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瑞德在书的开头写道:
“我叫拉瑞德,住在平港旅店。我不是文书,可我识字,认识字母、组合和结合。于是,我用新做好的上等墨水,在自己做的羊皮纸上,写下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故事是关于一个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的童年经历,他们让我做那些梦,目的是让我将他的故事讲出来。如果我写得不好,请原谅,因为我毫无经验。我不像格莱斯的塞莫尔那样才华横溢,不过我的笔渴望写下那些话。你将看到的,是我用简单的笔触写出的一个故事。
“我故事中的那个男孩叫做詹森·沃辛,他当时叫做杰斯,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没人尊重他,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谁,以及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他居住的星球叫做首星,那是一个用钢铁和塑料建成的星球;如今,那里已被毁灭。那个星球是那么富足,孩子们要做的只有上学和玩;那个星球是那么贫穷,不出产任何作物,只能依靠其他星球用巨大的星舰给他们运送吃的。”
拉瑞德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又很害怕。满意的是,他竟然可以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而且读起来像模像样是一本书的开头;害怕的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对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这些文字听上去肯定很幼稚。我就是一个幼稚的小屁孩儿。
“你是一个男人。”詹森说。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缝制皮靴,这是他为拉瑞德的父亲做的,“只要你写下的都是事实,你的书就是最好的。”
“我怎么肯定能记住一切?”
“你用不着记住一切。”
“梦中的一些事,我甚至搞不明白。”
“那就用不着明白。”
“我怎么知道,梦见的事是不是真的?”
詹森哈哈笑了起来。他把又长又重的针穿过皮革,拉紧线。“那是你的记忆,你的梦;它又关于我的童年,关于在一个一万多年前已经毁灭的星球上的经历;再有,它又是贾斯蒂丝根据我的回忆留下的记忆。我们费这么大劲,绕了这么大一圈,如果是假的,又是要糊弄谁呢?”
“我从哪儿写起?”
詹森耸耸肩,“我和贾斯蒂丝找的不是一支会走路的羽毛笔,而是找了个大活人来写我们的故事,不是吗?就从第一件,你觉得重要的事情写起。”
第一件重要的事?拉瑞德过了一遍他所记得的詹森一生的大事。哪件事重要?噢,恐惧与痛苦——对如今的拉瑞德来说,它们同样重要,他从童年起直到不久前,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毛头小子——那是詹森最初的恐惧、最初的痛苦。就因为在一次考试中成绩太好,他险些丢了小命。
那是一门专为神童开设的课程,关于天体运动和恒星能量;在整个首星的13岁年龄段学童中,够水平上这门课的不过数百人。今天进行的是一门测验,13岁的杰斯看到恒星和星系的模拟图像凭空出现在他的课桌上方,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在手中;接着,考题浮现在图像下方的空气中,杰斯通过键盘输入了他的答案。
杰斯发现这次考试小菜一碟。他一向好学;他知道每一道题的答案,越做越顺手,直到撞上最后那道题。那道题与前面的题目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也没在课上学过相关的内容,他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题。可当他仔细看过那道题后,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开始运算。有一个数据是关键,他能猜到那个数,但无法精确论证它。放在一年前,他会把这个猜想输入答案了事。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掌握一项新技能,能找出想知道的一切。
他看看正注视整个教室的老师哈特曼·图尔克,跟着,心念一动,就像我们的眼睛在远近不同的景物之间变换焦距那样;于是他读到了哈特曼·图尔克的心声,就跟回忆自己早上吃了什么一样清晰和容易——图尔克在想今早和自己吵架的那个女人,想今晚给她的身体带来欢愉与痛苦。是种丑陋的欲望,他想随心所欲地支配她,而她顺从得就像自己的舌头,没用的时候就会自动隐形。杰斯向来不喜欢哈特曼·图尔克,现在更厌恶了。图尔克的脑子不是什么体面的旅游胜地。
杰斯又潜入他脑海的深处,在记忆中自如地游走,轻松得就像翻看旧报纸。他寻找图尔克关于天体运动的知识,像在海底沉船中探宝。那个数字就在那儿,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他感恩地退出了图尔克的思想,把答案输入键盘。桌面上没有浮现新的问题,测验结束了。他静待着。
分数出来了,完美。
突然,一道红光亮起,悬在杰斯头顶。红光表示不及格,或电脑bug,再或是:作弊。图尔克露出担忧的神情,他站起来走到杰斯身边,“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杰斯说。
“分数是多少?”他发现是个高分,“那是什么问题?”
“不知道。”
图尔克走回自己的桌面,开始默默地说着什么。杰斯立马跟进,原来是图尔克自己摆了乌龙。最后那道问题不该出现在这次测验中,13岁组要到几年后才会学到相关内容。昨天晚上图尔克写下这道题,本打算放进明天高年级的测验里,结果错放到了今天低年级的试题中。杰斯不应该遇到这道题;最关键的是,他不可能做出这道题。系统认定他作弊了。
他是怎么作弊的?哈特曼·图尔克心想。除我之外,这个教室里还有谁知道答案?我谁也没告诉呀。
这个小子不知用什么法子偷走了答案,图尔克又想。人们准会以为是我告诉他的,是我败坏了信用,是我不能保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他们会剥夺我注射森卡的权利。这小子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跟着,图尔克记起了关于杰斯·沃辛的,最黑暗的那个事实:他的父亲。一个“天贼”的儿子,你能抱什么幻想呢?图尔克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杰斯从图尔克的脑子里落荒而逃。那是他最深刻的恐惧。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他父亲是谁”这一巨大阴影之下。霍墨·沃辛是个怪物,天贼的首犯,史上最嗜血的恶棍。他死在了太空中,几年后,杰斯的母亲才决定要孩子;当时战争已经结束,可全宇宙还在追杀天贼,他们永远记得,是杰斯的父亲将八十亿活人烧成了灰烬。
在那之前,帝国和叛军在打一场无止无休,但几乎不流血的战争(或者说篡位者与爱国者之间的战争,看你站在哪边)。后来,双方都雇佣了具备心灵感应能力的星舰飞行员——天贼,结果均势一下打破——“非天贼”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很快,两边都缓过神来,天贼们靠意念联结,随时可能联合倒戈,同时对付帝国和叛军,将所有政府拉下马,控制森卡,攫取所有权力。总之,不能让天贼驾驶星舰!
事实上,天贼们一直在暗中筹谋,结束这场无意义的马拉松战争,逼迫双方接受和平。就在两边都下达解除天贼指挥权的指令时,他们孤注一掷,夺取了星舰,宣布解散两边的政府,结果是帝国和叛军暂时缔结攻守同盟,一起对付天贼。他们在宇宙各个角落遭到袭击,一旦被捕就地格杀。天贼一开始保持忍让,以避免报复性的相互屠戮;他们最初的目标是胜利,后来降低到妥协媾和,最后只祈祷悲悯。宇宙之大,竟无他们容身之地。天贼必须赶尽杀绝。霍墨最终只剩下逃跑一条路,可在那一刻,他选择了带八十亿人同归于尽,而不是独自死去。
我是他的儿子。
回忆滚滚涌入詹森·沃辛的脑海,哈特曼·图尔克对此一无所知。
“验血。”图尔克说。
詹森抗议,要求说明理由。
“举起手。”
杰斯举起手。他知道验不出什么。那些憎恨天贼的人很聪明,他们知道心灵感应能力能由母亲遗传给孩子,在女孩体内蛰伏,在男孩身上则会活跃。杰斯的母亲没有天贼基因,所以杰斯不可能有。也的确没有,曾经。可他还是获得了心灵感应能力。他知道,总有一天,总会有人想到,还有其他方式可以遗传这种能力,也就是由父亲传给儿子,而且他们都会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心灵感应的天赋是逐渐显露的,就像男孩变成男人时会慢慢长出胡子一样。杰斯第一次意外发现他有这种能力时,还以为自己疯了;后来他意识到,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他继承了父亲的祸根。真是太可怕了——他竟然像他父亲,那个杀人无数的恶魔?然而,天赋不是他能拒绝得了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假装不知道他从别人心里读取的秘密,不敢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不去读别人的想法。可他觉得自己像个刚治好腿的瘸子——以前不能跑,现在,兴许可以跑了?于是,在短短几个月里(或许是一年),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对这项天赋也越来越收放自如。今天,他太不小心了;今天,他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这一点显而易见。
可他对自己说,我不是从图尔克心里拿到答案的,我自己得出了结果;我只是去确认了一下。
杰斯差一点就大声说了出来:是我自己想出了最后一题的答案的!但他及时忍住了。图尔克可没说过他在怀疑的是最后一道题这事儿。别犯傻,杰斯告诉自己。要是你想保住小命,就什么都别承认。
过了一会儿,验血结果出来了,一排排数字从桌子上翻卷升空,向后滑动,最后消失无踪,就像羊群被赶进了剪毛棚。阴性,阴性,阴性。没有一丝一毫的天贼迹象。
除了一点。他不可能知道那一题的答案。
“杰斯,说说看你是怎么做的?”
“做什么?”杰斯问。我是个扯谎高手吗?最好是,能不能活命就看今天了。
“最后一道题。我们没学过,我从没教过克莱克定理。”
“什么克莱克定理?”
“别扯。”图尔克说。他敲了几下键盘,将杰斯写的最后一题的答案调出,显示在空中。他加重了一些数字。“你怎么知道这条直线在光边缘的曲线值?”
杰斯老实回答:“只有那个数字合适。”
“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人们花了两百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帝国最好的数学家用了好几年,才确定了小数点后五位的曲线值;克莱克直到五十年前,才证明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你指望我相信,你只用了五分钟,就在你的课桌边做完了运算?”
在此之前,其他学生都在埋头做题。这会儿,知道杰斯竟然知道克莱克定理的值,还能运用这个定理来解题,大家全都敬畏地看着他。他是不是作弊了,才知道曲线值?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怎么运用,而他们还只会牛顿、爱因斯坦和艾哈迈德的定理?他们恨透了杰斯,希望他立马倒毙才好。他把他们衬托得那么愚蠢,他们心想。
图尔克也注意到其他学生都在看他们。他压低声音,对杰斯说:“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的曲线值,可如果他们以为是我写的,或是我教你的,可其实我没有,那我的工作、我的森卡,就都保不住了,我现在睡一年醒三年,可这只是个开始。我理当是个休眠者,你不能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杰斯说,“这道题是我自己解出来的。你出了一道把答案暗示得这么明显的题目,那可不是我的错。”
“至少不会暗示到小数点后十四位!”图尔克低声喝道,“你可以走了,不过明天你来上课的时候要接受测试。你、你母亲、任何相关人等,都要测试。我知道你是‘什么’,我会证明这一切;在你毁掉我的一切之前,我会看着你先死!”
杰斯和图尔克一直处得不好,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听到希望杰斯死这种话,他还是很害怕。他吓坏了,像一个孩子在森林里与一匹患了狂犬病的狼狭路相逢,眼前只有冒着哈气的下颚,泛着白沫的尖牙,耳朵里只听见狼喉咙里的低吼。
可他必须装下去,听不懂图尔克的话。“我没作弊,图尔克先生,我从没作过弊。”
“沃辛大师,在首星知道怎么运用曲线值的,或许只有我们区区千人;可有好几百万人,都知道如何报告‘妈咪宝贝’,说有人似乎表现出了天贼的特征。”
“你在指责我是——”
“你知道我在指责你是什么。”
杰斯心说,我知道你怕死我了,你怕我和我父亲一样,会当场将你格杀,虽然我还这么小,这么无力——
“准备接受测试吧,沃辛大师。无论如何,他们会查明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曲线值的——靠诚实的办法,你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是自己算出来的!”
“算不到小数点后十四位。”
不可能。不可能算到小数点后十四位。
杰斯站起来,离开了教室。其他学生都很小心不去看他,直到他走到前面,背对他们,他们才开始瞪着他。突然间,从沉默中,从无名处,从他们对抗考试的紧张氛围中,他对耍小聪明的自己暴怒不已;我都对自己干了什么呀?
他将手掌放在“蠕虫”地铁的读卡器上,大门嘀嗒一声,放他通行:只要是从学校回家就不收费。这个钟点,蠕虫上没几个人,但更危险——在杰斯和母亲能负担得起的这一水平的交通工具上,“墙老鼠”们胆大得很,他们会闯进蠕虫,卷跑能抢走的一切。安全起见,杰斯只好在蠕虫稳稳穿行地洞时,向前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最后来到一个聚了几个人的地方。他们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杰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在陌生人看来,他不再是“安全”的。
母亲在等他。他从没见过她干别的事,每次回到家,她永远坐在那儿等他。要不是她一直有工作,一直有那一点微薄的收入进账,他一准儿会以为从他出门上学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到他回家。她的脸毫无生气,像个松垮的木偶。他对她打招呼,对她笑笑,她才拉动嘴角,笑了笑站起来。“饿了?”她问。
“还行。”
“出什么事了?”
詹森耸耸肩当回答。
“我找找菜单吧。”她按了一下菜单键。今天选择不多(一向如此),“鱼肉,鸡肉和红肉。”
“不就是海藻,豆子,人类粪便。”杰斯答。
“但愿你不是从我这儿学会这么讲话的。”母亲说。
“对不起。我要鱼肉,你随便吧。”
她输入食物的名字,将折叠小桌拉开,靠在上面,看着杰斯。他这会儿就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出什么事了?”
他把事情讲了一遍。
“那太荒唐了。”母亲说,“你不可能是。我测验了三次,他们才让我怀霍墨——你父亲的孩子。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了。”
“他们不信。”
母亲也不信。但她看上去十分不安,像是吓坏了。“别担心,妈妈。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母亲一边耸耸肩,一边咬着手掌。杰斯讨厌母亲咬手的样子,他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放有折叠床的墙边,将自己的床放下,跳上床,盯着天花板。从小时候起,他就把吊顶板上的污痕当成一张脸。他很小的时候梦到过那张脸。有时候它像一个魔鬼,会把他一口吞掉;有时候是他父亲,虽然走远了却依然在注视他。六岁那年,母亲给他讲了父亲的事,杰斯才知道他想象得没错:那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个魔鬼。
母亲为什么这么害怕?
杰斯很想读一读她的想法,他从没这么做过。他偶尔会看看她的即时思维,却从不会去读她的深层思想。他很害怕看到她咬手的样子,讨厌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讨厌她明明知道他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却对任何事心灰意懒——他出自本能地害怕她的记忆,所以不想知道。
他经历过的别人的记忆,真实得就像是自己的;只要读过他们的思想,他就容易混淆,哪些是别人的经历,哪些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夜深时分,他躺在床上任由思想飘荡,到附近的房间里探险,他当时已习惯了这种悄悄聆听别人心声的天赋,但还无法探索更远的地方。还没有人怀疑他进入过他们的思想。他们一如既往地纠结着自己的想法,保存自己的记忆,回味自己的梦境,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偷窥。杰斯几乎不曾纯洁过,自从探索了那些记忆,他就化身为那些男男女女,经历他们的故事,做着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邻居们会做的事。在记忆中,杰斯打过他的孩子,在社会底层的斗殴中杀过人,偷过雇主的东西,破坏过电力系统——这就是他读过思想的那些人,所做过的最难忘、最痛苦,或是最振奋的事情。对于一个天贼来说,最困难的莫过于在梦醒时分,分清楚哪些事情自己真的做过,哪些没有。
他竭力避免母亲的记忆令他产生类似的困扰。
可她是那么心惊胆战,这会儿还坐在桌边,一边啃手一边等晚饭送达。你在害怕什么?杰斯在心里问母亲,就因为别人指责我是个天贼?可他们毫无证据,你为什么害怕成这样?
终于,他盯着母亲,开始读她的思想。她在叛乱前嫁给了霍墨·沃辛,因此得到注射森卡的特权,等待着他回来时被唤醒,星舰飞行员的妻子都这样。一天,她被唤醒了,身体的灼痛感还未褪去,记忆也才刚刚被输送回大脑,就有穿着白色无菌服的人十分友善地告知她,她丈夫死了。在休眠室外,另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给她讲了他的死因,以及他在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从她的角度看,她几分钟前才见过他,就在他们抽走她的记忆之前;他们吻别,她似乎依然感觉到他嘴唇的力道;可现在他死了,已经死了一年,因为他们觉得现在唤醒他的遗孀才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是个魔鬼。她甚至没有怀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妈妈?杰斯在母亲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全然忘了初衷,他本想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过不要紧,他的好奇和母亲的恐惧殊途同归。她想怀上霍墨的孩子,霍墨的儿子,是因为霍墨的父亲——老尤利西斯·沃辛告诉过她,她必须给他生下男孩。
尤利西斯·沃辛有一对杰斯每天在镜子里都看见的蓝眼睛,纯粹、深刻、毫无瑕疵的蓝,犹如神明擦去了眼中的污垢,让鲜活世界里的一片蓝天闪耀在眼中。他看着年轻的乌玉尔,那个当飞行员的儿子带这个女孩儿回来见他。女孩儿不知道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显得那么疑惑。“我不知道,”老尤利西斯说,“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我不知道接纳霍墨进入内心后,你自己的个性还能剩下多少。”
“别这么说,你吓到她了。”霍墨说。
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杰斯对母亲记忆中的父亲说。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没有父亲。
“我不怕你。”乌玉尔说。她是在对霍墨还是对尤利西斯说?“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可她当时的想法是:即便失去自我,成了半个霍墨,我也不介意。
尤利西斯听到她的话笑了,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他说:“不要娶她,霍墨。她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自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意义。”乌玉尔说着紧张地笑了。
尤利西斯向她探过身,“我不在乎我儿子娶谁,或娶‘什么’。他不会征求我的同意,一向如此。可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年轻的小姐,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而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你必须生下他的孩子,必须是儿子,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像我一样的蓝眼睛,你得再接再厉,直到生下有蓝色眼睛的。不生下叫我满意的子嗣,别想摆脱我。你太软弱了,要不是霍墨每天晚上小声告诉你,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女孩儿听了很生气,“我生多少孩子,是男是女,颜色眼睛什么是,都不关你的事!不不,我要说的是,眼睛是什么颜色。”她气坏了,都有些语无伦次。尤利西斯只是笑她。
“别在意,亲爱的。”霍墨说。
冷静!正在读取记忆的詹森喊道。
“他只是在故意招人讨厌,”霍墨继续说,“他只是在考验你受不受得了他。”
“受不了。”乌玉尔说,想把这个事实说得像个笑话。
尤利西斯耸了耸肩膀,“我在乎的是什么?只在乎霍墨有一个蓝眼睛的儿子。那个孩子要继承我父亲的名字,取名詹森。我们的家族传统是循环传承这些古老的名字,这么做已经很久——”
“父亲,你把人闷坏了。”霍墨说。他很不耐烦、急切。有那么一刻,詹森真希望自己当时也在场,好看看霍墨的心声,而不是像此时一样仅仅读取母亲的记忆。
“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尤利西斯说,“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这就是母亲的记忆。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生一个有天蓝色眼睛的孩子。取名詹森。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我不是杀人犯。”詹森小声说。
他母亲一激灵。
“可我看到父亲——”
她猛地站起,向他冲了过来,还带翻了椅子,险些被绊倒。她冲过来,用手堵住他的嘴。
“闭上嘴,孩子,你不知道墙上有耳吗?”
杰斯大声喊:“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母亲惊恐地看着他。他说出了她最深层的恐惧:在尤利西斯死后,她依然遵照他的指示,把另一个天贼带临了这个世界。“你不可能是天贼,”她嗫嚅道,“那种能力都是母传子,只有这一种遗传方式——”
“除了X染色体携带的,”杰斯说,“肯定还有靠Y染色体遗传的。基因突变。”
突然,她紧握拳头,像铁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嘴上。杰斯疼得大叫;他张开嘴想对她大吼,结果鲜血流进嘴里,他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母亲从他身上起开,一边直叨咕,一边还咬着她打他的那只手。“不不不,”她说,“母亲遗传给儿子,你是干净的,你是干净的,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你是我的。”
可在母亲的眼底,詹森看到,她用注视深爱的丈夫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詹森和霍墨·沃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是一张著名的脸,那张脸被印在教科书里,吓住了很多坏孩子。詹森的脸年轻得多,嘴唇厚些,眼神也温柔些,可依旧与霍墨长得非常像。就因为这一点,母亲对他既爱又恨。
她站在屋子中央,面朝着门。她看到了丈夫,仿佛霍墨回来找她,笑着对她说:“一切都是个误会,我回来了,你又变得完整了。”杰斯读到了母亲的幻觉,将嘴里的血咽下去,从床上下来,走到母亲面前。她没看到杰斯,依旧在脑海里看着她的丈夫,霍墨向她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说:“乌玉尔,我爱你。”她向他走了一步,钻进他的怀里。
“妈妈。”詹森说。
她浑身一颤,幻觉消失了。她看见自己抱着的不是丈夫,而是她儿子,他的嘴还在流血。她呜咽起来,紧紧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她就这么压在他身上,痛哭流涕。她抚摸他流血的嘴唇,亲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詹森小声说,“将我带到这个人世。”
母亲疯了,詹森自言自语道。她精神失常,并知道我是天贼。一旦有人审问她,我们都得死。
明天,他必须去学校。不去,无异于承认有问题,无异于邀请他们上门调查,发现乌玉尔,发现她是霍墨·沃辛的妻子——魔鬼的妻子乌玉尔,他是在母亲的脑海中找到这个称谓的。我要是没看就好了。一整夜,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睡了又醒,希望能想出一个不那么绝望的解决方案。躲起来,当个墙老鼠?他不知道那些手掌未编码的人是如何在首星生存的,那些人住在通风井里,以偷抢为生。不,他必须上学,必须去面对。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是自己答出那道题的,几乎就是。只要基因检测显示没有问题,图尔克就无法证明他是天贼。
早晨,他告别母亲,在去学校的蠕虫地铁上打了个盹儿。他如常去上早晨的课,吃免费的午餐——这是他每天最丰盛的一顿饭;跟着,校长来了,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可我得上历史课。”杰斯说,尽量表现得很随意。
“你今天剩余的课程都取消了。”
图尔克在校长办公室,看上去志得意满。“我们准备了一项测试,不会比昨天那次测验难,但不是我命题,我不知道答案。有人会在一旁监考,如果你的天分昨天能管用,今天自然也能。”
詹森看着校长,“必须这么做吗?昨天我只是走运,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接受额外的测验。”
校长叹口气,瞥了一眼图尔克,无助地举起手。“你现在面对的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控,这次测试——是正当行为。”
“你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的血液测试结果——模棱两可。”
“我的结果是阴性。一切在我出生时就注定了,可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父亲是谁!”
说得很对,校长在心里同意,这很不公平。可是——“你必须接受其他测试,你的基因分析结果……你的基因很不规则。”
“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
校长又叹了口气,“接受测试吧,沃辛先生。专心做。”
图尔克笑了,“总共三道题,时间不限。你要是喜欢,做一整夜都没问题。”
要不要我挖出你龌龊的秘密,将它们公之于众?可杰斯不敢读取图尔克的思想,他必须确保在不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信息的情况下接受测验,能不能活命就在此一举了。不过,虽然他尽量克制自己,但多掌握一些信息,会不会对他更加有利?知晓测试的真正目的,会不会对他有好处?他觉得很无助。图尔克可以逼他做任何题目,可以让测试迎合他的任何目的,而杰斯根本孤立无援。
他坐在桌边,盯着天体的图像在眼前的空气中来回移动,陷入了绝望。题目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有两个符号他根本看不懂,而且,恒星的运动十分反常。究竟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上帝?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扮演他的上帝。母亲生下他,只因这是老尤利西斯初次见面时下的命令;詹森不是爱的结晶,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寡妇遵照了别人在很久以前下达的指令。而现在,他的生死又取决于另一个人的计划,他不能肯定这个计划是什么,是该做对,还是做错,能让他活下来。
可绝望是眼下最没用的。他端详着那些恒星,想洞察它们古怪的运动;研究那些数字,希望能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是不是非得按顺序回答这三道题?”杰斯问。
校长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嗯?”
“我能打乱次序答题吗?”
校长点点头,随即又回到工作中。
詹森将三道题都看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三道题互有关联,从易到难,连用曲线值也解不开。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一个天才?
显然,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天贼。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天贼,那就证明他是个天才。他开始解题。
到了下午放学时间,图尔克走进来,接替校长。校长走了,一小时后回来,带着三人份的晚餐。杰斯吃不下。他已经抓住了第一个问题的要点,正在了解第二道题中可以帮助解开第一题的数据。图尔克还没摆好托盘,他就答出了第一题。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他睡着了。校长早就睡了。在上课前几个小时,杰斯第一个醒来,第二个问题依旧在那里等他。詹森立即就想到了答案,但他采用的思路与先前完全不同,需要略微修正对曲线的理解。可这答案错不了,他答完了第二题。
解答第三道题,他用的时间更长。根据解开前两题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一题的变量太多了,仅凭现有的数据不可能解开;他能解开其中的一部分循环,但仅此而已。他输入了已解的那部分结果,注明剩下的题目解不开,结束了测试。
上方亮起一道红光。不及格。
他叫醒校长。“几点了?”老人问。
“到时间叫其他人考试了。”杰斯说。
校长看到那道红光,扬起了一边眉毛。
“再见。”詹森说着走出了大门,这时校长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学校位于一所大学内,他径直走向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凭借学生身份,他可以更容易地接触到首星的信息系统,而在公共信息站未必能得到这么多。时间可能不多了。测试结束时的那道红光包含很多种可能性,但没有一个对他有利。第一种可能,是他考试不及格,因此“证明”如果他不是天贼就不可能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会把他杀死。第二种可能是他通过了考试,可他们认定他是依靠天贼能力做到的。事实上,两种可能都证明不了什么,可只要他们认为能证明,他就死定了。
只有一件事,极有可能。母亲认为杰斯的祖父也是天贼,她对那次谈话的记忆支持这一假设。如果杰斯的心灵感应能力是在父子之间传递的,那么这种情况肯定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尤利西斯·沃辛明确知晓这种遗传方式。再进一步推断,肯定还有其他姓沃辛的人,也是天贼。“妈咪宝贝”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其他人成功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图书馆里有一排排数百个落满灰尘的粉色塑料小阅读间,上面凸显的灰蓝色字母C代表通讯局。他经常来这儿,所以知道高年级的学生会去哪儿,不会去哪儿。他来到他们不常去的地方,这部分建成时间比较久,每个小阅读室里没有单独的打印设备,也没有足够的外接设备能玩最流行的游戏。詹森曾经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玩“进化”游戏,游戏中环境不断变化,迫使玩家让动物进化来适应。他达到的等级需要同时进化八种动物和四种植物。杰斯玩游戏很有一套,可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玩。
他把卡片放在读卡器上计费,然后将手掌放在上面识别身份。桌子上方的空气亮了起来,菜单栏出现。他开始翻阅,向后翻,又向左翻,最后找到了族谱程序。他点击“族谱”,进入“同一宗源”,一个简洁的目录出现。他选了“雄性系男性亲属”,尝试输入自己的名字和代码,格雷西大学图书馆立即识别出他的身份——他的出生日期和地点出现在空气中,然后像灰尘一样缓缓向底部移动。在他的名字上,有一条细线连接着他父亲的名字、他祖父的名字:霍墨·沃辛,尤利西斯·沃辛,阿贾克斯·沃辛,另一个霍墨,另一个詹森。从中心轴柱向外,螺旋延伸的是堂亲的名字,足有几百上千。太多了。
只显示血缘最近的五位在世的堂亲。他输入指令。
五个名字剩下来。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三个,距离他这一系往回追溯到十五代以上,只有两个人血缘较近。
当前详细地址。他输入指令。
与他血缘最近的是塔尔博特·沃辛,阿贾克斯·沃辛的孙子,可他住在四十二光年开外的星球上。另一人就在首星,名叫拉达曼德·沃辛,是第一位霍墨的曾孙,他是地区主管级的公务员。真高兴有个亲戚隐藏得这么好,杰斯点击打印,不远处有台打印机嘎吱了一声,他没退出登录就走去拿,返回的时候,碰巧看了一眼刚使用的小阅读室。“注意:原地等待监督者到来下达进一步指示;否则将严重危及你的成绩。”
眼下受威胁的可不是什么成绩,而是性命,杰斯想。如果测试结果足以招来监督者,那对他有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幸,他们必须再等一阵子才能通知妈咪宝贝——大学一般没有这么大的权限,当然如果发现有人是天贼就另当别论了。可他们需要时间。
只要他们认定测试结果指向他是天贼。他该怎么求证这一点?该从谁的眼里挖掘信息?他还没掌握远距离读取思想的技术,不知该如何读取视线之外的陌生人。
堂兄拉达曼德住得很远,在星球的另一边。杰斯搭了一趟深层的蠕虫地铁,一个小时后,站在了纳帕区第十行政区区长拉达曼德·沃辛的接待室里。
“有预约吗,年轻人?”秘书问。
“我不需要预约。”杰斯说。他很想搜索办公室门后的人的思想,可不知从何着手。他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人或拉达曼德在哪个房间,从前,当他看不见想要探索的人时,就只能看到杂乱的想法一个个闪过,既不能确定来自何人,也无法从中看出特别的故事。
“任何人都需要预约,小朋友。”她语带一丝威胁。杰斯知道她不是随便能糊弄得了的角色:看上去像个花瓶,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拉达曼德在自己门前安插了个保镖。
杰斯端详了她一会儿,从她的头脑中选取了一个有说服力的名字。“希尔沃克需要预约吗,如果他穿白色来?”
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不需要,”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拉达曼德·沃辛,他的蓝眼表弟詹森找他。”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冒充他亲戚的人?”可当她注视着他那对纯蓝色的眼睛时,他知道她已没有怀疑。
“我知道他从制造基地的创立中黑了多少钱,他还雇童工,钻了妈咪宝贝监视不到的空子。”
这个信息不是来自秘书的眼底,他终于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堂兄。这会儿,詹森甚至已没工夫留意这个正盯着他看的女人,他在快速浏览拉达曼德的回忆。拉达曼德是天贼,来自父子遗传,毫无疑问;问题是,詹森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拉达曼德很聪明,他很清楚秘密就是财富。他现在仅仅官拜行政区区长,可他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暗地里名闻遐迩,影响力甚至延伸到了首星的权力核心。权力滋生权力,一旦别人以为你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害怕,不敢反对你——拉达曼德深谙此道。谁能给他一支暗箭?他总能抢占先机,破坏每一个针对他的密谋,首星到处留下了他阴谋的牺牲品。可谋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更喜欢看那些自以为无所畏惧的人害怕他,看着他们意识到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有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时候,他们连灵魂都在颤抖。
对杰斯来说最糟糕的是,拉达曼德比他强大。拉达曼德记忆的力量比杰斯的自我强大,那些记忆涌进了詹森的脑海,仿佛成了他自己的记忆。杰斯体验着拉达曼德令别人屈服时的快感,也跟着欣喜若狂。就和拉达曼德一样。
他一方面觉得飘飘然,另一方面,自我意识又对所做的一切无比反感。他记得他犯下的谋杀,记得他毁灭的生命,他忍受不了自己的脑海里有这样的记忆。我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杰斯无声地呐喊。怎么才能撤销我做过的这些事?
他大声惨叫,把秘书吓了一大跳。不错,他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的孩子,而且他像是疯疯癫癫的,会突然陷入剧烈的痛苦中,因而显得更危险。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拉达曼德办公室门边。
杰斯终于读到了最底层的记忆,那是最邪恶的罪行,是他亲手犯下的谋杀。拉达曼德晓得,通过掌握他人的秘密来坐收渔利的人,承担不起拥有自己的秘密——至少不能是别人能够知晓的秘密。谁知道拉达曼德拥有心灵感应能力?咳,当然是他的亲人了。他谋杀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等等。他先是一时冲动,在家里的游泳池里杀了哥哥;由于不可能在父亲和几个弟弟面前掩饰罪行(他们和他一样,也能读到他的记忆),于是他搜遍整栋房子,杀掉了每一个男性亲属。他也利用了大学图书馆的信息平台,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亲戚,那些同样有沃辛家的纯蓝色眼睛的人,将他们一一除掉。想逍遥法外真是太容易了——他将一些权贵人物的信息卖给另一些权贵,就此跻身要人行列,谁也碰不了他;对另一些不买账的人,他就拿他们的名誉当筹码,让他们敬而远之。只有两个天贼亲戚还活着,一个是住在遥远移民地的塔尔博特,另一个就是星舰飞行员霍墨。其他人不可能知道他拥有心灵感应能力,也不可能活着。这个霍墨死在了自己制造的浩劫中,拉达曼德安全了;双手沾满了父兄的血,可他安全了。
他没想到的是,十三年前,霍墨的遗孀会选择人工授精,怀上霍墨的儿子。拉达曼德没有预料到詹森的出现。可等到他知道詹森活在人世,更糟的是,若是他知道詹森读到了一切,那么——
“堂弟。”拉达曼德在门的另一边,小声说。
杰斯从拉达曼德心里读到了杀机。于是,他在子弹射出之前,便扑倒在地板上。
拉达曼德没有再次开枪,他正在读取詹森的记忆。杰斯看到自己的记忆展现在拉达曼德的脑海里,他直扑唯一的目标:谁知道詹森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杰斯被动地想到了母亲,随即,他看到这一切传到了拉达曼德的心里,一不做二不休,拉达曼德决定把她一块儿杀掉。一旦被人发现还有一种天贼可以在父子之间遗传,拉达曼德玩儿完就是迟早的事。
拉达曼德要是死了,这个星球就将毁灭——至少对拉达曼德来说,届时这个星球将毫无意义。他只关心自己。
詹森的脑海中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要杀母亲的念头。他再也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向拉达曼德冲了过去。他闪身避开,还嘲笑他。
“来呀,小不点。来突袭我呀。”
我怎么才能出其不意?肯定不是突袭,对方拥有更加强大的感应能力,速度不在自己这边。就像下国际象棋,不想被对手将死,只能先将对方一军:迫使对方挪动另一颗棋子。
“你没有棋子。”拉达曼德说。他在杰斯的记忆中搜索他家的住址,然后就能轻易找到他母亲了。
“拉达曼德·沃辛是个天贼!”詹森大声喊道,“我也是,这是特种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
拉达曼德的秘书会信吗?她信了。拉达曼德没得选择,如果不先下手,肯定会死在这儿——天贼是人类能想象得出的最可恶的生物。她不再值得信任了。詹森只是个小孩子,对他没有直接的身体威胁,但那女人是个杀手,绝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拉达曼德开枪打死秘书的当儿,詹森逃走了。他需要时间掩盖罪行,以免受谋杀的指控。詹森的时间够不够?
跑出拉达曼德的办公室是够了,跑出他的辖区也够。可拉达曼德知道他住哪儿,不管藏在什么地方都会把他挖出来。拉达曼德甚至在地下世界也有朋友,就算躲在墙老鼠中间,拉达曼德也能找到他。
那詹森还能做什么?告发拉达曼德,那他自己也死定了。他只能像塔尔博特·沃辛那样,移民到数光年以外的地方,离拉达曼德远远的,到了那里,他就构不成威胁了。
对于杰斯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要想离开首星有两条路,参军或移民。两样都能避开拉达曼德。一旦加入舰队或是动身移民,就连拉达曼德也碰不了他——首星的行政机关无权插手帝国一级的事务。
可他不能直奔移民站。要是他一走了之,拉达曼德就会找到母亲并杀了她。得先把她救出来。她都这个年纪了,舰队不可能接纳她。只有移民地会接受母亲。
他没得选择,只能立即回家。拉达曼德肯定知道詹森的想法,正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而动要灭他的口。
一想到拉达曼德和死亡,刚刚得到的记忆又回来了。他记得在游泳池边打断哥哥的手臂,将他无助地摁在水里溺死。我没有哥哥,詹森对自己说。可他想起了拉达曼德的哥哥,以及他的死。他还记得趁父亲睡觉的时候,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眼窝,以及那巨大的享受感。他被这些记忆压倒了。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待着。
那不是我的过去!他冲自己大喊,那不是我的过去!
可那些回忆太强大,他根本驾驭不了,没法无视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蠕虫地铁飞快穿行于基岩中,绕过这个星球炽热的地心,他坐在车里哇哇大哭。哭声没有引起特别的骚动,人们早已习惯了蠕虫上的哭喊。
杰斯终于回到了家,母亲正气呼呼地等着他。“你干什么去了?巴特勒中午突然发来欠费通知,说你去了星球的另一边,一天就用光了一半的食物预算!我们这个月拿什么填肚子?我早该好好管管你,你总是——”
但她注意到,杰斯刚哭过,满脸通红。她不由惊讶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你真不该生下霍墨·沃辛的儿子。”杰斯说。
母亲心烦意乱地看向依旧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巴特勒。“你真顽皮,竟然逃学。监督打电话来了。他们把这儿封锁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你不在家里才解禁。”
詹森立即跑去打开门,用一张凳子垫住门以免它自动锁死。“他们找我干什么?”
“说是和你第三题的答案有关。”
是他没答完的那道题。
“他们说你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母亲说,“你得多加当心,霍墨。永远也不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会叫人坐卧不安。”
“我不是霍墨。”
她扬起眉毛,“你知道的,他是个星舰飞行员。”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妈妈。”
“我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喜欢这样——在你离开后,坐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就喜欢这样:等你回到我身边。”
“妈妈,要是你现在不跟我一块走,我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转过身,“别威胁我,杰斯,这可不好玩。”
“就算监督抓不到我,我也会落到妈咪宝贝手里。有个人在追我,他要杀我,他很厉害,他一定会得手。”
“别这么认真,你只是个孩子,杰斯。”
“他也想杀你。”
“人们不会滥杀无辜。”
杰斯发怒了。“全都是真的,妈妈!天贼都是杀人犯,他们说父亲杀了几十亿人,拉达曼德·沃辛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和所有堂兄弟。天贼都是杀手,他知道我回家了,还知道你也知情,所以要杀了我们灭口,并且绝对做得出来!妈妈,我也是天贼,你把我生下来,就是把另一个潜在杀人犯带到了这个世上。”
她连忙紧紧捂住他的嘴,“门开着呢,其他人可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要想活命,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可她没在听。她在等待,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等霍墨回来,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眼下的事态太复杂了,她应付不了。她只会等霍墨回来。
“妈妈,我们得去找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别傻了,很多年前他就把我忘了。”
可杰斯知道,母亲疯了,所以她相信他。她相信他,于是他可以控制她。“我们要经历漫长的航行。”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家门。“是不是要注射森卡?是不是要休眠?我不喜欢睡觉,上回就是在睡觉的时候,这个世界全变了。”
“他们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
他们穿行于一条条长廊,一路上,杰斯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警官或妈咪宝贝拦住他们——拉达曼德绝不会罢手,他会不择手段地找到詹森,阻止詹森。所以,当他畅通无阻地抵达当地的移民站、带着母亲走进去时,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室温调节器在运转,移民站里很舒适。大厅一端铺满墙面的发光面板上呈现着影像:此时播放的是峭壁边缘,大树环绕,正值秋季,树叶都落了。远端的峡谷对面,一个斜坡上长满色彩艳丽的树木。“这里是恩斯移民地,”大厅轻声说,“回归原位。”跟着,画面变成一座布满积雪的山丘,滑雪者正疯狂地冲下斜坡。“麦考尔,永冬之境。”
“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
“在麦考尔捕捉星辰,将它们变成冰之光带回来。”画面出现了悬崖裂缝,里面有奇异的水晶在增大,一名攀岩者正爬上去采摘。
詹森留她一个人看摘星,走向桌后的接待人员。“她今天不大舒服,但不介意长途旅行。”
从首星移民出去很容易,毕竟,但凡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穿越五十光年,去一个一觉醒来就再也回不来的星球。那里没有森卡,只能经历正常的生命过程。“有地方给她。”
“要一个可以在露天随意走动的地方。”詹森说。那些需要穿加压服的移民地不适合母亲。
“刚好有个正合适的地方。卡普里科恩,在一个有着黄色太阳的星系,就和首星差不多。”
杰斯读取那个人的思想。卡普里科恩是他们本周的推销主角,那儿需要更多矿工去开采铂金矿,正需要女人为他们服务。不是理想的星球。他搜索男人的记忆,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星球。“邓肯星怎么样?”詹森问。
男人叹了口气,“怎么不早说你有内部消息?邓肯星很好。”那个地方太好了,他们甚至没费力气去改造环境。
母亲来到他身边,“我们去什么地方?”
“邓肯星。”詹森说,“是个好地方。”
“把这些文件签了。”男人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信息,用的还是古老的屏幕显示设备。大家都还以为移民站用得起更好的设备呢。
姓名?职业?父母?地址?出生日期?男人向母亲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于是,她渐渐清醒了。婚姻状况?“丧偶。”她说。她转身看着詹森,“他没有在等我,杰斯,他已经死了。”
詹森注视着她的眼睛,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母亲醒得真不是时候。
男人欢快地笑了,“当然是和儿子一起去吧。”
“当然。”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詹森意识到,他不想走。即便走出移民站就会被捕或被杀,他也不愿去邓肯星。他绝不去宇宙的尽头,就此消失不见。母亲只有去移民地才能平安,可他还有别的选择:服役。加入舰队,他不仅能保住小命,兴许还能成为星舰飞行员。就像父亲一样。
“不。”杰斯回答。
“这儿显示你是他的监护人。”男人对母亲说,“如果你坚持,他就得去。”
“我不去。”杰斯重复道。
“你要离开我,”她喊道,“那绝对不行!”
“只有这样才能救你。”杰斯说。
“你有没有问过我,”她说,“我是不是愿意被救?”
杰斯比母亲更了解她自己。“他们会给你注射休眠药。”他说,“整个航行期间你都会在休眠。”
这话勾起了母亲久远的记忆。休眠,清醒。以往,她醒来时会见到霍墨;可最后一次,她醒来了,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说:“我想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也去。”他撒谎。
“你不会。”她揭穿,“你想丢下我一个人。你要离开我,就像你父亲做的那样。”
天哪。她不是天贼,却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可能?不不,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害怕他会这样而已。醒来时看不到他,那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我这是在伤害她,让她再受一次这种伤害。
“在这里输入你的个人代码。”男人说着,隔着桌子把一个键盘推到他们面前。
“我不去。”母亲说。
杰斯从她的记忆中找到代码,冷静地代为输入。那个男人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代码无误,他耸了耸肩。“你们母子真是亲密无间,”他说,“女士,现在伸出手掌——”
母亲冷冷地看着詹森。“你准觉得这个老女人疯了,干脆把她送去另一个星球了事。你这个小混蛋,我恨你,就像恨你父亲一样,你这个小杂种。”她转眼看着那个男人,“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男人耸耸肩。当然知道,屏幕上有杰斯的个人资料。
“他是他老子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有权决定谁应该活着、怎样活法?”
难道我和拉达曼德一样?詹森又想起了那些死于非命的兄弟,而他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兄弟了。可我不会利用我的天赋去杀戮,我会用它去拯救;我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霍墨·沃辛。他读到母亲的心声,知道她爱杰斯,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他,也不愿离开他。
“你留下,”他冷冷地说,“他们就会审讯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道。
“因此,你必须走。”
男人笑了,“在移民地,一切都会严格保密。任何犯罪记录一笔勾销,没有起诉,不管你做过什么。到了那里,一切会是全新的开始。”
母亲扭头看着他,“你们也能消除记忆吗?”
啊,是的,母亲,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怎么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我该怎样忘记,为了救你的命而一手毁掉你的人生?
“不能。”男人说,“一旦你从休眠中醒来,我们就会把记忆输回你的大脑。”
“你爱我吗?”母亲问。
男人一脸困惑。
“她在对我说话。”杰斯说,“我爱你,妈妈。”
“那为什么等我醒来时,你却不在了?”
绝望之下,詹森用了一个他从未用过的办法:讲真话。“因为我不可能一辈子照顾你。”
“废话。”母亲说,“说到底,是我在用一辈子照顾你。”
那个男人不耐烦了,“伸出手掌,女士。”
她猛地把手放在读卡器上,“我去,你这个小混蛋,可你得跟我一块去!给他登记,他也去!”
“你根本不希望我一起去,妈妈。”杰斯柔声道。
“请输入编码。”男人道。移民站就是用来接收那些不甘愿前往的人的,他才不在乎詹森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杰斯输入了那个男人的编码,结果当然通不过。可杰斯知道,他会在屏幕上认出这个号码。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怎么知——”男人说,跟着,他眯起了眼睛。“滚出去,”他说,“从这里滚出去!”
正合我意。
“我恨你!”母亲在他身后喊道,“你比你老子还混蛋,我恨你一辈子!”
但愿,这份恨意能支撑你活下去,詹森想。但愿这份恨意能让你神志清醒,你对我的恨,不会超过我对自己的。我就是拉达曼德,他干得出来的事,我也能。此时此刻,我难道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吗?我把她送出了这个星球。是为了救她,一点不假,可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走?我就是拉达曼德,我在重塑这个星球,在毁掉别人的生活以满足自我。我真该死。我真希望自己死掉。
他是认真的。他想死。可即便一心求死,他仍在搜索长廊周围人们的思想,没有来抓他的人。还没山穷水尽。虽然绝望,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逃走。成功,或被抓。他可不甘愿束手就擒。
可怎么逃?只要手掌一碰读卡器,就会暴露他的位置。吃饭,出行,和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对话,任何有用的事都会引起妈咪宝贝的注意。另外,由于母亲已登记前往移民地,无可转圜,他现在是个正正经经的孤儿了,成了需要监护的未成年人,任何人都能合法地寻找他,不需要原因,不需要繁冗的法律手续。只有登记加入舰队才能脱身。
他进入一个信息亭,登录格雷西系统,时间刚好够他查到最近一个募兵站的地址。去那儿要搭乘很长一段蠕虫地铁,虽然不及去找拉达曼德时那么远。他敢吗?
这个问题立即有了答案。他离开信息亭,再次搜索附近的人的思想,其中一个是妈咪宝贝,正要到信息亭抓他。他猫腰钻进了人群,仅此一次,他为自己的矮小身材感到庆幸。他消失在人海之中,跟着转了个弯,其间一直在跟进那个人的想法。跟丢了,那人想,跟丢了。
可他无疑正在被搜捕。他只在那个信息亭里待了几分钟,就有妈咪宝贝上门了。他不能坐蠕虫。就算他嘀过手掌就冲上车,他们也能在蠕虫地铁完成加速前逮住他。他只能步行,摆在他前面的是两百个等级、四趟地铁的路程,至少得走到明天,到时,他可能连口吃的都没有——要想不暴露掌纹,就只有餐风饮露。还有,他该睡哪儿?
他找了一个二十米公园,睡在了树下。草坪是人造的,可树是真的,粗糙的树皮摸起来很舒服;针叶扎在身上很疼,可他需要这疼痛。他需要这份疼痛,这样他才能睡着,才能忍受刚刚涌入脑海的记忆,有的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有的是他刚刚做过的事。母亲的精神并不正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亲眼见过她在幻觉中盼着霍墨·沃辛回家。不过他也正常不到哪去,因为他老看到已故的兄弟出现在他面前。我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记住这段记忆?为什么无法将它看作一个别人的故事?为什么母亲的脸这么容易和那些记忆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是他做过的,哪些是没做的。如果能撇开拉达曼德的记忆,他就能甩脱对母亲的愧疚吗?他不愿意那么做。这就是痛苦,反正做过的事木已成舟,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过去,即便代价是要背负别人的过去。将拉达曼德的记忆放在脑海里,继续做我自己,这样的疯狂总好过失去自我时的疯狂。
就这样,他一手轻轻握着扎人的针叶,另一只手搭在树皮上入睡。我过去做过的事决定了我是谁,他在快睡着时对自己说。可当他醒来时,他意识到:我现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才决定我是谁。
他走了整整一天,不敢搭乘需要按掌印的直达电梯,只能没完没了地爬台阶,走过一道道长廊,只要有可能就走滑道,终于在舰队征募站下班前抵达。
“我申请加入舰队。”杰斯说。
征募官冷冷地看着他,“你太瘦,年纪也不够。”
“我十三岁,够年纪了。”
“你父母同意吗?”
“我是孤儿。”他没说名字,只输入了个人编码。他的信息呈现在征募官的桌子上。
一看他的名字,征募官不禁皱起了眉头。“沃辛”可不是个容易忘记的姓氏。“怎么,打算子承父业?”他问道。
杰斯没接茬。他读到这个人并无恶意。
“成绩好,资质出众。你父亲生前是个伟大的舰长。”
看这情形,又能得到一些关于霍墨·沃辛的记忆了。杰斯探索一番,发现了一些令他惊讶的东西。被霍墨毁灭的那个星球,曾拒绝他从大海里抽水,他们一直拖延时间,直到他被舰队抓住,他们并非完全无辜。舰队并不像宇宙里的其他人那样憎恨霍墨。杰斯自小到大都因自己的身份而羞愧,对于眼前的新信息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希望舰队能够接纳他。作为霍墨的儿子,他平生第一次得到点加分。
可征募官摇摇头,“抱歉,我刚递交了申请,可你被拒了。”
“为什么?”杰斯问。
“不是因为你父亲。遭拒原因第九款,是你的资质问题。我无权向你透露更多信息。”
但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向杰斯透露了。将杰斯拒之门外的是他在学校的成绩。他太聪明了,所以没有教育部的许可,就不能加入舰队。他也永远拿不到许可了,因为那得先经哈特曼·图尔克点头。
“詹森·沃辛。”一个人在他身后道,“我一直在找你。”
詹森拔腿就跑。那人是个妈咪宝贝,满脑子都是逮捕詹森的念头。
一开始,拥挤的长廊帮了他大忙。人群走得很快,杰斯在他们之间来回躲避,总能躲开追捕者的视线。但渐渐地,追他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共有六个人在围堵他。他不可能注意到他们所有人,他得转换到他们的视角观察周遭,再从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倒推出他们的位置,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人群慢下来,他们终于抓住了他。因为他个子太小、太瘦弱,被困在了人群中。他的身形不再是优势,心灵感应能力也派不上用场,他不慎摔倒,一只细高跟的鞋子狠狠踏在他一只手上。他把手抽出来,顾不上疼痛和鲜血横流。就在他跌跌撞撞即将钻入人群的时候,他们抓住了他的脚踝和手腕,给他上了手铐脚镣。
“你这个小瘪三。”其中一个说。
“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跑啊,凡是看见我们就跑的人都该抓。”可他在撒谎。他们接到了命令:不惜代价活捉詹森·沃辛。是谁下的命令,哈特曼·图尔克?拉达曼德·沃辛?没什么两样,他真该和母亲一起去移民地,可他选择孤注一掷,抛弃一个糟糕的未来,想赌赢一个美好的明天。可他输了这一把。
可他被押去见的,既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图尔克。他是个光头,又矮又胖。他命令卸去他的脚镣,用手铐将他俩铐在一起。无形的磁场令他们的手腕相距无法超过一米。
“希望你不介意。”那人说,示意那副手铐,“费了这么大周折,我不想再失去你的踪迹——他的手在流血,谁有治疗带吗?”
治疗带被系上杰斯的手,伤口立即止了血。那个矮胖子开始介绍自己:“我叫艾伯纳·杜恩,如果你想在这颗星球上找个朋友的话,我会是最接近的那个人。我下定决心,要无情地通过你实现自己的计划。不过,和我在一起你至少是安全的,你的堂兄拉达曼德和哈特曼·图尔克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杰斯搜寻这个男人的思想,他知道多少内幕?答案是两个字:一切。
“当你接受第二次测验的时候,我还在休眠。”杜恩说,“你正做一道题,做出了一半。整个宇宙中,只有少数几名物理学家知道它的答案,还不能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不对。此时,休眠室的人唤醒了我,他们早已接到指令。你我注定要见面。”
他们来到一条高等级的公路边。杜恩只扫了一下手掌就上了路,跟人们搭乘蠕虫一样随意。一辆车在等他们。杰斯先吃了一惊,随即欣然入座。
“你是谁?”他开口问。
“从开始发育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结论是,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这太令人失望了,所以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杰斯望向对方的眼底。他是移民部助理部长,并相信自己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进一步探索后,杰斯意识到这是真的。阴谋家拉达曼德在杜恩面前可以忽略不计,就连母亲大人,不,不是杰斯的母亲,而是首星的元首——女王陛下,也是他的走卒。受他统治的还不仅仅这一个星球,他打一个喷嚏,半个宇宙都会抖一抖。然而他又默默无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地位。杰斯看着他的眼睛,哈哈笑了起来。
杜恩也跟着笑了,“长久以来,我坐拥最强大也最令人腐蚀的权力,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看过我的心思之后还会哈哈大笑,太令人高兴了。”
真的。杜恩没有一丝关于谋杀的记忆,他心中没有拉达曼德经历过的那种扭曲的痛苦。杜恩的确是在重塑这个世界,他没有以权谋私,可他心中图谋的,不只一己之私。
“我一直很想知道,跟一个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交朋友,会是什么感觉。”杜恩说,“发现没有?你在移民站犯了个大错,竟在那个接待员面前表明天贼身份。结果,我只好让他注射森卡,再用以前的记忆泡沫唤醒他,抹去他这段时间的记忆。你这样扰乱别人的生活,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对不起。”杰斯说。可杜恩同时也在告知他,那些错误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他松了口气。
“对了,说到森卡,顺便说一句。你母亲在进入休眠前,给你留了张字条。”
杰斯读到杜恩的一段记忆:母亲递过一张纸,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可嘴角挂着笑容,杰斯不常看到她笑。他抓住那张纸,不顾颤抖的双手,读了起来。
“艾伯纳·杜恩向我解释了一切,关于拉达曼德,关于学校的事儿。我爱你,现在我原谅你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疯疯癫癫了。”
是她的笔迹没错。杰斯颤抖了一下,放下心来。
“我觉得,这会是你很想知道的消息。”
杰斯又看了一遍那张字条,目的地就到了。他们从车上下来,直接进了一道很短的走廊,又从走廊走进了一片森林。
这里不是公园。脚下的草是真的,在树干上嬉戏的松鼠也不是机器,就连气味都完美无瑕,空气中没有一点塑料味。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杜恩打开手铐。詹森从他身边走开,这辈子第一次仰望天空,没有天花板,没有屋顶。他担心自己会摔倒,人们怎么能在头上没有屋顶的环境里生存呢?
“有点眼花缭乱,对吧?”杜恩问,“天花板当然是有的,整个首星都处在穹顶之下,不过,投像效果还不错对吧?”
杰斯不再抬头看天,而是回头望着杜恩。
“为什么要救我?我对你有什么用?”
“我还以为,天贼从来不用问问题。”杜恩答。叫杰斯惊讶的是,他一边带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一边开始脱衣服。他们来到一片杰斯平生所见最大的开放水域,约有五十米宽。“想游泳吗?”杜恩问。这会儿,他已浑身赤裸。他的身材并非矮胖,之所以显得臃肿,是穿了防护服的缘故。“总有人想要我的命。”杜恩轻轻踢了踢盔甲。
这是当然的,杜恩没有拉达曼德的优势,能预知别人的图谋,然后或收买或勒索。
“只要你让我活着,我的堂哥拉达曼德算一个。”
杜恩笑了,“啊,拉达曼德,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要接受另一次休眠了。他是个叫人讨厌的家伙,而且对我没什么用处了。我怀疑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杰斯惊恐地发现,他说的是真的。艾伯纳·杜恩有能力叫休眠室杀一个人。而在首星,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生真理:休眠室神圣不可侵犯。而杜恩的影响力可以触及那里。
“游泳吗?”杜恩又问了一遍,他已经下水。
“我不会游。”
“你当然不会。我教你。”
杰斯脱掉衣服,犹豫地跟着下了水。他看得出,杜恩对他没有恶意,杜恩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他跟着杜恩向前走,一直到水几乎没过他们的脖子。他和杜恩的身高差不多。
“水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运动介质。”杜恩道。但杰斯唯一注意到的是水里很冷。“好的,我扶住你的背了。现在,向后靠在我的手上,双腿慢慢地离开地面,放松,我撑着你。”
忽然,杰斯觉得身体变轻了,就在他放松的同时,身体轻轻地浮在水上,唯有杜恩在他的背部轻轻施加的压力,让他感觉重力依然存在。
接着世界突然翻转了过来,他的脑袋扎进水下,艾伯纳·杜恩死死按住他,杰斯无力反抗。他大口吸气,灌了好几口水,他的眼睛很疼,他需要氧气,却不敢呼吸。他挣扎着想要浮上去,却挣脱不开杜恩的钳制。他拼命扭动身体,用力摆动双手双脚划水。最终,还是杜恩把他拉了上去。在整个过程中,杜恩都没有任何恶意,并不想伤害他。这就是爱吗,杰斯心想,神呀,快帮帮我吧!还是说,杜恩的心声能对我撒谎?
“别咳嗽。”杜恩说,“把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要干什么?”杰斯问。
“这是堂教学课,让你明白被包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早就知道。”
“现在更清楚了。”杜恩平静地说,继续这堂游泳课。
杰斯很快就学会了,至少是简单的仰泳姿势。人造太阳正在落山,天空变成了淡粉色。杰斯仰面浮在水上,划水的幅度刚好维持移动。“我以前从没见过日落。”
“相信我,首星真正的日落不是这个样子。这颗星球的天空经年都下着暴风雨,非常潮湿。日落时分高处的天空是紫色的,橙色代表中午,而蓝天,根本不可能。”
“那这个地方模拟的是哪里?”
“我的家乡。”杜恩说。杰斯捕捉到了他的回忆,杜恩的家乡是一颗名叫加登的星球,这个房间只是模拟了小小的一角。杰斯看出杜恩十分怀恋家乡起伏的群山、浓密的树林、一望无际的草地。
“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杰斯问,“又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权力是我唯一的天赋,杜恩心想。詹森继续读他的心声。如何得到权力,如何利用权力,如何毁灭权力。人只能前往他的天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首星是我命定要去的地方。不管多恨它,多想毁掉它,我都得来到这里。首星是我的安身之地,至少现在是。
接着,杜恩的想法突然变了。杰斯听到他在远处上了岸。杰斯努力向岸边游去,可他动作笨拙,速度又慢;他想站起来,可湖水太深,他只好变回仰泳的姿势。游泳(其实只是漂浮)占用了杰斯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这会儿他很害怕,所以压根儿顾不上去读取杜恩的思想。就因为这个,他才教我游泳,他才带我到这儿来。他是要让我分心,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预见不到他的下一步行动,他把我当成了傻瓜。他现在在想什么?他设下了什么陷阱?
他终于抵达岸边,杜恩却穿过花园墙壁上的一扇门,不见了。杰斯急切地搜寻他的思想,搜索危险,发现等待他的,是一只爱斯托利亚戾兽。那是种小型有袋动物,牙齿像剃刀一样锋利。他看到了杜恩的一段记忆:一只戾兽以近乎光速跳上一头奶牛的乳房,在那之前,奶牛甚至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戾兽用爪子钩住乳房,悬了一会儿,跟着消失了——它向上钻进了奶牛的身体,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一切发生得太快,奶牛这时才反应过来,它颤抖着跑了几步,就趴在地上死了。戾兽慢慢地从奶牛嘴里爬出来,大口喘着气,行动迟缓,身体鼓胀。杰斯看过书里对戾兽的记载,知道它们的习性,以及它们彻底摧毁了爱斯托利亚星球上的第一个移民地,即便是现在,人类也只能靠超声波栅栏将它们控制在保留地里活动。
为什么杜恩的脑子里会出现爱斯托利亚戾兽?因为此刻,他将一只戾兽放进了这片森林,而戾兽唯一会感兴趣的猎物就是杰斯。此时杰斯就在湖边,赤身裸体,手无寸铁。然而,杰斯在杜恩心里找到的只有好意。他害怕极了:杜恩是为他好,却不知道他该怎样在那头小兽面前保住小命。
戾兽就趴在离他不到二十米外的一根树杈上。杰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记得戾兽主要依靠气味、声响和运动来识别猎物。他急切地思索,怎样就地取材来防身。在想象中,他从岸边抄起一块石头,可还没来得及挥起石头,那畜生就一跃而起撕下了他的手臂。
戾兽动了动。它的动作快得令人几乎看不见,只知道它已经下到了草地上,离他只剩十米远。
手上被靴子弄出的伤口突突作痛,这提醒了杰斯:我身上有血腥味,不管动不动,它都会扑过来。
戾兽又动了,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它现在离他不到两米。杰斯拼命探索那只动物在想什么,他很容易地读到了戾兽对这颗星球的模糊印象,却根本搞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冲动是什么意思。在戾兽采取行动之前,他根本不可能预见它的行动。心灵感应派不上用场,他又手无寸铁。
突然,左小腿一阵剧痛。杰斯俯下身,想把那小动物拔下来。有那么一刻,戾兽紧紧贴在他的小腿上,依然在用牙洞穿他的腿;跟着它突然松开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吊上了他的手臂,开始钻进上臂的肌肉。杰斯的腿顿时鲜血喷涌,他惨叫着,挥起左手攻击戾兽。他的每一拳都击中目标,却毫无效果。
我要死了!杰斯在心中呐喊。
然而,尽管他疼得要命,并且恐惧更甚于疼痛,但他求生的本能依旧强烈。他本能地意识到,戾兽这样从自己身上的一个部位跳到另一个部位,迟早会咬断他的主动脉,或是钻进没有骨骼保护的腹腔,吃掉他的内脏。不过,戾兽每吃下一块肉,行动也相应变得迟缓。只要杰斯能保住性命,戾兽就会失去那闪电般的速度。但随着鲜血从两个大创口不断外流,他越来越虚弱,而且就算戾兽的速度慢下来,他也没有一击致命的武器。
他扑倒在地,绝望地想用体重压死那畜生。可戾兽分毫无损,它骨架柔韧,杰斯刚一滚开,它的身体就弹回了原样。
但这好歹赢得了一点时间。它从杰斯身上剥离了,速度也打了折扣。杰斯爬起身,发足狂奔。
左腿的重伤拖慢了他的速度,还没跑出三步,戾兽就再度发动攻击。它扑向杰斯的后背,咬住了肩胛骨下方的肌肉。
杰斯立即向后倒地。这次,戾兽被压得锐叫一声,弹开了。杰斯又围着湖边跑了起来。这回,他跌跌撞撞跑出有十几步远,戾兽才再次咬住他,开始撕扯他的屁股。吃痛之下,杰斯再也跑不动了,扑通跪倒在地,发现自己离湖水只有几米。此前他一直本能地在避开湖水,但是,或许——
他拖着左腿,向湖水爬去。戾兽吃掉了他大腿上的很多肌肉,整条腿除了疼痛没有任何感觉。杰斯终于爬到水边,戾兽也终于啃到了他的骨头。
我没法游泳了,杰斯心想。
哦,行啊,或许戾兽也不会游泳。他心底那个冷静理智的部分回答道。
杰斯已经无力漂浮,他只是蜷缩在水下,屏住呼吸,努力不去在意腿、屁股、手臂和后背传来的剧痛。戾兽正沿着盆骨边缘撕咬他。他的理性强调着事实:至少这样一来,戾兽会远离他脆弱的肛门区域。肌肉受伤还能愈合,我能活下去,肌肉受伤还能愈合,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这个信念支撑他屏在水下,哪怕浑身剧痛,且几近窒息。
然后戾兽停止了啃噬。它从杰斯的屁股里脱落了,杰斯一把抓住它,摸索着它的脖子。戾兽的速度慢了,杰斯死死卡住它的喉咙。这会儿,他把脑袋探出水面呼吸,却依旧拼命将戾兽按在水下。空气涌进,他感觉肺部疼得火烧火燎,几乎再次栽进水里,可依然没有松开正缓慢扭动的戾兽,手指掐得死死的。他摆起双手手肘和那条好腿,向湖岸游去。水越来越浅,他可以将脑袋探出水面,不用站起来。戾兽呕吐起来,水里漂起杰斯那些未被消化的血肉,把湖水染成了黑红色。戾兽终于不动了。
杰斯凝聚起力气,将那软绵绵的小动物扔向湖心,自己一头栽倒在湖岸上,整张脸扎进了淤泥,流着血的腿和臀部依旧浸在水里。救命,他想,我就要死了。没人听到,他不再求救,只是趴在那儿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漫过湖岸,流进湖水,将所过之处染成红色,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红色。血都流干了,他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