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生不及游侠人”一句话看起来,就知道李白喜欢游侠。他曾说他“十五好剑术”( 《与韩荆州书》 ),范传正也记他“少以侠自任”。
在他的作品中,赞美游侠的,是太多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侠客行》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结袜子》
……
由来万夫勇,挟此英雄风。
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羞道易水寒,徒令日贯虹。
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
武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结客少年场行》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
弓摧宜山虎,手按太行猱。
酒后竞风彩,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发愤出函谷,从军向临洮。
叱咤经百战,匈奴尽波涛。
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白马篇》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长剑既照耀,高冠何赩赫。
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
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
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君马黄》
君不见
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雠千里如咫尺。
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
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
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
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
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
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
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
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
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
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
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少年行》
在这种游侠思想里是表现着一种现实主义的,和儒家精神又正好作一个对照了:儒家叫人要名,他这里偏说不着名;儒家说富贵如浮云,他这里偏说只要眼前富贵。李白不甘于寂寞,所以像扬雄那样“白首太玄经”,他是不耐的;像儒家所赞美的原宪那样安贫乐道,他是不屑的。他要钱,要酒,所以是“十千五千旋沽酒”;他要女人,所以是“兰蕙相随喧妓女”;他要穿好的,所以是“浑身装束皆绮罗”;又要朋友,所以是“赤心用尽为知己”“三杯吐然诺”;愿意结交阔人,所以是“王侯皆为平交人”;不如意,还要杀,所以是“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这都是他的理想。倘若理想达到,他一切不想,因为那便是“纵死侠骨香”了。
由于他的游侠思想,他很赞成杀人犯。你看他作的《秦女休行》,其中有“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雠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又有什么“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可见他多么击节叹赏了。
李白什么事都很认真。例如读史,在别人不过是当典故,在他却不然,凡是历史上和他抱负相同的或者遭逢相类的,他便都好像认为是自己的事情一样。他的求仙学道是如此了。他要作谢安、鲁仲连是如此了,他的任侠也是如此。传说中称他曾经手刃数人,可见他的剑术也真正用过。他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在维扬( 就是现在的扬州 ),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是他的“轻财好施”。又说他曾经同他蜀中的朋友吴指南一块游楚,指南在洞庭死了,他便大哭,像死了自己的弟兄一样,当时路旁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他守着尸首,甚而老虎来了,他都一步不退,暂且埋下;以后他到金陵,过了些日子再来看时,骨头却还好好的,他便自己又用刀刳洗了一番,又借了钱,才正式地再给葬了一个好的地方。这是他的“存交重义”。这不都是他那游侠思想的实行么?
说到朋友,他的朋友也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其中就有武侠。他在三十五岁这一年( 公元七三五 ),曾经到太原,便认识郭子仪。郭子仪这时还是一个小兵,逢巧郭子仪这时犯了法了,他便设尽方法加以援救。又如在天宝的时候吧,中原大乱,他有《赠武十七谔》诗,那序文上说:“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本沈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我们可以知道他的门人也都有武侠一流。单看这两件事,也就知道他的交游,是确乎有着这一方面了。
唐代的中华民族,的确有一点生气。真像一个新兴的少年民族似的,颇有野性,换言之,就是很有生命力。这盛况尤以开元时代为最。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除了周秦,就是盛唐了。吸收与创造,物质建设与精神文明,武功与文艺,这似乎是相反的东西,然而其发达必是在同一个场合之下的,二者虽若相反,然而乃是息息相关,究极了说,乃是一种根本东西的不同表现。在外国,我们可以看希腊,他们的政治怎样,他们的教育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身体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精神怎样,科学怎样,文艺怎样,我们就大可觉悟了,原来一样发达的时候,正是别样也同样发达的时候。中国的周秦、盛唐却也恰恰似之。李白者,正是应运而生的一个时代产儿。人们之赞慕游侠,这是一种好现象,因为在游侠思想之中,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当时也不止李白,就是杜甫、王维,也有时偶尔在诗篇中流露关于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了。不过,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当真,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实行,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发挥尽致!
李白和杜甫的交情,大家都知道是很深的。但是我们倘若仔细去观察的话,则这交情并不来回相等,具体地说,就是杜甫很了解李白,很担心李白;虽不能如李白那样做法,但是很能同情李白,欣赏李白,又能深深地跳入李白的世界之中,而吟味李白,观照李白;反之,李白对杜甫并不能这样,李白看着杜甫很泛泛,他不甘于作杜甫,也不热心杜甫那样的性格和生活。我们由后来人的眼光看,自然是杜甫的精神可以包容李白,而李白不能包容杜甫了,就当时论,却实在可以说杜甫很瞧得起李白,而李白却并不同样看杜甫的。这关系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李白有他的游侠思想,对于“儒冠多误身”的人物很有点唾弃之故。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浅薄,这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们都达到极致了,同是文艺的极峰,同是人类的光辉!静夜有静夜的美,白昼有白昼的美,在孔子和屈原,我们不能轩轾于其间了,在杜甫与李白,我们也不能有所抑扬。
很显然的,在游侠思想里,有一种犯罪心理的成分。这是不错的。只是,我也正要说的,人生的黑暗一方面,正足以见出人之所以为人来。所以,什么死啦,病啦,犯罪啦,这是人生最黑暗的角落,但是注意吧,不懂死,决不能懂生;不懂病,决不能懂康健;不懂犯罪,决不能懂圣洁。朵思退益夫斯基 (Dostojewskij)为什么要解剖人类的灵魂而专解剖到罪人上去?道理就在这里了。原来,就恰恰是那令人犯罪的同一生命力,乃是令人到达圣洁上去的。这种道理在西洋人是很懂得的,至少欧德 (Goethe),托尔斯泰(Tolstoi)很懂得,因为前者有《浮士得》 ,后者有《复活》。一般中国人却不很了然,尤其受了中国的传统深的人更不容易了然。
李白当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他能发挥其当然。他直接地说要钱,要酒,要女人,要功名富贵,要破坏,要杀,所以我说李白在诗里所表现的,就是为生活而奋斗,为生命而战的。——其中有一种强烈的欲求在,这首先表现于他的游侠思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