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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读莱辛的自传,终于解开了我在非洲住了六年一直没能解开的一个谜。我一直想弄明白,当年,白人和黑人完全隔离,住宅区、商店、马路、公园、海滨、公共交通等等,都有两套系统,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大多数的白人,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那么生活?怎么居然就不觉得不自在?我曾经问过一些人,被问者都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仿佛在说: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南非,在很大程度上不仍然这样?

这确实让人惊心。读莱辛自传中所描写的六十多年前的生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她写的不是往日的罗得西亚,而是当代南非的许多角落。许多对话、许多心情、许多细节,在新民主十多年以后的南非仍很平常,让人发问:在非洲大陆,历史的车轮究竟走得有多快,是往前还是往后?

莱辛十三岁时辍学在家,开始了自学生涯。她的母亲虽让人受不了,但是母亲从欧洲运来许多书籍,大多是经典文学作品。莱辛生活的一面是原野上的玩耍和探险,另一面是读万卷书的强烈的内心世界。十六岁时,因家境困难,因为渴望独立,她出去工作,做过电话接线生、打字员和秘书。她在晚年的回忆中把自己在非洲的生活经历称作“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1939年,二十不到的莱辛与弗兰克结婚,丈夫是一位殖民政府的公务员。婚后,他们家中有三个用人,烧饭的、打扫卫生的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工,这个男孩负责擦鞋子,做些小差使。“又一次,我们付给他们的工资高过当地人所习惯的可怜的数字;又一次,那些白人家庭主妇们义正词严地提醒我,我们把当地黑人给宠坏了。”想起我们刚到约堡时,也常常听到家庭主妇们类似的议论,我真不明白这些中产阶级的女人们何必十块二十块地和用人、保姆计较。我常常要说:何必呢,这二十块钱对你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你家保姆来说,可能就是她一家人的一顿饱饭。但她们却要辩护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的问题。什么原则?价廉物美的奴隶原则么?

莱辛从来没有去过黑人居住的地方,因为她觉得那不是她应该涉足的地方。有一次,她偶尔路过那里,“我看了一眼,每个房间里有两张小铁床,上面有床垫、毯子和粗布被单。床几乎占据了房间的整个空间,墙上的钉子上挂着衣服。厨子在我们的炉子上给所有的用人烧饭,其他人家用人的饭都是在后院生火做的。”

“厨子只负责烧饭,其他什么都不做;男仆打扫卫生、洗衣服。他们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房外的箱子上和其他人家的用人聊天、抽烟。他们的工作让人羡慕,每天都有人到我们家的后门来乞讨工作……我们给他们买玉米粉、蔬菜、豆子和花生,他们一个星期吃两次肉。肉店里专门供应‘用人吃的肉’,供蒸、煮用的排骨、肋骨、内脏等……每天,我们剩下的面包、蛋糕、甜点,所有的剩菜,都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这些你可以都拿走。’‘多谢夫人。’现在,我几乎记不起这个用人。他拒绝了我所有友好的企图,当然因为他觉得他们完全没有资格引起我的注意。”

“我们吃什么呢?对了,还是典型的英国饭菜。早上有足够的麦片、鸡蛋、火腿、水果、烤面包、果酱……中午或是烤肉,或是土豆泥肉饼、土豆、蔬菜、色拉,完全英国风味,不用任何香草或调料。甜点、奶酪。……男人们会回家来喝下午茶,蛋糕、烤饼、三明治,英国下午茶的一整套……”“我照看花园,上午缝制衣服。我儿子和小宝宝的所有衣服都是我缝的,还有弗兰克的衬衫和睡衣、我自己所有的衣服和内衣,还有用人们的围裙和衬衫。”

这样的殖民者的生活让莱辛感到窒息,她显然不是家庭主妇的好材料。她的自由思想、对社会现状的疑问,无法控制:

“如果我去主妇们的聚会,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控制自己不说出我的想法。大家都知道我有许多危险的看法……其实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看法,而只是一些翻滚着的情绪罢了。现在,有人采访我时,常常要问我:根据你的经历,你怎么会理解你所生活的社会?他们有这样一个图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大声疾呼,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那十万白人,怎么可能让五十万黑人变成他们的奴隶?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当时的情况,我只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我当时生活在一种怀疑状态里。怎么可能是这样?……报纸上的读者来信最富有喜剧性。‘我要抗议用黑婆做保姆的习俗,你要我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像黑鬼吗?——一位愤怒的母亲’,‘从英国涌进我国那么多的外国人和社会主义者,他们会带给黑人们各种危险的想法。当局会采取什么措施制止他们?——一位民主党人’……我坐在早餐桌边喝着茶,一只手摇晃着女儿的摇篮,阅读《罗得西亚导报》。这简直就不可能!怀疑之后是愤怒,然后是‘但你又能怎么办呢?’的问题,催眠术一般让你无所行动。但当时我又能采取什么行动呢?”

于是,莱辛的行动,是抛夫弃子,离家出走。那是1943年,她第一次婚姻破裂。对她遗弃两个三岁以下的孩子,她一直多受批评。她在自传中写道:“事实是,我无法生存下来。精神分裂是最起码的。在我和弗兰克的四年婚姻期间,我喝酒非常厉害,赛过那之前和那之后。我肯定会变成一个酒鬼,永远和自己过不去,忧郁,仇恨我自己。”她说至少她知道她的孩子能在外公外婆和父亲那里得到足够的爱。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她仍说:“我很自豪我有胆量那么做。如果我没有离开那种殖民者圈子里我厌倦无比的生活,我会崩溃,会变成一个酒鬼,会精神分裂。”

据知情人说,莱辛的女儿就住在开普敦,至今还不愿和母亲说话,两个外孙女倒是和外婆有联系。也许这是莱辛成为莱辛的代价。 q+SKbyoyROakAlKYcDCobTZ0cEj/eWD9vTIXDnsQaL6hHEeXN3bkSiOBxTjtU8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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