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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生活从此被颠覆(2)

XING XING LIANG JING JING

7

第二天早上,又是全家出动,依约在儿童医院挂号大厅见到了陈知行,以为可以直接去窗口拿号子,没想到人太多,挤都挤不进去。本是休息一身便装的陈知行看情形赶紧回科室换了白大褂出来,带着郑芸一行呼啦啦直奔儿童保健中心,路上跟一家人解释:“现在就是看病难,每天的专家号提前预约都要提早半个月,网络预订的改不了,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插队要号子,病人也精明警惕,看见白大褂往挂号窗口去就开骂,算了,我还是直接带你们走后门,在本院当个医生也就这点特权了。”

儿童医院很大,如果不是知行带路,郑芸只怕会转晕。儿童保健科有三层楼,汪教授的诊室在一楼最里头,想必是出于让她安静看病的考虑,估计没想到一整条走廊都成了候诊室,孩子和家长都排满了走廊两侧,或坐或站,只剩下中间断断续续的空间,叫号的护士在队伍中间穿来穿去维持秩序,细碎的嘈杂声嗡嗡不息,夹杂着护士的高声。伴随着诊室的门一开,总是会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走廊上会有片刻的静默,然后蜜蜂一般翘首过去,看护士把应号子的人带进去,便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等待。

知行在护士跟前嘀咕了一阵,护士边点头边打量着郑芸,回头跟另一个护士交代一下,便带着一大家子往诊室里走。穿过走廊比想象中困难,人多,护士不停地喊“让让,让让……”人们在避让的同时也用略带敌意的眼光注视着他们,隐隐中的敢怒不敢言令郑芸有些心虚,低头耷拉着眼皮紧跟着脚步走,眼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坐着的人,并非她刻意,却带着强迫症似的去关注那些孩子。

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神情木然,有些忙着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另一些则呈现出活动着的形态各异的造型,郑芸的眼睛精准地捕捉着他们的脸,继而下意识地停留在他们的眼睛上。通过这几天看病的经历,还有对网络上相关医学知识的突击学习,她或多或少地有些心得,眼神、眼光是一个重要的判定指标,自闭症的孩子不同于脑瘫和智障,不是那么容易地被目测出来,但总体来说,眼睛不够亮,眼神飘移涣散,是能够看出端倪的。每看一个孩子,她都能迅速地做出初步判断,每一次判断都让她心生欢喜——因为这些孩子看起来都跟牛牛不一样,牛牛眼睛亮,表情正常,怎么比较,牛牛都要强过他们,换句话说,牛牛是没有自闭症的!

郑芸在走廊磕磕巴巴行走的过程中,一边头顶着诸多目光里复杂的压力,一边快速而欢愉地在心里完成了甄别比较,并下了结论,无比坚定地给自己下了诊断。

“干嘛不排队?”快到诊室门口了,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个了起来。

护士也起了高腔:“你还不让了呢?!”

“我早上四点就来排队挂号了,他们电脑预约的在我前头,也就几个,我没话说,这眼看就快轮到我了,你来插队,这是什么道理,说说!”男的说着把夹克撸了撸,露出一身胸前起球的暗蓝色毛衣,涨红的脸上满是凶气。话一挑起,后面马上有几个人附和喊道:“后边排队,排队去!”

护士迟疑了一下,知行赶紧靠上去,低声道:“我们是汪曼萍教授的亲戚……我是她侄子,这是我姐姐……”

男子眼皮掀了一下,没吭声,从夹克上放下的手顺带提了提皮带。

“我们昨天就约好了,本是早上八点前就看的,也不想影响大家,但是我姐姐过来远,路上塞车,才耽误到现在。”知行还在解释,诊室的门开了,汪教授探头喊“知行!”

随着知行应一声,刚才还愤懑的人群瞬间泄了气,男子也让开了身体,讪讪地退到一旁坐下,偏过了脑袋。在他的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个跟牛牛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在喝着一瓶果粒橙,瓶子已经见底了,他却还在死命地吸。

郑芸心底一刺,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牛奶,换下了孩子手中的空瓶子,这时候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僵硬,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又仿佛被沉重禁锢着全身,只剩下双呆滞的眼睛,转了转,虚无地落在郑芸脸上。

这表情说不出的熟悉,郑芸陡然间想到了自己,那种无法言状、凭空而来,而又无处不在、让她百般抗拒的恐惧,忽然就侵入了她毛孔,极其顽固地纠缠过来。她在令人窒息却又不能言说的心悸中,逃也似地进了诊室。

汪教授寒暄了几句,问候了自己的同学,知行的父亲,就转入正题,仔细地看了孩子,问了一些情况,安排先去做检查。还好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都认可,只是测试要重新做,因为评价体系不同。按理测试室也要预约,好在知行有先见之明,昨夜提前联系好了,等了十分钟不到,孩子和大人都进了测试室。流程大体相同,不同的是,在牛牛单独做测试的时候,郑芸夫妇和公婆分别在单独的隔断间里电脑答题,夫妻可以商量,两组之间却不能通气。

半个小时四个大人都交卷了,没过多久护士把牛牛带出来,摸着他的头,笑吟吟地说:“宝贝表现很好哦。”

郑芸一听,全身都轻松了,仿佛心上的石头就此卸下了,她忙不迭地道谢,感觉离自己想要的结果又近了一步。她开心地抱起儿子,就地转了个圈,喜滋滋地说:“牛牛,再去医生奶奶那里打个招呼,我们就回家了!”

“儿子你太壮了,妈妈腰不好,爸爸抱。”会超将测试结果往口袋里一揣,伸手接过牛牛,牛牛就势趴在会超肩膀上,探手拍郑芸的头。

“别淘,才表扬你乖呢,总是手不停脚不住的。”郑芸拨开牛牛的手,不到一会,胖乎乎的小手又伸了过来,冷不丁罩着郑芸的头“啪啪啪”几下,然后抓住郑芸的头发用力揪扯起来,猝及不防的郑芸大脑发蒙,乍地感到天地晃动,头皮发麻,然后天灵盖嗡嗡作响,痛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往一边躲去。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一家人都呆住了,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会超将牛牛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教训道:“你怎么可以打妈妈?!”扬手就要给他屁股一下,郑芸揉着脑袋赶紧拦住:“算了,等会还要去汪教授那里,别弄得他情绪不好,到时候不合作,更麻烦。”

周建设赶紧抱起孙子,连声道:“回去再教,慢慢教。”

牛牛懵懂着一张脸,蜷缩进爷爷怀里。

护士轻轻地拉了拉知行的胳膊,靠近叮嘱了片刻。

汪教授平静地翻看着检查结果,一家子都屏息静气,等待着她开腔。

“基本可以确诊,”汪教授的话没有留半点余地:“你们应该稍微松口气……”

郑芸一喜,笑容未及展开,就听见了晴天霹雳一般的下文“孩子的情况比较乐观,但是需要马上治疗,通过长期的训练,是能够有效地缩小跟正常孩子的差距的……”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样的?郑芸不可抑制地叫起来:“他怎么能是自闭症?”

“你觉得他什么都正常,就是有些小小的不正常,你也会觉得,那是孩子的个体差异。”汪教授显然见多了质疑,不恼不急道:“自闭症是这几年才引起重视的,从前多数家庭都认为孩子是性格内向或者发育迟缓……”

“我知道,我查过,自闭症是一类以严重孤独、缺乏情感反应、语言发育障碍、刻板重复动作等反应为特征的发育障碍疾病。可我们家牛牛,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他经常跟爷爷一起玩,他不是呆呆的,而是很活泼,”郑芸急切地说着,转向公婆:“你们说是不是?”

“你能自主地去了解自闭症,很好啊,”汪教授和蔼地说:“但是你可能了解得还不太全面,自闭症的儿童一般都伴有多动症,这都是大脑皮层发育的原因。”

“你说,他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但是现在他会主动开口叫吗?他不会主动叫,他会回避任何需要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理解不了你的指令,也无法发出寻求帮助的语言,甚至都不会主动去寻求帮助,比如说,平时他要拿什么东西,拿不到,他不会叫你们,会自己想办法去拿,或者爬桌子上,或者拿小板凳来踩上去,再拿不到,就会抓住你们的手,朝东西晃动,让你们去理解他的意思,拿给他。”汪教授耐心地解释:“你好好想想,回家再仔细观察一下,很多情况,要么就是你们疏忽了,要么就是你们知道却没有放在心上。再比如,把他放在小朋友中间,他会主动去跟小朋友玩吗,会打招呼吗?”

“他看见小朋友就躲开。”周建设悻悻地插话:“我不喜欢人多,以前一看见人多,就抱着他走开,后来他也这样,人多就走开,一个人玩。”

“还有,他会逃避一切需要用语言表达的事情,这是沟通的障碍。有时候,他还会显得不听指挥,在你们眼里喊不动啊,置若罔闻啊,包括谁离开他都可以,看着最亲近的人出门都不跟脚,也不哭闹,其实都是缺乏情感反应的表现。”汪教授说:“一般两岁多的孩子,都粘人,妈妈出门上班,必然要跟在门口哭闹一阵,你的孩子肯定没有这种情况。”

“是没有。”刘心美叹口气:“谁走了他都好像没所谓。”

8

“还有刚才,你们没有抱在手上的时候,他往大人的两腿中间缩,在家里,他肯定也是很喜欢一些逼仄的空间,越是小小的、拥挤的,他越是喜欢蜷缩在里头,睡觉喜欢拱在被子里、枕头下,只有在局促的空间里,他才有安全感。”汪教授一点点地提示:“不会玩玩具,偏好圆的东西,比如球,汽车轮子,还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玩具,转圈,转个不停……”

郑芸哑了,她曾经在牛牛放肆转圈的时候,得意地表扬牛牛平衡能力好。

“他的东西,一定要放在同一个地方,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必须做到,你仔细想想他那些刻板的行为,要排除你教育养成习惯的想法,因为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还不会出现习惯……”汪教授的话,勾起了郑芸记忆里的细节,教牛牛漱口杯放在哪里,牙刷插在杯子里,是牙刷头朝上,以后牛牛的杯子一定要放到那个位置,有几次牙刷是她随意放了,自己都没在意,牛牛出了洗漱间,还要折回头,非得把牙刷换过来,牙刷头朝上才作罢。郑芸表扬儿子细心,正如汪教授说的,她认为是儿子习惯好,却没有想到……

汪教授拿出测试单:“孩子的确是在正常和非正常的中间值,但是,要排除家长评分时候的不实成分,因为用非专业的眼光来看,他们在幼儿阶段几乎跟同龄孩子没有很大不同,除非程度特别严重,一般的家长是不可能意识到他们的反常的。”

“我要给出的保守诊断,就是自闭症倾向,但是因为是熟人,我也不想这个诊断给你们什么侥幸,因而耽误孩子的治疗,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孩子基本可以确诊为自闭症。”汪教授没有任何的回避,直白地说:“不过根据测评和我的观察,孩子程度比较高,通俗点说,就是自闭程度比较轻,完全可以通过后续的康复治疗缩小他和正常孩子的差距,预后好的话,他可以实现正常人80%的生活功能。”

仿佛是当头一棒,郑芸浑身一噤,便石化了。会超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和嘴巴,刘心美手里拿着的大杂物包滑落地上,周建设的手抄进棉袄口袋里,腿也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一家人此刻都失魂落魄,诊室里安静,忽然响起牛牛没来由的笑声,咯咯咯咯咯,他拉会超的手圈紧自己的脖子,踢着腿,吊儿郎当地跳起来。会超默默地注视着疯癫般狂笑的儿子,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汪教授显然见多了,面对这情景没有丝毫的意外,很宽容地任他们站在办公桌边,柔声说:“赶紧联系治疗机构吧。现在自闭症发病率比从前大幅增高,也可能是大家都比较重视了,每个康复中心都人满为患,许多孩子排队都要大半年,还不知轮不轮得上……主要是治疗时间长,要不间断治疗,所以轮上了的很少退出来……”

“这样的孩子啊,要舍得治,真的花不少钱呢,”她说:“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和精力,千万不要性急,慢慢来。”

郑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会超艰难地发声了:“医生,你们这里做康复治疗吗?”

“儿保中心就有康复治疗,我们医院的相对还是很专业,并且治疗条件比其他医院还好一些,但是估计,孩子应该都排满了,”汪教授喊一声知行:“你去康复科找人,赶紧地,治疗越早越好,这就是真正的跟时间赛跑。”

知行带着这一队人马出了诊室,又浩浩荡荡奔赴康复科,走到二楼转角,郑芸不动了。知行停住脚步,问会超:“要不再考虑考虑?”

会超坚决地摇头:“就争取今天落实。”几步过来,拽住郑芸的胳膊,拖着就上去了。郑芸还挣扎了几下,始终拗不过会超,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被丈夫挟着上了楼。一路走过,不停有护士过来阻拦他们,知行拿着工作牌,过每个关口都要跟医护人员通融,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康复科。

入眼的情景把郑芸震住了,康复科不是她想象中的一个小科室,而是一个大厅。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汪教授门外,大人们带着孩子,都在等待。

知行说:“我先去找找人,你们等一会。”

他前脚一走,郑芸就闭上眼睛,靠在了墙壁上。会超凑近前,低声道:“郑芸,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要好好想想汪教授的话,那都是些实在话。”

郑芸把脑袋别过去,会超又转向她脑袋这边,换了个话题:“就算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回去再说。可是你看看知行,只是你表妹的男朋友,还算不上真正的亲戚,这一上午从早上开始,忙上忙下,到处找人,刚才他还跟我说,他姨妈正好是康复科护士长,但她今天休息,我们拿到测试结果时他就打电话了,请他姨妈专程来一趟。你想想,人家容易吗?这些就该是人家要为我们做的?”

“我们不能这样感情用事,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无视别人的付出,”会超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们回去商量,但现在,就听我的,按照知行的安排去做。”

“就算你想放弃,排上了康复训练的名额,我们可以不做,但是你睁开眼看看这情况,你觉得弄到名额会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会超也靠在了墙壁上,黯然道:“我现在只希望能有一个名额。”

郑芸睁开眼,正好看见知行远远地从那头过来,走的很急,白大褂的下摆带着风都扬起了。她心里忽地一酸,丈夫说得对,知行确实不容易,这个人情,可是欠得太大了。思绪还来不及飘得太远,知行就到了跟前,憨憨一笑:“走吧,姨妈已经到护士站了。”

“谢谢你,知行,你看我光顾着自己的情绪,都没顾及你的难处……”郑芸涩涩的话语被知行堵了回去:“不说这些,我们先办正事。”

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马上就是真正的亲戚了,姨妈护士长很给力,一路带着上上下下奔波,手续很顺利,没有挂号直接复诊,等前头的孩子做完等级评定,下一个就是牛牛。在开测试单的时候,郑芸充满祈祷意味地自我安慰了一句:“复诊没事我们就不用再来了。”

护士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宽和道:“复诊以后再说吧。”

会超马上接过话头:“还是麻烦姨妈留个治疗的空位吧。”郑芸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都要往乐观的方向想,他倒好,还没确诊先灭了自己的志气,那万一牛牛没病呢?!周会超默然地迎着妻子的眼光,瞳仁里盈满了复杂的空洞。

等会超去交费的时候,郑芸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游走起来,这些等待程度评定的孩子跟汪教授诊室门前的孩子有太大的区别的,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的智障,就是有些呆滞的模样。她再一次想起牛牛清澈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怎么就到了等级评定了呢?牛牛还不是自闭症啊……她忽然对会超有了些恨意,为什么他非要把儿子往自闭症上面套?!我不在外面跟他为难,回家再好好理论,我就不信说服不了他。郑芸暗暗拿定了主意,把手抄进棉衣口袋里,抿紧了嘴唇,脸上呈现出一种固执的凛然来。

牛牛不是自闭,不是自闭,过一段时间长大些了,就会好了,等正常起来了,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没点问题!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把脸转向窗外。

太阳老高了,阳光耀眼,透过走廊的窗户正好投射到郑芸的脚上,平底短靴上还有昨天下雨的灰屑和水渍的痕迹,脏兮兮的样子,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最爱穿高跟鞋,细细的鞋跟,黑色的鞋面,擦得晶亮,她喜欢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在阳台上,给自己的高跟鞋刷鞋油,一双双干干净净地摆着,精致而优雅……

有多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从怀孕时开始的吧……

怀孕时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尽管她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在临产时已经达到了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跟一个胖冬瓜几无二致,可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活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她买许多的育儿书,跟办公室的同事宣言,要如何如何地教育和培养孩子,她想象过孩子的样子,想象在同一条路上,怎么抱着、牵着、拉着,孩子就大了。她也想过会有因为孩子一趟趟跑医院的时候,可是任那一副场景,都不是今天的样子……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慢慢地低下头,两侧的头发垂下来,她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两个月前烫起的波浪不成型也就算了,发尾部分竟然还打结了,糊成一团。

早上没梳头?不对,是刚才牛牛揪的,也不对,早上确实没梳头。她吃了一惊,惶然地站直了身体,拉住头发看起来,蓬草一般的乱,捏在手里燥得沙沙响,我怎么成了这样了?她的眼前陡然浮现起电影里经常演的那些精神萎靡、胡子拉碴的男人,走路没精打采地刷着两条腿,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潦倒。

9

就在郑芸暗自伤怀的时候,一个怯怯的声音凑了过来:“请问……”

郑芸侧脸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件灰色羊毛大衣,后脑盘个发髻,眉毛修得整齐,看上去精干利索,家境似乎不错,此刻正笑着:“你也是来给孩子做康复治疗的吧?”郑芸点头。

“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这几天看了些熟面孔,就是你还是头一次见。”那女人说话声音低软,普通话虽然不是很标准,带着外地口音的尾子,但显得得体熨帖。郑芸脸上浮起礼貌性的微笑,心思却转开了,对方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吧,这贸然搭讪只是为了打发等待中的无聊?不由得又四下张望了一通,恍然有些释然,看这大厅里多数的人,穿着、打扮、举止,能跟面前这女人合套的确实没几个。看个病,套个近乎,难道还要物以类聚?!郑芸心下又琢磨开了,这女人是做什么的?想起去汪教授那里看病遭遇过患者的非难,直觉便有些忐忑,暗暗提高了警惕。

果然,女人问道了重点:“你们预约了吧?网上预约的?”

郑芸想起她刚才的话,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马上含糊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提前多久预约的呀?”女人递过一张纸巾,示意郑芸擦擦耳廓,郑芸狐疑地接过来按她的所指一带,纸巾上便有了一道淡淡的红色血渍,应该是刚才牛牛抓头发的时候,指甲刮破的。郑芸谢谢着,顺手把头发捋在耳后,就势低下头去,这个时候,她委实没有心情寒暄,只想尽快结束话题,盼着女人知事,赶紧走开。

女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小梳子来:“要不要梳梳头?”

这话再一次刺中了郑芸,她倏地想到了自己乱草一般蓬散的头发,本来早上就忘记梳头了,刚才被牛牛揪扯,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大约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潦倒相吧,她又一次把自己定义为潦倒,不禁感伤地瘪着嘴撅了一下:“谢谢,我有梳子。”

“没有心思收拾自己?”女人笑声中带着凉意:“把自己打扮一下,心情也会好一点。”

“我以前也是你这样,慢慢就好了,”她看了看不远处到处乱跑的牛牛和象赶鸭子一样的两个老人,轻叹口气。

郑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我们上周预约的。”

女人不笑了,愁容漫上来,话语也变得忧心忡忡:“你们本地的约了一周都不行,也还要找熟人医生带进来呀……”

郑芸心里“咯噔”一下,刚吃一惊,旋即释然。这女人看样子一直在观察我们,不过,知行穿着白大褂,再带这么一大家子,还抱着孩子,想不扎眼都不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我们上个月就预约了,说了本周安排,我们提前一天从外地来的,在酒店住了六天了……”女人讪讪道:“昨天才拿到号子,因为做评级的多,又调整到今天,结果今天上午都快过完了,才进去五个,我前头还有四个,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做,说是一天只能做八个……”

听到这里,郑芸意识到自己插进了一个,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脸陡然之间开始微微泛红,为了不让女人发现自己的赧然,赶紧低头下去,假装看自己的鞋。

女人又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你们进去的护士长,就是这里可以说了算的领导……我看她对你们好客气,你们的事,她都是亲自在办,昨天有个人拿了副院长的条子,她也就是叫护士带着办的。你们……”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说话很乖巧,她既没有声讨郑芸插队,也没有挑明郑芸是个关系户,试探着来,试图揭开什么。郑芸心里拐了个弯,大约猜到了她想打探什么,不如索性拿个大帽子压下来,让女人无话可说,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避重就轻地撒了个谎:“我们是院长家的亲戚。”随即抄手站直了身体,寻思着找个由头赶紧闪人才是上上之策。

“哦,那你们肯定能排上,我们大概希望不大,”女人很失落,话语里满是无助:“我们从汀州过来,路上都要一天时间,我爸托了好多关系,才拐弯抹角地在医院找了个熟人,这里是省城,不是地方,又没有利益交换,都是我们求着人家,人家可没什么求着我们,托付的人也没把怎么当回事……”

汀州?郑芸愣了一下:“我是汀州商专毕业的。”

女人也愣了一下:“我妈原来在汀州商专教书。”

这一说,两人居然还有些渊源,尽管时间久远,郑芸还是回忆起了女人的婆婆,那个曾经教过他们商业法规课程的老太太,也记得她丈夫是当地法院的院长。记忆中的老师是个有爱心的人,当年为了郑芸那届一个学生的偷盗事件,老师还动用过丈夫的影响,最终学生只判了缓刑,得以完成学业。

得知老师如今身体不好,郑芸有些唏嘘,想安慰女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女人嗫嚅着,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不为难的话,你能帮帮我吗?”

郑芸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要今天能做评级就行……”女人期期艾艾地说着:“我儿子五岁时发现的,在汀州已经治疗两年多了,那边说没办法提高,会耽误孩子,要我们到省城来,”她伸手一指:“那是我儿子敬靖宇。”

顺着她的手指过去,郑芸看见了一个上半身挂在老人身上,下半身赖在地上,老人拖了几回硬是不动的孩子,瘦高的个子,嘴里含着棒棒糖,眼睛斜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已经七岁了,医生说黄金治疗时间是八岁以前,如果有专业的治疗,他会比现在好一些的……”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郑芸心里一颤,她看看那女人,轻声道:“我试试吧。”

女人一喜,眼眶瞬间红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郑芸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皮肤细腻,但指头冰凉,郑芸怔怔地望着她,骤然心脏一紧,她的现在,会是我的将来吗?

评级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护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说:“符合我们的收治条件,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治疗效果应该会不错。”

“谢谢姨妈。”郑芸乖巧地说着,下半截话却接不下去了,拿不定主意地看着会超。

护士长察言观色,体贴地说:“我挺能理解你们,未必一下就能接受,心里可能还有其他想法,治疗到底做不做,随便你们……”

“我知道,大厅里那么多孩子,别说进来做治疗,就是要做个评级,都不知要排多久的队……”郑芸磕磕巴巴地说着,又拿眼瞟会超。

会超并没有多少迟疑,马上接过话头:“请姨妈尽快安排治疗吧,越快越好。”护士长点点头,进了医生办公室嘀咕一阵出来,说:“退了一个孩子,把牛牛安排了,下周一直接进入治疗,是最好的治疗师。”

安排妥当了,护士长就要离开,郑芸为难地拦住她:“姨妈,我刚才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熟人,是我老师的媳妇,她的孩子请你关照一下……”护士长一听有些急了:“治疗再也插不进人了呢!你知不知道,给牛牛的治疗名额,也是退了一个医生的关系,才给腾出来的指标。”她探头往护士站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好在关系不是很硬,所以评级都推到了今天,本来安排那孩子昨天做评级,下周一开始做治疗。”

郑芸吃了一惊,陡然之间觉得自己太过幸运了,忙不迭地点头,解释道:“她想在今天做完评级。”

哦,护士长脸色缓和了些,郑芸连忙报:“孩子叫敬靖宇”。听到名字,护士长脸色发紧,道出实情:“牛牛占的就是他的指标。”郑芸更大地吃了一惊,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那头护士长又说:“他们家也是拖了好多关系,才排上号,外地来确实不容易,可名额有限,我们只能说,优先本地孩子……”想到大厅里那个女人,郑芸心里的愧疚更浓,却再也不敢多话了,会超斜斜地瞪了她一眼。

“马上安排她做评级吧。”护士长沉吟着,吩咐排号护士:“下一个直接叫敬靖宇。”护士一叫名字,那女人牵着儿子过来了,两个老人,想是外公外婆也过来了,孩子棒棒糖拿在手里到处甩,走路东倒西歪,脑袋始终歪向一边,眼睛也不看人,嘴里不知唧哝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女人拉扯着,孩子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母亲的动作稍微用力或者快了点,他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女人手忙脚乱地照顾着儿子,一抬头看见便郑芸感激地点头笑笑,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睫毛还是湿的。

“怎么了?”郑芸冲口而出,女人回答:“刚才治疗医生告诉我,治疗名额出不来,评级完了还是必须回去等着,有了空指标出来再通知……可我已经租好了房子……”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却被护士一催,赶紧抹泪进了评级室。郑芸杵立着,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10

“你可别再多事了,我先去地下车库开车,你们过五分钟左右下来。”会超对郑芸使着眼色,先下去了。牛牛还在低头玩着手里的小汽车,郑芸叹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去了护士站。护士长将治疗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决心:“把那个脑瘫的孩子退掉吧,他不是自闭症,而且还伴有肌无力,治疗了两年都没什么效果,我们还是倾向于自闭症治疗,这个名额让出来给其他康复希望大点的孩子。”那头护士在说,那人家未必肯。护士长口气硬了:“去跟他们家谈,动员转去理疗科,下周不再排他的治疗时间了,把敬靖宇调进去。”

一扭头,女人正站在护士站门口,想是因为评级时候大人要在外等候,便特意来了护士站想找护士求情,还想马上治疗,正好听见这样的结果,不由得放下了大心,赶紧进来道谢,等到郑芸出去,又跟出来感谢。事情这样解决,郑芸心里好受多了,她并没有同女人多说什么,就匆匆告辞。护士长正好要去院办,一起下楼,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是心善。”郑芸不答,问姨妈家地址,说要去坐坐。护士长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摇头:“你别来,有那功夫多照料孩子,也别乱花钱,这孩子的开销不会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郑芸傻傻地望着护士长,感觉到凉意渐渐地从脚底漫上来,心事那么重,身体却那么轻,她就这样,迷糊着飘出去。

回家之后,郑芸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既没有吃中饭,也不肯吃晚饭。

刘心美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一收,就听见天气预报熟悉的前奏音乐,一看周建设正背对着电视在教牛牛玩弹玻璃球,赶紧喊一嗓子:“老头子,看天气预报!”

“明天又不洗被子又不出门,哪那么惦记天气预报,”周建设身体转了过去,嘴里却忍不住嘀咕:“天气预报不准了啊,说今天有暴雨,大晴了一天,现在外头都黑了,也没下下来。”

“今天还没过完呢。”刘心美说:“叫你用心看,你不用心,我记得天气预报说是夜间有暴雨,夜间懂不懂?这才几点,夜间才开始呢。”

“哎呀怕了你了,刘老师!”周建设嘟嚷着:“教语文的职业病又来了。”

刘心美不屑地摆摆手,看见儿子从里间出来,伸手从架子上取外套,便问:“要出去?”

会超点头,刘心美又端起那碗没动的饭,冲里间努努嘴。会超摇摇头,示意母亲收桌子。刘心美默默地把未动的那碗饭倒进电饭煲里,眼见得儿子又进去了,不由得停下手,怔怔地坐了下去。

“郑芸,躺了一下午了,出去散散步。”会超把外套搁在床头柜上,轻拍着,把妻子蒙在头上的被子挪开。

被子里的身体舒展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胳膊拱起了被子,她试图再次缩进去。

“我有话和你说,我们出去说。”会超抓住被子,扒拉到郑芸下巴处。郑芸到底赖不掉了,只好起身,胡乱套上毛衣,穿好外套,跟着会超出门了。

两人一直走到平时散步的水上公园,公园尚未完全建好,只完成了主体工程就没有继续开发下去,似乎在等待周围的待建楼盘竣工。不过人工大湖和环湖公路已经全部交付,绿化、亭台等都施工到位,只有高耸的路灯没有通电,到了晚间黑漆漆一片,独自散步难免瘆的慌。夏天湖边凉快,人们也不嫌黑,赶老远来散步的人不少,但一到冬天,湖的优势即变成劣势,水边更冷还挟带湿气,散步的人自然而然就少了。

散步是会超和郑芸习惯,也是两人出现分歧寻求解决的暗语,因为和老人同住,他们不能有太多太过的情绪表达,更多时候,他们需要一些自由的空间以抛开老人的影响,完成夫妻之间的沟通。

绕湖走来,一路无语,在亲水平台上站定,带着湿气的寒风吹散了郑芸的头发,她望着幽黑的水面,只晃了晃脑袋,连手都没从口袋里拿出来。

“你还打算继续找专家看吗?”会超看着妻子的背影,他知道她喜欢钻牛角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明天我要去上班了,已经请了四天假了,再不去就要扣月奖了。以后牛牛那里支出不会少,我们要好好计划,医院治疗费用十天交一次,每次一千多,训练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每个上午,四个项目,三个小时。”会超说:“跟爸妈商量好了,他们去陪上课,我早上送,尽量中午也接,如果上班走不开,那他们只能自己解决,天气好就坐公交,天气不好就打的,所以说交通也是一笔费用。另外还有教材和辅助器具,需要购买。”

郑芸一直不吭声,也不回头,会超便一直往下说:“教牛牛的治疗师沈老师有个比牛牛大两岁的女儿,妈妈明天会去超市买箱牛奶,第一天上课就给她送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郑芸冷声道。

“我说我的安排,你也可以说你的想法,大家商量。”会超耐着性子。

“商量是吧?我的想法就是,不再去看专家,也不去做治疗!因为牛牛没病!”郑芸猛地转身,骤然发声,突兀尖利,引得路两头甚至是远处湖对面的三两对人驻足张望过来。

会超沉默片刻:“郑芸你理智点。”

“不理智的人是你!”郑芸压抑着低吼道:“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你是错的,你今天所有的决定都是错的!”

“错了也要治!你没听医生说,这样的治疗对正常的孩子都有好处。”会超毫不退让:“你不要任性,要接受现实,不能让自己的情绪主导所有的判断,不能像鸵鸟一样,遇事就只会把脑袋埋进沙堆里。难道你坚持相信牛牛没问题,他就会没问题了?固执和逃避都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相信科学,相信专家。”

郑芸讥笑:“专家还是砖家呢,怎地就拍晕了你,连独立思考都不会了?”

“牛牛有毛病是经过测评了的,那些专家难道还不如你?”会超反诘:“你这就是主观臆想,否定科学。”

“你这就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先认定他有病,然后一切行为,正常的不正常的,统统都往有病这个筐里装。”郑芸梗直了脖子:“我是他妈妈,谁也不会比我更了解他。”

“是,你了解他,正因为你自以为了解他,所以你对他所有不正常的表现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你这不是了解,是强求,是牵强附会!”会超恼了。

“放屁!”郑芸忍无可忍,怒声道:“哪一个真理不是经历这样的过程,提出论点,论证,推翻,再论证……我怎么就不可以否定专家的话,我就要用我对我儿子不能被别人替代的了解来推翻诊断!我不但了解我儿子,我还了解我自己,牛牛从怀孕到出生,每个月都去做产检,所有要注意的事项我都遵守了,补叶酸、补维生素、吃了好的,我都吃了,不能吃的,都禁口了,不缺营养多运动,孕后期还吸氧,胎心音监测从没有不好过,生下来他什么都是正常的。你记不记得,产科护士还说,新生儿里头就他有拥抱反应,长得大就是发育好些。还有每次发育体检,他都是正常的,好多指标都略高于同龄幼儿,这些也都是医生说的,都是经过科学检测的!你现在告诉我,专家说他不正常,你让我怎么相信?!”

会超长吁一口气,幽幽道:“医生说了,自闭症是精神类疾病,产检是查不出的。”

“那之后呢?”郑芸追问:“妇幼站的发育检查,都是白花钱?!”

“教授也说了,发育监测,都是检查生理反应,也很难发现。”会超闷声道:“我知道你当时懵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就是不听!”郑芸愤而转身过去:“这就是他们的科学!设备检出来就是病,没检出来就不是他们的责任。”

“你这样说医生也不对,”会超没奈何地说:“那天,教授也说了,自闭症的病因到现在也没有明确,最新医学论点是染色体变异,也就是说,牛牛的自闭症是受孕的时候就有了。”

郑芸沉默了,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快步朝前走着,会超跟上去。

“牛牛不是自闭症,”郑芸这话,更像是在诘问上天:“一定要说他是,也必须告诉我一个原因,为什么他会是自闭症?”她不断地重复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一大滴水落在额头上,会超抬头望天,下雨了。不多的人纷纷跑起来,一会就不见了影子,郑芸还在放肆往前冲,会超小跑上去,一把拖住了她的胳膊:“我们该回去了。”

郑芸甩动胳膊,想挣脱开来,会超用力往回拉,她扭过身子,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告诉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就算他是,你也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家,那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就是我的儿子?不是别人?!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超摇头,心酸难耐:“没有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郑芸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凄厉地嚎哭起来:“总有一个原因啊……”

哗——

暴雨说来就来了,劈头盖脸地泼下来。

会超紧紧地抱住了哭泣的妻子,仰起头,满脸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11

洗过热水澡,喝了姜汤,郑芸缩在被子里,还是禁不住发抖,她觉得浑身无力发软,却又感觉一身肌肉绷紧酸痛,眼皮沉重,脑袋里却无比清晰,往事一幕幕像电影一般从脑子里滤过……她依然没能找出一个原因来,到现在,她还无法相信、不能接受,牛牛患有自闭症。

夜已经深了,窗外雨声哗哗不停。

郑芸悄然看了看电子钟,刚过十二点,竖起耳朵,隔壁没有动静,想是牛牛已经睡了。这孩子打生下来就睡眠不好,月子里就睡倒觉,晚上要折腾到凌晨2、3点,下午就睡得雷打不醒,本以为如老人所说,出了月子就好了,结果直到现在,还是差不多,只是整个睡眠时间减少了,下午不怎么睡,但晚上还是要折腾到差不多十二点,才会筋疲力尽地睡去。医院里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有微量元素都不缺,所有铅锌铜重金属都不超标,郑芸自己找出的原因就是怀孕时候喝茶多了,茶多酚摄入太多,通过胎盘摄入,也就会影响牛牛的睡眠。但是没办法,那时候她就是不能喝白开水,一喝就反胃,心里巴巴地就只想喝浓茶,结果喝得母子俩都睡眠有了问题,早知道,那就得捏住着鼻子天天灌白开水才好。

郑芸叹口气,又去看钟,蓝盈盈的微光显示已经一点多,她凝神细听,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往日里从不间断的,那熟悉的鼾声呢?公公鼾声大,别说婆婆受不了要分开睡,隔着两道紧闭的门郑芸都能听见依稀的声音,今天怎么就没声了?

郑芸一惊,快速而轻巧地下了床,蹑手蹑脚打开房门,俯耳贴近儿子房门,却发现门并有关紧,只是虚掩着,里面确实没有响动。她的手触着门板,迟疑着,要不要推门进去看看。产假休完后,郑芸还坚持喂奶,但上班后母乳锐减,工作压力加上奔波,晚上又睡不好,那奶水就跟白汤似的,眼见就快没了,这时候公公提出来,要带牛牛睡。刚开始还担心鼾声吵着牛牛,一家人都会因此白天晚上不消停,结果出乎意料,牛牛能在爷爷鼾声如雷中安然而眠,自然皆大欢喜,这带孩子睡觉的差事从此就归属爷爷了。

有鼾声是正常的,没鼾声可就让人担心了。这当口,家里都乱了,可别老人家再出什么事,郑芸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头皮发炸,指尖用力,门开了一点,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阳台上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沉重的,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郑芸心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公公周建设其实本姓为陈,是周家无子,从表姐妹家过继来的孩子,小名就叫培根,中华民族的子嗣观念在其间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郑芸所知,这不是公公第一次哭,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当医生在手术室门口宣布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时候,公公喜极而泣,用母亲的原话说“那么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一边嘴里笑着,一边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搞得人家跟看猴把戏似的……”

出身城市的母亲无法理解,这在农村的大户人家里意味着什么,可是郑芸知道,儿子牛牛的身上,寄予了整个周氏家族的期望。当她接过九十多岁的瞎眼奶奶亲手缝制的小毛巾帽子时,奶奶说:“就叫牛牛吧,长得像牛一样壮实,忠厚本分……”。当她带着周岁的儿子回到老家,奶奶给去世的爷爷上香时候说:“老头子,你可以瞑目了。”如今,牛牛就长得像牛一样壮实,可是,你要公公怎么开口告诉自己年已古稀以为得偿了最大心愿的瞎母亲,您的曾孙子,我们周家三代单传的男孩,他可能是个傻子……

“爷爷……爷爷……”就在郑芸不知所措的时候,牛牛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阳台上条件反射般地听见凳子一响,郑芸赶紧退后几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廊上,传来公公鼻音浓重的低声:“牛牛,爷爷在呢,爷爷上厕所去了,已经回来了……”

回到床上刚躺下,会超的手摸了过来:“明天下午我请假,去幼儿园一趟。”

“我去吧,”郑芸说:“你再请假就要扣工资了,一天扣200,不划算,我请一天只扣100。”

“那你预备怎么跟幼儿园说?”会超问。

“还没想,到时候再说吧。”郑芸沉吟道:“要不,先还是保留牛牛的指标,交点管理费给幼儿园,等他治好了,还可以回去继续读。”

会超想说妻子不肯接受现实,还存有幻想,但真话一说,势必又会起小小的争执,犹豫片刻,他还是放弃了,只说:“睡吧,明天都要去上班了。”

一进办公室,同事满书就关切地问:“牛牛的病没事吧?”

“没什么大问题。”郑芸含糊地回答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不到两分钟,王科长进来了,看了看她没说话,直接宣布说,人事科要求严整劳动纪律,以后各部门批假要从严,请假按小时计算累计天数。这似乎是冲自己来的,郑芸预感有些不对路,貌似这规定宣布后,还有下文。王科长虽然只年长她几岁,却视她同眼中钉,这人平素就有些鬼气,属于那种看上去冠名堂皇,实际上腹黑奸诈的类型。在这个小型国企里,人员素质普遍不高,王科长虽然是个财务科长,却连个会计职称都没有,勉强混了个高级财务管理师的职业资格证,而郑芸已经考取了助理会计师,今年还要参考会计师,这就是王科长嫉妒恨的缘由了,怕的还是郑芸抢她的位置。

担心不是多余的,果然,人事科的电话就来了,叫郑芸过去谈话。无非是,口头请假不规范,必须补上请假条。人事科长还好心提醒她,一个月请假最多3天,超过3天不但要扣工资还要扣奖金,奖金包括月奖和年终奖,七七八八一加,也超过200每天了。最后人事科长还说,全年请假不得超过15天,否则年终奖取消。那可是大几千的收入啊,郑芸猜想请假这事王科长肯定报告领导了,在工作表现上,她算是阴了自己一下,在收入上,决计也不会手下留情。

从小隔间谈话出来,郑芸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她闷闷地回到座位上,忽然想到自己下午又要请假去幼儿园,不由得叹口气,无奈自语道:“扣吧扣吧,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要作死你,你还能咋整?!”

“芸姐,怎么了?”满书凑近了问,还悄悄递过来两块巧克力:“吃点甜食就心情好了。”

郑芸把刚才谈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又说自己下午还要请假,满书左右瞥瞥,低声道:“下午我要去税务局领发票,我说肚子疼,让你替吧,正好你借了由头去办事。”

郑芸眨眨眼,感激地笑笑。

站在幼儿园门口,给会超打了个电话。到底是休学还是退学,夫妻俩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在幼儿园交涉的结果很不理想,因为从周一到周五的每个上午牛牛都必须去做康复治疗,下午虽然可以上幼儿园,但幼儿园要求下午2点半以后才能送孩子去,主要是避免吵着其他孩子午睡。

“我知道你们是关系户进来的,不会为难你们,如果你们还要找领导来打招呼,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幼儿园是公立的,管理很规范,为了你的孩子,这样的托管方式已经是开特例了。”园长的话也合情合理:“你看我们园里,为了安全考虑,一般都不开大门,不允许随便进出,但同意了你们孩子这样,那每天中午都得为他单独开门,其实给保安和老师都增加了麻烦。”

郑芸寻思着,上午治疗回家,老人孩子都累,下午还送幼儿园,实际上只在幼儿园里呆三个小时不到,也是够折腾的了,交的还是全额学费和伙食费,未免太不划算。一瞬间,又想到上次和小刘老师闹的不愉快,心里更是堵得慌,不过,再回来读,应该也不会还在刘老师班上了,这么想着,稍稍有点安慰。

她想了想,提出了保留指标的想法,毕竟,当初把牛牛弄进这个幼儿园也花了好几千,总不能就这样把钱白白扔了,何况她心里,还残留着儿子恢复了可以继续来读的那点希望。

园长考虑片刻,点头同意:“那我给财务室打电话,你过去交400吧,我们为你孩子保留名额一个学期。”

出了园长办公室,在楼梯拐角,郑芸停住了脚步。

该去财务室吗?上午会超已经在QQ上给她发了个链接,那所学校叫以琳自闭症康复中心,是全国最好的几所治疗中心之一,虽然远在山东青岛,但是会超已经决定了要把牛牛送过去,并且填交了电子报名表。报名的孩子很多,要轮上至少需要半年,那就意味着,牛牛在儿童医院的治疗紧接着就会去青岛。

郑芸的耳边又响起医生的话“这个病,治疗是长期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为了孩子,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雾气渐渐覆盖上眼眸,郑芸心底再次漫上那无法排遣的隐痛,儿子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幼儿园。她吸吸鼻子,走下楼梯,迈向大门。

途中正好经过会议室,大约是老师们散会,一涌而来。郑芸低头匆匆而过,却听见有人喊牛牛妈妈,回头一看正是牛牛的班主任刘老师,她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12

郑芸摇摇头,她并没有跟刘老师交谈的欲望。

刘老师却没想就此收场,抬头看看楼上:“你是去找园长了吧?”

“已经谈好了。”郑芸抬脚想走:“牛牛暂时不会上幼儿园了。”

“哦。”刘老师淡淡地说,仿佛悟到了什么,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地神情,冲郑芸说:“我说牛牛有毛病吧,你还不信,都说了他不适合上幼儿园……”

郑芸盯着刘老师那张姣好的脸,眼睛里渐渐地有了憎恶,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愤怒在胸腔里膨胀,此刻她恨不得自己就是奥特曼,可以把刘老师当怪兽一样痛揍并撕碎。她竭力压制着怒火,冷冷地问:“你还是老师吗?”

“当然是老师呀,”刘老师神色竟然还有些无辜和自得:“所以我才发现牛牛有毛病,这样的孩子就不应该进幼儿园。”

身边三三两两的老师走过,有些觉得情形不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围了过来。郑芸沉着脸,穿过了老师们,站到了刘老师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就不配做老师,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耐心、最没有爱心、最没有师德的老师,叫你老师简直就是玷污了这两个字!”

“你!”刘老师气急,脸都红了。

“什么样的孩子不应该进幼儿园?这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话吗?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教育法有规定吗?你找出来给我看看!我只知道,教育法规定,每个孩子都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老师?!你这么说话,我只能说,你不但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你还启发最起码的家教,你父母都是怎么教你的?!”横竖到了这份上,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郑芸索性教训道:“你根本不够资格当老师!”

刘老师被抢白得脸色发青,她愤然道:“你凭什么说我没资格当老师?”

“你还当老师呢,你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你都不是个东西!”事到如今,郑芸也无需掩饰怒气,憋屈的太久,此刻只想爆发。她根本没有给刘老师回嘴的机会,张口就说了下去:“别说你是老师应该对孩子一视同仁,好好关心和爱护,就说你不是老师,你也应该有最起码的人性,你告诉我,你的善良、爱心都在哪里?!不服气我说你不是个东西是吧?我告诉你,你要想自己算个东西,那也该是拿人家的钱,就给人家办事。”

刘老师铁青的脸再次涨红。

“你拿了我的钱,给我办事了吗?我要你办多难的事了吗?”郑芸忿忿道:“开学前,新生家访,我不是给你封了两百元的红包,你接了怎么就没点反应呢?那是钱不是纸!你还收了谁的我不管,我们家也不是没钱,不是送不起这两百,你要是对孩子好,送两千也就这么回事,但是你这样说话做人,我告诉你,送二十我都不甘心,你给我把那两百块钱退回来!”

刘老师的脸瞬间红成了酱紫色,她愕然而尴尬地瞪着郑芸,半天说不出话来。

“退钱。”郑芸毫不客气地逼过去,向前一步,站到了刘老师跟前,离她的鼻子尖只差二十厘米不到。她个子不及郑芸的高,正好被郑芸俯视。

所有的老师都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好半天之后,刘老师窘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过来。郑芸接了,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刘老师,然后拖长声音,扬高声调,说了这样一句话:“听说刘老师快要结婚了,我送你一个祝福,希望你生一个健康聪明、没有任何毛病的孩子!还有,以后再收家长红包的时候,记得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积点德对后代有福报!也免得人家诅咒你!”

这话说得很凌厉,对于郑芸来说,平生也是第一次这样说话,她所有的恶毒和诅咒都像刺一样包含其中,只不过换了一个貌似美好的外壳。是的,她忿恨,不单单是因为刘老师小小年纪的阴森和叵测,而是因为儿子的自闭症,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愤懑和怨艾。这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的儿子是这样?还没有确诊,为什么幼儿园就不能通融?即便真的有问题,牛牛为什么就不能享受正常的教育?!

她不能接受的事情太多,她不甘心的事情也太多,但是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她是无力的,甚至连一个幼儿园老师都能因为儿子尚未确证的病而公然歧视,不能给儿子一个容身之地,这个世界如此冷酷和逼仄,她如何能不恨?!

走在冷凛的街头,郑芸的心情比天气还要阴沉,刚才对刘老师的恶毒并没有缓解她内心的愤懑,却平添了对全世界的怨恨。走到公汽站,半天公交车不来,一个路过的老人告诉她,城南要修地铁,这条路马上就要封闭了,这个公交站已经取消,手指那头要她继续走。冰凉的空气中,好不容易到达另一个公交站,可巧公车才开过去,她拼死跑了半站路硬是没赶上,扬手呼号着“等等啊”,却眼睁睁看司机漠然而视,就这样开了过去。

郑芸恼了,无名火起,抓起挎包就朝车站旁的行道树没头没脑地砸过去,一边忿忿地骂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比一个更不是玩意儿!”她骂着刘老师,骂着公交司机,也骂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王科长,还骂着修地铁,骂公交车换个这么远的站,骂自闭症……总之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事情,都在刻意地跟自己过不去,她就是要骂他们!

回到办公室,王科长阴阴阳阳又来了:“你这一周就请了三天假,今天下午虽然是公事,也去得太久了点,反正你自己的事呢,也不好分配同事们替你,下周一就要开始出报表了,这两天周末,你必须加班把费用凭证给做了,账登完。”

“科长,加了班是不是可以抵假呀?”满书笑嘻嘻地说:“我觉得加班就应该抵假,比如加两个小时班,就可以抵两个小时假,这才是公平的。”

王科长不满地瞪了满书一眼,说:“公司有制度,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下回开职代会,我就要提建议,应该允许兑假。”满书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再说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是科长,在你的职权内,你可以灵活运用制度呀。”

王科长声音高起来了:“你这意思,是说我为难郑芸了?”

“没有,我哪敢呀,”满书扭过身子,嘟嚷道:“你是领导,对她从严要求是对的,我们从旁受教了。”

王科长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拿了账本出去了。

“你不要跟她顶嘴。”郑芸说:“我会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拖科室后腿。”

“没事,我叔叔虽然退休了,也是她老领导,她当年若不是我叔叔,根本招工不上。还有,公司抵税的事情,还要找我老公帮忙呢,她不敢把我咋样。”满书探手过来:“下班前,我帮你弄两本凭证,这样你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说话间,几个同事也起身过来了,都无言地从郑芸桌上拿走了一些凭证册子,郑芸感激地望着他们的身影,默默地红了眼圈。

因为有同事的帮忙,郑芸的加班时间缩短了不少,原本估计周六还要来的,到晚上十点,竟然差不多做完了。她想周一早些过来扫尾,周末就不用加班了,这一个星期她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的速度落差,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周末,不单是她,整个家庭都需要休整和放松,何况,他们还需要为下周即将开始的治疗做准备。

走出办公大楼,郑芸在呼啸的北风中长嘘一口气。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四周望去,夜色中霓虹闪烁,五颜六色的灯光传递着快乐的元素,而那些远远近近如小火柴盒般的房间里透出的橘黄灯光,又充满了温暖的气息。郑芸拢了拢棉袄,走进了夜风中。

这条路,到底会是怎样的艰辛,她无从得知,但从此刻开始,已经注定了不容易,她必须要走下去,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站在门口,听见门里传来各样的声音,好几样玩具的音乐,电视的声音,公婆说话的声音,就是没有牛牛的声音。

敲门,喊道:“牛牛,开门。”听见婆婆说:“妈妈回来了,赶快去开门。”

门一开,婆婆扯着儿子站在门口,看见郑芸,牛牛笑了一下,扭头就想跑。郑芸一把拉住他:“叫我。”牛牛不响。郑芸换了种说法:“叫妈妈。”牛牛这才喊了一声妈妈,趁她一撒手,跑了。

刘心美呱呱不停地汇报着牛牛今天的表现,郑芸草草扒了一碗饭,就坐到了电脑跟前,停顿片刻之后,她在百度的框框里,输入了“自闭症”三个字。下拉出一长串的字符,自闭症原因、自闭症治疗等等,她点开了自闭症原因。

会超无声地注视着妻子的举动,敏感地意识到,她已经跟从前不同了,就在几天前,她关注的还是自闭症测试,那是关乎对牛牛是否患有自闭症的判断界定,可是现在,她在固执地寻找病因。昨夜她在水上公园凄厉的喊声再次回响在他脑海里,“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总有一个原因啊……”此刻,看着网页在鼠标点击下慢慢滑动,跳页,一行行字移动:

……

虽然孤独症的病因还不完全清楚,但目前的研究表明,某些危险因素可能同孤独症的发病相关。引起孤独症的危险因素可以归纳为:遗传、感染与免疫和孕期理化因子刺激。

……

有充分证据显示,自闭症学生与家庭背景和父母教养的态度无关,亦不是因后天环境造成,自闭症可能是由生理因素形成,如神经机能发展,生化机能发展,遗传因素或脑部受损所致,可能导致自闭症的成因包括……

……

郑芸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眼睛一眨不眨。

会超转身出房间,跟母亲说了一声,出门散步。刘心美狐疑着,却不敢多问。会超蹭蹭地下楼,忽地脚下一滑,顺势就坐到了台阶上,他就这样坐了许久之后,突然感觉面上凉凉的,还有些紧绷,一摸,满脸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干了。

13

这座城市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又湿又冷。

周一大清早,暴雨如注,郑芸只怕婆婆出门忘带东西,一一询问,水壶、零食、汗巾、备用内衣……是否都带齐,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会超电话响了。来电是党委赵委员,说是省委领导临时来视察,董事长要求他马上赶到单位做好准备工作,赵委员也住在院子里,车要会超坐他的车立刻出发。郑芸一听就知道送老小指望不上会超了,赶紧拿了车钥匙,自己给单位请假。

路程长,大雨,又是早间上班高峰,车速缓慢,到达儿童医院已经八点多,顾不上其他,只能在儿保大楼下放下公婆和牛牛,折头就往单位赶。进到办公室,郑芸是一头雨,一脚水,冷不丁就看见王科长眼瞪瞪地望着自己,面有愠色:“你自己看看几点了?一科室的人都等着你的凭证出报表,要你周末完成的工作呢?”

时针的指向已经超过了九点半,郑芸有些发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些扫尾没有完成,赶紧道歉:“对不起,我老公有急事,临时才我去送孩子去医院……我马上就弄好……”王科长斜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好在扫尾很快,十点多就完成了,郑芸心不在焉地翻着账本,眼睛频频望向挂钟,还有一个小时牛牛就要结束上午的治疗的,她现在就应该要请假出门,可是看科长的脸色,今天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郑芸心里焦灼,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只拿了笔,神经质地抖动着腿,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面的同事递过来一张条子,你怎么了?郑芸写着,我要走了,要去医院接孩子。

同事把条子揉了,喊道:“科长,我要到区税务局去查几张增值税票,对一下数据,你看下这么大雨,郑芸开了车,让她送我去吧。”不等科长回答,又转向郑芸:“帮个忙怎么样?”

“非得现在去?”王科长皱皱眉头。

“不查明白怎么出报表,不然下个月又要调账,麻烦死了。”同事说着,起身拿包,对郑芸使个眼色。

“谢谢你小江,等会你可怎么打发时间呢?”出得门来,郑芸低声致谢。

“我没事,你把我送到税务局,我对完账就在附近逛逛,中午在外头吃点东西再回来。”小江说:“其实你平时加班多,很少请假,也就这段时间孩子病着紧张点,大伙帮你顶着,放心。”

郑芸听着,心里不由得犯难了,暂且不说医生都认为这是长期抗战,就是这头一遭十天的治疗,早上送中午接,别说自己时间不合套,就是会超也不可能做到,这的确是个问题。望着雨刮器均匀的刮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合股留下,她再次焦灼起来,这些已经出现的状况,加上还未出现的状况,一定会把目前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想要捋清了,让它们变得有条理,顺顺畅畅地各有去处,也是个庞大的工程。

紧赶慢赶,基本上准时到了医院,三个人就在前檐坪里等着,上车就走。周建设本想坐副驾驶位置,刘心美忙不迭地叫:“你来你来,一起坐后头,我要给牛牛换衣服,一个人搞不定。”

“哎呀,坐车上又没风吹,捂一下不就到家了,等会直接洗澡,热乎乎就不会感冒了。”周建设说着,还是坐到了后排。

“你就不能配合点?!”刘心美不高兴地数落:“小孩子抵抗力差,说病就病了,又要耽误课。宁可我们麻烦点,也要保证他好好的。”

“牛牛体质好着呢。”周建设说:“不像那些孩子病病歪歪的样子……”

“这都是妈照顾得好。”郑芸乖巧地插话:“医生也说这样的孩子偏食,养得牛牛这样壮实不容易。”

刘心美脸上泛起受用的笑意,手忙脚乱地翻背包,给牛牛换衣服:“体能课牛牛出了汗,就隔了一条汗巾,最后这节感统课,又出了好多汗,估计内衣都湿了,我怕你车来了医院不让在通道久停,就搂着他下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衣服朝周建设一扔:“你看看都湿成什么样子了?牛牛本来就喜欢出汗。还等着照你说得回家换,那准得感冒!省着怕麻烦,你就会懒死!”眼睛乜了一下老公。

周建设被抢白得一句话也不说,收拾了衣服给牛牛喂水。

郑芸赶紧岔开话题:“妈,今天上课的情况怎么样啊?”

“蛮好呢,”刘心美说:“上午四节课,个训、精细、体能、感统。个训就是老师一对一上课,精细是训练小动作,体能就是训练身体机能,比如跳跃、跑步什么的,感统就是玩游戏……半小时一节课,中间休息十分钟,除了个训不让家长进去,其余的项目家长都要参与。”说起这些,刘心美话长,郑芸一边听着,一边频繁地瞥向后视镜,想看看儿子经过一上午的训练状态如何,瞟着瞟着,忽“嘭”一声响,人往前头一栽又朝后一弹——追尾了。

前头的车停住,下来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郑芸也赶紧下车,明知挡不了几滴雨,还是用手罩在头上,点头哈腰陪笑脸:“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光留心后座上孩子去了,没看见……”

男的高声大气地教训着郑芸,郑芸一声不吭地耷拉着脑袋,任他数落,心里则盘算着,要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男人歇口气,郑芸赶紧给会超打电话,只听见手机里传来“您所拨叫的用户无法接通……”她才想起,会超该是在开会,作为单位党委秘书,他的时间通常不属于自己。

看着两个车子不动,引起了后面的塞车,几步开外,医院门口的保安过来了:“你们俩赶紧处理了,搞得我们这里出不来进不去的,不是个事。”

“又不是我的错!”男人一听,又来火了:“我带孩子来看个病,才出门,就让她给撞屁股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处理,那也得她说怎么处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郑芸感觉此人有些难缠,不得不放软姿态:“大哥,我也是带孩子来看病的,保安也说得在理,要不,我们报保险公司?”

“保险公司快赔都要个把小时呢,你还得等他们派人来看现场……”保安说着,两头被堵住的车已经开始狂按喇叭了,嘈杂声一片。

无形的压力逼迫过来,郑芸想着保险还有四百元的免赔额,报了保险也未必能让保险公司出钱,于是讪讪道:“大哥,这我们老堵着路也不是个事,还在雨里站着,不然我赔你现金吧,你说个数?”

男子看看四周,张口道:“八百。”

郑芸一听禁不住肉疼,没踩油门滑行的速度,决计不超过20码,能撞得多重?刚才看了,印痕几乎没有,居然要赔八百?!她心里嘀咕着,也就是两百的场合吧,开口这么大,你也未免太贪了。低头不语的当口,保安说话了:“老兄你看人家一女的,开价也秀气点吧,你再看看你俩的车,嘿,还真是一个娘家出来的,都是兄弟姊妹,折腾个啥哟。”

男子听到这话,再一看两车的标志,真是一样,自家的途观,女的开波罗,都是一个圆圈里v和w叠加,想想保安的话也是有趣,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那就六百。”

“四百行不?”郑芸涩涩地还价。

“就四百,四百吧。”保安和稀泥。

男的不吭声,郑芸赶紧塞了钱过去,开车走人。

“赔了多少钱啊?”刘心美扒着座椅背问。

郑芸淡淡地回答,一百。

刘心美还想说什么,周建设赶紧制止道:“你什么都别说了,让她专心开车。”

车子刚出街口,到达红绿灯处,迎面一个交警过来,打着手势示意郑芸靠边。

摇下车窗,郑芸茫然地望着交警。

“知道为什么吗?”交警眼神犀利地朝车厢里扫了一眼。郑芸有些紧张地回答:“我带了驾照,不是无证驾驶,也没有闯红灯,没有违章变道……”

“怎么不系安全带?”交警皱着眉头指了指她身上:“你知道要怎么处罚的?”

郑芸一惊,看见交警从口袋里掏出罚单来,赶紧打开车门下去,解释道:“刚才在医院门口我追尾了,上车后就没注意系安全带,我这不是孩子有病么,心不在焉的……”

“正是因为带着孩子,你才更要注意安全。”交警的话语虽然是教训,却明显地温和了不少,但手上,还是翻开了罚单本。

郑芸一看急了,也顾不上许多,一下就用手盖住了罚单,可怜巴巴地哀求道:“警察叔叔,我真的知错了……刚才追尾已经赔了四百,这下又要罚一百,我不是不愿意挨罚,而是没有时间去交罚款,我每天都要接送孩子做治疗,还要上班,单位请假已经是个问题,还要请假去交罚款,我真的真的转不开……”说着说着,想起自己这一上午的遭遇,各种忙乱和意外的状况,在切切的无助中,愈见愈深的惶然和绝望如泰山压顶,郑芸的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声音也在雨滴中抖动:“你都看见了,车上老人和孩子还等着,我认罚的,交现金好不好?我还赶着要去单位,再也不能请假了,求求你高抬贵手,大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样,我真的受不了了……”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此刻的悲从中来,郑芸就这样捂着脸,在雨中恸哭起来。 aivi29XfWw1Uy4lnT/NHAyLjnLuTuXg251ptCFIFYMCSymIRHpy0TiVYz1vWjT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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