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参加过战争就无法理解经常提到的困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指挥官需要灼灼才华和杰出的能力。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所需要的知识并不高深,战略选择方案一目了然。相比之下,高等数学中最简单的题目都比打仗更具有可敬的科学地位。只有见识过了战争,这些困难才会变得很好理解。带来这种态度改变的因素看不见、摸不着,但无处不在,要解释它们仍然非常困难。
战争中一切都很简单,但最简单的也是很难的。困难堆积起来产生阻力。除非你参加过战争,不然是无法想象那种情形的。
譬如一位旅人决定天黑之前再走两个驿站的行程。只剩下四五个小时,但在路况较好的公路上,而且还有可换乘的马,应该说这趟旅程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完。可是,到了下一个驿站后,他找不到备用马,或只剩一些劣马,旅程出现崎岖的山路,路况很差,夜晚又降临了,最后克服了许多困难后,他哪怕是只找到一处简陋无比的地方投宿,也会感到庆幸万分。战争也是如此。不停地出一些小状况——你永远无法预料,这些状况堆积起来,降低了正常的作战能力,预定目标得不到很好的实现。钢铁一般的意志能够克服这个阻力;它击碎每一个障碍,当然,也损耗了机器本身。我们会经常回到这一点上。骄傲灵魂的坚定意志支配着战争艺术,正如方尖碑在所有道路的汇聚处主宰着城市广场一样。
也只有阻力这个概念或多或少与有别于纸上谈兵的实战因素相符合。这架军事机器——军队和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从本质上看很简单,也容易操纵。但我们必须记住这部机器的任何部件都不是铁板一块;每一块都由单个的人组成,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阻力。在理论中可以说得过去:营长的任务就是执行命令,纪律把一个营紧密团结在一起,营长必须具有经得住考验的才干,这根力臂就会以最小的摩擦力围绕自己的钢轴转。事实并非如此,每一处理论错误和夸大在战争中即刻就会暴露出来。一个营是由单个的人组成,其中最不起眼的小兵都有可能耽误事情,或做错事情。与战争不可分离的危险和战争要求的物质、体力大损耗会加大阻力造成的问题,所以它们可列为阻力的主要成因。
这些巨大的阻力不可能像在机器里的阻力那样减少到几个点上,这些阻力跟运气相结合,变得无处不在,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这就是与运气结合的结果。比如,其中一个阻力来自于天气。雾能够让敌人没被及时发现,该打响的枪没打响,该送到指挥官手里的报告没送到。雨阻止了一个营的行进,让另一个营在路上花了八小时而不是三小时,让马蹄陷入泥沼从而破坏了骑兵的进攻等等。
我们举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问题,让读者理解我们的观点。要想说完所有的困难,非得写上好几本书不可。如果我们要穷尽战争中的小麻烦,光是事例就会多得让读者厌烦无比。知道我们要讲什么的读者对我们举少数几个例子还是可以谅解的。
战争中的军事行动如同阻力重重的介质中的运动。走路是最简单、最自然的运动,但在水中就不那么容易进行;在战争中,正常的努力都很难取得中等成果。真正的理论学家就像游泳教练,要求学生在陆地上做用于水中的动作。对那些没从游泳方面考虑的人来说,那些动作看上去稀奇古怪、夸张可笑。同理,从未游过泳的理论学家,或从未从经历中总结概括的理论学家非常不切实际,甚至荒唐可笑——他们教的只是人人都会的事:走路。
另外,每场战争都有大量的独一无二的战例,每一个战例都是充满暗礁、变幻莫测的大海。指挥官即使看不见这些暗礁,也能猜到它们的存在。现在他要在黑暗中穿行于这些暗礁之中。如果刮起一阵逆风,如果出现了意外的不幸事件,他需要使用极其娴熟的技巧、耗费巨大的力气并且需要全神贯注、沉着冷静。从远处是看不见这一切的,只看见事情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对阻力的领悟是一个好的指挥官应该拥有的、值得称赞的战争意识。当然,最杰出的指挥官不是那种最熟悉阻力、又最害怕阻力的人(这属于有作战经验的指挥官中常见的焦虑型人物)。好指挥官了解阻力是为了尽可能地克服阻力,为了对他不可能达到的那种战果不抱有太大期望。顺便提一下,阻力是一种理论无法确定的力量,即使能够,仍然需要培养机敏和本能,培养一种在无休止的小困难中所需的判断力,而不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判断力;后者可以靠人们独自去思考,或在与别人讨论中获得。对通晓人情世故的人来说,本能已成为习惯,他因而总能做到言行举止得体而不逾矩。同样,只有经验丰富的军官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中能作出正确决定——在战争的每一次脉搏跳动中。实践和经验规定了答案:“这是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这样他很少犯严重错误,这种错误如果经常发生在战争中,会动摇军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我们称为阻力的东西是一种把易事变成难事的力量。我们会常常谈到这个问题。显然,杰出的指挥官光有经验和顽强的意志是不够的,他必须还有其他出色的能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