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
你打开他的诗集吧,满满的是: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
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
——《猛虎行》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横江词》
五色粉图安足珍,真山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地白风色里,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泉明,不饮杯中酒。
——《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
春风狂杀人,一日剧三年。
——《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
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
此欢竟莫遂,狂杀王子猷。
——《答斐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
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
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
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赠段七娘》
什么愁杀、笑杀、狂杀、醉杀、恼杀,这些极度夸张的字眼,在别人是不常用的。这在一方面看,可以认为是像李白的一种口头禅似的了,在不经意之中,就总是这样夸大惯了罢了;然而另一方面看,却可以见出有他的性格所以使之然者在,正因为他内心里的要求往往是强烈的,所以他即使在不经意的时候也就如此流露而出了。
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Ideal)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Freiheit)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Menschlichkeit)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Liebe)为美(Schönheit)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Leben)。
就表面上看,似乎李白所表现的不是人间的,杜甫所表现的才是人间的,然而倘若更进一步看,却不禁令我们惊讶地发现出:李白诗的人间味之浓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观的,只是被动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当然,杜甫的成功不为不伟大,不过,李白却同样伟大,只是被铸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这里乃是,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
只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厉 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的泛滥似的,冲决了堤岸,超越了常轨。因此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赏其过分夸张,出奇者有之,得到一鳞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觉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与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最接近的,换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没有了,甚而说是再平凡( 倘若平凡不是一个坏意思 )也没有也可以了( 看本书第六章 )。有一颗滚热的心,跳跃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里!
我们姑且这样说吧,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