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地秦简法律文献校读

陈伟

摘要： 本文利用红外影像、后出秦汉简牍和传世文献，对云梦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法律答问》、《秦律杂抄》、《封诊式》等法律文献的断读和理解提出新的意见，大致分三种情形：一是释出原先缺释的字词，如《法律答问》42简“一十”二字，105简“告”字下的重文符号，109简“葆子”以下二字应为“有辠”。二是提出新的断读，如将《仓律》63简读作“畜鸡。离仓用犬者”，《司空》141简读作“居赀赎责、城旦舂者”。三是新的诠释，如《工人程》108简中的“赋”指分配工作定额，《传食律》179简中的“卒人”指郡守或与郡守相当的二千石官，《秦律杂抄》4简“为听命书”的“为”是表示假设之词。

关键词： 离仓卒人居赀赎责有辠

近读云梦睡虎地秦简法律文献，间有所思。今条记如次，以求正于高明。所引整理者释文、注释和语释，皆出于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撰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0），不一一注明。

1.其乘服公马牛亡马者而死县，县诊而杂买（卖）其肉，即入其筋、革、角，及（索）入其贾钱。（秦律十八种·厩苑律18）

杂，整理者注释：《国语·越语》注：“犹俱也。”语译为“全部”。今按：《仓律》21号简“县啬夫若丞及仓、乡相杂以印之”整理者注释：“杂，《汉书·隽不疑传》注：‘共也。’”里耶秦简售卖祭祀余彻的记录，其中多用“杂”字。如14-300+14-764记“仓是、佐狗杂出祠先农余彻羊头一、足四卖于城旦赫所，取钱四”。 ^[1] 杂卖，似是由两人以上共卖，以保证交易确定可靠。

2.县遗麦以为种用者，殽禾以臧（藏）之。（秦律十八种·仓律40）

殽，整理者注释：《礼记·礼运》注：“法也。”即仿效。今按：殽禾，或是与谷子拌和。周家台秦简354号：“取户旁腏黍，裹臧（藏）。到种禾时，燔冶，以殽种种，令禾毋阆（稂）。”彼此或有类似处。

3.日食城旦，尽月而以其余益为后九月禀所。城旦为安事而益其食，以犯令律论吏主者。减舂城旦月不盈之禀。（秦律十八种·仓律57-58）

尽月，整理者注释：到月底。这一句的意思是到月底以所余粮食移作闰月的口粮，实质是对刑徒口粮的一种克扣。今按：“益”当指益食造成的超出常额的部分。简文似是说在月底统计盈余、不足，到后九月统一处理。

4.畜鸡离仓。用犬者，畜犬期足。猪、鸡之息子不用者，买（卖）之，别计其钱。（秦律十八种·仓律63）

离仓，整理者语译作“离开粮仓”。黄文杰先生认为：“离”有附着之意。《汉书·扬雄传下》：“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颜师古注：“离，着也。”简文“离仓”应指属仓，就是附属的仓。今按：离仓，恐即“离邑仓”。参看《仓律》简21注释。二字疑属下读，作：“畜鸡。离仓用犬者，畜犬期足。”

5.隶臣、下吏、城旦与工从事者冬作，为矢程，赋之三日而当夏二日。（秦律十八种·工人程108）

赋，整理者注释：《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注：“犹取也。”赋之指令之劳作而收取产品。今按：《汉书·赵充国传》“赋人二十畮”，颜师古注：“赋，谓班与之也。”这里似指分配工作定额。《秦律十八种的·均工》简111“岁赋红（功）”，《秦律杂抄》简22“赋岁红（功）”，“赋”字含义与此相同。

6.隶臣妾、城旦舂之司寇居赀赎责（债）、（系）城旦舂者，勿责衣食；其与城旦舂作者，衣食之如城旦舂。隶臣有妻妻更及有外妻者，责衣。人奴妾（系）城旦舂，貣（贷）衣食公，日未备而死者，出其衣食。（秦律十八种·司空141-142）

第一句，整理者读作“隶臣妾、城旦舂之司寇、居赀赎责（债）（系）城旦舂者”，语译作“隶臣妾、城旦舂之司寇，或以劳役抵偿赀赎债务而被拘系服城旦舂劳役的人”。今按：《秦律十八种·司空》简133-134记居赀赎责债公食者日责二钱。简143记系城旦舂公食有当责者。里耶秦简作徒簿中，隶臣系城旦、隶妾系舂与隶臣居赀、隶妾居赀分别记列（如简8-145）。因改读，简文是指隶臣妾与城旦舂之司寇中居赀赎责（债）或者系城旦舂者。

“有妻”后，整理者加逗号。今按：简文两个“有”字，构成两种情形：“有妻妻更”与“有外妻”，故改读。

7.御史、卒人使者，食粺米半斗，酱驷（四）分升一，采（菜）羹，给之韭葱。其有爵者，自官士大夫以上，爵食之。使者之从者，食糲（粝）米半斗；仆，少半斗。（秦律十八种·传食律179-180）

御史，整理者注释：此处疑为监郡的御史，《汉书·高帝纪》注引文颖云：“秦时御史监郡，若今刺史。”今按：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传食律》简232-233：“丞相、御史及诸二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为官及属尉、佐以上征若迁徙者，及军吏、县道有尤急言变事，皆得为传食。车大夫粺米半斗，参食，从者糲（粝）米，皆给草具。车大夫酱四分升一，盐及从者人各廿二分升一。”秦律“御史”亦应指御史大夫。

卒人，整理者：指某些官的部属，《论衡·谢短》：“两郡移书曰‘敢告卒人’，两县不言。”但从汉简看，此语不限于两郡间的文书，参看王国维《流沙坠简》考释。今按：“卒人”在《二年律令·传食律》中对应于“二千石官”。又里耶秦简8-61+8-293+8-2012：“巴叚（假）守丞敢告洞庭守主：卒人可令县论……”秦律“卒人”似当指郡守或与郡守相当的二千石官。

简文整理者连读，语译作“御史的卒人出差”。今按：“御史”下有钩识符号，参看《二年律令·传食律》，“御史”下当着顿号，“御史、卒人使者”兼指御史的使者与卒人的使者（汉律作“使人”）。

8.·为听命书，灋（废）弗行，耐为侯（候）；不辟（避）席立，赀二甲，灋（废）。（秦律杂抄4）

为，整理者注释：读为“伪”，假装。今按：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二“为”字条云：“家大人曰：为，犹如也。假设之词也……《列子·说符篇》曰：‘孙叔敖戒其子曰：为我死，王则封女，女必无受利地。’”又云：“为，犹使也，亦假设之词也。《孟子·离娄篇》曰：‘苟为不畜，终身不得。’又曰：‘苟为无本，其涸也，可立而待也。’”简文“为”或亦表假设。

9.“害盗别徼而盗，驾（加）辠（罪）之。”·可（何）谓“驾（加）辠（罪）”？·五人盗，臧（赃）一钱以上，斩左止，有（又）黥以为城旦；不盈五人，盗过六百六十钱，黥（劓）以为城旦；不盈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钱，黥为城旦；不盈二百廿以下到一钱，（迁）之。求盗比此。（法律答问1-2）

五人盗，于豪亮先生认为：据《封诊式·群盗》条，五人或五人以上为盗，即为群盗。今按：《封诊式·群盗》称戊为“强攻群盗人”，曾与丁、己、庚、辛“强攻盗”。《二年律令》简62：“盗五人以上相与功（攻）盗，为群盗。”显示秦汉群盗认定有两个要素：第一，五人以上相与；第二，“攻盗”、“强攻盗”，即采用暴力。五人偷盗较四人以下偷盗处罚为重（加罪），但远比群盗处以“磔”刑为轻。

10.甲告乙盗直（值）百一十，问乙盗卅，甲诬驾（加）乙五十，其卅不审，问甲当论不当？廷行事赀二甲。（法律答问42）

“一十”二字，整理者缺释。今按：据红外影像大致可辨为“一十”。“百一十”适为随后所云三处钱数之和。

11.人奴妾治（笞）子，子以死，黥颜頯，畀主。（法律答问74）

颜頯，整理者注释：颜，面额中央。刘海年先生认为：颜也是指额部，是黥刺的传统部位。頯是两颧。黥刺两颧则比较特殊，且黥刺面积比额部大得多，是黥刑中较重的一种。今按：《二年律令》简30：“奴婢驱（殴）庶人以上，黥頯，畀主。”简122：“人奴婢有刑城旦舂以下至迁、耐罪，黥颜頯畀主。”简135：“奴婢自讼不审，斩奴左止，黥婢颜頯，畀其主。”黥颜頯似是针对女性奴婢的刑罚。

12.“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听。”·可（何）谓“非公室告”？·主擅杀、刑、髡其子、臣妾，是谓“非公室告”，勿听。而行告，告者辠（罪）。辠（罪）已行，它人有（又）袭其告告之，亦不当听。（法律答问104-105）

袭其告告之，整理者释文作“袭其告之”。今按：据红外影像，“告”字下有合文符，据以改释。

13.·葆子有辠（罪）未断而诬告人，其辠（罪）当刑城旦，耐以为鬼薪鋈足。（法律答问109-110）

“有辠”二字，整理者未释。今按：看红外影像，大致可辨。“有辠（罪）”与下文“其辠（罪）”呼应。

14.郡县除佐，事它郡县而不视其事者，可（何）论？以小犯令论。（法律答问144）

上文一二句，整理者语译作：“郡县所任用的佐，在其他郡县作事而不到任管理职务的。”今按：“佐”下一字疑当释为“吏”，简文读作：“郡县除佐、吏它郡县而不视其事者。”《秦律十八种·置吏律》简159-160：“啬夫之送见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可参看。又，此条“佐吏”与《秦律十八种·置吏律》简159-160中的“佐吏”或皆当连读。《后汉书·城阳恭王刘祉传》：“诏零陵郡奉祠节侯、戴侯庙，以四时及腊岁五祠焉。置啬夫、佐吏各一人。”

15.大夫寡，当伍及人不当？不当。（法律答问156）

寡，整理者注释：少。今按：大夫寡，当是大夫死后留下的遗孀。里耶秦简8-1236+8-1791：“今见一邑二里：大夫七户，大夫寡二户，大夫子三户，不更五户，□□四户，上造十二户，公士二户，从廿六户。”《二年律令》简305：“自五大夫以下，比地为伍。”可参证。

16.可（何）谓“逋事”及“乏（徭）”？律所谓者，当（徭），吏、典已令之，即亡弗会，为“逋事”；已阅及敦（屯）车食若行到（徭）所乃亡，皆为“乏（徭）”。（法律答问164）

乏徭，整理者注释：没有服足徭役时间。今按：《庄子·天地》“无乏吾事”，成玄英疏：“乏，阙也。”乏徭，缺徭。

孙言诚先生认为：本简表明主管征发徭的，是乡吏和里典。今按：岳麓书院秦简1241：“繇（徭）律曰：岁兴繇（徭）徒，人为三尺券一，书其厚焉。节（即）发繇（徭），乡啬夫必身与，典以券行之。” 可参看。

17.“使者（诸）候（侯）、外臣邦，其邦徒及伪吏（使）不来，弗坐。”可（何）谓“邦徒”、“伪使”？·徒、吏与偕使而弗为私舍人，是谓“邦徒”、“伪使”。（法律答问180）

徒，整理者注释：《左传》昭公四年注：“从者。”伪，疑读为“为”，《诗·凫鹥》笺：“犹助也。”伪使，使者的助手。吏，整理者读为“使”。今按：里耶秦简8-1517记“疏书吏、徒上事尉府者牍北（背）”，其背面记：“令佐温。更戍士五城父阳翟执。更戍士五城父西中痤。”可见秦简徒、吏并称时，徒指兵卒，吏指低级官员。简文随后说：“徒、吏与偕使而弗为私舍人，是谓‘邦徒’、‘伪使’。”表明邦徒、伪使分别指随同出使的士卒和小吏。

18.越里中之与它里界者，垣为“完（院）”不为？巷相直为“院”；宇相直者不为“院”。（法律答问186）

宇，整理者注释：屋宇。今按：秦简中，“宇”约指宅基。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简19-5：“勿令为户，勿鼠（予）田宇。”日书甲种《凡宇》简23背壹：“宇中有谷，不吉。”《室忌》简103壹：“以用垣宇，闭货贝。”这里是说宇之间的垣不为院。

19.可（何）谓“窦署”？“窦署”即去殹（也），且非是？是，其论可（何）殹（也）？即去署殹（也）。（法律答问197）

窦，整理者注释：《说文》：“空也。”今按：疑读为“渎”。《国语·晋语五》“渎其信也”，韦昭注：“渎，轻也。”《左传》昭公元年“渎齐盟”，杜预注：“渎，慢也。”

20.爰书：男子甲缚诣男子丙，辞曰：“甲故士五（伍），居某里，乃四月中盗牛，去亡以命。丙坐贼人□命。自昼甲见丙阴市庸中，而捕以来自出。甲毋（无）它坐。”（封诊式17-18）

阴，整理者注释：隐藏，《大戴礼·文王官人》注：“阴阳，犹隐显也。”裘锡圭先生认为读作“荫”，“自昼见丙阴（荫）市庸中”，反映庸往往集中在市里待人雇佣。今按：“阴”疑为市名。张家山汉简《奏谳书》案例5：“大奴武亡，见池亭西，西行。”可参看。

21.以书讂首曰：“有失伍及蓾不来者，遣来识戏次。”（封诊式36）

蓾，整理者释为“ ”，注释说：读为迟。今按：此字应释“蓾”。疑当读为“卤”，通作“虏”。《史记·吴王濞列传》：“烧宗庙，卤御物。”集解引如淳曰：“卤，抄掠也。”简文指被敌方俘虏。

22.爰书：某里士五（伍）甲缚诣男子丙，告曰：“丙，甲臣，桥（骄）悍，不田作，不听甲令。谒买（卖）公，斩以为城旦，受贾钱。”（封诊式37-38）

贾，整理者读为“价”。今按：恐当如字读，贾钱即交易钱款。

23.爰书：某里士五（伍）甲告曰：“谒鋈亲子同里士五（伍）丙足，（迁）蜀边县，令终身毋得去（迁）所。敢告。”告灋（废）丘主：士五（伍）咸阳才（在）某里曰丙，坐父甲谒鋈其足，（迁）蜀边县，令终身毋得去（迁）所。论之，（迁）丙如甲告，以律包。今鋈丙足，令吏徒将传及恒书一封诣令史，可受代吏徒，以县次传诣成都，成都上恒书大（太）守处，以律食。灋（废）丘已传，为报。敢告主。（封诊式46-49）

吏徒，整理者注释：押解犯人的吏和徒隶。今按：“吏徒”即吏卒。说已见上文第17条。

24.爰书：某里典甲诣里人士五（伍）丙，告曰：“疑厉（疠），来诣。”·讯丙，辞曰：“以三岁时病疕，麋（眉）突，不可智（知）其可（何）病，毋（无）它坐。”（封诊式52-53）

眉突，整理者注释：当指眉毛脱落。今按：《孟子·尽心上》“摩顶放踵”赵岐注：“摩突其顶，下至于踵。”焦循“正义”：“突、秃声转，突即秃。”可为整理者之说补充证据。

25.男子死所到某亭百步，到某里士五（伍）丙田舍二百步。（封诊式60-61）

死，整理者读为“尸”。今按：“死”字恐当如字读。《史记·周本纪》：“遂入，至纣死所。”又《孙子吴起列传》：“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可参看。

26.内北有垣，垣高七尺，垣北即巷殹（也）。垣北去小堂北唇丈，垣东去内五步，其上有新小坏，坏直中外，类足歫之之迹，皆不可为广袤。（封诊式79-80）

歫，整理者注释：距，跨越。今按：《广雅·释诂一》：“歫，至也。”《庄子·渔父》“距陆而止”陆德明释文引李云：“距，至也。”简文似指足履践踏。

[1] 张春龙：《里耶秦简祠先农、祠和祠堤校券》，载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主编《简帛》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3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