万已经顾不上他心爱的庄稼了,如果再顾,娥子肚子里的孩子就要生出来了,他要把她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然后换匹马回来。男人他是见过的,叫夏至,因为他娘生他那天正好是夏至,长的人高马大,就是有些呆傻,一直没娶到老婆。

夏至所在的营子离后草地不算远了,卫万最后那次去后草地回来的路上,车辕断了,正好路过夏至所在的营子——一卜树,是夏至爹找木匠帮他重新割的车辕,走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干粮和水。一卜树的土地贫瘠,庄稼不打粮,所以营子人绝大部分吃不饱,再加上夏至呆傻就更娶不上老婆了。夏至爹管吃管喝的招待了卫万,临走时托付他一件事,就是有合适的女子给夏至踅摸一个,卫万一直都记在了心上。

天黑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卫万说就在车底过夜吧。路两边的草很好,卸了车的马很快就埋头吃草了,娥子依然坐在车上没动窝儿。谷大愣让她下来走走,她像没听见似的依然稳稳地坐着。卫万来了一句,“甭管她,不要脸的东西。”

谷大愣不知道卫万为甚心那么狠,那可是他亲身的女子啊。他拽了娥子一把,娥子说:“大哥,别拽我。”谷大愣的心疼的浑身发冷。仰头看看天,星星很稠,俗话说:“星星稠晒死牛,星星稀冻死鸡,星星格盏盏,冻死老板板。”看来明儿天气又很热。可夜晚是凉爽的,微微的风无声无息地吹着谷大愣的脸凉凉的,他摸了一把是泪,他哭了,无声的呜咽着。娥子不知,卫万更不知。

干粮在车上已经吃过了,卫万已经躺到车下了,颠了一天,年纪大了更容易累。躺在羊毛毡上的卫万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躺下就再不想起来。娥子还在车上坐着,谷大愣拽都不下来,他火了,隔着车底板喊:“不下来就睡车上吧,夜里冻死你王八蛋。”谷大愣闭上了眼,娥子的胳膊还在他手里抓着,“娥子,下车底睡吧。”娥子不但没有下车,反而软软地倒在了车上。

谷大愣伸胳膊想把娥子抱下车,可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娥子给了他个脊背,蜷曲在车上一团黑影,头发是黑的,头绳是黑的,袄是黑的,裤子也是黑的。借助着微弱的星光,谷大愣只能看到娥子身体的轮廓,揪心揪心的让他疼,疼到想把她抱进怀里地疼。可再疼他都不能抱她,因为娥子是弟弟二愣的女人。

卫万躺着虽然又乏又困又累,却睡不着,闭着眼睛想心事。也许走到半道谷大愣会改变主意娶娥子。他想不明白为甚谷大愣不娶娥子,如果娶了娥子他就是卫家的女婿了,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咋能亏待他。郑家答应给房给地,他卫家有的是房有的是地。

夜说凉就凉了,娥子依然在车上躺着,她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谷大愣怕她饿坏,说:“娥子,吃点干粮吧?”娥子在黑暗中幽幽地道:“大哥,我不饿。”“不饿也得吃啊,你肚子——”他想说你肚子还有孩子呢,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卫万在车底来了一句,“别理她。”可谷大愣不能不理她,她是他心爱的女人啊,却和自个的弟弟好了,有了孩子,他咋能娶她呢。

整整走了一天,一天里赶车的一直是卫万,谷大愣一直坐在车上护着娥子,怕她颠下车。三个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日头毒辣辣地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晒的人脸上冒油,身上冒汗。几次谷大愣问娥子喝不喝水,她都摇头。咋能不渴呢,连拉车的马在路边的水坑儿里都喝了几次水了。看着娥子那张蜡黄蜡黄的脸,谷大愣就莫名其妙的恨她爹卫万,觉得他不是人,竟然能狠心把自个的女子嫁到后草地,嫁给蒙古蛋子,话都听不懂咋过日子。

可惜这一切卫万不知,娥子也不知,娥子不知谷大愣喜欢她,正因为喜欢他才不能娶她。

“喝点水吧,娥子。”谷大愣跨坐在了车前面,看不见娥子的轮廓了。他把水窠子打开了盖儿,“娥子,来喝点水吧。”娥子的身子在动,虽然很轻,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谷大愣跳下马车,在黑暗中把水窠子往娥子嘴边送。娥子抬了下头,又无力地躺下了。谷大愣一手托住了娥子的脖子,慢慢的向水窠子靠近,娥子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水嘴。谷大愣说:“娥子慢点喝。”他担心她喝急了会呛着。可娥子只抿了两口,就抱住了谷大愣。

娥子的身体在颤抖,水窠子里的水洒了一股。娥子抱的很紧,谷大愣没有挣脱。娥子在哭,谷大愣也在哭。那一刻两人除了哭再不能做别的,明明是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却不能在一起。

那是娥子最放肆的一次,紧紧地抱着心爱的男人,却在恨自个,明明是喜欢大愣哥的,却和二愣哥好了,还有了孩子。那也是娥子第一次那么恨自个,恨到心痛。

卫万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女子娥子在撕心裂肺的喊他,“爹——”然后他醒了。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马吃草的声音,却没看到谷大愣,也没看到娥子。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大愣!”娥子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谷大愣。大愣应了一声,“爹!”卫万问:“你咋还不睡觉?”谷大愣慌忙说:“我放会儿马。”卫万翻了下酸痛的身子说:“马芈着呢。”娥子不睡,他咋能睡呢,只好说:“爹,你睡吧,我再放会儿。”卫万不解地问:“放它做甚,让它自个吃吧。”谷大愣又说:“没事,爹,你睡吧。”尽管声音很低,可在黑暗的夜里却十分的清楚。娥子又抱住了他,比以前更紧了,他想说:“娥子,睡吧。”又怕她爹听见了。

娥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无声地啜泣着,肩膀抖动着,他抱紧她的同时闭上了双眼,可眼泪还是挤出了眼眶。

卫万不知道,那一夜娥子抱了谷大愣一夜,谷大愣也抱了娥子一夜,天亮时方法甚都没有发生,甚都不能改变。

18

路还在前方。

“爹,咱们回吧。”谷大愣说。卫万愣了一下,“做甚?”谷大愣说:“太远了。”“快了,再走一天就到了。”卫万说的特别的坚定。谷大愣又叫了卫万一声,“爹!”这次卫万没有说话。

越往后走越开阔,谷大愣望着远方的远方有些害怕。餐风露宿的已经走了五天了,娥子越来越虚弱了,仅靠几口干粮几口水活着,咋劝都不多吃一口不多喝一口,铁了心不想活了。卫万不急也不恼,一副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倒的表情,大愣越发的恨他,把马车赶的飞快。卫万上了年纪手脚都不利索了,尽管牢牢地抓着车牙厢,可还是错一点被颠下马车。如果不是怕娥子颠下去,谷大愣是不会让马放慢脚步的。

娥子只有在夜里,在黑暗的掩映下才显得有些许的活力。每个夜里她都会紧抱着谷大愣哭,边哭边恨自个。有时谷大愣也陪着她哭,更多的时候都是她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也不说话,也不能说话。爹就睡在车底,俩人似乎除了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彼此再不能做别的,再不能说别的。

有一天夜里,娥子的手沿着谷大愣后脑勺摸捞着,渐渐的摸捞到了他的脸,满脸的泪。娥子的手在谷大愣的脸上不停地摸捞着,摸捞的谷大愣哭成了泪人。泪水湿润了娥子的手心。娥子也在哭,泪水湿润了谷大愣的前襟。娥子好想问问,“大哥,你哭甚?”可她没有问,爹在车下躺着,哪怕声音再低,他也会听到,她不想让爹听见她说话。

马在悠闲地吃着草,不停地打着响鼻,尾巴拍打着夜间活动的蚊虫。谷大愣的手慢慢的摸捞到了娥子鼓鼓的肚子上,虽然隔着袄,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肚子里孩子在动,一下又一下。他多想问问娥子,“肚子疼吗?”可他不能问,因为娥子爹躺在车下,他不想他听见他和娥子说话。

谷大愣的手长时间地停在娥子的肚子上,娥子跪在了车上,抱了他的脑袋,就那么摸捞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不说话,他也不说,任由她摸捞着。

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谷大愣却闭着眼,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流的心痛不已。三星上来了,夜深了,凉的激骨激骨的,谷大愣把娥子抱的更紧了。娥子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第一次两人挨的那么近,心贴着心。那是娥子和谷二愣从没有过的感觉,虽然她和他好过,可她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的娥子幸福的想哭。

娥子又流泪了,顺着眼角默默地流淌着。谷大愣在摸捞她的脸,湿漉漉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浑身上下地冷。娥子的脸凉凉的,鼻子凉凉的,嘴唇凉凉的,泪水也是凉凉的。谷大愣的手指摸捞着娥子干裂的嘴唇,心疼的想说:“娥子,喝点水吧。”却不能说,夜深了,娥子爹睡了,他也应该睡了,娥子也应该睡了,所以他不能说。

马是直肠子,永远吃不饱,所以还在吃草,声音在夜色里“噌噌”的十分响。谷大愣睁开了眼,不远处马的轮廓清晰的很。突然马连续地打了几声响鼻,然后仰起脖子,前蹄刨着草地,像受到了甚惊吓。

谷大愣松开了娥子,喊了一声:“爹!”卫万睡的正香,他又喊了第二声,“爹!”卫万醒了,还没等他问谷大愣“咋了?”就听见马刨蹄子的声音,而且打着响鼻。卫万慌了一下,马受了惊吓才会刨蹄子打响鼻的,夜深人静的谁会惊吓它呢。

趴在车底,卫万四下里张望着,突然不远处蹿出一条狗,白色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孩儿。孩子个子不算高,七八岁的样子。卫万没看清小孩儿的脸,所以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小孩儿跟在狗的后面,仿佛在戏耍一般,不远不近,狗在前,他在后,离车越来越近了,更近了,轻飘飘的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卫万大气都不敢出,深更半夜的,谁家的小孩儿会带着狗耍呢,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狗走到了车跟前停都没停,一道白影就过去了,接着是小孩儿。卫万又没看清那小孩儿的脸,他在车底,小孩儿的半个身子正好超过了车牙厢,所以趴在车底的他根本就看不见小孩儿的脸。

谷大愣坐在车上,狗到车跟前的时候,他没看见,小孩子儿过去的时候,他看清了小孩儿的脸,白,白的没有甚表情,面具一样呆板,没有血色。娥子抓紧了他的手,想喊却没喊出来。马一阵慌乱,前后跳了几下又开始刨草地了。

“爹!”谷大愣壮着胆子叫。卫万压低声音应了一声,“做甚?”谷大愣问:“你看见没有?”“甚?”卫万明知故问。谷大愣说:“狗,还有小孩儿。”卫万故做镇定地反问谷大愣,“那里有狗?那里有小孩儿?谷大愣说:“过去了,就刚才。”卫万说:“尽瞎说,我咋没看见。”谷大愣还在坚持,“真的,不信你问娥子。”卫万说:“问甚问,看花眼了。”谷大愣还想坚持,可卫万已经从车底爬了出来,“马也吃的错不多了,咱们走吧。”说着把铺在车底的羊毛毡子卷起来抱到了车上。

谷大愣不解地看着卫万说:“爹,天还没亮呢。”卫万说:“也歇的错不多了,这样后晌就能到了。”说着不等谷大愣,竟然自个把还在吃早的马牵到了车跟前,“稍稍”地套进了车辕。

马依然显得十分的慌乱,虽然屁股已经进了车辕,可蹄子还在不停地刨,卫万“吁吁”了好几声,它才逐渐的安静。卫万扶正鞍子,扣好搭腰,扣好胯绊,连坐囚里的马尾巴都没掏就“得驾”地让马拉着车跑开了,而且跑的很快。谷大愣还没坐稳,如果不是娥子拽着他,恐怕早掉车下了。

跑了很长一截,卫万才让马放慢速度。谷大愣这才缓过神来,“爹,刚才真过去个狗和小孩儿。”卫万说:“瞎说,黑更半夜的,咋会有狗和小孩儿。”谷大愣说:“我也奇怪,可把我吓坏了。”其实卫万也吓坏了,他毕竟是大人,而且车上还坐着娥子,所以他坚持说没看见,还说是谷大愣看花眼了。

谷大愣非让卫万问娥子,卫万却恼了,“问甚问!”谷大愣摸捞摸捞脑袋嘟囔,“我看的清清楚楚的,一条白狗,小孩儿的脸也寡白寡白的。”卫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孩子,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甚。”谷大愣想想也是,黑灯瞎火的,甚都看不见,咋会看见狗和小孩儿呢。想着想着就开始怀疑自个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小孩儿和狗,又问娥子,“娥子,你看见没有?”娥子手心里还有汗,她往车里挪了挪,冷麻冷麻的感觉背后有狗跟着,就说:“狗!狗!”

卫万头皮一紧,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可他还是壮着胆子叫住了马绕着车转了一圈大声地说:“狗在哪儿?狗在哪儿?”好像和娥子赌气似的狠狠地抽了几鞭子草地。

卫万刚坐到车辕上,前面不远处就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接着是灯笼火把的向他们走来一群人,有大人有孩子。在灯笼火把的映照下,那些人的脸很清晰,一副副痛苦的表情。很快那群人就和卫万赶的马车碰头了,卫万浑身冒着冷汗问:“咋了?出甚事了?”走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大人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悲痛说:“老哥,孩子死了。”卫万这才看见后面的人群里抬着一个小孩儿,脸寡白寡白的。

原来小孩儿得了急病,一家人连夜抬着孩子去十几里外的营子找郎中看病,在回来的路上孩子咽了气。

卫万又看见了白狗,跟在人群后面。谷大愣也看见了,娥子也看见了。谷大愣问娥子刚才看见的是不是这条狗,娥子吓的声音都变了,“我咋知道。”卫万又恼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记住狗了。”

一群人抬着孩子,哭声渐渐的远了,连灯笼火把的光亮也暗了,瞬间的黑暗让赶车的卫万有些不适,仿佛忽然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窟窿里一样,没有了方向感。卫万喊住了马说:“还是等天亮再走吧。”马已经恢复了平静,听话地站着,配合着卫万卸车。车还是就地打在了牛羊路边,卫万牵着马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给它戴了马绊,让它吃草。

回到车前,卫万对车上还在嘀咕的谷大愣和娥子说:“离天亮还得一会时间,睡吧。”谷大愣这才从车上跳下来说:“娥子,睡吧。”一边说一边把羊毛毡铺到了车下的草上,娥子直挺挺地坐着没说话。卫万又生气了,“爱睡不睡,别管她。”说完气呼呼地趴进车底躺下了。娥子不睡,谷大愣咋能睡呢,就借口说:“爹,我放会儿马,你先睡吧。”说着向正吃草的马走去。卫万睁着眼说:“那我睡了。”

卫万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而且没有一点困意。刚才他明明也看见那条白狗和它后面跟着的小孩儿了,可他怕吓着谷大愣和娥子,偏说没看见。他不敢闭眼,一闭眼脑海里那条狗和它身后的小孩儿就出现了。他肯定他没有看花眼,离的那么近,狗和小孩儿几乎是擦着车牙厢过去的,他咋会看花眼呢。想到鬼的时候,卫万身上冷麻冷麻的。都说看到鬼就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如果不是鬼,为甚那狗和小孩儿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呢,轻飘飘的就像飘过去的一样。

卫万开始坚持不等天亮就走,是觉得看到的狗和小孩儿蹊跷,想马上离开那里,走的越远越好。走到半道遇到了抬着死去小孩儿的那群人,又觉得还是等天亮再走好,因为他害怕前面再碰到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还不如就地卸车安全。

睡又睡不着,眼又不敢闭,就听见马“噌噌”地啃草的声音。娥子一路也没好好吃好好喝,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了,换不换马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有人家不嫌弃她带肚就算烧高香了。谷大愣再好,可他不姓卫,他一天不娶娥子就迟早是郑家的孙女婿。卫万觉得这些年他对谷家兄弟不赖,没缺了吃,没少了穿,虽然卫家的地每年都是谷大愣在忙活着耕种,可他还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还有谷二愣,他咋就能和娥子好了呢,太对不起卫家的养育之恩了。

谷大愣跟在马屁股后面,马吃草走到那里他就跟到那里。马戴着马绊也不快,所以谷大愣也走不快。娥子还在车上坐着,一会儿一会儿的瞅谷大愣,她又不敢喊,怕爹听见,就只能瞅他。娥子瞅着谷大愣高高大大的身影跟在马屁股后面慢悠悠地走走站站,站站走走,不远不近地晃动着,一直晃到天亮。娥子瞅的心焦不耐烦的,都没瞅到谷大愣再走到车跟前,没瞅到他再把她抱在怀里摸捞她鼓鼓的肚子。

迷迷瞪瞪的卫万醒了,喊了一声,“大愣!”把娥子吓了一跳,她这才知道天已经亮了。卫万从车底爬出来,卷好了羊毛毡让谷大愣套车,自个四周张望了下,不远处是一片树林,除了那片树林目光所到的地方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他更觉得蹊跷了,夜里那群抬着小孩儿的人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了,越想越害怕,真的遇见鬼了,一群鬼把小孩儿叫走了,去了阴曹地府。

谷大愣很快就套好了车,卫万没等坐稳就替谷大愣喊了一声“得驾”,马听话地又继续上路了。坐在车辕上的谷大愣回头望了一眼娥子,闭着眼,甚表情都没有。

太阳出来了,照在娥子的头发上闪闪的,晃的谷大愣有点睁不起眼。谷大愣说:“爹,咱回吧。”卫万愣怔了一下,“回,回哪儿?”谷大愣声音低低地说:“回家。”卫万眉毛一扬,“回家?你娶娥子啊?”谷大愣说:“让二愣娶吧。”卫万又火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不娶你回家做甚。”仿佛让他回家只一个条件,那就是谷大愣必须娶娥子,可谷大愣是不能娶娥子的,所以卫万不把娥子送到目的地是不会半路回家的。谷大愣要哭了,“爹!求你了。”卫万大声地喊着马,“得驾!”

马开始是小跑,卫万狠狠地拍着马屁股,“得驾!”马快了,谷大愣哭了,“爹!求你了。”娥子依然闭着眼,没有甚表情,眼角却有了泪,她没有求爹,她张不开口,她觉得她都没脸求爹。谷大愣还在求卫万,卫万的心像铁打的,一点都没软。娥子的眼泪顺着眼角淌出了眼眶,为了不哭出声儿,她咬破了嘴唇。

到一卜树营子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夏至的爹高兴坏了,又是让老婆烙饼又是炒鸡蛋的。夏至的爹一点都不嫌娥子是带着肚子的,说:“正好正好,夏至愣的甚都不懂。”

吃饭的时候,夏至爹说:“夏至,给你媳妇搛鸡蛋。”夏至憨憨地笑着,搛着鸡蛋喂娥子,“吃吃吃。”娥子紧闭着嘴直往后炕侧身。谷大愣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碗里夏至娘给他搛的烙饼和鸡蛋,恨卫万。

夏至娘不住地夸谷大愣,说他长的俊,问他有没有媳妇,没有的话要张罗着给他说一个,还说她们营子有了女女长的不但栓正,而且还爽利。不知为甚,娥子的心莫名其妙的疼,她一口鸡蛋和烙饼都咽不下去,只想饱饱的哭一顿。谷大愣勉强地笑着,没说有媳妇也没说没有。卫万却说:“还没呢,有好的给说一个。”

或许夏至娘本身就是个热心肠,也或许是大愣的爹给她小子领来了媳妇,总之热情的让谷大愣浑身冒汗,说吃了饭就带大愣和卫万去相人家。谷大愣甚心思都没有,在他眼里娥子是最栓正的,可他就是不能娶她。

一顿饭夏至不住地搛鸡蛋给娥子吃,可娥子每次都闭着嘴往后炕躲,谷大愣闭了几次眼咬了几次牙才忍住没发作。他真想把现乎乎的烙饼扣卫万脸上,问问他问甚那么狠心把娥子嫁给那样一个男人,一个愣货。

一看到夏至那张憨傻的脸,谷大愣就想问问卫万,问问他娥子是不是他亲女子。虽然她和二愣好了,有了孩子,丢了他的人,可他也不能把她嫁给一个愣货啊。他张不开口,毕竟娥子是姓卫的,他姓谷,那是人家卫家的事,他无权过问。

吃完饭,夏至的娘没再提带谷大愣相人家的事,卫万也没提。

走的时候,夏至爹把卫万和谷大愣送到营子边,并一再保证不会让娥子受制。卫万没回头,谷大愣也没有。夏至爹给的那匹小马听话地跟在车后,戴着笼头,缰绳拴在车后。

临走时,谷大愣没敢看娥子,他怕掉泪。夏至还在搛鸡蛋喂娥子,“吃吃吃。”谷大愣默默地走出堂地,出了院子,套了车,等着娥子爹。他不知道娥子爹临走时和娥子说了甚,反正他出来的时候很平静。娥子没有叫也没有喊,或许叫了喊了,只是谷大愣没有听见。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娥子爹已经上路了,回家的路,而娥子却要永远地留在他乡了,即便她想家了,没人带路也难找到回家的路。

19

卫万回到卫家营子就卧炕不起了。

大愣娘问他是不是想娥子了,想就把孩子接回来吧,可卫万闭嘴不说话。王宝娘来过好几次了,针也扎了,病情却越来越严重。王宝娘说找个算卦的打掐打掐吧,估计是跟上乱七八糟不干净的东西了,要么就是把魂丢后草地了。大愣娘问大愣,路上都遇见过甚事。大愣说甚事都没有遇到。

谷二愣整天不着家,就在野滩里转悠,丢了魂似的。营子里人都说谷二愣要疯了,想娥子想的。于是营子人就有说闲话的,有的说卫万太狠毒了,竟然把女子嫁到了后草地,还不如嫁给谷二愣。有的说嫁给谷二愣,凭甚,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娥子可是地主家的女子,他一个长工门儿都没有。反正说甚的都有,有的说卫万窝炕不起是报应,有的说是把魂丢的后草地了。

算卦的是谷大愣亲自请回来的,一进家就说家里有股骚狐子味。大愣娘热接热待地请算卦的上炕,然后好酒好烟招待着,算卦的才说卫万丢了魂了,让大愣娘晚上趴水缸上给叫叫魂,连续三个晚上。

大愣娘连续叫了三个晚上都没把卫万的魂叫回来。

那几夜营子里的狗叫的更厉害了,一直连声地叫的人心惶惶的。夜猫子房前屋后地飞着叫,叫的人冷麻冷麻的。

卫万卧床不起,最高兴的就是郑老爷子了,看来当院埋的小泥人真的起了作用。想着卫家的气数尽了,郑家就可以有后了,他就想吼几嗓子。老八的小媳妇又害喜了,其他的媳妇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最恨的就是老八的大媳妇,倘若生下来的真是小子,那她在郑家就更没地位了,郑老根就更不待见她了。

可妯娌们的恨丝毫不能阻止老根小媳妇肚子里的孩子的成长,不但不能阻止,反而在郑老爷子和郑老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渐渐的鼓起了肚子。郑家另外的兄弟们除了唉声叹气地埋怨自家老婆不争气外,也只能烧香祷告起盼着老根的小媳妇生女子。

卫万的病越来越厉害了,起初还能勉强吃一个白面馒头,可几天后馒头也吃不下去了。大愣娘就做柳叶面,一口一口地喂也就吃上半碗碗。开始卫万没敢告给大愣娘他们在去后草地的路上看见了鬼,可眼看着自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厉害,他只好背着孩子们告给大愣娘说看见鬼了。可把大愣娘吓坏了,问小子大愣是不是真的看见鬼了,大愣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条白狗后面跟着个小孩儿,一点声儿都没有,轻飘飘的就走过去了。

谷二愣依然整天在野滩里转悠,卫大毛还在不厌其烦地调教他的百灵,丝毫不关心他爹的病。卫万已经起不了炕了,但凡能爬起来非把儿子卫大毛那只破百灵掐死。卫大毛竟然在教百灵学狗叫,一天“汪汪”个不停。他也真够执著的,一遍又一遍“汪汪”地叫,叫的卫万脑袋都大了。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生气了,命都保不住了。

大愣娘整天红着眼,偷偷地掉眼泪。虽然他是卫万的老婆,可一旦卫万死了,卫大毛又不是她亲生的,他能对她好么。小宝和小爱还小,还未成人,到时候孤儿寡母的可咋过。大愣听话,可卫家的土地卫万死后也不会留给他一分,说白了照样是卫家的长工。

甭看卫大毛整天不谋正业,就知道耍百灵,一旦他爹一死,他就是卫家的掌门人,到时候卫家的大事小情就是他说了算,他可不像他爹惜情面软的,心狠着呢,说不好会把大愣二愣还有小宝小爱统统赶出卫家,大愣娘相信他做的出来。

谷大愣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从后草地回来后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带回来的那匹小马驹身上,那是用娥子换的,所以他总觉得它就是娥子。

从后草地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可他的心依然没有跟着回来,时常会想起怀抱着娥子的夜晚。谷二愣几次问他,“大哥,远吗?”他迷惘地点下头又摇下头,来回十几天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走的全部是牛羊路,倘若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怕谷大愣也难再找到去时的路。而且茫茫的草原,站在任何一个地方看都是一个样,除了牛羊踩的路之外,几乎看不到别的痕迹。

就连卫万第一去也是他爹带的路,就那回来的时候还走错了路,顺着牛羊路上了小山丘,爷儿俩转了半天才找到来时的路,甭说谷大愣只去过一次,想找到去时的路门儿都没有。所以谷二愣问他,他才茫然地点头又摇头。不是他故意不告给二愣,是他真的找不到去时的路,而且在茫茫草原一旦迷了路,就是死路一条,越走离路越远,所以他坚决不能让兄弟谷二愣冒那个险去找娥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精心地喂养用娥子换回来的那匹小马驹,让它吃饱喝饱。它吃好了喝好了就等于娥子吃好了喝好了,他要把它喂养的膘肥体壮的,那样才对得起娥子。

小马驹的毛是红色的,像娥子的红头绳,尾巴和鬃毛却是黑色的,像娥子的头发。每次谷大愣摸捞它的鬃毛,它都乖乖地用鼻梁蹭谷大愣的脸,就像娥子那晚摸捞他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每次它蹭谷大愣的脸,谷大愣都想抱着它哭。

郑老爷子亲自上门给孙女三花说媒了,一进门就喊:“卫万,听说你把魂丢后草地了?叫了没有?”大愣娘赶紧说:“叫了叫了,大伯。”卫万几天的工夫就骨瘦如柴了,躺在炕上身都翻不了了,眼睛闭的死死的,就剩下一口悠悠儿气了。郑老爷子那壶不开提那壶,成心刺激卫万说:“你也是,娥子和二愣好就好吧,为甚非让她嫁给大愣呢,还把孩子送那么远,想了吧。”卫万嗓子里“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就是说不出话来。可郑老爷子的话还没说完,他又接着道:“既然你把娥子送走了,大愣也就再不能娶娥子了,我给大愣说个媒,你看咋样?”其实他不说卫万也知道他说的是谁,可他偏偏说:“就是我家三花,我想让大愣给我做孙女婿,卫万你看咋样?”

卫万已经说不出话了,还能咋样,就剩下“呼噜呼噜”的喘气了。看卫万不支声,郑老爷子又说:“那你是同意了,大愣娘你是甚意见?”大愣娘看着卧炕的卫万说:“听他爹的吧。”

本来卫万一直想让卫大毛娶三花的,要不是担心三花生不出小子早就找人说媒了,可如今郑老爷子自个找上门了,亲自来给三花说媒了。郑老爷子让大愣娘把大愣喊进家里,要亲自和他说说。大愣娘家门都不出就隔着窗户喊:“大愣,大愣。”气的卫万真想骂她,可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了,只能听见大愣娘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大愣。

谷大愣不知甚事,进家就问:“娘,甚事?”没等娘开口说话,郑老爷子就对大愣说:“大愣,你觉得三花咋样?”大愣说:“不错,我觉得挺好的。”郑老爷子就说:“那让三花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谷大愣的脸当时就腾地红到了脖颈,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好,不好。”郑老爷子纳闷道:“为甚不好?”谷大愣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挠后脑勺。郑老爷子又和卫万说:“我想让大愣做我家的上门孙女婿,我给他几十亩地你看咋样?”卫万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他完全是说给他听罢了,实际是说给大愣娘和大愣的。

大愣娘做不了卫家的主,可她能做的了大愣的主,其实她的心里也是有小九九的,在卫家无论谷大愣咋受最后都是个长工,卫家的土地也不会有半分姓谷,如果给郑老爷子做上门孙女婿,起码会有几十亩地。管他上门不上门,孩子姓谷还是姓郑,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一家人也算落了脚。

在卫家营子,本来谷大愣和谷二愣就是卫家的长工,虽然大愣娘给卫家生了一男一女,可依然没有任何的地位,所以她是同意谷大愣去郑家做上门孙女婿的。卫大毛也同意,他也不教百灵学狗叫了,进家就说:“我看不赖,媳妇有了,地也有了。”谷大愣没吭声,就听娘乐呵呵地说:“大伯,你安排吧,咋都行。”大愣娘不管大愣同不同意,她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

卫大毛又说话了,“到时把那匹小马驹你拉走吧。”谷大愣看着卫大毛迟疑了一下。卫大毛说:“算我的心意。”卫万还没有咽气,卫大毛已经替他做卫家的主了。卫家有的是大骡子大马,所以卫万从后草地带回来的那匹小马驹在他眼里甚都不是,可偏偏谷大愣喜欢它,心肝宝贝似的。卫大毛那里知道谷大愣对那匹马驹的情感,那是他对娥子的情感。

谷二愣还在野滩里晃悠,有几次他沿着牛羊路一路向北,走了很远很远,可惜都没有尽头。走着走着,谷二愣就绝望地哭了,可惜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返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哭到碱土滩里,望着那片茂盛的碱草发呆,望着那一个个碱土坑发呆。营子人脱的坯子已经码成了垛,他和娥子好过的那个碱土坑连影儿都没了。

营子人说谷二愣的魂也丢了,丢野滩了,吃饭的时候都不记得回家了,还得大愣去滩里找他,找也不回。看着弟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谷大愣就想哭,号啕大哭,他是哥哥,他不能当着弟弟的面哭,他比他更想娥子,可他却不能说,只能藏在心底。谷大愣拍着谷二愣的肩膀说:“二愣,回吧。”他永远不能搂抱着兄弟的肩膀说:“二愣,回吧,其实大哥比你更想娥子。”因为娥子不是他能想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

谷二愣真的要疯了,他求谷大愣告给他路,他要去找娥子。谷大愣恼了,“找找找,找甚找。”他比谷二愣更想去找娥子,可他去那里找,茫茫草原。他只能把所有对娥子的思念都寄托在小马驹的身上,每天把它牵到草最好的隔塄上吃草,然后摸捞着它的鼻梁个耳朵说:“吃吧,吃吧,吃的饱饱的。”仿佛是说给娥子听的。小马驹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打着响鼻,不住地蹭他的脸。

卫大毛说了,走的时候让他把它拉走,算是他的心意。卫万病的更厉害了,王宝娘让大愣该准备甚就准备甚吧,怕没几天日子了。郑老爷子想在卫万死前把谷大愣和三花的事办了,不然谷大愣还得替卫万忌孝,要一百天。一百天太长了,他等不及了。大愣娘没甚意见,说:“大伯,你多费心吧。”

就在谷大愣和三花洞房的那天夜里,卫万在自家的炕上闭上了眼,临死时尿了一皮褥子。大愣娘哭的死去活来,“你可睁开眼看看你那苦命的人啊,你咋就不管我了呢。”卫大毛却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娘,我爹不在,还有我呢,我管你。”

就在卫万咽气的晚上,谷大愣在郑家给他的房里让三花剥了个精光,棉腰子都不剩。谷大愣吓出了一身汗,三花抱着他急吼吼地说:“快点,你快点。”

三花没出血,褥子上一滴血都没有。谷大愣看着褥子愣了半天,三花又抱紧了他,摸捞着他说:“你愣甚愣,快点吧。”谷大愣推开了她,“血呢!血呢!”三花发作了,“谷大愣,是老娘娶的你,不是你娶的老娘,你管老娘血呢。”谷大愣蔫儿了,蔫儿的同时又想起了娥子。三花不给他想娥子的时间,又抱住了他,“快点,磨蹭甚。”

那一晚三花叫了半夜,叫的谷大愣火呜呜的,却不能发作,只能就着昏暗的油灯用身体教训她,可谷大愣越是使劲地教训她,她叫的越欢,欢的让谷大愣越发的愤怒,越愤怒就越用力,越用力三花就越叫的欢。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最后谷大愣累了,累的起都起不来了,可三花还不满意,火烧火燎地骂他窝囊废。

那一夜对于卫家营子人来说注定是不安静的一夜,三花在谷大愣的身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谷大愣的娘抱着卫万的尸首高一声地一声地哭着。两个女人,两个在谷大愣生命里重要的女人,一个给了他生命,一个将给他未来的孩子生命。两个女人用不同的声音真实地反应出了谷大愣的心情,也把谷大愣今后的生活拉开序幕。

一大早,三花还在被窝里睡的正香,谷二愣就来了,谷大愣尿盆也倒了,正坐在灶火坑掏灰。谷二愣一进门就说:“大哥,爹死了。”三花听见了,却说:“谷二愣,大清早的,你叫丧呢。”谷二愣叫了一声,“嫂子,我爹死了。”“死死吧,和你有甚关系,你姓谷,他姓卫的。”说着毫不避讳谷二愣裂襟袒怀地出了外堂地,奶子白花花的。谷二愣赶紧低了头。谷大愣还猫着腰掏灰,说:“你先回,我一会就过去。”“娘让你赶紧过去。”谷二愣嘟囔了一句。 AbzzJb3bZYl0b8H+mHVxgIPL0SliEfmyRE5IF91jwnh62oRraruHeCQDi1jc2f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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