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被加固得密不透风。在火光下、在床上,他们都感受到了变化;门下不再有寒风灌进来,拉瑞德不再迫切地躲到他那小床的低矮床围后面。有时,屋里是那么的暖和,以至于萨拉睡着了还会踢毯子。
可大雪始终没有降下。北方的冷空气已经降临,积雪都被驱散了,只下了几场阵雪,把痕迹留在了角落里、挂在木瓦上。
“等大雪降下的时候,积雪一定会深得没过你的头顶。”修补匠说,“我这人擅长预测天气,所以我知道。”
到了晚上,贾斯蒂丝将詹森的记忆送入拉瑞德的梦中,输入他的头脑,令他辗转反侧。可今天的内容有些不一样。不知怎的,当他醒来的时候,竟想不起梦中的情形。
“我试过了,”他告诉詹森,“想起了我梦见的犁地的事儿。你做得根本不对,像牵一匹训练有素的马那样去赶牛。可见你不是个好农夫,对不对?”
“我当然不是好农夫。”詹森说,“那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泥土。”
“什么泥土,泥土有什么可稀奇的?”
“我明白,”詹森说,“那是只属于我的问题。我把牛赶下星舰,把它们赶进塑料牛棚,直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摸过一头热烘烘浑身冒汗的牲畜的背,从没感受过牲畜皮下肌肉的运动。我把犁套上牛背,拼命学习技巧,要弄出笔直的犁沟,还要控制犁出的深度——书本压根儿就没教我这些。再说了,干过这些活的人,谁能活到首星那个时候,所以谁又真的懂那些知识呢?”
“连萨拉知道的都比你多。”拉瑞德说。他干吗非揪住这事不放?
“在我眼里,这些都是了不起的重要发现;可对你来说,不过是每年都要重复进行的粗重工作;你干那些活儿都是下意识的,也难怪会忘记。”
拉瑞德耸耸肩,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失职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努力了,可就是记不住。你再另外找个抄写员吧。”
“当然不行。”詹森说,“你觉得我们为什么选择你?因为你属于这个星球,你知道哪些是重要的,哪些不是。我热爱与土地相关的所有劳动,因为我从没做过。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经历过了,可那些体力活对我来说是新鲜的,而对你只不过是件苦差事。我在你写书的时候干的那些活儿,比如做把斧柄,做双靴子,用柳条编织,对我来说都很有意思;那么多年了,我又成了村庄里的一员,在这里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很开心。可这些感受和你没什么关系,所以没必要写进书里。所以,不要写我怎样拼命干活,怎样干得飞快,以便争取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林子里采集草药,到星舰实验室里做检测;不要费力写我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粮食时的事儿,毕竟我是从小吃易消化的半流食长大的,那都是用海藻、鱼肉、黄豆和人类粪肥做成的,所以第一次吃到面包我吐了。这些对你而言都无关紧要。”
“别生气。”拉瑞德说,“这些事对我无关紧要,又不是我的错。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记住的,可谁想看这些内容呢?”
“要是这么说,书里所有的内容,又有谁想看呢?拉瑞德,文明生活是你的梦想,对不对——舒适安全的生活,有闲暇时间看喜欢的书,没人在你不情愿的情况下逼你做个庄稼汉或铁匠。然而,你干的那些活儿,比如剥树皮,给窗户装上防护板,做香肠,把稻草塞进被套,这样的生活,可比我经历过的、看过的或听说过的强多了。”
“那是因为你不必靠它过活,”拉瑞德说,“因为你不过是在扮演我们中的一员。”
“或许吧,我是在演。”詹森说,“可我知道林子里的路,能把斧柄做得和这里任何人一样好。”
拉瑞德很怕詹森生气。“我不是有心那么说的。这么多年来,你肯定一直都在学习。”
“不错,”詹森说,“学到一点,但不多。”他正在拧马毛做弓弦,他的手指上下翻飞,动作稳健。“都是偷师的,向那些比我做得好的人。我在他们干活的时候进入他们的头脑,就算不看,也知道他们做东西的手感,我自己没学会过,我这一生都没学会过多少。我只是扮演你们中的一员。”
“我伤害你了吗?”拉瑞德小声说。
“这是我和你的另一个主要区别,你总要提问题。”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只是说出了事实。”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声,詹森,就知道我不是有心伤害你的。”
“我明白。”詹森试了试弦,很细、很紧,“搞定。如果我们不让农活和采草药出现在故事里,就没什么其他可写的了,那在你写的书里,我们该讲些什么?”
“讲人的故事,就是那些失去记忆的人——”
“那些故事跟农活一样,又脏又无聊。我不过是每年从星舰里带出几个人,给他们吃的,帮他们清洁,尽我所能尽快教会他们。”
“我就想知道这些。”
“就跟抚养大婴儿差不多,只是学得更快;另外,要是他们踢你真的很疼。”
“就这样?”拉瑞德问,不免有些失望。
“就这样。你会对此感兴趣,是因为你没有孩子。”詹森说,“为人父母的肯定了解我当时的感受,苦恼、要求、臭烘烘的味道,就在他们学着站起来、靠自己走路的那段日子,简直是一场灾难,有时候还会受伤,而且——”
“我们的婴儿学走路从不受伤。当然,最近不是了。”
詹森皱了皱眉。拉瑞德已经知道,詹森对痛苦降临日有一定责任,所以,看到他默认并有所愧疚,觉得十分满意。“拉瑞德,学会当一个农夫,抚养那些孩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不要因为你天生就掌握我拼了命才掌握的技能就轻视它们。你就不能写写这些事吗,连一天都不写?”
“哪一天?”
“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哪一天都行,但别挑我把卡波克、莎拉和巴塔带出星舰的那一天——那年秋天收获了,我却不知道该播种了,以为一年的活儿都干完了。”
“冬天才是忙的时候,”拉瑞德说,“冬天必须浇灌,夏天才有收获。”
“我可不懂这些。”詹森说,“反正就是不能选那天,也不要选我绝望的时候,我绝望正因他们什么都学不会,还有受够了他们总是在拉屎撒尿。或许,可以写写我看到了希望的那一天,或者是我意识到很爱他们的那一天。贾斯蒂丝,找找看那样的一天,送到拉瑞德的梦里。”
那天下午终于下雪了,狂风四起,人们全都窝在家里。拉瑞德负责四处报信,几乎整个下午都在村里巡逻,确认牲畜都进了栏,确认村里人都知道下雪了,确认没有孩子逗留在外。面对大雪带来的危险,拉瑞德竟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愉悦,因为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大人,将家人的性命托付到他手,而没人在后面跟着看他有没有把信送到。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男子汉了,拉瑞德心想,我几乎就是靠一己之力了。
到晚饭时分,不管是什么事,都没人出门了。大风卷起雪片,拂过院子,在房子、牲口棚和铁匠铺迎风面的墙边堆起小山一样高的积雪。拉瑞德只把门上的滑动板拉开了一条细缝,大风就迎面灌进来,吹得他的眼睛生疼,看不清外面,可还是看到了修补匠预言中的暴风雪。大风没有一刻稍歇,偶尔稍减时,雪花会直直下落,而不是横飞。雪已经下了很久,却根本看不出积雪多深:在横飞的大雪中,看不见任何房屋,没有任何参照物,直到大雪堆积在门口,深深的积雪从护窗板上缘的缝隙中掉进屋内。拉瑞德这才意识到,平港村从未遭遇过这么严重的暴风雪。那天晚上,拉瑞德和父亲一起上到冰冷的阁楼里,检查房梁能否撑得住积雪的重量。跟着,他在床上躺了很久都没睡着。他听着呼呼刮过房子的风声,两眼盯着护窗板;听积雪压在房子上,把老旧的木料压得吱嘎作响。他两次起床往火里添柴,让屋里越来越暖和,否则从烟囱倒灌下来的寒意也能把人冻死,或者烟雾飘进屋里把他们都熏死。
最后,他终于睡着了,梦见了詹森·沃辛在移民地的一天。那一天很美好,也是在那一天,詹森确信他一定能建成。
詹森被奶牛哞哞的叫声吵醒,该挤奶了。他刚从星舰带出了韦恩、哈克斯和瓦里。前一晚,为了照顾他们,他起身了三次。他们很麻烦。詹森之前带出来的三人已经可以稍稍自立,以至于他都忘了他们有多难带了。倒不是说他们在夜间也要喂饭,毕竟他们都是成年人,不用长身体;他们会半夜惊醒,因为还不习惯做梦;他们的大脑就是巨大的空洞,很容易迷失其间;他们没有任何记忆中的画面可以帮他们度过漫漫长夜。所以,他们时常惊醒,詹森就得时常安慰他们,让他们安静下来。
得去挤奶了,我必须起床。再过一会儿,我一定起床。
还要多久,新来的人才能学会本领?詹森努力回想过去几个月的情形。在那个漫长的冬天和春天里,他一直在照料卡波克、莎拉和巴塔,全力保证他们的安全,让他们坚持学习,同时,他自己要翻地、播种、种庄稼。到了春末,他们就能跟着他一起干活了,他们模仿他,学着种地;那并不需要很久。只要八个月,他们就能说话、走路,分担工作的重担。
詹森虽然没有孩子,但了解每一个接触过的孩子,所以知道他们的进步超过任何婴儿,就好像他们脑海中的一些东西维持着某一模式。他们轻易就能学会走路,只需几个月而已;也能很快控制大小便,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话说得很溜。从身体内部开始了解他们的身体,并不像他们小时候那么难。可在他们能自理之前的几个月里,他真的累坏了,毕竟没有哪个母亲照顾过夜里到处乱爬的六英尺婴儿。他们都已发育,所以詹森必须严格指定每个人的铺位,必须穿衣服睡,身体的哪里可以碰,哪里不可以。不生育后代,移民地就无法繁衍下去。詹森要建立一个稳定的社会,那意味着必须维持婚姻这一习俗。
他先抚育了巴塔、卡波克和莎拉,现在轮到了韦恩、哈克斯和瓦里。
詹森叹了口气,强迫自己起床,摸黑穿上衣服。不过四下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光线从天窗透进来,看来他赖床有一会儿了,奶牛肯定生气了,虽然并没听到它们叫唤。现在,它们肯定已经在大声抱怨了。
他打开门,发现光线直直照射在地板上,这才意识到其他人不见了。新来的三个人躺在休眠棺里,四面的棺壁可以确保他们不坠床,但最早来的三个人都不在。一想到他们有可能去了河边,詹森吓出一身冷汗。他们早就学会游泳了,能漂在水上;而且从现在直到夏天,河水都很和缓,所以他不该害怕。不该害怕,但还是害怕。可他们不在河边。他绕过被称为大屋的塑料圆顶屋,看到卡波克在菜地里,正用锄头锄着一排排豆子。他向远处张望,见莎拉和狗儿就在森林边缘,把羊放出了围栏吃草。于是,他想到了巴塔会在什么地方,径直走进了牛棚。
她已经挤完牛奶了,正在撇乳脂留着做黄油。“你来得正好,”她说。这是詹森常说的话,她现在学来说,甚至还模仿他的腔调,“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做凝乳吧。”噢,她还真是自负。不过工作都做完了,是不是?詹森没帮一点忙。于是,他们一起把好几桶撇出的乳脂倒进木盆,再把木盆放到加热器前加热,在詹森看来,用太阳能加热器做凝乳没什么违和感。他也知道该开始用明火了,可他挺怕的,于是决定至少再推迟一年。就这样,他们用星舰带来的机器发射辐射热,维持木盆里牛奶的温度。从宰杀的羊羔肚子里取出的乳酸起到了凝结作用,在星舰上精心培养的细菌在牛奶里滋生,最后将牛奶变成奶酪。
“我们让你多睡一会儿,”巴塔说,“你太累了。那几个新来的,一到晚上就闹腾个没完。”
“没错,”詹森说,“谢谢你。你做得非常好。”
“我一个人干这活没问题。”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干。”所以,他只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帮她,而且没给她任何指导;他确定她掌握了干活的方法,就去做比较简单的活儿——制作黄油。在等着凝结的时候,巴塔有点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笑着用两手握住搅乳器的手柄,“夏天可以用黄油做甜品,冬天可以用奶酪来拌肉。”她说。
“你真聪明。”詹森夸奖道。然后,他回到大屋,去照料新来的三个人。他喂他们吃了饭,给他们换了尿布,将屎尿搬到厕所,把脏尿布放进木桶,在那儿将尿液过滤出来留待秋天做肥皂。把一切都利用起来,教会他们物尽其用,即便那会使你渴望文明的胃有点儿恶心,詹森心想。他们可没那么敏感,他们能学会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在首星,有多少公民视通奸为寻常,却在看到自己的粪便时哆哆嗦嗦?相比各种情趣主题的真人秀,人们觉得展示排便的真人秀最最色情。杜恩,没有你首星一样会堕落,你只不过是让它和森卡一块儿完蛋而已——在你出生之前,首星就已泥足深陷。
卡波克在菜园里勤勤恳恳地劳作。和巴塔一样,他干活儿也是为了赢得詹森的表扬,詹森也不吝赞美。卡波克没有弄坏一根可以食用的蔬菜,而且把野草拔光了。“你今天的劳作已经保证了我们的饭碗。”詹森说。这是很大的褒奖。他教过他们如何求生;每天辛苦劳作,就是为了保证饭碗。夏天,每分每秒的汗水都让你熬过严冬的希望加大一分;虽然他们并不记得冬天是什么样子,可他们相信他,从不怀疑会有吃不饱肚子的一天。事实上,星舰上有充足的食物,够四个人——噢,或许七个人也成——生活二十年。可很快他们就能自给自足,甚至更好。
在卡波克卖力锄地的时候,詹森读了他的思想。他掌握的词汇不多,还不足以思考,但他有强烈的秩序感。正是他出的主意,让詹森今早多睡一会儿,由他们把工作做完。卡波克选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工作,在毒辣的太阳下没完没了地俯身锄地。对他来说,这就是秩序:做所有詹森教他们去做的事,绝不让詹森重复要求。他教过他们,所谓长大,就是主动承担责任,哪怕并非出自本意,哪怕那样你会受伤,哪怕你不做也没人知道。在詹森的面前成长,就是卡波克那一天的计划。
不只如此,他还想到了未来。卡波克搜肠刮肚,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明天,新来的人能帮忙吗?”他问。他已经明白,曾几何时,他、巴塔和莎拉,就跟那些新来的一样,只知道躺在休眠棺里,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并且总有一天,新来的会变得和他、巴塔、莎拉一样能干。
“明天还不行,要再过几个星期。”
在卡波克心里,那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就像传说中的冬天一样遥远,可这验证了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于是他壮起胆子,又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我去教他们?”
我问这个问题是认真的,我能成为你那样的人吗,詹森?詹森读到了他的想法,于是答道:“你不能教新来的这三人,但你将来可以教其他人,更后来的那些,更新的那些人,你可以把一切都教给他们。”
啊,卡波克心想,我一定会成为你那样的人,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不过莎拉不在,她放羊去了,羊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才进栏。詹森从未见过卡波克和巴塔这么开心,他们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汇,争着把自己一天的工作告诉对方,还讲了詹森怎么表扬他们。而詹森,就一言不发地在休眠棺之间走来走去,给新来的三个人喂搅乳器中取出的奶油。不用说,巴塔新做的黄油,抹在了用去年收获的小麦做成的面包上。去年的小麦都是詹森一个人种植和收获的,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尝试了七种不同的种子,最后终于找出了几样合适的,看着它们茁壮成长。我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孤零零地用小型拖拉机犁地,乘坐小划艇把狩猎动物赶进森林里,把鱼放进湖中。我会有更多的自由可以随意来去,不必再像现在这样辛苦劳作了。可我更喜欢现在,喜欢得多,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看着他们在学习中收获乐趣。
他们一起过滤那天做好的凝乳,包裹起来用石头压住,将其制成奶酪。另外三十块奶酪已经变硬发臭,这意味着到了冬天,他们就有很多吃的了;詹森决定从星舰里带奶牛出来真是明智极了,虽然它们曾给他找过不少麻烦,害他非得建起结实的围栏才能圈住它们。
我成功了,詹森想。我踏足河边的一片草地,将它变为一座农场,我有帮手,有牲畜,有足够养活所有人的粮食。他们一直在学习,总有一天,他们会学到足够的知识,到时候没有我也能活下去——
这是对未来自由的承诺,一天天地,他们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少。可这也是死亡的警告。
留下卡波克照顾新来的三个人,巴塔和詹森去了没有栅栏的田野边缘,去劈去年冬天留下的木头来做栅栏。工作很累人,干起来满头大汗,可在天黑之前,他们又将栅栏延长了一百步,这样一来,在夏天结束前,他们就可以把猪放到森林里,让它们走来走去,用鼻拱土翻找吃的,栅栏还能把它们隔开以免破坏庄稼。这样,它们在森林里就能填饱肚子,节省小农场的资源。猪还能给他们提供培根,作为过冬的食物。
物尽其用,不浪费一丝一毫。收获后,可以放鹅吃落穗,秋天就会有烤鹅吃。山羊可以吃残茬,贡献羊毛,母羊会产奶,羊羔来年会长成羊群。废木柴的灰烬混合尿液,可以做成肥皂。猪和羊羔宰杀后的肠衣,可以编成坚韧的绳子,用来绑东西或是灌香肠。曾几何时,在阳光普照之地,所有男男女女每天的生活,就是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化作食物、燃料、衣物和住所。对詹森来说,这就是创世的开始,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莎拉和卡波克一起备好了晚餐。虽然算不上美味,但很不错了,因为詹森并没有从旁指导。今天,他们对这件事很重视——自从詹森把他们带下星舰,今天完成的工作是平日的两倍。巴塔甚至给新来的三个人喂了饭:哈克斯把口水吐在了她身上,韦恩一直咬勺子,她气坏了,冲他们大喊大叫。卡波克叫她冷静下来,毕竟,对新来的人能提什么要求呢?莎拉对卡波克大呼小叫,叫他对巴塔客气点,她只是想帮忙而已。詹森看着他们,高兴得哈哈大笑。这一切是那么完整。他们是一家人。
“搞定。”拉瑞德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没错。”詹森说。
“看看我写的,你们做奶酪的过程读起来很有意思吧。连傻子都会做奶酪,这你知道。还有,就你们做的那种栅栏,羊一跳就过去了。”
“这我知道,那年夏天还没过完我就知道了,我们后来加高了栅栏。”
“用尿做的肥皂,多恶心啊。”
“书上可没说过这个。后来,我们学会了像你们一样,用牲口棚里的稻草过滤尿液来做肥皂。我们总不能一下子学会所有事情。”
“明白。”拉瑞德说,“我只是说——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小孩子。一帮个头大大的小孩子,就好像你五岁,他们三岁,所以在他们看来,你就跟无上之神一样。”
“就跟无上之神一样。”
秋天的一个深夜,屋子里黑漆漆的,其他人都睡着了,卡波克来找他。“詹森,”他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艘星舰里来的吗?”
他说出“星舰”两个字,指的是从大屋走一个小时才能走到的那座又高又大的建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可以穿越宇宙的飞行器。
“你们不能帮我建造的一切东西,都来自那里。”詹森说。他动不动就说“一切”这个词,让卡波克立刻以为大地啦、河流啦、森林啦、天空啦,也是从星舰里来的。詹森想要解释,可对卡波克来说,不管说什么都跟天方夜谭一样,像星际旅行啊、移民地啊、星球啊、城市啊,就算是说到“人”,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只有詹森才能理解的咒语罢了。他坚信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星舰,是詹森把星舰带到这个地方来的。等以后再教他吧,詹森心想,等以后他知道的多了,就告诉他我不是无上之神。
“还有新来的那几个,是你创造了他们吗?”
“当然不是。”詹森说,“我只是带他们到这里来而已。在我们来这儿之前,他们都和我一样。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们一直在休眠。星舰里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在休眠。”
“你不在星舰里,他们会不会醒来,会不会害怕?”
“不会,他们会睡很久。就好像河流在冰下休眠,田野在雪下休眠。除非我叫醒他们,否则他们会一直睡下去。”
当然不会。唯有詹森能唤醒一切,等冬天来了,詹森就会愿意唤醒一切了。还有那些如同冰下的河水一样休眠的人,只要詹森召唤他们,他们就会来。我会按照詹森教我的去做,因为我也曾是“冰人”。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风停了。“只是暴风雪前的平静,”修补匠说,“不要走出太远,也别单独出去。”
“我们不去很远,”父亲说,“拉瑞德和我一块儿去。”
他们从厨房朝南的窗户爬出去,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爬起来就跟两个笨拙的婴儿一样。南边的积雪并不特别深,而房子左右都积满了从屋顶滑落的雪。雪还在下,这回是垂直落地。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拉瑞德问。
“铁匠铺。”
四下一派死寂,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听起来难受极了。有那么一会儿,在小旅店和铁匠铺之间,看不到任何建筑,触目所及都是陌生的雪堆,以及父亲在他前面笨拙地穿行于及腰深的积雪中。走着走着,就看到铁匠铺在前面的雪中,仿佛一道黑线,只剩铺顶的边缘露在外面。从前,在这样的天气,拉瑞德会躲在屋里。可父亲能找到最浅的雪,成功地躲开了比他们还高的积雪。
铁匠铺朝南的门口积得很深。他们把雪拨开,来到门左侧顶部的宽窗边,那扇窗是向里开的。他们猫腰钻了进去。
“帮我把火拨旺。”前一天点的火还着着。可到底有什么紧急的工作,非要他们冒险顶着这么大的雪来干?
拉瑞德想去关窗,同时得到了答案。
“点上火,”父亲说,“把窗边的雪都弄走,这样别人才能看清入口。”
别人。拉瑞德立马明白了,今天晚上,他们将为他举行成人礼,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还能请到人前来观礼,是莫大的荣耀。
他们来了,两个两个地到来,最后聚起了十八人,在暖意融融的铁匠铺里,他们都快热得流汗了。他们在敞开的窗户到炉火之间,留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
“我们,立于冰与火之间。”父亲说。
“冰与火。”其他人依礼应和。
“你选择面对烈火,还是寒冰?”
面对烈火还是寒冰,什么意思?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怎么通过考验呢?
他犹豫了。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拉瑞德尝试猜测他们的意图。烈火意味着柯兰妮,在痛苦中焚毁;寒冰意味着外面的暴雪,看不到任何回家的指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选烈火。可跟着他又转念一想:如果我必须同时面对这两样,我会先选哪一种,后选哪一种?我将,先面对最让我恐惧的那个——兴许这就是测试的意图。
“火。”他说。
立刻,很多只手抓着他,把他推向熊熊烈火。风箱发出嘎嘎的爆裂声,余烬直往上蹿,很多只手扒掉他的衣服。最后,烈火灼烤着他的前胸,窗口灌进的寒风刺痛他的后背。
“天地初始,”父亲朗声诵道,“是休眠的时代。当时,所有人都渴望黑夜,憎恨清醒的白日。在他们当中,有一人具有无边的能力,他憎恨休眠,于是招来了毁灭。这个人名叫杜恩,在苏醒之日降临前,没有人知道他。在苏醒之日那一天,钢铁世界传来一声呼喊:看看这个偷走休眠的人吧!于是,杜恩的恶名家喻户晓,因为休眠者属于他,可他们无一例外被迫地苏醒过来。”
如果杜恩的脸从未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这些话对我有什么意义?拉瑞德琢磨着。如果我不知情的话,这一切不过是个古老的仪式,一个神话;可我已经知晓真相,我和杜恩面对面说过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当他发觉你害怕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你。我就是杜恩,但如果他是魔鬼,森卡就比魔鬼更邪恶。
“接下来,”父亲说,“所有星球都迷失在黑暗之中。人们再也无法在天空中找到星星,整整迷失了五千年。直到后来,人类学会了逆光旅行,星际飞行的速度那么快,使得被杜恩偷走的休眠再也派不上用场。跟着,他们再次找到了彼此,找到了所有星球,只有一个除外,那个具有神圣名字的星球。”
“冰与火。”其他人依礼应和。
“只有在冰与火之间,才能言说那个名字——”父亲伸出双手,将拇指按在拉瑞德的眼皮上。“沃辛。”他说,跟着又小声道,“说一遍。”
“沃辛。”拉瑞德说。
“那是最为遥远的星球,隐蔽于最深处。就是在那里,当人类苏醒之时,无上之神进入休眠。神的名字,叫詹森。”
“詹森。”人们应和。
“那颗星球上都是无上之神的子孙。他们看到了整个宇宙的痛苦,苏醒的痛苦,火和光带来的痛苦,于是,他们道,‘我们将怜悯那些苏醒之人,减轻他们的痛苦。我们不是詹森,无法赠予他们休眠;可我们是詹森的子孙,能让他们远离烈火。我们,化身为冰人,在你们的背后送上守护。’”
拉瑞德这才意识到,他们,都知道詹森故事的结局。他们知道,在詹森做完一切后,那颗星球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父亲说,“他们赐予我们冰,给予我们守护;可我们记得痛苦的滋味!在冰与火之间,我们记得——”
他突然卡住了,没有再背诵下去。人群交头接耳。“记得——”“痛苦。”有人小声道。
“一切都不同了,”父亲不再背祝词,他说,“再也不是苏醒之日,再也不是冰之守护,现在降临的是痛苦之日。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
众人噤声。
“我们都看到了那桩悲剧沿河而下,那正是冰火仪式导致的!我在那天就说过,我们,绝不会做相同的事!”
拉瑞德一直记得木筏上那个被活活烧死的人。木筏来自河上游,那里的群山有不化的坚冰。
“如果照做,会怎么样?”拉瑞德问。
父亲的表情很痛苦,“我们会把你丢进火中。从前,我们的手臂会被天使阻止,哪怕用尽全力也不行。这个仪式是为了让子孙对痛苦永志不忘,也是对冰之天使的考验。”
人群一言不发。
“我们亲眼见证了柯兰妮的惨剧,知道詹森再次休眠了!天使再也没有力量了!”
“那么,”柯兰妮的父亲说,“让他去面对寒冰。”
“可他选的是火。”另一人说。
“哪个都不行。”父亲说,“我们以前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不会有后果。而现在,痛苦和死亡如影随形!”
“让他面对寒冰吧。”柯兰妮的父亲说,“你已经破坏了神圣的仪式。”
“要是我们不废除这个仪式,我们的儿子全都会死!”
柯兰妮的父亲就快哭了——或者,就快发怒了?“我们必须召回他们!我们必须把他们唤醒!”
“我们绝不能杀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唤醒休眠的神明也不行!”
拉瑞德总算明白了。他们要把他这个赤身裸体、即将成年的少年,丢进火里或是从窗口扔到外面的风雪里。从他们的表情中,他看出人们并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这是一个历代传续下来的古老仪式,而自痛苦降临日以来的所有疑惑此时也都表现在他们的脸上。拉瑞德清楚自己在他们眼里的价值:他不过是个书呆子,所以不值得信任;相对这个年纪他也不够强壮,所以一钱不值;他是村里首富的儿子,所以遭人嫉妒;他们并不铁了心要我的命,可如果有谁死了能唤回守护天使,他们会很高兴死的是我;父亲会为了救我而丢尽脸面,如果他们最终放我一马,也是因为父亲的苦苦哀求,那样一来,铁匠今后就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被火烧死太惨了,拉瑞德心想,可我能扛得住冰雪。
“詹森的子孙,是火之天使,还是冰之天使?”他开口道。
按理他在仪式中不能说话,可这仪式本身就很扯。
“冰。”屠夫汉科尔说。
“那,我就选冰。”拉瑞德说。
“不行。”父亲道。
外面狂风骤起,像是在回应。暴风雪中的短暂平静结束了。
“一旦到了外面,我该做什么?”拉瑞德说。
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以往天使总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们。“按照祝词,”父亲道,“就是‘直到你在冰中睡着’。”
“换作是火,”柯兰妮的父亲说,“祝词就是‘直到你在火焰中醒来’。”
“那我会一直待到睡着。”
父亲握住拉瑞德的肩膀。“不行。我决不允许。”可他的眼睛在说:我看到了你的勇气。
“我会一直,待到睡着。”拉瑞德重复道。
不要,我肯定不会去救你。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我又没要你救我,拉瑞德在心里答道。他知道对方能听到。
不要自寻死路,贾斯蒂丝说。
“我会一直,待到最后一口气!”拉瑞德喊道。
他们把手伸向他,如同几十只动物要将他吞没。手将他抬起来,向窗口送去,丢到了寒风和大雪之中。
雪花砸到他身上,冻得难受极了。他直起身,雪片又灌进了口鼻。他站起来,冻得倒抽气,浑身直哆嗦,两腿绵软无力。我现在该干什么?噢,对,一直待到睡着。从窗口射出的火光将他的身影印在雪地上——他一脚踏在影子上。狂风猛刮着,他再次栽倒,可马上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够了!”父亲喊道。可这还不够。
直到我睡着。在他们眼里,休眠就是冰,在他们的故事里就是。河边有冰,也不很远。换作夏天,我三分钟就能跑到河边。我必须从河边带回冰来给他们,我必须缴获寒冷,把寒冷带回来,就像詹森让戾兽钻进身体,再把它弄出来得以幸存那样。只要我能活下来,从今夜开始,詹森的记忆再也不能压倒我自己的。
没人会来救你,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但他不确定说话的是贾斯蒂丝,还是自己的恐惧。
这里离河边并不远,可寒风一刮,真是冰冷蚀骨,河边的风更加狂野。拉瑞德拖着冻僵的身体在雪地里穿行,走着走着,找到了到昨天为止还只是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今天,石头已经冰冻。他的手指冻僵了,费了半天劲才拿起一块锋利的石头,还把手指割伤了。他跪在水边,新结的冰上落满了雪,河中央也结了冰。他用石头砸了几下,把河冰砸开;冰下的河水溅起,竟让他感觉手臂一暖。他在水中摸索一阵,捞出了一大块冰,跟着爬回了倾斜的河岸。
他已经从河里捞出冰,现在可以回去了,没人会说他失败了。可这会儿狂风将雪抹在他脸上,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整个世界只剩一片雪花在向他涌来。他看不到村子,除了前面的雪,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不记得河在村子的什么方位。片刻之前,他还冻得直哆嗦,连冰块都捧不住;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跟着,在茫茫无尽的雪片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是父亲和詹森。打头的是詹森,不过是父亲用一张毯子裹住了他。
“我到了河边,”拉瑞德说,“我还拿到了这块冰。”
“这块冰在他手里都不会融化。”父亲道。
他们抬起拉瑞德,抬着他穿过雪地。他们高声呼喊几声,有人回应;从更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回应,声音非常小。雪地里有一队人。拉瑞德看不到队伍的尽头,他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他在木盆里惊醒,浑身剧烈颤抖着。母亲正把热水浇到他身上,疼得他大叫。
看到他醒了,母亲拿出合乎她风格的疼爱方式。“傻瓜!”她喊道,“竟然光着身子跑到雪地里,那些男人全是白痴!”说罢,回到火边继续烧水。
说得太对了,他脑海里的声音说。
“你也是。”詹森小声道。
男人们都呆立在那儿,一张张脸在火光下闪烁不定。房间里很暖和,一呼吸就觉得疼,拉瑞德可不想被外人看到他那样。他垂下头,别过脸,跟着又转回来,缓慢地来回晃着脑袋。
“别再折磨他了。”詹森说,“他已经把冰给你们取回来了,在回家的路上也睡着了,祝词里说的他全都做到了。”
默默地,男人们开始戴手套,穿上沉重的外套和斗篷。
“他们说,你叫詹森?”屠夫汉科尔说。
“我叫詹森·沃辛。”詹森说,“莫非你认为,拉瑞德的父亲没说实话?”
“你是,”柯兰妮的父亲小声道,“无上之神?”
“不是。”詹森说,“只是个普通人,年纪越来越大,想有个家。还有,我不知道你们怎会这么蠢,竟在这种天气离家外出。”
他们从厨房的窗户离开了,互相搀扶着,在黑暗中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