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的国度”。
曾经,每当日本人说起自己国家的时候,都会如此称呼。言语间,透露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自豪。
不过这一切却在距今160多年前的一天被改变了。
那是和历嘉永六年(1853年)6月3日的下午。
这一天,江户湾的海面如往日般平静,天上的太阳照射在波动的水上,泛出点点碎金色的光芒。
海岸边三五成群地聚集了不少江户(今东京都)市民,他们或晒太阳,或观海听涛,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景象。
猛然间,看海的那批人就乱了起来,三三两两地一边指着海面,互相询问道:“看,什么东西过来了?!”
紧接着晒太阳的那伙人也围了过来并迅速加入了讨论:“这是啥呀?黑糊糊的就这么过来了,是船吧?”
“你傻啊,怎么会有船往这里开?”
“你等等,好像还挺多,1、2、3、4,4个!”
“都浮在海面上啦,应该是船吧。”
“船,是船!”
“好大的船啊!”
不错,来者正是船。确切地说,是蒸汽军舰,总共4艘,由时年58岁的佩里提督率领,自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航行而来。
因为这4艘船清一色通体漆黑,所以围观的老百姓当下就给它们起了个名字——黑船。同时又开始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些不速之客到访的由头。
但扯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谁也琢磨不透,这好端端的江户湾,怎么就会凭空冒出这4艘黑船来,而这4艘黑船到底从哪儿来,上面都是些什么人,同样无人知道。
当然,收获还是有的,毕竟看了那么一场大热闹,这对于将“烟花、火灾、打闹”奉为人生三宝的江户人而言,简直是上好的享受,今晚回家又能多吃两碗饭了。
然而,同样是这4艘黑船的到来,在江户城内,却上演了截然不同的一幕。
“大人!不好了!在浦贺水道出现了4艘外国船!”
“是吗……终于来了啊!”
“他们已经越过打沉线了!大人,我们如何是好?”
“无妨,召集其他老中,先开个会吧。”
那个惊慌失措前来报告的,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可以忽略不计。
而那个淡定应答的,则是德川幕府的首席老中——阿部正弘。
说到这里,先科普几个名词:幕府、老中和打沉线。
所谓幕府,是当时日本的统治机构,系军人干政的产物,类似于今天的军政府。
而日本的军人,在那个年头则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作武士。
幕府的首脑称为征夷大将军,简称幕府将军或将军,总部设在江户,因此也叫江户幕府,同时因为将军姓德川,亦被称作德川幕府。而由德川家将军治世的时代,则称为德川时代或江户时代。
而将军底下有各类官员帮忙干活,其中实权最大的,叫老中。老中通常由幕府的直属家臣,也就是所谓的旗本来担任,主要代替将军处理全国的政务,一般设4到5人,每月轮番处理不同的事儿,其中设首席1名。
换成中国的话,也就类似于明朝的内阁、清朝的军机处。
至于打沉线,则和德川幕府的一条基本国策有关——锁国令。
截至嘉永六年(1853年),日本已经度过了200余年的闭关锁国岁月。究其锁国的原因,还要从宽永十四年(1637年)的岛原之乱开始说起。
那是一场爆发在九州的农民暴乱,虽说规模并不算太大,但江户方面还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其彻底摆平,摆平过程中甚至还请来了荷兰人帮忙从海上放炮,对起兵者的根据地岛原城(岛原半岛)进行了轰击。
日本是一个善于总结经验的民族,暴乱过后,他们对此次的参与人员展开了查三代,最终发现,这群人基本上都是天主教徒。
同时,在众天主教徒的背后,还有一双更可怕的黑手在操纵,那便是以罗马教廷为首的西洋各国势力,他们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推翻幕府的统治,再将天主教完全输入日本,从而将列岛改造成自己所期待的那样。
天主教和洋枪洋炮(日本把洋枪叫铁炮,大炮叫大筒)一样,是舶来品,但是后者是给人用的武器,而前者则是很有可能成为破坏日本原有社会宗教秩序的洪水猛兽。在这个问题上,幕府再一次放开眼光进行了“拿来主义”,留下铁炮,取缔天主教。
而为了更有效地杜绝天主教在国内的蔓延流行,幕府干脆连外国人一起给取缔了,这便是那道著名的锁国令的由来。
锁国期间,一切外国船只禁止进入日本境内,一切日本船只没有上头的批条禁止走出日本国境,违者一律坐牢或是杀头。唯独两个国家可以在长崎搞一些贸易往来,一个是日本多年来视为兄长的中国,另一个就是非常义气地出手帮助日本镇压岛原之乱而且并不信奉天主旧教的荷兰。
同时,幕府在各港口海面画线,明令“异国船擅入此线,本国船擅出此线者,一律开炮打到沉”,简称打沉线。
说实话,自锁国以来,日本的大炮铁眼无情,只认线不认船,确实打沉了不少擅闯者。
现在,美国人越线了。
但这次阿部正弘并不准备将其打沉,只是下令负责海岸炮台的部队严加看守,密切观察。
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
因为在这4艘黑船到来的10多年前,发生了一件让很多日本人从此都不敢再蔑视和轻易排斥外国人的事情。
那便是爆发于1840年的鸦片战争。
数千年来,一直被日本当作恩师和兄长的中华帝国,被英国人用军舰大炮给轰开了国门,当权的清政府被迫和英国缔结了《南京条约》,虽然当时大清国内仍是一片醉生梦死、不问国事的景象,但已然惊醒了一些人,他们开始睁眼看起了这个世界。其中有个叫魏源的,还写了一本介绍世界各国情况概要的《海国图志》,不过这本书在中国完全没市场,出版印刷的书商们纷纷亏本,甚至还有一两家因为印得太多、卖得太少而破产了。
反倒是在一海之隔的日本,这本书卖得脱了销,一连再版了十好几次,读者甚众。
书中的一些地理名词,至今仍被日本沿用,比如把美国叫作米国、德国叫作独国等。
《海国图志》给当时日本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锁国200多年来,大家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原来那么辽阔,有那么多国家,以及日本根本就还是一个很弱的国家。
阿部正弘看过《海国图志》,他也知道美国人来者不善,因此并未下令对4艘黑船采取行动,但他骨子里终究还是个遵祖法的幕府武士,故而也不打算和美国人有什么进一步的接触。
于是,这一天众高官开会得出了一个不太像话的结论——姑且不管,继续观察。
话分两边说,这美国人,并非是第一次来日本。
早在嘉永五年(1852年)3月,还是这位佩里提督,带着8艘军舰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长崎,要求会见长崎奉行,并提出5点要求:
1.要求和日本通商;
2.在长崎和美国人做生意;
3.签署通商条约;
4.要求日本开国;
5.如果不同意,那么就即刻开战。
按理说,在19世纪,面对封闭的国家,上门前来要求打开国门互通有无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提一点签条约做生意的要求真心很正常,实在没必要这么“如若不从,刀兵相见”地耍流氓玩恐吓。
这主要是因为美国人很急。至于为什么很急,我们放到后面说。
江户时代的长崎归幕府直辖,幕府设长崎奉行用于处理当地各种事务。面对美国人的到来,长崎奉行非常客气地为他们补满了给养,还请这些人好吃好喝了几顿,然后很淡定地表示,你们走错门了。
他告诉这些来自远方的客人:虽说现在全日本就长崎一处对外开放,可长崎本身并非国家的政治中心,像你们这种国与国的外交事务,不归长崎奉行管,你们应该去江户,那里才是说了算的地方。
不过,江户管着全日本,您要去,最好先提前告知一下,以便大家做个准备。
要说佩里提督其实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听完之后当下就表示:那我明年春夏之际前去江户拜访,您看如何?
长崎奉行连连点头,说若真如此,那是极好的。
就这样,美国人被送走了。长崎方面不敢怠慢,连夜就写了报告,派人送去了江户。
这也就是为什么阿部正弘在听说黑船来了之后会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还来了一句“终于来了”。
事实上,在从佩里第一次离开到再一次到来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阿部正弘考虑过很多应对的方法,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炮台论。
简单来说,就是在日本沿海各处修炮台,很多很多的炮台,用炮台把日本给保卫起来,这样就不怕军舰了。
多到什么程度?用阿部老中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绕全日本一圈,无论萨摩(今鹿儿岛县)还是长州(今山口县),只要沿海的地方,都造上炮台。”
这个即便放在今天也是非常浩瀚的大工程,在提出之后便立即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反对者是日本江户时代200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外国老朋友之一——荷兰。
反对的理由很简单,荷兰人认为,如此巨大的工程,暂且不说预算、人力,也不说各地的官员和百姓干不干,单从你阿部正弘要的那个防御效果来说,也是达不到的。毕竟炮台是死的,射程也是死的,可人家军舰是活的,人家一走你就没辙了,人家要是弄个射程够远的舰炮,那你就等着清扫炮台废墟吧。更何况,这炮台整天暴露在外,风吹日晒,难免要修修补补,可这是绕日本一圈的大工程,你交给谁去办?谁肯办?谁能办?
阿部正弘一琢磨,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便问荷兰朋友,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荷兰人给了两个计划仅供参考。
第一个是买军舰,建立海军,跟美国人、英国人之类的抗衡,自己用大炮保卫自己的领海。
当然,这军舰最好要从荷兰购买,因为打得远,开得快,售后服务也有保障。
为了表示自己纯粹是出于国际人道主义,为盟友着想,避免引起日本友人以为自己在变相推销军舰的误会,荷兰人接着就说出了第二个计划——将锁国令给废了,实行开国。
阿部正弘想了想,表示锁国大业乃是祖宗大法、基本国策,500年不能变。至于从你们荷兰买船造海军,这个倒是可以有,只不过速度太慢,这美国人明年就要来了,现在才买船,似乎晚了点。
于是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再议。
所谓再议就是再研究研究、再讨论讨论、再琢磨琢磨、再考虑考虑、再商榷商榷……
结果还没再完,这美国人又来了。
于是便出现了本书开头的那一幕。
这次佩里前来,当然比上次更急,而且态度也较之上回认真了许多,甚至还带着时任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的亲笔信,要求和日本建立国与国的外交关系,共同谋发展、求进步。
对此,以阿部正弘为首的幕府高官团的态度仍和之前一样——再议。
其实阿部正弘明白,再议也议不出什么东西了,通过一年来的各种了解,他很清楚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实力差,也知道如果美国真要以国力相要挟要求日本做点什么,日本是不做不行的,可是,祖宗定下的锁国令他也不想废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只能是纠结并拖延了。
于是佩里的黑船自越过打沉线后,既没被打沉,也没人来接待,只是在海面上漂来漂去,跟幽灵船似的。
一连漂了四五天,佩里明白了,自己被人晾了。
美帝国主义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6月8日,这一天是阳历的7月13日,美国人互相告之自己是为了纪念刚刚过期的美国独立日(7月4日),决定放炮庆祝。
于是船上的100多门大炮被拉了出来,每门平均鸣响了将近几十下。
虽说是空炮,但赤裸裸的威胁不言而喻——你要是再不理我们,就轰死你们。
不但告诉幕府,也告诉江户的老百姓。
不出美国人的意料,这几千响过后,整个江户果然沸腾了。
但是跟佩里猜测的有一点点不同,那就是江户的老百姓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大家很欣喜地判定,看热闹的时候又到了。
就这样,大批的江户老百姓再一次冲出家门,涌向海边,数量空前地对美国军舰和大炮进行了围观,更有甚者还自备游艇,来到军舰附近近距离观摩,并打算跟美国人来一次亲密接触,搞得美国人自己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情况啊?
老百姓不知道,但阿部正弘知道。他明白,不能再拖了。
数日后,阿部老中派人登上黑船,收下了国书。
国书上除了问候将军身体安康、全家幸福之外,还罗列了几条要求,跟之前长崎的那5条差不太多,希望幕府能够答应。
幕府当然不想答应了,可眼看着人家炮弹就填在炮膛里了,你要再拒绝那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于是只好表示,目前将军重病不起,实在没办法马上给您拍板答复,而且国内的情况也是相当复杂,这种大事儿,一定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所以,还请美国朋友再耐心地等上一段时间。
这是真话,当时幕府的第12代将军德川家庆确实正生着重病,都快要死了,压根没工夫来管你黑船白船,再加上事关国家外交,也的确不能跟小菜市场买猪肉似的搞一刀子买卖,所以美国人很理解地表示,既然你们收下了国书,也算是展现了足够的诚意,我们也就先回国去静候佳音吧。
不过同时也放了狠话,声称如果敢忽悠人、拖时间,那我大美利坚船上的大炮可不是摆着看的。
望着远去的4艘军舰,阿部正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立刻,他又开始紧张起来。
他知道,要是这一回幕府依然拿不出像样的对策来,保不齐美国人真的会像英国对中国那样对待日本,到了那个时候,事情可就真的糟糕了。
而这对策,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二选一:到底是接受美国人的条件,还是将其拒之门外?
是开国,还是接着锁国?
事关重大,即便贵为首席老中,阿部正弘亦不敢擅专。他将幕府中说话够点分量的大小官员全都召集了起来,一起开了个会,讨论到底该怎么办。
讨论现场相当和谐,因为基本上所有的与会幕臣都是锁国派,坚持祖宗大法不可变,美国人要敢来,就让他尝尝咱武士钢刀的厉害。
不是他们认不清现实,而是关乎政治正确。
在大多数幕臣看来,日本和美国一战到底孰胜孰负尚且是个未知数,但如果现在在这会场里高呼废了锁国令这条祖制,那很有可能被其他人认为是数典忘祖,轻则被穿小鞋遭鄙视,重则搞不好当场就能被当汉“日奸”给拖出去处理了,所以为了确保政治正确,很多人都违心地表示,要战就战吧,英米鬼畜,谁怕谁啊。
但到底还是有坚持真理的,就在大伙群情激奋要和美利坚宣战时,一个坚定而又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开战之事,万万不可行。如果幕府现在和美利坚开战,那么必然会遭受惨败。”
说话者,名叫井伊直弼。
井伊直弼,彦根藩藩主,当年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麾下四天王之一井伊直政的子孙。
他针对美国人的到来提出了“八字方针”:随机应变,积极交流。
这话说得在理,让很多与会者都默默地在心中点了个赞,但不敢说出来。
果不其然,井伊直弼的“八字方针”引起了更多与会者的不满,他们纷纷指责直弼是日奸国贼。井伊直弼当然也不是善茬儿,兵来将挡地一一驳斥回击,历陈开战之愚昧,交流之利处,认为日本应该顺应当今世界潮流,充分融入国际社会。
于是卖国贼和爱国贼当场就开始撕了起来,眼看着再吵下去就要动手了,阿部正弘很是时候地站了出来,表示吾有一言,请诸君静听:“此次黑船来航,已然绝非我幕府一家之事,更何况此处彼此商议无断。依吾辈愚见,当广开言路,听取天下意见。”
这人的意思简单来讲就是想搞一次大民主,听取大家的意见。
这里的大家,除了没来参加当天会议的幕府高级官僚外,还有大名和公家,甚至包括一些江户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