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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生活从此被颠覆(1)

XING XING LIANG JING JING

这天下午郑芸去幼儿园接儿子牛牛,发现儿子脸上有一条血痂,问怎么回事,半天也答不出来,只好跟老师反映。老师反馈说是牛牛多事,小女孩才用指甲抠了他的脸。但郑芸坚信牛牛不会有这样的行为,最后她找了校长,小女孩承认错误,班主任为此不悦,列举了牛牛种种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行为,指出他有毛病不适合上幼儿园。郑芸与老师争论,为了验证儿子是正常的,她带着牛牛去医院,得来的是一个介乎中间的诊断“自闭症倾向”……郑芸的生活从此颠覆,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甚至是正常的轨道。

1

正要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戴红帽的女孩走过来,热情地递给郑芸一张宣传单,她以为是张广告纸,顺手一捏就准备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去,可是就在伸手的那刻,红底白字一闪,瞥见志愿者三个字,郑芸收回了手,粗略地扫了一眼,原来是志愿者组织的介绍,想了想,她将宣传单折好收进包里,一瞥手表已经五点过五分,便加快了脚步急急地朝前赶去。

远远的实验幼儿园栅栏门在望,门前聚满了家长,没到五点十分不会开门,郑芸放慢了脚步,在人群后边站住。她习惯了悄然低调的状态,在这个市区最好的幼儿园门前,有种自然而然的卑微,因为这是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只招收公务员子弟,像她这样身为国企双职工的家庭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许多关系,才把儿子牛牛送进去,看见老师她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对待别的家长也是客客气气,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只希望自己良好的表现能让儿子在幼儿园里不被看轻和为难。

守门的大爷背剪双手踱着方步出来了,仿佛旧社会大宅门里的管家,淡然扫视一眼家长们,眼里点点倨傲,还有开锁时的不紧不慢,无一不标榜着那种先天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站定,提起手中的钥匙,从容不迫地晃了晃,不紧不慢地抓起锁,将钥匙套进锁眼,只听“嗒”一声轻响,锁开了,咔咔的声音之后,铁门开了,人潮涌上来,大爷“诶”低沉威喝,家长们停住,不过片刻,随着两扇铁门距离拉大,便一拥而入。

郑芸没有那么着急,等着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才在末尾随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进了幼儿园,一路过去,嘈杂的声浪淹没了脚步声,每个教室门口都是簇拥的人群,穿得色彩斑斓的孩子,统一色调的书包,七嘴八舌的家长,顾不过来的老师,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说话声。跟以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不同,郑芸根本无法近前,她便跟往常一样,走到窗户旁边,望向教室里。教室里还有大约十来个孩子,基本上乖乖地坐在座位上,或者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或者盯着电视机,还有些咬耳朵说话……儿子牛牛一个人,站在教室饮水机的旁边,手里捏捏摸摸,不知在弄些什么,一抬头,看见窗户玻璃后的妈妈,愣一下,笑容立马展开,郑芸看见儿子急切而欢喜地往门口跑,她赶紧挤开了家长,抱住儿子,这才跟班主任点头笑笑。

班主任姓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见郑芸要走,赶紧快嘴道,牛牛今天中午吃了一碗饭,不肯自己吃,是她喂的,午睡后起来水果吃得好,还拉了大便……例行公事的一般的说辞,郑芸大概也知道,这是幼儿园对老师的统一要求,在家长跟前说明孩子一天的情况,显得老师们关注每一个孩子,她嗯嗯地应着,脸上始终挂着笑意,退了出来,跟儿子说,去拿你的书包。牛牛到了教室外面的格子架边,随手抽了一个书包就走,郑芸眼尖,提醒道,你是几号?儿子迟疑着,眼巴巴地望着妈妈。郑芸见他一脸懵懂,只好说,开学都一周了,还记不住呀,19号啊。牛牛这才伸手到19号格子里,扯了书包出来,正好一个女孩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牛牛——他看女孩一眼,好像没听见一般,漠然的神情。

这孩子,就是太内向了,郑芸叹口气,没办法,工作忙,自己带的时间少,基本上是公公婆婆在操劳,都说老人带的孩子比较内向,公公尤其不喜欢人扎堆的地方,很少带他凑热闹,这样一来,显得儿子很不合群,郑芸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作为男孩子,还是要早些培养自立意识,郑芸想着蹲下来,给儿子背上书包,一转眼,却看见牛牛左侧脸靠耳朵的位置,一条鲜红的血痕,她吃了一惊,仔细查看,伤口虽然只有橡皮筋的宽度,却有差不多2厘米长,上面已经结痂,暗红色一条很是触目惊心。因为靠近耳侧,正面不是那么显眼,郑芸不但心疼,而且还担心在儿子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问牛牛痛不痛,也不说话,好像害怕似的躲闪着眼神,又问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说话,别过脑袋去。郑芸再次仔细查看了伤疤,猜测应该是其他小朋友用指甲抓的,她牵着儿子的手,在过道里迟疑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问问班主任,总不能因为顾忌老师讨嫌自己小题大做就当无事吧,第一次都不管,以后老师更不会当回事了。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家长们终于陆续离开了,老师跟前也安静了,郑芸这才靠上前去,尊敬地喊道:“刘老师。”女老师侧过身来:“咦,不是早接出去了,怎么还没走啊?”郑芸慢慢地把儿子推到前头,轻声说:“刘老师开始忙,没好意思打扰,我就想问问,你看我牛牛脸上,是怎么回事呀?”刘老师弯下腰瞟了一眼,淡淡地说:“可能是刚才接人的家长多,没注意,他又把脸弄脏了,我们在四点半的时候,统一给孩子洗过脸的呀。”

一听这话,郑芸有了点脾气,这脸可洗得真好,连伤疤就没发现!强忍下不悦,依旧轻声点破:“不是没洗干净呢。”小刘老师愣了一下,蹲下身拨过了牛牛的脸,神色也随之一紧,讪讪道:“为了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今天安排小朋友们自己洗脸,是生活老师检查的,我当时正好去院办了。”

郑芸故作淡然:“一个班30多个孩子,老师肯定也管不了这么细的,我们家长都可以理解,只不过这疤痕不小,又伤在脸上,看样子抠得很深,所以想请老师查一查,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小朋友好玩的,还请老师提醒下次不要这样了。”

刘老师直起身来,点头说:“我问一问,明天给你答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饼干,交给牛牛,表扬着:“牛牛真勇敢,受伤了没有哭,还没有跟老师告状。”牛牛头也没抬接过饼干,刘老师又蹲下来,揽住牛牛,亲热地说:“来,跟老师亲一下,赶快回家哦。”牛牛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挨了一下老师的脸,便挣脱了,靠过来抱住郑芸的腿。

看着这一幕,又听见这些话,郑芸已经明显的感觉到其中作秀的成分,心里颇不是滋味,大致能想见平时刘老师对儿子的态度,多说无益,便礼貌着跟刘老师告别。

走廊上家长都走光了,冷清安静,郑芸牵着儿子依次走过小班的四个教室,不由得又想起同事段宁的话,四个小班,小一是公务员领导子弟,小二是普通公务员子弟,小三是重要关系户子弟,小四是所谓其他原因照顾进园的子弟,当然老师的配备也是依次降低安排的,比如同时入园的三个孩子,虽然同龄又在同一个小区里居住,按说应该分在一个班,却不是。段宁丈夫是市政府工会干事,普通公务员,所以她女儿在小二班,王素英的儿子在小三,因为素英两口子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她弟媳的爸爸是市委常委,也算重要关系户,到了郑芸这里,拖了教育局的关系,打点了不少人情,好歹塞进了小四。而小四班的班主任这个刘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幼师,根本毫无经验,性格脾气没有经过磨练,看上去还很有些心浮气躁,这个班的孩子基本上都属于她的工作经验试验品。

郑芸心里轻叹一声,侧头看看儿子,牛牛低头走着,手里拿着饼干并没有吃,似乎不开心呢,郑芸有些心酸,待走了门口,看见推着单车卖棉花糖、挑担子买豆腐脑的小贩还没走,便提高了声音欢喜道:“牛牛,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牛牛抬头一看,喜滋滋地撒开郑芸的手,跑到豆腐脑桶前,郑芸弯下腰,说:“你想吃什么,必须开口说话。”牛牛看了妈妈一眼,不说话,只拿手指。郑芸不语,心想要不是这么内向,何至于老师不待见,便铁了心要牛牛开腔:“你不说话妈妈不买。”牛牛脸色顿时黯然,扯住妈妈的衣角,却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见郑芸要走,赶紧抓住郑芸的手,使劲往摊子上推。郑芸终于让了一步,问:“是不是想吃豆腐脑?”牛牛忙不迭点头,郑芸便逼:“说话!”牛牛急了,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个字:“是。”

郑芸又问:“买给谁吃?”牛牛低头下去,不出声了。

“给你吃呀。”郑芸说着,递钱过去,牛牛高兴地接过豆腐脑杯子,吸了起来。

郑芸摸摸儿子的头,心酸道:“牛牛啊,你老这样不说话怎么行呢,幼儿园里谁欺负了你也不知道告状,你让妈妈怎么放心呢?”

2

第二天放学时候,郑芸仍旧领着儿子在一旁等着,等家长都走完了,才上前。

刘老师依旧是脸上程式性的笑容,话语里平淡:“我问过了小朋友,是牛牛在玩耍里推了旁边的菁菁一下,菁菁就用手指抓了他的脸。”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但郑芸偏偏有个较真而固执的个性,她缓声道:“刘老师,我们家牛牛虽然是个男孩子,又好动,但是他从来不会去招惹人,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别人来多事,他一般都是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主动撩打的行为……”

刘老师顿了顿,脸上现出一些不耐烦来:“当然不管是谁先动手,把脸抓出血总是不对的,我已经批评菁菁了,她也保证以后不这样了。”看见郑芸还要开口,刘老师又赶紧一句话堵了过来:“我跟班上所有小朋友都说了,再有这样的事情要告诉老师,不能抓小朋友的脸。”她笑着,转过身去,开始清理旁边的玩具柜。

按理郑芸该是要走了,但是她没有动,只说:“让我见见菁菁吧,或者把她父母的联系方式给我,要不,刘老师您帮我联系一下,就打个电话?”

刘老师只得回身过来,脸上开始显现出明显的不高兴:“牛牛妈妈,小朋友打打闹闹受点小伤,其实也很正常,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这叫小题大做?郑芸忍着脾气,还是保持了语调的平静:“请刘老师联系一下菁菁的父母,如果老师忙,我们双方家长可以自己谈。”

刘老师认真而略带不满地看了郑芸一眼,干脆道:“难道你一定要菁菁和她父母向牛牛道歉?至于吗?这是小事,我觉得这样处理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去联系她父母,”

“我要的不是道歉,小孩打闹受伤如你所说不算什么。”郑芸坚持着:“我告诉你,菁菁撒谎了。”

刘老师的脸僵住了,好半天才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尤其不会当着老师撒谎,你不能因为自己对儿子一惯的了解,就推断菁菁撒谎。”

“我只是想请老师打个电话联系家长,如果老师觉得没必要,而我又坚持,这事可怎么解决呢?”郑芸说得很慢,并且一直盯着刘老师的脸。刘老师到底年轻,一气之下终于说出了郑芸的所想:“那你去找校长吧。”

“一个电话的事情,用得着去找校长吗?”郑芸退了一步:“闹到校长那去,对老师你也不好。”

“没事,”刘老师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你觉得我没经验,处理不好这个小事,那就让校长处理吧,最后只要你满意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芸望着她的背影,几分钟之后,走向校长办公室。

两天之后,同样是在校长办公室这张沙发上,郑芸和刘老师听了校长说的调查结果:菁菁自己承认,是她看见牛牛在画画,便过去问牛牛要笔,牛牛不给,她就硬拿,牛牛躲向一旁,她又跟过去抢,就在抢的过程中抓伤了牛牛的脸,牛牛当时疼得哭了一会,但没有老师过问。第二天刘老师问起,菁菁害怕老师处罚,就撒谎说是牛牛先动手。

校长批评刘老师有三处错误,一是对情况调查不够彻底,二是家长提出异议没有进行再次验证,三是家长要求联系协商时不予支持。校长首先跟郑芸道歉,然后转向刘老师:“你说几句吧。”刘老师满脸绯红,踌躇着好久都没有开腔。郑芸寻思着年轻人经验不足,又觉得是自己身为老师一下拉不下架子来,也不愿意闹得相互难看,便决定自己先开口对刘老师表示谅解,给一个台阶下,以免日后相见尴尬,这里刚启动嘴唇,那里刘老师就说话了:“牛牛妈妈,我处理事情简单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们家牛牛,也不太像个正常的孩子……”

郑芸和校长同时愣住。但是刘老师仿佛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并不理会俩人错愕的表情,强硬着一戳到底:“每次我们上课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在听讲,他却到处乱跑;生活老师挟着他坐,要么就是两眼看天;平时不管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叫他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做,好像根本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刘老师越说越急,也越说越直白:“牛牛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刘老师!”校长的脸色已经变了,可是并没有阻止刘老师继续往下说:“他根本不适合待在我们班上,也不适合上幼儿园。”

郑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次为儿子寻求公平的诉求竟然遭到了这位年轻老师恼羞成怒的抵制,她可以把这看成赤裸裸的报复,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只对公务员子弟开放的幼儿园,作为关系户的她没有任何底气,尽管愕然和气愤,在短暂的权衡之后,郑芸还是异常坚定和现实地选择了沉默。

校长终于把刘老师带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谈了一阵之后,再次进来,跟郑芸道歉,承诺如果牛牛不愿意呆在小四班,除了小一,其他的两个班任选。

郑芸想了想,说:“这样吧,校长,我先带牛牛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医院证明孩子没有问题,只是性格内向,我们跟刘老师说清楚,再转班。”

校长点点头:“我们尊重家长,也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作为年轻老师缺乏耐心和爱心,我们会好好教育慢慢引导,你放心,以后我们不会因此对牛牛有任何偏见,还是会跟从前一样,关心爱护。”

从幼儿园出来,迎头一阵大雨,但是因为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郑芸不得不冒雨在路边拦车,赶回办公室。等到了单位,外套都湿透了,膝盖以下也没有一丁点干处,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凉意渐渐从脚底漫上来,全身发冷,郑芸心里,忽然就有了森森寒意。

有道是,北协和南湘雅,这是一南一北最有名的医院,此刻郑芸和丈夫周会超就带着儿子在湘雅二医院的精神病科排队。挂的是苏教授的号,据说是行业内在南方及负盛名的医生,一个上午才挂五十个号子,好不容易快到十一点才轮上,进到诊室,教授看了郑芸一家三口一眼,先叫对面的实习生看。这个男医生先问牛牛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牛牛一概不回答,眼光四下瞟,而脑袋则到处扭,不安生坐,也不好好站。

男医生很有耐心地扶住牛牛的肩头,轻声道:“小朋友,看叔叔的眼睛。”牛牛依旧不肯合作,折腾了好几回之后,男医生抬头问郑芸:“你们留意过他平时的眼神吗?”郑芸摇头,解释道:“我们都好忙,一般是奶奶带着。”男医生又问:“他几岁开始叫爸爸妈妈的呀?”郑芸说:“一岁多就会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不肯说话也不叫人。”

随后男医生又问了一些发育的情况,最后他拿出几个颜色不一的木头小方块,叫牛牛照着摆放,牛牛压根不理会,反而对他拉开抽屉一刻瞄见的小汽车有了兴趣,自顾自地打开抽屉,翻出汽车,用手去掰轮胎。郑芸觉得很失礼,摁住牛牛的手:“没有进过允许不能随便开人家抽屉,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想玩,要跟叔叔说,叔叔答应了,你才能拿。”牛牛充耳不闻,还在执著地掰汽车轮胎。

“没有关系。”男医生笑了一下,在病历上写下了一行字:自闭症倾向?

郑芸看着那行字,心底一落,眼瞅着病历转到了苏教授手上,她还指望详细问问自闭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诊断后面的问号是怎么回事,苏教授已经签名结束,行云流水地开了两张检查单:“先去隔壁行为测试室预约一下,定个时间做行为测试,再去CT室预约,做个核磁共振检查。”还没等郑芸开口,她就喊护士:“叫下一个进来。”

一溜儿的预约,花掉近五千元,因为不能当天做检查,只得先回家。坐在车上,牛牛依旧不安静,到处折腾,郑芸一言不发,不停地制止着儿子的多动。“只是花了点钱嘛,别这样不开心。”周会超说:“花多少钱买个安心都值得。”

郑芸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心情不好,是……”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没有把自己对担心的事情说出口,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那个教授,一个号五十块钱,就跟我们说了一句话……还有,做测试是一天,核磁共振检查又是另一天,还要挂号在看结果,这又要来回折腾好几次,真是麻烦,想想就心烦……”除了最后这两个字“心烦”,倒也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周会超再也不吭声,只盯着前面的路。

郑芸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好,他们夫妻俩都在回避和担心、并且心烦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牛牛到底是不是自闭症?

3

车内空间局促,气氛也很憋闷,牛牛依旧没有半点声响,却还是不停地扭来扭去,胖乎乎的小手在靠椅和车窗上到处摸,一会儿弹起身体,一会儿又翻倒在座椅上。郑芸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时候……

“快来看这个宝宝啊,长得都撑起来了!”手术台上,主治医生兴奋的叫声伴随着一阵笑声,引起郑芸的身边一阵小小的轰动,麻醉医师凑近了郑芸耳边轻声说:“是个大胖小子。”郑芸费力地抬起脑袋,急切地张望,麻醉医师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脑袋:“别急。”

“九斤八两啊!”医生转过头来冲郑芸说:“这是我接生过的最重的宝宝!你还坚持要自己生,你说你怎么生得出?!”尽管一个大口罩遮住了医生大半张脸,但是她眼睛里满是晶亮的神采,将情绪毫无疏漏地传递给了郑芸,她再次梗起了脖子,想看看儿子,麻醉医师再次按住了她的头:“就来了。”

“来,让宝宝和妈妈第一次亲密接触……”护士把一个光溜溜、肉呼呼,粉红温热的小小身体拖在手术巾上,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将他微微侧过来,贴上郑芸的脸。她侧脸看着儿子,黑亮的胎发湿湿地粘在脑门上,白白粉粉的皮肤,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无法看全,可是在皮肤触碰的一瞬间,儿子发出低低的一声呀,那么稚嫩而微弱,郑芸的心底涌出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暖流,她感觉到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了看不见的触角,把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和儿子相贴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那一侧小面积的脸庞,此刻正享受着全身皮肤和全体脏器的妒意,它怎么能这么幸福,幸福得让其他的所有没有完成第一时间接触的部分,都充满了期待。

这是身体里潜伏的母性在复苏吗?这股力量让她有了幸福的惊悸,让她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正待用脸去摩挲儿子,护士已经移开了他,麻醉医师的手再次轻轻地覆了下来,天使一般的声音响起:“这下放心了吧,好好休息一下……”

郑芸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重重的气。如果这一次闭上眼睛,还跟牛牛来临这个世界时候一样,多好啊,也许生活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初始的时刻,她的人生还是那么美好充满希望,还可以重新来过。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么幸运,闺蜜四人行,只有她一个人生了儿子,当那三个一起长大的小妮子毫不掩饰地表露羡慕嫉妒恨的情绪的时候,儿子牛牛带给她的幸福,总是能让她悸动,可是这么快,这份幸福就瓦解得象秋天的银杏树叶,风一吹落了满地,再一吹,就席卷而去。

此时他们正行驶在她最喜欢的这条街上,行道两旁栽满了银杏树。记得跟周会超去领结婚证那天,从婚姻登记处出来,正好是中午,炫目的阳光在秋日的银杏树枝干间跳跃,她穿着高跟鞋调皮地追着落叶跑,奚梭的落叶声、细碎的脚步声,和她轻盈的笑声,似乎完美了整个世界,一片金黄簇拥着她,而前头永远都是金灿灿充满希望的情景,仿佛她的未来金碧辉煌。她就在那个时候爱上了银杏树,爱上这条以银杏树作为行道树的街,每次驶过都会刻意放慢车速,为的,只是回味当年的隐秘的虚荣。

可是今天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情,她甚至不想再看见这漫天落下的黄叶。

“你睡一下吧,堵车了,没那么快到家。”会超看见后视镜里的郑芸满脸疲惫。

郑芸想摇头,冷不丁牛牛的手就摸了过来,在郑芸的脸、下巴、耳朵上捏捏拍拍,然后自顾自地大声笑了起来,脑袋不停地晃动。

“坐好,别动了。”郑芸按了按牛牛的肩膀。

牛牛就跟没听见一样,身子一躬弹出去,撞到了驾驶座的椅背又摔回来,依旧再弹出去,反反复复,完全故我,弄得这台小小的两厢车如同海浪里的船,颠簸起来。

因为陷在车流中,旁边的车也发现了这车的古怪,纷纷摇下车窗,朝这边张望。

“你坐好,不要乱动了。”郑芸加重语气再次制止,抓住牛牛的手,抱住他的身体,暗暗用力箍紧了他。

恩,恩,恩,牛牛发出重重的抗议声,开始拍打郑芸。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记耳光就打在了脸上,麻麻地疼,郑芸摸了摸脸,吸了口凉气,用胳膊夹住了儿子:“牛牛,你要听话,不要动了,妈妈要生气了。”

话音未落,牛牛就是一脚踢中了郑芸的鼻子,郑芸的脸顷刻间缩成一团……

“叫你别动了,听见没有?!”郑芸的吼声纠结了气急败坏,但更多的是恼怒和忍无可忍。

声音许是太过尖利了,连会超都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牛牛显然吓住了,身体一下硬了,郑芸俯身,用手臂团住儿子,更用体重压制住了他,想强行将他的多动捆住。牛牛奋力反抗,使劲蹬腿,急切而又无助地把脑袋扭来扭去。

郑芸忽然又觉得不忍心,他不过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不懂事,自己不该这么粗暴,更不该将不良情绪转嫁给他。这么想着,她有些内疚地松开了手,没想到牛牛逮住这个空子,一下就窜了起来,连鞋也没脱就站到了车登上,狂笑着蹦了起来,他不停地蹦着,手舞足蹈。

郑芸忽然火了,一把将他拖下来,伸手就罩着屁股上使劲拍了几下:“叫你乱动!”

牛牛嚎哭起来。

会超侧过身,想说什么,这时候,前头的车动了,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扳动档位器,跟了上去。

牛牛还在哭,哭声小了许多,郑芸默默地看着儿子眼泪流满了整张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想哄哄儿子,抱住他给他擦眼泪,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默默地从牛牛身边挪开,靠近另一侧车门坐着,疲惫地把脑袋抵靠在车窗上。

“下雨了。”会超说。

她抬头望向车窗,星星点点的雨水打在玻璃上,也洒在路旁的落叶上,风还在刮,但沾了雨水的落叶已经沉重起来,偶有翻飞,也变得有气无力。她轻轻地捂住脸,把头埋了下去。

“明天上午做核磁共振,我要开会,不能请假,你一个人带不住牛牛,让爸爸妈妈一起来吧。”车又一次被堵住了,会超跟郑芸商量,但后座上没有响动。

“你没听医生说吗,要喂药让孩子睡着了才能做,牛牛肯不肯吃药还是个问题,万一不愿意,闹腾起来你怎么抓得住?万一要灌药,你连个帮手都没有……”会超见郑芸还是不答话,伸手推了推她的膝盖。

“我不想做了。”郑芸忽然说:“牛牛没问题。”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的。”会超默然道:“要看医生的诊断。”

“医生会诊断什么?还不是开一大堆检查!”郑芸情绪激动起来:“每次跑医院,挂号,看病,检查,开药,交钱,排队排队!烦都烦死了。”

“你不能因为手续麻烦就不看病了呀。”会超以为郑芸还沉浸在刚才牛牛吵闹的焦躁中,并没有体察到妻子内心真正的排斥和抗拒。

“我不想再去医院了,”郑芸强硬起来:“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牛牛没病。”

“没病检查一下也安心嘛,再说钱都交了,退起来麻烦,要再想做,又得重新预约,更加耽误时间,”会超迟疑了片刻,说:“明天我还是请假吧,我们一起来。”

郑芸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车里安静得有些怪异,她一扭头,却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细细的身子斜躺着,缩在座位小小的角落里,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细小的乳牙,鼻息里竟然还发出轻轻的鼾声。神情是那么可爱又无辜,可是又显得那么孤单和可怜,郑芸握住儿子软软的小手,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

他睡得这么沉,这么香,完全不知道父母的心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不知道世界将会对待他的态度,小孩子就是这么纯粹,想闹就闹,想睡就睡,根本不管其他。

会超的声音淡淡地飘了过来:“他刚才是在吵瞌睡呢,小孩子睡前都是要闹腾一阵子的。”

这话加深了郑芸心底的愧疚,为了今天看病,牛牛7点不到就被拖起了床,这都下午3点了才往家赶,在医院上上下下地跑,吃喝都不安心,别说大人焦灼,小孩子也受罪,大家都疲惫不堪。回想着自己揍牛牛的一幕,郑芸自责不已,她默默地脱下外套,盖在牛牛身上,又轻轻地把儿子抱起来,揽在怀里。

牛牛,你不会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上天不会对你这么不公平,也不会对妈妈这么不公平,等诊断出来了,你好好的,这事就过去了,妈妈给你转学,我们去个收费高的私立幼儿园,哪怕全家再省吃俭用,也一定不再让你受委屈。

郑芸想着,低头温柔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

4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到早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会超洗漱完毕,却看见郑芸还站在蒙了一层淡雾的玻璃窗前,抱着双臂,默默地望着窗外模糊景物发呆。再扭头,牛牛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不由得抬高了声调:“怎么还不叫牛牛起床啊,也不看看几点了,说好了你先换衣服,还不快点就赶不及了!”

郑芸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挨着床沿坐下来,目光依旧虚无地盯着水蒙蒙的窗玻璃:“又降温了,太冷了……让牛牛睡吧,别叫他了……”

会超缓缓地蹲下来,按住妻子的膝盖,看着她虽然有些木然,却隐忍了太多情绪的脸:“爸爸妈妈都准备好了,在客厅等着呢,你赶紧换衣服,让妈妈来照顾牛牛起床。”

郑芸一下抓住了会超的手,声音凉凉的:“我们不去医院了吧,牛牛没事的。”

“这才刚开始呢,”会超当机立断起身,拍拍郑芸的肩膀,转身拿起外套:“上午做核磁共振的时候,我再去测试室问问护士,看我们的情况能不能今天提前把ABC测试做了,这样明天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郑芸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明天就不用去了?那还要挂号,找医生看结果。”

“测试早点做完,就能今天看结果啊,只要护士说今天能做测试,我就中午排队挂下午的号。”会超已经探头出了卧室:“妈,你来弄一下牛牛,时间来不及了。”回头一看郑芸,依旧一副焉焉的样子如同大病初愈,打开衣柜的动作都是有气无力,便折身回来,顺手抓了一件毛衣出来,扒下妻子的棉睡衣,再给套上毛衣,将她推进卫生间:“赶紧洗洗。”

跟郑芸的拖拉截然相反的,是婆婆刘心美的利落,十分钟不到就收拾好了牛牛,穿衣洗漱加下楼,风风火火地就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牛给抱到了楼梯口,会超正好热车完毕开出来,就看见三个棉球一般的父母和儿子,还有一个大提袋,母亲得意地说:“知道你们顾不上吃,我把蒸好的玉米都带上了,还有几个面包,牛牛的豆浆也加热了。”

说话的档口,郑芸下来了,棉袄还披着,头发也还披着,脸白白的没生气。看见公婆抱着瞌睡尚未全醒的儿子上车,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木然地闭上了眼睛。开车之前,会超伸手帮她把棉袄拢了拢,眼光从妻子脸上滑过,发丝凌乱潦倒地洒落在侧脸,青黑的眼袋明显,嘴唇发干,他知道,跟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一样,郑芸也几乎一夜无眠。盯着前挡风玻璃,雨刮器规律地划过,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可不要,她先跨了。

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嘈杂的人声就像不停嗡嗡着的蜂鸣器,让人烦躁。

穿过熙攘的人群,郑芸突然就有了生气,脚步熟练飞快地到了核磁共振检查大厅里,安排公婆和孩子坐下,去找护士,没一会儿,就拿了一杯糊糊样的药出来,说是要牛牛吃下去,半小时后睡着了就进检查室。这时候,会超还在停车没上楼,但他预料的情况毫无意外地出现了。

“啊——”尖利的叫声响起来,牛牛被爷爷横贯在椅子上,强直着身躯和双臂被爷爷的胳膊制住,奶奶则捧住他左右摆动的脑袋,这边郑芸一手端坐塑料杯子,一边捏着他的腮帮子,眼见他脸憋得通红,可就是死活撬不开嘴巴……老的老,大的大,小的小,都憋出来一身汗,三个大人六只手还是没能灌进去半点药酱,倒出取得糊糊全在牛牛嘴边被吹成了汩汩的泡泡,四散成一脸,糊了郑芸一手和公婆一身。

会超匆忙过来,看见牛牛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又看见束手无策的父母和气急败坏的妻子,七手八脚地扒拉开一干人,牛牛哭着爬了起来,仰头一脸的泪水、鼻涕和药糊。会超掏出湿纸巾,细细地擦着,护士凑近了问:“喝完了吗?”

郑芸摇摇头:“都洒了。”

“小孩子都这样呢,你再来拿一杯吧,”护士说:“抓紧时间,半个小时他要是没睡着,那就只能让别人先做了,你们又得再等一个多小时了。”

会超抱起牛牛,慢慢地抚摸他的背,郑芸蹲下来,低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会超瞪了妻子一眼,叫母亲:“妈,等会就这样坐着喂,我用腿夹住他的脚,用胳膊蜷住他的手和身体。”

“坐着喂也一样会呛着他的。”郑芸细细的声音弱了下去。

“那也必须喂下去,”会超口气硬了:“再耽误时间,只怕今天拿不到结果,明天又要耽误。”

婆婆已经把药糊端过来了,郑芸叹口气,想了想,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逗儿子:“牛牛想不想吃?”

牛牛的手伸了过来,郑芸把手一晃,说:“喝了糊糊才能吃糖。”牛牛不听,又去抓糖。

郑芸把糖握在手心里,说:“喝了糊糊妈妈给糖吃。”

牛牛低头下,不说话。

郑芸把糖纸撕开,白白长长的圆柱形奶糖躺在手心里,然后她端起糊糊凑近嘴边小抿了一口,再用舌头舔舔奶糖,对牛牛说:“看,喝一口糊糊,我们就可以吃糖啦。”牛牛的眼睛盯着奶糖,郑芸尝试着把杯子靠过去,牛牛别了一下脑袋,眼光又转回到奶糖上。她把奶糖放在牛牛嘴边,他张嘴,就势一下灌了一口糊糊进去,牛牛发觉不对,正要吐,郑芸把奶糖塞了半截进去,听见牛牛喉头咕咚一声响,她立马又把奶糖给扯了出来。牛牛发觉上当,瘪瘪嘴要哭,郑芸赶紧把奶糖靠过去让他舔一下,然后又哄又骗,如法炮制,硬是把大半杯糊糊给喝了,这才把奶糖全放进牛牛嘴里。

为了防止儿子再乱动,郑芸给他左手里放了个山楂卷,右手里拿了块饼干,看着看着药力发作,倦态就上来了,不多时就在公公怀里呼呼睡着了。

检查很顺利,十一点不到就做完了,通知下午四点以后拿结果。这边会超也过来了,说测评老师答应调整到下午一上班就给牛牛做自闭症专项测评。一家人在医院附件找了个小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重新回到了医院。

还没到上班时间,走廊两侧已经坐满了人,全家合计了一下,为了避免专家号难等,决定挂个主任医师的号子。会超下去挂号了,婆婆靠在过道内侧的墙壁上打盹,公公跟着牛牛四下里走动,郑芸给儿子喂了点水过来,位置也被人占去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不碍路又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大门边上的墙根了。人来人往,大塑料长条的挡风帘一下被掀起,一下被撩开,只觉得寒风阵阵往里涌,雨的味道飘散在消毒剂的气息里,湿气象雾一样,包围了身体,透过厚厚的棉袄渗进骨头里,跟心底的凉意连成一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嘟嚷着抱怨道,这个寒冷的冬天,怎么就没有个完呢?

她摸了摸脸,冰冷,想抬脚往里走,多开门边,大厅里的暖气应该会让自己感觉好点,可是望着诊室的门,她却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恐惧,不愿进到再里面,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进医院时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给自己打下的强心针,竟然就在这阵阵从脚底冒起来的凉意里,消失殆尽了。

医生来了——

会超带着牛牛进去了,过了一会,婆婆又被叫进去了,郑芸木然地盯着前方,目光虚无,周遭一切人和事仿佛都不存在了,诊室的门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一切席卷了进去,而她亦将被吞噬。

“郑芸……”令她恐惧的声音到底还是响起来了,郑芸拖起僵硬的腿,走了过去。

护士拉开了门:“妈妈是最了解情况的,还是她来,你们都出去吧。”

身后的门关上,牛牛难得专注地站在医生办公桌前玩着恐龙蛋,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抬头看了郑芸一眼,微微一笑。郑芸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助,她惶然地抓住了桌子角,慢慢地坐下去,诊室里空调温暖,她却禁不住浑身发颤。

女医生按住郑芸的肩头,示意她蹲到桌子后面去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见牛牛无知无觉,医生便抬高了声音问道:“妈妈呢?”可是牛牛头也没抬。医生走近牛牛,弯下腰来拉住他的胳膊,又问:“妈妈呢?”牛牛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脑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医生沉默片刻之后,说:“看着阿姨的眼睛。”牛牛没有动作。医生便用双手扳起牛牛的脸,托起下巴,发出了更清晰的指令:“看我的眼睛!”

郑芸急了,站起身来,扳住儿子的脸朝向医生:“你用眼睛看着医生阿姨呀……”

也许是她疏忽了,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次却分明地看见,儿子的眼睛不但没有依照指令看着医生,反而像旁边瞥开,医生伸手按住他的头,加了点力想压下他的脸,他却梗直了脖子拼命斜开脑袋,黑眼珠挤向一侧,露出大半眼白,就是为了逃避与医生对视。

医生缓缓地站直了,轻拍着郑芸的手,低声说:“你先出去吧。”

5

郑芸默默地退了出来,护士递给她一张卷子,正反两面,字小,内容很多,写满了诸如多大会翻身等等发育情况的问题,郑芸仔细地做着一道道选择题,不知不觉就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做完了,有些头晕的她抬头仰仰脑袋,手刚摸上颈椎,就看见会超拿着一个薄薄的大塑料袋过来了,想是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再一看丈夫的脸色,难得地挂上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未待郑芸开口问,就说:“脑部发育正常,没有问题。”

郑芸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交了卷子,便跟会超嘀咕:“卷子上的发育测评,也基本都是正常,我看今天打道回府,往后都不用来了。”

话音刚落,护士就叫领孩子,几分钟后又叫拿结果。会超拿了单子看看,脸上的笑便淡了,郑芸紧张地接过来,细细地看,生怕遗漏了半点,上面几大项都只有分数,最后一项总和,看说明分数居于自闭症分值和正常值之间,至于诊断,就是一个“自闭症倾向?”

郑芸有些懵了,不晓得该如何判断,三步两步就跨进了诊室,小心翼翼地跟那年轻女医生求证。

“你的孩子只有两岁三个月,确实不是很好判断,我们只是按照标准来打分,具体的结果你还是要去跟医生谈。”女医生很温和:“像你孩子这种中间分值的情况,有几种可能,根据个体的不同,有些孩子只是发育迟缓,长大了就慢慢好了,有些孩子是因为不配合检查,出现误判的情况也有,还有些孩子确实是自闭症,但因为年纪小,发现早,适合早期介入,也能够很大程度地减少跟正常儿童的差距。”

郑芸一听,下意识地将儿子的情况跟最乐观的对号入座,心想,不是都说男孩比女孩发育迟么,咱家牛牛也该没什么问题,这么一暗示自己,身体又轻盈了一大半,试探着问:“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以后多观察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

医生笑笑,偏头想了想,说:“我建议你还是要挂号请专科医生看看,这样你们能够问到更详细的情况,他也会给你们更专业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郑芸连声说:“我们以后定期检查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你孩子这种居中的分值,还是要引起重视啊,”医生放慢了语速:“我在测试报告上写了的,请专科门诊综合诊断。”

郑芸还想推辞,身后传来会超的声音:“谢谢医生,我们提早挂了专科号了,马上就去看。”

身体里满满的劲头仿佛是被吸管吸空了的饮料瓶,顿时变成了虚张声势,郑芸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会超拖着去了门诊,她希望人多排不上,上天偏不如愿,这到了快下班前的半小时,走廊居然空了,喊号子的护士直接安排他们进医生办公室。

一家五口全进来,把诊室挤得满满的,关注的焦点,只有一个牛牛。

还是一个女医生,有些年纪了,面容慈祥,镜片后却有一道犀利的光。她仔细地看着各种检查结果,大约有十分钟都没有开口。然后她拉过牛牛,仔细端详,轻言细语地问了几个问题,可是牛牛反应木然,要牛牛转圈,他倒是张开双臂呼啦啦地转个不停起来。

“可以了。”医生笑吟吟地摸了摸牛牛的头,要老人家带了孩子先出去。她翻开病历,提起笔,却没有写字,悠悠地呼了口气,抬头望着郑芸微微一笑。郑芸的腿忽地软了,身子不听话地往地上挫去,会超夹起她的腋下,将她搁在凳子上。

“医生,我儿子没问题的,是不是?”郑芸一句话起始,便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她说自己怎么会三十岁才生孩子,怎么做的剖腹产,孩子又是怎么发育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她说得很慢,咬文嚼字,不是要卖弄自己的文采,卖弄自己是个企业白领的思维清晰,她只想医生听清楚一切,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她一直说,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可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都会马上就忘记,她不但忘记了自己述说的内容,也忘记了述说的时间……

医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温暖从手背上覆盖下来,郑芸的眼泪倏地冒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再也无法继续絮叨,喉咙里发出不可抑制的哭声。

医生用力地抓住了她不停地颤动着的手,由着她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郑芸情绪慢慢平复,医生递过纸巾,拿起测评单,用沉缓的声音逐一给夫妻俩解释,初步诊断为自闭症倾向,因为孩子只有两岁对,即便是真有自闭症,也是发病初始阶段,还要后续观察,而且根据测评评分,分值又处于正常和非正常的临界,所以暂时还不能妄下结。但是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情况不见得乐观,为了保险起见,她建议夫妻俩尽早给孩子治疗,干涉得越早,孩子的康复越好。

“现在这个年纪是治疗的黄金时期啊,”医生说:“多少孩子都因为家长没有察觉而耽误了,你们能够这么早就发现和重视,是非常难得的。”

会超还在问自闭症的发生原因,但是郑芸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医生嘴里那些专业术语对她来说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大脑空白得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回旋,情况不乐观,情况不乐观——

医生又问了家庭状况和两口子的学历,听说会超是博士,便叹口气道:“医学报告显示,这种孩子多发生在高知家庭……你们知识水平不低,多上网查看资料,家长学习配合得好,孩子才能好,这个病是长期抗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郑芸从桌上扯过了病历本,两只眼盯着,冷不丁说:“诊断还是自闭症倾向呢,那还不是自闭症呢,是不是他长大一点,就有可能排除?”

“这下面,你没看见,医生都写了要尽早做干预治疗呢。”会超点着下面一行字,看过去,狐疑着:“医生,咋没开药呢?”

医生摇摇头:“没有特效药,”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治疗自闭症的药。”

他顿时傻了。

“医生我儿子不是自闭症是不是?”郑芸猛地站了起来,说:“这个病,还可以去哪里看?广州?上海?北京?……”

医生沉默了,她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郑芸的肩膀,低声说:“回家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郑芸直直地盯着医生的脸,她想要个答案,可是医生给她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她想重新要医生给个答案,尽管她知道,也许医生也愿意重新给她答案,但那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事实。

“如果你觉得,这是我的误诊,也可以再去别的医院看,”医生慢慢地收拾着桌子,很小心地选择着字句:“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建议,赶紧治疗,哪怕将来有一天,真有个医院确诊孩子没有自闭症,在确诊之前,为防万一,没病也得当成有病治,因为各种康复强化训练对孩子来说,哪怕是对正常的孩子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郑芸彻底无话可说了,会超扯了一下她的胳膊,连声感谢医生:“谢谢,对不起,耽误您下班了。”郑芸这才看见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六点,窗外天色都黑了。她涩涩地看了丈夫一眼,周会超神色倒是平静,但是郑芸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狂澜只怕已经没顶。

出了诊室,郑芸有种崩溃的虚脱,她慢慢地扶着墙走着,看着前方是公婆和儿子在走廊上晃动的身影,再前方,是黑暗的天地,是风雨交加,是她失去了希望的人生。身后,隐约地传来医生的轻语,还在交代会超什么,但她的心已经掉入了北极寒冰洞。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哪怕她那样抗拒,不愿意相信,医生还是没有给她编造一个谎言,早先心里隐隐的不详的预感,到底还是被残酷地印证了。她曾经那么希望,这个沉重的诊断只是虚惊一场,然后呵呵一笑全体回家,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这个诊室跨出来之后,自己的人生从此就再也不是自己眼里别人的人生那一个样子,而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她的未来在哪里?儿子的未来在哪里?她想不通,这世间那么多家庭,那么多孩子,为什么独独她的儿子有自闭症,独独要她的家庭,要她来承受这么多?此时此刻,郑芸的心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向公婆和儿子,然后,她还要带着他们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什么可以给她支撑,现在,她还可以扶着墙壁……

长长的过道里,白炽灯发出凄冷的光,婆婆朝这边望过来,郑芸终于拐岔了腿滑落在地,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板上,虽然冰凉,却踏实,她终于踏实了,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郑芸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可不可以睡一下,这只是个梦,醒来就过去了……

6

到底是怎么上的车,郑芸不记得了。当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副驾驶座上,仿佛气息奄奄的危重病人一般,会超还在担心要怎么疏导她的情绪,可谁知,车子到家,车门一开,她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硬杆杆地迈出去,笔直地站了起来,拎包蹭蹭上楼,急哄哄地打开了电脑。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敲打键盘,会超凑近了一看,全是医院预约挂号的页面。

“设有精神专科的医院好多家,凡是专家号,我们都挂一个,轮起来看,”郑芸说得认真而轻松:“这边也算不上确诊,总是倾向倾向,往差也是倾向,往好也是倾向,要是碰上经验丰富的专家,保守一点判断,那就不是自闭症。”说到这里,她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多专家的诊断都是截然不同的,有些甚至是全盘推翻……”

会超沉默了片刻,说:“是啊,我们只去过了湘雅附二,还有附一、附三可以看,要是结果还不是你想要的,我们还可以去市一医院、二医院、三医院、四医院、脑科医院……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去广州、深圳、上海、北京……”

听见丈夫这么支持自己,郑芸的心里明亮温暖起来,她登时像个战士般地振奋起来,嘴唇坚毅地抿着,脸上也焕发出了昂扬的微笑。这一丝笑荡漾在会超的眼里,却激起他不可抑止的心痛。

他用手臂揽住妻子的肩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医生选择了他,最后说了那样一番话,医生知道他是家庭的脊梁,他的性别、他的身份、他的学历,都注定了他必须承担起一切。如果可以回避,他也愿意回避,但他没有选择,对郑芸,不是他想残忍,而是,生活残忍的手,以他们最不想面对的方式揭开了血淋淋的面孔。在医生最后的交待中,他已经百般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他可以在诊室里理智,可以在妻子虚脱的时刻冷静,却在这一刻迟疑了,因为他不能无视妻子脸上那因为梦幻式的希望而浮现的不切现实的笑容,他不忍去戳破妻子拼尽了全身力量吹起来的七彩的肥皂泡,如此美丽,美丽得叫人心酸。

他的手在妻子的肩膀上揉啊揉,揉啊揉,就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心脏,好像这样揉着,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要是所有的专家都是一个诊断呢?”他说得很慢很低沉,小心翼翼却又凌厉万分,挑明了瘆人的结局。

“不会的。”郑芸抬手上肩,握住丈夫的手,斜过头来,轻声说:“我们不会运气那么差的。”

会超沉默许久,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医生这个诊断已经是最保守的了?”

“医生总是拣最坏的情况说,只有这样,患者和家属才会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准备。”郑芸故作轻松地转开话题:“廖英也是这么说的……”

“廖英?”会超诧然:“谁呀?”

“我堂妹啊,堂姑的大女儿,在医院做高护的。你见过的呀,我们给牛牛办百日酒时候,她来喝酒,就坐我边上,当时说到剖腹产,医生找家属谈话的时候,说了手术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居然还有大出血甚至导致死亡,你当时不也吓住了?现在剖腹产是很平常的手术,死亡率那么底,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我说医生至于那么吓人吗,”郑芸说:“当时廖英就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她在哪个医院做高护?”会超没理会郑芸的絮叨,冷不丁抓住了主题。

呀!郑芸一拍手,跳了起来:“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就在省儿童医院呀,去儿童医院看精神科,那才是最对路的!”

这才是真正的兴奋剂,郑芸立马拿起电话左右开弓起来,堂妹已经几年没联系了,好在亲戚找起来并不难,先通过父亲找到堂姑,许久没有走动,开口就是求帮忙,还是有些赧然,好在堂姑很客气,一下就联系上了堂妹,谁知她又去新加坡学习了,最后落实到堂妹廖英的男朋友,同在儿童医院当外科医生的陈知行。

虽然拐了几个弯,事情到底还是安排好了,郑芸跟陈知行敲定了第二天的流程,正好婆婆叫吃饭。

回家本就晚了,菜上桌也早过了平时吃饭的时间,折腾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牛牛看见自己最爱的西红柿炒蛋,大半个身子都趴上了桌子,不等奶奶喂饭,伸手就去抓菜,红红黄黄塞了满嘴巴。瞧着他一脸吃相,会超忍不住笑起来:“难道还不让你吃饱饭呀,急什么呀。”

郑芸看见婆婆的勺子伸向儿子的嘴巴,不悦道:“妈,都这么大了,让他自己吃吧,别老是喂。”

“再喂也就是这么几年,大了自然不喂了,”刘心美并没有把儿媳的话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他饿了也不喊,饱了也不说,要吃什么也不讲,慢了半步直接用手抓,弄得一脸一手一身的,还不如喂来得省事。”

郑芸无奈地瘪瘪嘴,不说话了。夹一筷子菜进嘴,冬笋炒腊肉的香味顷刻间布满味蕾,也瞬间苏醒了她的胃,味道是从未有过的好,肚子也真的是饿了,她连着扒了好几大口饭,也没觉得肚子充实了多少,狼吞虎咽地扫光了两碗米饭,这才感觉空空的胃里头有了垫底。第三碗饭盛上了,郑芸开腔道:“爸妈,明天联系好了,还去儿童医院做检查。”

刘心美“啊”一声出来:“还去啊?不是都检查完了吗?”

“小孩子么,看病还是去儿童医院更专业些,再说了,有熟人,都安排好了,没今天这么麻烦,我们速战速决,就是求个安心。”郑芸夹一把青菜塞进嘴里,咀嚼着含糊出声:“瞅瞅儿童精神专家怎么说,不定我们牛牛就是好好的……”

会超心情复杂地看了母亲一样,刘心美愣了一下,忽地说:“那核磁共振的结果,不同医院认可不?不然再一检查,又是三千多……”

“到时候问问,这是个关系社会,有本院的医生带去,该不会那么强求吧,”郑芸几口扒完了饭,冲会超说:“你明天最好再请一天假。”一伸手,接过婆婆手中的碗:“妈你赶紧吃,菜都凉了,我来喂牛牛。”

勺子伸过去,牛牛似乎也饱了,将郑芸的手一推,滑下凳子,就跑到客厅里,赖在地上玩起大跳跳球来。

“牛牛,妈妈怎么教你的,下桌的时候,要跟大家说,你们慢吃……教了多少回,总是一声不吭,”郑芸拍着凳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牛牛,过来!过来!”

牛牛在那头充耳未闻,郑芸连着喊了几声,也是无趣,便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抢过跳跳球,牛牛也不争,干脆不要球了,抬起胳膊,自顾自地转起圈来。

“妈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郑芸一把提溜起牛牛的衣领,牛牛扭了几下,挣脱开,迅速跑到客厅角落里的挂衣架下,掩进了长长的外套当中。

算了,算了,郑芸嘟嚷着,真是叫人不省心。

会超一边注视着客厅这头母子俩的举动,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刘心美看儿子只晓得扒饭,不记得夹菜,心知他心思重,忍不住给他连着夹了几筷子菜,淡淡道:“别急,有病咱就治。”

会超喉头一紧,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牛牛?”

“牛牛一岁半的时候,我不是带回老家去带了半年吗,那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别人孩子坐在推车里,到处东张西望,指这里点那里,可牛牛就是静静地靠着,也不咿咿呀呀地叫,别人逗他,也没什么反应……”刘心美低头下去,不说了。

“那你早不说呢?”会超叹口气。

“哪能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呢,亏你还是当老师的。”周建设这时候插话进来:“就你多心!”

“今天医生……”会超话说了一半,赶紧岔开,又转向母亲:“那你跟郑芸说过这些不对劲没?”

“说了,带回来时候就跟郑芸说了,她说,生下来是巨大儿,也许后头就比别人长得慢……”刘心美用筷子拨弄着饭,幽幽道:“再说了,每次去做发育评定,我也去了,什么指标都正常啊,谁往这上面想……”

“别说了!”周建设虎起脸,低吼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铁定没这事。”

会超瞥了父亲一眼,不吭声了。

“有些医生也是狗屁,明天去儿童医院,熟人才会说实话。”周建设将碗一搁,忿忿地走了。

“那医生最后扯住你,说了些什么呀?”刘心美殷殷地问。

会超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刘心美看着郑芸走过来,赶紧在桌子下踢儿子一下:“明天我和你爸也还去,如果要跑动跑西,多个人也方便些。”抬头望向郑芸正把病历从包里掏出来,于是便问:“拿出来干嘛?明天还要用的哟。”

“明天买本新病历,”郑芸摇头:“这个不带去,怕医生看了之前的诊断,影响判断。”

刘心美赶紧起身,拿过病历本,郑芸说:“扔了吧。”

哦,刘心美捏着病历朝厨房走,作势要往垃圾桶里扔,却在背转身的一刻,将病历从棉袄下摆塞了进去,再哗啦啦扯得塑料垃圾袋一阵响,扎好了,说:“等会我下楼就去扔了。” qw+Gl0hrdLLeESorIAk0dPci6Gfyd5+Crh0yjY7YGZTnrXU1KvJz96AGs5xGkw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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