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到农场有一段很长的路——足足有一百英里以上;当迪克告诉玛丽说,他们已经过了城郊地界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半睡半醒的玛丽振作起精神来,望了望他的农场,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矮树,就像一些飞掠而过的长着柔软羽毛的大鸟一样。地界那边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天快要亮了,空中缀着点点繁星。她疲乏得四肢也松弛了,精神也安定了。前几个月她的精神那么紧张,人因此变得沉闷,待人也麻木冷淡。她想,现在能够换一个环境,安安静静地生活,那一定是很愉快的;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心心念念不断向往着新的生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心已经精疲力竭;此刻她带着面对现实的坚定心情对自己说,她一定要“接近自然”。这个念头减轻了一些她对非洲大草原的厌恶心情。所谓“接近自然”,是从她所读的一些怡情的伤感小说中学来的,成了她让自己安心的一条抽象准则。当她在城里工作的时候,每逢周末,总是跟着大群的青年人出去野餐,一整天坐在树荫下发热的石头上,听着手提留声机里放出的美国舞曲,她认为这种生活就是“接近自然”。她总是说:“走出了城市真有意思。”但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她口上说的和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完全不同。只要一回到城里,打开热水笼头洗澡,或是逛街购物,到公司里去办公,就会使她觉得城市生活舒适无比。
然而,她毕竟要独立自主,婚姻就是这么回事;她的朋友们之所以要结婚,就是为了自己有个家,谁也没告诉她们该怎么做。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结婚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应当结婚。她回想起前些时候的情景,觉得她所认识的人都在暗地里不事声张地、冷酷无情地劝她结婚。她就要过幸福生活了,但她完全不知道将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迪克曾经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把自己贫穷的处境告诉她,她脑子里空空洞洞地想道,这种贫穷与她那备受折磨的童年生活毫无关系,完全是另一回事。她把它看成一件和艰苦环境做斗争的爽心快意的事情。
卡车终于停住了,她醒了过来。月亮已经隐退到一大团亮闪闪的白云后面,天色突然黑了下来。在星光黯淡的天空下,好几英里路以内都是一片黑暗。四下全是树木,草原上那平整的矮树林,好像都被太阳的压力压弯了似的,看上去像是许多黑压压的人影,站在卡车停下的那块小空地周围。当月亮从云层后面慢慢露出脸来,把光亮洒到这块空地上时,那座四方形小屋的铁皮屋顶发出了雪亮的闪光。玛丽下了车,看着车子绕房子转了一圈,开到了房子后面。她望望四周,只觉得树林间吐出了一股阴冷之气,树林那边的山谷被笼罩在一股雪白的寒气里,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在这一片寂静中仔细倾听着,听见树丛中发出无数的声响,好像那成群成群的奇鸟怪兽先前看到他们两人来了,都静了下来,留神注意着,现在又开始干起它们自己的事情了。她望望房子的四周;在那如水的月光下,房子看上去是紧闭的,漆黑的,窒闷的。一条石头砌成的院界在她面前闪闪发亮。她沿着界石散步,从屋子跟前走到树林跟前,越走近前,越觉得那些树高大、柔和;接着又听到一声奇怪的鸟鸣,是一只夜游鸟的声音。于是她转过身往回跑,突然下意识地感到恐惧起来,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从树林间向她身上吹来一阵可怕的风。她因为穿了高跟鞋,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绊了一下,等到她站稳的时候,几只家禽被车灯的光亮照醒了,骚动起来,嘎嘎地叫了一阵。这熟悉的声音使她听了有些慰。她站在屋子跟前,伸出手去摸摸阳台上铁盆里一株植物的叶子,她的手指上有了天竺葵的香气。接着,屋子光秃秃的墙壁上出现了方方的一块亮光,她看到迪克在屋子里的高大身影:他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烛光把他的形象映照得朦朦胧胧。她走上了通向屋内的石阶,站在那里等待。迪克又不见了,蜡烛被放在桌子上。在昏黄的灯光中,屋子显得很小很低;屋顶就是她在门外看到的那种波纹铁皮做的顶。她闻到一股强烈的霉臭味,好像是动物的气味。迪克走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可可粉罐子做的平边漏斗。他爬上一张凳子,给挂灯加上油。煤油滋滋滋地一滴滴往下淌,嗒嗒嗒地落在地面上,强烈的臭味使她一阵恶心。灯光闪亮起来,火苗乱摇乱晃,然后又变成小小的黄色火焰。她现在看到红砖地上摊着许多兽皮;好像是些野猫皮,或者是小豹皮,还有一张很大的黄褐色的鹿皮。她坐下来,被这种奇异的情景弄得很不好受。迪克望着她的脸,她知道迪克要看看她有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气,她勉强装出微笑,虽然她已经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弄得扫了兴。这个闷气的小房间,这光秃秃的砖头地面,这油腻腻的灯,都不是她所想象的。迪克显然很满意,感激地对她说:“我来沏些茶。”于是他又不见了。等他走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墙边,看着墙上挂的两张画片。一张画是从巧克力盒子上扯下来的,画的是一个女郎,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另一张画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画的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
迪克一眼看到她便红了脸,连忙把两张画撕了下来。“我已经好多年没看这两张画了。”他一面说,一面把画片撕成两半。她说:“就让它们放着吧。”她觉得自己打扰了这个男人的内心生活。她一看到这两张用图钉随随便便钉在墙壁上的图画,就看穿了他内心的寂寞,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那样急促地结婚,那样盲目地需要她。但是她觉得内心和他并不投合,觉得自己不能适应他的需要。她望望地上,看到画片上那张美丽的童稚的脸,头上长满了鬈发,被撕成两半,摔在地上。她把它拾起来,心想:他一定很喜欢孩子。他们俩从来没有谈起过孩子,因为他们谈话的机会很少,来不及讨论许多问题。她想找一个废纸篓,因为看到地上抛了这些纸屑,她心里很不好受,可是迪克把碎纸从她手里抢过来,搓成一团,丢到屋角里去了。他难为情地说:“我们可以再贴上一些别的东西。”他的难为情,他的自我表白,倒使她把自己的话忍住了没说出来。他显出那种羞怯而恳求的神气,使她对他起了一种怜惜之情,因此也就不把他看作一个配做她丈夫的男人了。他用托盘端进茶来,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着他倒茶。铁皮托盘上铺着一张龌龊的破布,摆着两只有裂痕的大杯子。她在厌恶的心情中听到他的声音:“现在是你的事情了。”于是她从他面前把茶壶拿过来,倒了茶。她觉得他带着骄傲而喜悦的眼神看着她。现在她真的嫁到这里来了——一个女人来到这里,点缀了这所空无一物的小屋。迪克简直欢欣鼓舞得跟什么似的,觉得自己从前真太傻了,等待了那么久,孤孤单单地住了那么久,筹划着前途,而前途竟这样轻易地来到面前。过了一会儿,他望望她的城市装束,她的高跟鞋、染红的指甲,又觉得不安起来。为了掩饰不安的心境,他开始谈起房子,可是因为觉得自己穷困,谈起话来羞羞怯怯的,眼睛一会儿也不离开她的脸。他告诉她,这屋子是他亲手用一块块砖头砌起来的,虽然他丝毫不懂得建筑,却节省了一个土著砌砖匠的工资;又说他怎样慢慢地添置起家具,起初只有一张床睡觉,一只箱子当饭桌;又说一个邻居怎样给了他一张桌子,另一个邻居给了他一把椅子,于是这地方就渐渐像个样子了。橱都是用那种上了漆的汽油箱子做成的,还罩上了花布帘子。两间房当中并没有门,只是在中间挂上一块笨重的麻布门帘,门帘上用红色和黑色的毛线绣上了花,那是隔壁农场上查理·斯莱特的老婆绣的。他就如此这般地讲下去;她听他讲述着一样样东西的来源,凡是她认为寒伧和简陋的东西,他都认为是克服艰难困苦后得到的胜利。她渐渐开始感觉到,现在并不是在这所屋子里跟丈夫坐在一起,而是回到了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在无休无止地筹划家务,缝衣补袜。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突然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着了魔似的,好像觉得是自己的亡父从坟墓中送出了遗嘱,逼迫她去过她母亲生前非过不可的那种生活。
“我们到隔壁房间里去吧。”她突然用粗哑的声音说。迪克被她这样猛地打断,也站了起来,觉得有些吃惊,又有些难受。隔壁一间就是卧室,里面有一个挂衣物的橱,也罩上了绣花麻布,还有一些架子,一些汽油箱,箱子上嵌着镜子;此外迪克为了婚庆新买了一张床。那是一张正正派派的老式床,又高又结实,这足以说明他对结婚的看法。这张床是大减价时买来的。当他付钱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就等于获得了幸福。
她站在那儿,脸色迷惘凄恻,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不自觉地用双手托着腮帮,好像很痛苦似的。他看到这情形,很为她难受,便让她独个儿去脱衣服。他在门帘外边脱衣服,心中重新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他是没有权利结婚的,没有权利,没有权利。他低声地说着,一遍遍地说得自己很难受。后来他懦怯地敲敲墙壁,看见她侧身睡在床上,他便带着胆怯的崇拜心理走近她。只有这样去接触她,她才受得了。
事情过去之后,她倒觉得并不怎么糟,并没有糟到那个地步。这件事对于她根本无所谓,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她本以为他会对她有粗暴强迫的举动,结果事情并非如此,她倒松了口气。她尽可以献身给这个低声下气的陌生男人,而同时又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只把自己当做他的母亲。女人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对性关系采取一种冷冰冰的态度,不让自己的感情受到性关系的影响,而且所用的手段虽然使男人觉得失望、难堪,可是当你真想埋怨她时,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玛丽可用不着学这一套,因为这样做对她来说是很自然的。首先,她就没有想到过这种事情,根本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会对她怎么样,没有想过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而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有手、有嘴而没有肉体的人,现在看来,真是显得有些可笑。如果迪克觉得自己好像被轻视了,被拒绝了,因而准备显出粗暴和愚蠢的态度,那么他的内疚感就会告诉他说,他不配有过高的要求。也许是他自己需要觉得内疚?也许这毕竟不是一门太糟的婚姻?因为天下有数不清的婚姻,虽然男女双方内心里都觉得别别忸忸,格格不入,却也能匹配得当。他们用一种双方所需要的方式,一种由彼此的生活所决定的方式,彼此折磨受苦。无论如何,当他侧过身去熄灯,看见她的尖头小鞋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他前年所猎到的那张豹皮上的时候,他又对自己说道:“我没有权利。”但是他这句自卑的话中带着一种得意的兴奋。
玛丽看着那快要熄灭的火焰狂飞乱跳。火焰跳向墙壁、屋顶,跳向闪闪发亮的玻璃窗。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睡着了,好像以保护人的身份摸着一个被她所伤害了的孩子的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