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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纸和墨水
The Making of Parchment and Ink

母亲向他们打招呼,“两位是星夜赶路来的?吃早饭吗?”拉瑞德端详着母亲,等着看他们在她心里说话时,她会露出怎样的惊讶表情;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似乎没有回答她,因为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结果,回答出现在了拉瑞德的脑子里。

“妈妈,他们不饿。”

“还是让客人自己说吧。”她厉声道,“你们想吃点什么吗?”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突然很想去拿《搜星记》,便向楼梯跑去。

“你去哪儿,拉瑞德?”母亲问。

“拿书,《搜星记》。”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要做的事多着哩。”

“他们想叫我读那本书给他们听。”

“我傻啊?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过。依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说沃伦语。”

这回,拉瑞德没开口,回答的是萨拉,“他说的是真的,妈妈。他们用意念跟我和拉瑞德说话,他们不想同你和爸爸说话。”

母亲看看萨拉,又看看拉瑞德。“什么?他们只和你们说话,不搭理——”她又看看陌生人,“有人跑进我的房子,告诉我我没资格跟他们说话?我可不容忍这档子事情,你俩给我出去!”

男人把一件亮得晃眼的珠宝放在桌上。

母亲轻蔑地看着珠宝,“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把粮食从地里吸出来吗?能让我丈夫的锻铁炉烧得更旺吗?能治愈我手臂上的伤吗?”可她还是伸手取过珠宝。“这是真货?”她问他们;他们沉默以对。她没有办法,只好又问萨拉,“是真的吗?”

“是上等货。”萨拉道,“抵得上平港村的任何一座农场,能买下每一栋房子,买下房子下面所有的土地,上方所有的天空,方圆之内所有的河流。”萨拉连忙用手捂住嘴,以免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拿书去吧。”母亲对拉瑞德说,回过头闷闷不乐地熬稀粥。

拉瑞德跑上楼,来到老文书的房间。他的遗体还停在床上,眼睛闭着,眼皮上压着卵石,毯子下面的肚子松垂。他的肚子是不是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动了一下?

“文书?”拉瑞德小声叫道,没有回应。拉瑞德走过去,打开老人背来的那个沉重的包裹,共有五本书、一捆大约二十张羊皮纸,以及用小兽角装着的墨水和几支羽毛笔。拉瑞德知道怎么做羊皮纸、如何削尖和劈开羽毛笔写字,冬季学校的头几节课教的就是这些;墨水就神秘得多了,他不懂制作。拉瑞德不情不愿地将装墨水的兽角放回包裹里。他获赠的是书,不是那些书写工具。通过用工具加工过的皮面装饰,他迅速地分辨每本书的标题;书的内页是羊皮纸,封面则用牛皮做成,牛和羊只有这会儿能够如此温顺地联系在一起。他找到了《搜星记》。

他正把其他书收拾到一边,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父亲,后面跟着韩·卡朋特,他们来抬走文书的遗体。他们的靴子上粘着泥土,说明坟墓已经挖好了。

“来搜刮战利品啦?”韩嘻嘻哈哈地问道。

“是他把那些书留给我的——”

父亲摇摇头,“韩是故意在死者的房间里开玩笑的。”

“这么一来,鬼魂就不敢靠近了。”韩解释道,“要是他们哈哈一笑,就不会害人了。”

拉瑞德怀疑地看着老文书的遗体。他变成幽灵了吗?他的魂魄会不会趁拉瑞德睡觉的工夫,拿着锋利的铅笔刀为他做一支羽毛笔?拉瑞德不由得一激灵,老想着这档子事就甭想睡得着了。

“把书拿走吧,孩子。”父亲说,“它们是你的了。可要爱护,它们抵得上我一辈子打的铁。”

拉瑞德绕床转了一大圈,父亲和韩正用褪色的马鞍褥裹住老人的尸体,毕竟是要一块儿入土的,用上好的布料毫无意义。拉瑞德走出房间,飞奔着下楼。他在楼梯口被母亲一把抓住,差点儿栽个跟头。“你是想让今天再添一座新坟吗?小心着点,再没有天使守护我们了!”

拉瑞德猛地挣开母亲的手,还嘴道:“我才不会摔跤呢,是你差点儿把我拉倒!”

母亲突然扬起巴掌,他立刻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们惊诧地注视着对方。

“对不起……”拉瑞德小声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身,把牛角勺摆上桌面给客人用餐。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有踏水无痕的本事,可她相信了他们给的珠宝值大价钱,抵得上最好的款待。

然而,拉瑞德这会儿却不想和那两个陌生人说话了,因为他当着他们的面挨打,出了丑。想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故意打过他。虽然疼痛逐渐退去,可那种恐惧和震惊挥之不散。“她以前从没打过我。”他小声解释,他们在他心里回答,用言语抚慰他。他把《搜星记》递给他们。

男人拿过书,打开,用手指指着字迹缓缓移动。拉瑞德立马发现他不识字,因为他的手指是从左到右移动的,而不是从上到下。你是有令人惊叹的神力,可你却不识字!拉瑞德得意洋洋地想。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画面进入他的脑海:是《搜星记》的书页,上面的词很奇怪,字母更奇怪,全都松松散散地分布在书页上,仿佛羊皮纸毫不值得珍惜,锡罐中的墨水并非来之不易一样。拉瑞德立刻明白了,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正俯身看着那本书——她把自己视角印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对不起。”他嘟囔道,为自己的傲慢道歉。

男人指着第一个词,他的手指滑过第一句话,眼神在询问。读读这句话,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脑海中说。

“自世界遭艾伯纳·杜恩的毒手毁灭后,宇宙在黑暗中静待了整整万年。然后,方有希望之火在星际间重燃。”

男人睁大眼睛。“艾伯纳·杜恩!”他大声道。

拉瑞德指着那两个词。

用两个字母,就能表示这个人的名字?沉默的声音问道。

“不,这是两个词,不是两个字母。”拉瑞德从炉膛里抽出一根引火用的小枝,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上画了起来。“这是ab,这是un,这是er,组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这个组合线表示un是短音,这个表示ab读重音,这样的结合表示这词是个人名。”

那对男女惊奇地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是在嘲笑拉瑞德吗?应该不是。

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确认。不是在笑你,是笑我们自己。我们很想学你们的语言,想学会读写,可你们的文字太难了,我们学不会。

“不难呀,很容易。”拉瑞德说,“只有198个字母,13个组合,加上7种结尾结合。”

他们又笑了,男人晃晃脑袋,很快,他想到一个主意。“詹森。”他指着自己说,“詹森。”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心里说:写下来。

于是拉瑞德写下J、es、un,又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了Jesun。而这可是无上之神的名字,只有伟大的造物主才配得上的尊称!但拉瑞德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用在詹森的身上。

很明显,男人清楚这个词的意义。他从拉瑞德手里拿过树枝,也在尘土上比划,表示:艾伯纳才是无上之神,詹森不是。

拉瑞德的脑海里浮现起一个矮小男人的形象,身披又丑又怪的衣服,面带嘲弄的笑容。拉瑞德不喜欢他。那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艾伯纳·杜恩。

“你们认识他?”拉瑞德问,“宇宙灭绝者?人类的公敌?从长生休眠中苏醒过来的人?”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猜想意思是他不认识艾伯纳·杜恩。除非他也是个恶魔,不然怎么会认识全人类的刽子手?此时,一个自己的想法划过拉瑞德的心头:面前这两个人具有超能力,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坏人?

他得到的回答给他很大的抚慰,那种感觉温暖、平静,拉瑞德不由得一颤。他怎么能怀疑他们呢?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在自问,为什么就不能怀疑他们?毕竟,痛苦降临日的当晚,他们就出现了。

詹森将书递还给他。读来听听,脑海里的声音说。

他只能理解一部分自己读出的内容。读出来不难,因为他学完了字母表;可有太多的词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像星舰、星球、探索者、特使,一个半大孩子能懂多少?他反倒觉得,这两个陌生人能对他解释那些词的意思。

解释不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们是靠倾听你的心声,所以只能明白你所理解的东西;你不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词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

“你们这么聪明,干吗不学学我们的语言?”

“别这么无礼。”母亲在厨房里说。她正把干豌豆磨成粉,拿去炖菜。

拉瑞德生了闷气。母亲根本就不晓得他们在谈些什么,却依然看出是拉瑞德做错了事。詹森伸出手,拍拍他的膝盖。冷静,没关系。这两句话没有通过心灵感应传达给他,可那温柔的碰触、平静的笑容,拉瑞德很容易地理解了。

詹森会学习你们的语言,贾斯蒂丝不学,声音在他脑海里说。

“贾斯蒂丝?”拉瑞德一开始没意识到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摸摸她自己,模仿了一遍拉瑞德的发音,“贾斯蒂丝。”她说。她的声音飘忽不定,柔柔的,像是很少说话。“贾斯蒂丝。”她又说了一遍。跟着她哈哈笑了两声,用拉瑞德从未听过的语言说出了一个词。

那是我的名字,脑海里的声音说,贾斯蒂丝。詹森的名字只取一个发音,用什么语言说出来都差不多。而我的名字有含义,在不同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发音。

拉瑞德一点也不明白,“名字就是名字。这个词是你的名字,这个词又代表其他意思,那不乱套了吗?”

他们看看彼此。

告诉我们,书里有没有提到一个地方,叫做——

“沃辛。”贾斯蒂丝开口,发出这个音。

拉瑞德试着念出这个名字,“沃辛。”他复读了几遍,把这个名字记在地上,以便在书里看到的时候不会错过。

他没注意到的是,听到他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母亲竟扬起了眉毛。她悄悄走出了厨房,连“我很快回来”都没顾上说。

他们在书的末尾找到了沃辛。“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有两艘杜恩送出的方舟迷失在了茫茫宇宙中,或者说,他们的移民任务失败了,因而杳无音信。其中的一艘,利维索科驾驶的星舰,至今没有下落。但另一艘,沃辛方舟,所抵达的那个定名沃辛的星球后来被发现了。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找到了它,并且星舰的地质仪认定,该星球适于人类生存。令船员们大吃一惊,也被他们最终亲眼证实的是,沃辛星球丝毫不具备生存条件。”

这回,每当遇到难解的词时,会有简短的注释进入拉瑞德的脑海,用的是他听得懂的字词。杜恩的方舟是一种巨型星舰,装备着供334名乘客建立一个新世界所需的一切原料。移民,是指在没有人类生存的星球上开辟土地,建立村落。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是五千年前由政府派出的一种星舰,任务是绘制星系内部的延伸距离。地质仪,是一架(或一组)仪器,能从超远距离观测星球,分析森林、土壤、铁、农田、冰、海洋、生命迹象的分布(或有无)。

要是我们以这种速度看这本书,那黄花菜都凉了,沉默的声音说;贾斯蒂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与这句话完美对应。拉瑞德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直都是贾斯蒂丝在他脑中说话,詹森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每次,不管贾斯蒂丝默默对詹森说了什么,他只是笑笑回应;当他必须回答时,也是开口说出他们那种奇怪的语言。

“你们是什么人?”是父亲在问。

铁匠站在厨房门口,强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巨大的身躯映衬在厨房的火光下。

“他们是詹森和贾斯蒂丝。”萨拉道。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重复道,“我的孩子给的回答可不算数。”

拉瑞德接收到他们的回答,代为开口,“不存在其他回话方式。别怪我们,父亲。他们只会对我一个人说话,因为他们不会其他说话方式。詹森正打算尽快学我们的语言呢。”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第三次问道,“竟敢让我的孩子们说那个黑暗的名字,那个忌讳的词;他还不到十六岁!”

“什么忌讳的词?”拉瑞德问。

父亲没法强迫自己说出那个词,只好走到拉瑞德写在地上的文字,用脚把它抹去。“沃辛”。

詹森笑了,贾斯蒂丝叹了口气,拉瑞德这次没等他们回话,自行解释起来,“父亲,我在老文书的书里看到‘沃辛’这个词了,那只不过是个星球的名字!”

父亲狠狠扇了拉瑞德一耳光,“自会有时间和地方,说这个名字,但不是这儿,更不是现在。”

拉瑞德一下子眼泪直流,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陌生的痛觉。真是太残酷了,疼痛降临了,而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水,不是来自火,不是来自猛兽,而是来自父亲!即便剧痛稍缓,拉瑞德还是像只被蜜蜂蜇了的狗一样,情不自禁地抽搭着。

詹森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贾斯蒂丝想拉他没拉住。他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铁匠听得懂的字,“名字,我的,”他说,“名字,是。”

父亲眯起眼,仿佛看清楚些对方的脸,有助于听懂那磕磕巴巴的话。拉瑞德提供翻译,“我想,他是想说,他的名字是——那个名字。”

詹森点点头。

“我想,你是说你叫詹森。”

“名字,我的,叫詹森·沃辛。”

“我叫詹森·沃辛。”拉瑞德提示道。

就在拉瑞德说出“沃辛”这个词的同时,父亲又要伸手揍他。但詹森出手更快,他从半空中一把擒住铁匠的手。

“在平港村,”父亲说,“还没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詹森微微笑。

父亲挣扎着想抽回手,詹森微微紧了紧手指,他疼得大叫起来。

贾斯蒂丝也叫了出来,仿佛被捏的是她;她和詹森吵了起来,两个人动了气,叽里呱啦地争吵着什么;父亲则捂着手腕,直倒抽凉气。等父亲终于能再次开口说话了,他没再理会吵架的那两位。“这儿没他们的地方,你也别给我碰那些忌讳的事儿。现在就赶他们走,在他们离开前,你给我离远点儿。”

詹森和贾斯蒂丝休战,听到了铁匠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要收买他似的,贾斯蒂丝掏出一小块纯金;她将金子略微折弯,以示柔软纯正。

父亲伸手拿过金子,用两根手指把它捏扁,再用两手把它对折,咚一声丢在门上。“这是我家,他是我儿子,这儿不欢迎你们。”

铁匠带拉瑞德离开房子,来到铁匠铺,炉火已经燃得很旺了。拉瑞德肚皮空空,里边只有一肚子怨气。

他在铁匠铺忙活了一整个早上,又气又饿,但不敢不听父亲的话。父亲知道拉瑞德不喜欢铁匠的活儿,一丁点儿也不想学打铁的手艺。他干了分内的活儿,就像平时在地里那样,此外多一点他也不干。通常,这就能叫父亲满意了,可今天例外。

“你得跟着我学本事。”父亲在咆哮的火焰边喊道,“那些愚蠢又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可教不会你什么!”

他们才不蠢,拉瑞德默默地说。和贾斯蒂丝不一样,他不出声,没人能听见他说了什么。只张嘴不出声可是他的长项。

“你打铁的把式可不怎么样。你像你外公,两手绵软,肩膀也太窄。我从来没逼过你,对不对?”

拉瑞德摇摇头。

“再使把劲儿。”

拉瑞德狠命拉动风箱。他拉得太快,连后背都疼了起来。

“你干农活倒是个好把式。要是你不够强壮,连普通人能扛的东西都搬不动,至少还可以去采蘑菇和草药。要是你最后去养猪了,我也不会觉得丢脸。无上之神怜悯我,我甚至能忍受我的儿子当个牧鹅人。”

“我才不做什么牧鹅人,父亲。”铁匠这人爱夸大其词,就为增强效果。

“当牧鹅人也强过做个文书!平港村可从来不需要什么文书。”

“我不是文书。我不擅长数字,那本书里有一半的字我都不认识。”

父亲使劲儿一敲,结果把铁敲碎了,他用钳子夹住那块残铁,丢在石头地面上,那铁碎成了好几块。“看在无上之神的份上,我想你做文书,不是说你不够格。你的知识足以当个文书了,可要是我的儿子整天只会在皮子上写字,而一点儿不会干别的,我会觉得很丢脸。”

拉瑞德靠在风箱的把手上,端详着父亲。为什么世界一变,你也跟着变了?但你的习惯明明跟以前一样不是吗?你在锻铁炉边不会刻意护着双手,还跟以前一样无所畏惧,站得离火那么近,而其他人都在躲着火苗干活。他们还接了很多订单,定做手柄是以往两倍长的勺子(而且要十分坚固),你却没有。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呢?

“你要是当了文书,”父亲说,“就只有离开平港村这一条路可走。到恩德沃特海文斯或是克里夫去定居,或者是更远的地方。”

拉瑞德苦笑一下,“事情总不能都发生在一天里,母亲受不了突变。”

父亲不耐烦地耸耸肩,“别傻了。你跟她父亲一个样。她没有恶意。”

“有时候,”拉瑞德说,“我觉得唯一需要我的人是萨拉。”不过那是在今天之前,在两个陌生人到来以前。

“我也需要你。”

“我是不是要为你拉风箱,一直到你死的那天?再接着为你的继任者拉?我现在说的都是心里话,父亲。我不愿意离开平港村,我不想做文书,只想为一两个客人读读书。再说了,父亲,现在已经到年末了,冬天没多少活好干,就剩做做皮革制品啦,纺纱啦,编织啦,宰牲口啦。其他人都会在冬闲时写歌。你也写。”

父亲捡起没用的铁块,放进废铁堆。还有一块铁在锻炉里烧。“快拉风箱,拉瑞莱德。”

这个深情脉脉的名字,就是父亲的回答。他的怒气转瞬即逝,只要不耽误干活儿,他从不会拦着他读书。拉瑞德一边唱歌,一边拉风箱。

松鼠呀,松鼠呀,坚果去哪儿啦?

在地洞里,还是在可怜农夫的小屋中?

从我的谷仓里偷坚果,我会把你的肠子挖出来缠在一块儿。

用我的七弦竖琴来写歌,

或是串香肠,

或是给公牛结扎,以免它再发情。

父亲大笑起来。去年冬天最冷的时节,整座村子的人都聚在旅店里,父亲自编自唱了这首歌。自己编的歌被人记住,尤其是被自己的儿子传唱,是件顶光荣的事儿。拉瑞德知道这样能讨父亲的欢心,但他不是有意取悦他的。他真心爱父亲,希望他高兴。父子俩只是没有共同的兴趣,而且他一点也不像他。

父亲唱起另一首歌。拉瑞德不喜欢这首歌,可他还是笑了,而且这回他的确有了打算;等父亲唱完了歌,也笑够了,拉瑞德开口请求,“让他们留下吧,求你了。”

父亲的脸再次沉了下来。他把铁块从火里钳出,开始打镰刀。“他们一直在利用你帮他们说话,拉瑞德。”

“他们在我脑海里说话来着。”拉瑞德说,“就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挺孩子气的话,“——天使一样。”

“如果真有天使,为什么今天多了三座坟头?”父亲问。

“我是说他们感觉上像天使一样。又没有什么害处,他们——”

“他们怎样?”

他们能踏水无痕。“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们还乐意学我们的语言。”

“那个男人动动手指就能弄伤我,一个天使怎么会给人带来伤痛?”

没有合理的解释。直到昨天以前,还没有人知道什么叫伤痛。可詹森一出手就能阻止铁匠,给他苦头吃。话说回来,会有谁天生想知道什么叫伤痛吗?

“他们能在你的脑子里说话,能把想法注入你的脑袋。”父亲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将信任放进你的头脑?还有希望、爱,或者别的能毁灭你的东西?天知道他们有没有把这些注入我们的大脑?现在世道不太平,据说河的上游有人杀人了。现在不光是意外致死,甚至还有人杀人,因为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怒火而杀人!那个男人,他对如何造成伤害了如指掌,就像我对打铁了如指掌一样。”

镰刀打好了。父亲将它塞回火中,让那铁器习惯自己的新形态;在炉底石上摩擦,让它了解土壤,到了收货季节不会造反;最后,它被庄严地探入水中淬火,嘶嘶声霎时响起。

“可是……”拉瑞德说。他递过磨刀石,给父亲开刃。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们偏要留下来,谁又阻止得了呢?”

父亲面露狰容,“你觉得我会因为害怕,就当缩头乌龟?”

“不是。”拉瑞德局促不安,“可他们给了珠宝呀,还有金子。”

“为眼前的小利改变初衷的,都不是好人。如果河上游的态势恶化了,谁还有命享用财宝和金子?金子能让你奶奶起死回生吗?能让柯兰妮的肉长回骨头上吗?能让那个老文书躲过驴子扬起的蹄子吗?能治好被铁弄伤的脚吗?”

“他们没害过我们,父亲,他阻止你只是为了保护我。因为,我是为了他才犯的错。”

父亲突然虔诚起来,他想到了拉瑞德刚才冒犯的那个名字。“那是无上之神的名字。”父亲说,“等到你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亲吻过寒冰,才能知晓它。”

拉瑞德也认真起来,“你会把一个来教你无上之神教义的人拒之门外吗?”

“邪恶的人也能冒用无上之神的名字。”

“不考验一下,怎能弄清他是真是假呢?还是说,该把所有用无上之神名字的人全都赶出去,只因怕他们是亵渎者?要是无上之神真的来了,他该用什么名字介绍自己?”

“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文书。”父亲说,“你拼了命想要留下他们。我不惧怕痛苦,不惧怕财宝,我甚至不惧怕某个亵渎无上之神的人是否怀着歹心。我只担心你想要他们承诺给你的东西——”

“他们没承诺我任何东西!”

“我担心你会变。”

拉瑞德又苦笑,“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就算我变了,又能差到哪去呢?”

铁匠试了试镰刀的刃口。“真锋利。”他说,“我的手指都划破了,看来不能再碰它了。”他抬起手给拉瑞德看他的伤口,上面有一丝血迹。父亲伸出手,用那伤口触碰拉瑞德的右眼睑。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通常是用水的,换成血意义更重。拉瑞德一颤,要是父亲触碰的是他的左眼睑,就不是要保护拉瑞德,而是要他自力更生,要把他赶出去。“我允许他们留下,”父亲低声道,“前提是你必须做好分内的工作。”

“谢谢。”拉瑞德柔声道,“我保证这不会带来任何伤害,而且是为无上之神服务。”

“我们的一切,到最后都归于为无上之神服务。”父亲把镰刀放在长凳上,“另一把已经准备好了,拿去安装手柄。除非握着顺手,否则刀片再锋利也没用。”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拉瑞德,他们身高差不多,可他总是习惯低头看着儿子。“你生来是要称谁的手,拉瑞德?肯定不是我的,只有天知道。”

可拉瑞德的心思已经转到了詹森和贾斯蒂丝,还有他们给他带来的工作上,没心思考虑父亲的痛苦。“你不会让妈妈给我排满活儿,好拦着我和他们接触吧?”

铁匠爽朗地笑了。“当然不会。”跟着,他拍拍拉瑞德的肩膀,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天空,”他说,“飞翔的时候要留心。人们都说,鸽子不是死于猎人的枪口,而是死于坠地。”

就这样,那年冬天,除了母亲不时发发脾气(要么是不理他,要么是说些促狭话),拉瑞德并没有受到其他阻碍。从一开始,直到下雪之前,他和詹森每天混在一起,上哪儿都形影不离。詹森说他要学习语言,要是他跟拉瑞德一块干活,能争取更多时间和他在一起。就这样,他和拉瑞德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到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所有蘑菇都会消失。詹森还擅长寻找草药,总是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他知道的答案比拉瑞德还多,而拉瑞德还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所有草药呢。

“你家乡的草药,和这里一样吗?”一天,拉瑞德问他。

詹森回答的时候很犹豫,“所有星球,来自,起源于相同的星舰。来自。”

“来源于相同的星舰。”

“没错。”

拉瑞德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些巧合,“那个叫沃辛的星球,就是《搜星记》说的那个星球。你在那里住过吗?”

詹森笑了,仿佛这个问题给他带来了神秘的愉悦和神秘的痛苦。“看见过。可没住过,没有。”

“这个叫沃辛的星球,和无上之神的名字一样,它们有什么关联吗?”

詹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指着一朵花,“你吃过这个吗?”

“那花有毒。”

“花朵毒——花朵有毒。”詹森折断花根,把花朵扔到一边,接着弄松土壤,拔起根茎。根茎圆圆的,很黑。“留着冬天吃。”他把根茎折断,里面也是黑的,带着斑点。“热水。”他左思右想,才想起这个词。

“你是说,用水煮?”

“没错。上升的那个叫什么?”

“蒸汽?”

“对。喝掉这个东西的蒸汽,就能生孩子。”但詹森说着就笑了,可见他也不相信这种特效。

继续朝前。拉瑞德找到一片无毒的蘑菇,他们把各自的袋子都装满。拉瑞德一直说个没完,詹森把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他们来到一片沼泽地边缘的烂泥地,拉瑞德给詹森演示怎么靠铁头木棒,撑杆跳到水面对过。快中午时,两个人像疯了似的在水面上跑,反复练习撑杆跳过河,而不弄湿身上的衣服。只有一次,詹森把木棒插得太深了,在他到达另一边河岸的时候,没能把木棒拔出来。詹森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粘满了泥,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下的情况。拉瑞德教了他一些更有意思的词汇,詹森哈哈笑了起来。

“不同的语言之间还是有共同点的。”他说。

接下来,拉瑞德缠着詹森教他一些他们的语言。等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都会用对方的语言骂街了。


那天晚些时候,有人大喊“有船靠岸了”,旅客经常在这个时间上岸,找个友好的小村庄过夜。于是拉瑞德、萨拉和他们的父母都跑到码头上,看着船只靠岸。可让他们惊讶的是,来的是一条木筏,而不是船,可伐木的季节要到明年春天冰化了之后才开始。木筏上像是燃着炊火,可这火也太大了,木筏的一端都烧着了,一直烧到吃水线的位置。

有人大喊,“上面还有人!”村民立即划小船赶去救人。拉瑞德和父亲坐一条船,父亲的手臂强壮有力,因此他们第一个划到了木筏边。一个男人躺在一堆木头上,被火包围着。拉瑞德从小船一步跨到木筏上,想把那个人从木筏上拉过来,他即将被大火吞噬。可是,拉瑞德上到木筏,才发现大火已经烧到了那人的腿上;拉瑞德闻到了人肉烧焦的味道,柯兰妮烧死的时候就是这个味,因此他很清楚。拉瑞德跌跌撞撞地退回木筏边缘,伸手去拉小船,想跳回去。

“那个人死了。”拉瑞德说。随即,焦臭味、登上着火的木筏的恐惧、活人裸露的肉体着火的记忆,一齐逼得拉瑞德靠在小船边哇哇大吐起来。父亲一言不发。他肯定是为我感到丢脸了,拉瑞德心想。他从水面上扬起脸,见父亲不再握桨,而是转身打着手势,示意其他人回去。拉瑞德看着父亲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有多阴郁。因为我这么害怕,他感觉丢脸了吗?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跟着,拉瑞德望着那个木筏,这会儿,木筏在父亲后面,所以他看得很清楚,不过在河中央水流的推动下,木筏已经越漂越远了。拉瑞德看到那个火中的人抬起了手臂,手臂依然着着火,已被烧黑了;那只手臂就这么一直举着,手指被烧得没有了一丝皱纹,像纸一样。

“他还活着!”拉瑞德喊道。

父亲连忙扭头去看。那只手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姿势,片刻之后,才跌回到了木料上。沉默良久,父亲才起桨向岸边划去。拉瑞德坐在船头,看不到父亲的脸,也不愿意看。

父亲没有划动船桨,所以他们一直向下游漂了很久,结果只能在码头上岸。通常,父亲会在靠近岸边几近平静无波的河里将船划到上游,可这次,他跳下去,把船拉到哈夫英斯布满碎石的河滩上。他很沉默,拉瑞德不敢跟他说话。目睹了那样的情形,还能说些什么呢?上游的那些人竟然将一个大活人放到一个起火的木筏上。虽然那个人一直没出声,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但柯兰妮烧死的记忆还不曾退去;那种尖叫声已经进入他们的灵魂,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也许,”父亲说,“也许那人的手臂会抬起来,是大火的热气导致的,他其实早就死了。”

肯定是这样,拉瑞德心想。他们看到了生命的迹象,但无人生还。

“爸爸。”萨拉喊道。

这里不光只有他们两个人。高大的詹森站在哈夫英斯码头的一个土坡上,怀中抱着萨拉。拉瑞德快步走到路堤边,才看到贾斯蒂丝也来了,她蜷缩在詹森的脚边,活像一头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她在哭,身体随之颤抖着。

詹森看出拉瑞德心里的疑问,答道:“她看到了船上那人的思想。”

“就是说,他还活着?”拉瑞德问。

“是的。”

“你也看到他的思想了吗?”

詹森摇摇头,“垂死之人,我已经看够了。”

拉瑞德看着贾斯蒂丝,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和死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詹森别转目光。贾斯蒂丝半蹲起来,看着拉瑞德,脑海中同时响起了她的回答:我不怕知道任何事情。可这并不是全部,对不对?拉瑞德似乎听到了弦外之音,仿佛她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怕知道任何由我造成的后果。

“既然你们那么聪明,”父亲在他们身后说,“告诉我那个木筏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答案钻进了拉瑞德的脑海里,他讲了出来:“上游的人,他们把刚降临这个世界的痛苦错当成神明。他们把那个人活活烧死,向痛苦之神祭祀。希望他会得到满足,然后离开。”

父亲的五官都扭曲了,“什么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事情?”

拉瑞德再次讲出了在他脑海里说出的话,“木筏上那个人相信。”

“他已经死了!”父亲大声说道。

拉瑞德摇摇头。

“我说了,他已经死了!”父亲高视阔步地走开,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

在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拉瑞德听到一个陌生的声响。是呼吸声,急促、沉重、不受控制,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贾斯蒂丝发出的。那个冷静得近似冷酷、不为情感所动的贾斯蒂丝——她在哭。

詹森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她厉声回答了几句,终于从他脚边挪开,向前探身,将头夹在膝盖之间。

“她不会再哭了。”詹森说。

萨拉在詹森怀里扭了几下,他把她放下。她走到贾斯蒂丝身边,拍拍她颤抖的肩膀。“我宽恕你。”萨拉说,“我不介意。”

拉瑞德刚想教训他妹妹两句,叫她别对大人说这些傻里傻气毫无意义的话——萨拉总是说些不合适的话,总要惹得母亲想打她两巴掌才会住嘴。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詹森的大手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回家吧。”詹森摇了摇头,柔声道,然后拉着拉瑞德下了土坡。拉瑞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在月光下,贾斯蒂丝坐在那里,萨拉坐在她的腿上,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摇晃着,仿佛哭的是萨拉,而贾斯蒂丝正在安慰她。

“你妹妹,”詹森说,“她真好。”

拉瑞德从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不过这倒是事实。不轻易生气,也从不记仇:萨拉真好。

在田野和森林里共同度过的时光,让拉瑞德和詹森成了朋友。可即便如此,他对詹森还是有点见外,对冷若冰霜的贾斯蒂丝则还心存忌惮。她不愿意学村里的语言。詹森和贾斯蒂丝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三个星期之后,拉瑞德才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在我脑子里说话,像贾斯蒂丝那样?”

詹森熟练地将铲子边缘的最后一点碎屑刮掉,这一次铁刃非常出色。他把铲子举起来,“怎么样?”

“很不错。”拉瑞德说,他接过铲子,用钉子钉铁壳。“嗯?”他一边钉一边问,“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詹森环顾整座小屋,“还有其他木工活吗?”

“没了,除了用木材的边角料熏肉冬天吃。你为什么从不在我脑子里说话?”

詹森叹了口气,“都是贾斯蒂丝说的,我一句都没说过。”

“你和她一样,能听到我在心里说的话。你能在——你也能走她走过的地方,就像我头一回见到你们时的那样。”

“我听到我能听到的东西,而你看到的我能做的事,她全都能做到。”

女人比男人还强,拉瑞德觉得不大自在,至少平港村从来不习惯这个。想想吧,要是母亲比父亲的力气还大会怎么样,到时候谁还阻止得了她?要真是那样,难道会是母亲操起家什打铁?他想象不出。

在我生活的地方,贾斯蒂丝在拉瑞德心里说,在我生活的地方男女不在乎力气的大小,重要的是你能用力气做什么。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对跟拉瑞德学语言不感兴趣,所以时常不跟他们在一块儿,而是和母亲、萨拉一起,坐在家里纺纱编织,她们所在的地方老有歌声传来。必要的时候,萨拉会替贾斯蒂丝说出她的话。虽然贾斯蒂丝人不在,可其实她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拉瑞德挺生气,这样一来他和詹森就没法真正独处了。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不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多低,都躲不开她。贾斯蒂丝自然清楚拉瑞德很不爽,但照做不误。

至于贾斯蒂丝所说的,他们那里男女力气一样大,拉瑞德倒是并不惊讶。在一个人人都能在水上行走,都能制造疼痛,都能不张嘴就聊天的地方,还有什么怪事儿是不可能的呢?拉瑞德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把詹森逗笑了。“她不会告诉你的。”他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的家乡已经不在了。”

“你们不是同一个家乡的吗?”

詹森的笑容不见了,“她从哪儿来,我就从哪儿来。我的家乡也没了。”

“实在搞不明白你们的烦恼,或者说,你们的秘密。你们到底从哪儿来?”拉瑞德想起了那颗坠落的星星。

詹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他们经历了星际旅行。“那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宇宙那么大,为什么偏偏选了平港村?”

詹森耸耸肩,“这要问贾斯蒂丝。”

“不用问,我只要在心里想想,贾斯蒂丝就收到了。现在连我半夜梦醒的时候都不是一个人,连我做了什么梦,某人都一清二楚。”

我们来,是为了找你。贾斯蒂丝默默说。

“找的是铁匠的儿子,还是那个采蘑菇高手?你们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跟你能从我们身上得到的一样。”詹森答。

“那是什么?”

我们的故事,贾斯蒂丝答道。我们来自何处,做过什么,又为何离开;以及,痛苦为什么再度降临你们的星球。

“你们和痛苦降临有关?”

是的,正如你的直觉一直告诉你的。

“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你的词汇,你的语言。写下来,简单明了,平实可信。

“我不是文书。”

那正是你的长处。

“我写了,谁会去读?”

你将记录真相。了解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会读,会信。

“他们信了,然后呢?”

“然后,将阻止再次发生着火的木筏那样的悲剧。”这次回答的是詹森。

拉瑞德想起了那个烧得皮开肉绽的人,他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某个幻想出来的神明。到现在为止,拉瑞德还是无法肯定詹森和贾斯蒂丝是好人还是坏人:贾斯蒂丝也就算了,反正他不怎么喜欢她;而正因为喜欢詹森,这个问题更加令他苦恼。但退一步说,他们总比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施加折磨的人要强。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我自己写过的文字最长不超过一页,别人读过我写的就更少了,比我的名字都长不了多少。整个宇宙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还没说,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因为我们的故事必须简单通俗,连最单纯的人都能读懂。故事只能在平港村写。

“像平港村这样的地方也多得数不过来。”

可我只认识平港村。我早就认识你、了解你。当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我想回家,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来过?”

“够了,”詹森说,“你已经逼她说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写,也不知道该不该写。”

詹森没有替他做决定。“这由你决定。”

“你们的故事,能让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能让我明白为什么柯兰妮死得那么惨吗?”

可以。它能告诉你的,比你的问题还要多得多。贾斯蒂丝说。

拉瑞德的工作始于梦境。每天晚上,他都会醒来四次,五次,六次;每次醒来,他依旧看到用劈开的原木垒成的墙壁,用泥土夯实的地面,兼作梯子的楼梯,依旧向上通往小小的客房。壁炉里的火苗仅剩星星点点,一只猫蜷在炉前。羊皮挂在框架上晾干,就快可以制成羊皮纸了。织布机仍在角落里;村里的织布机当然会放在这里。从拉瑞德还是个婴儿起,这一切就一直在他眼前,可自从做过那些梦之后,这一切就令他惊讶起来。一开始,他感觉这些东西奇怪,跟着,越看越觉得违和;因为,相比贾斯蒂丝在梦中向他展示的那个星球,父亲的小旅店显得那么脏,那么令人厌恶,那么贫穷,那么叫人丢脸。

这些都不是来自我的记忆,贾斯蒂丝告诉他。我在梦中展示的是詹森的过往。不先了解他曾经生活的星球,你怎么写他的故事呢?

于是,拉瑞德每天夜里行走于首星(Capitol)干净的白色长廊,就连灰尘都不敢落在那儿。到处都是长廊,通往明亮的、挤满人的大房间——拉瑞德这辈子都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人存在。然而在梦中,他知道,这些人只是那个星球上的一小部分。那些长廊从头到尾长数英里,由表及里、从南极到北极遍布整个星球;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海洋除外,那是仅有的生命还在靠自身循环往复的地方。他们到底还是做了一些努力,来铭记有生命的世界。各条长廊之间是小小的花园,精心栽培的植物被巧妙布置成森林的模样,人们可以随时在这里采蘑菇;然而没有生命,除了精心栽种和照料的植物。

地铁在四通八达的隧道中纵横驰突;在梦里,拉瑞德手持一个软碟,只要插进扁平的槽口就能做任何事:旅行,进门,使用小隔间;在这些小隔间里,没人跟你说话,给你讲这讲那。拉瑞德听说过这类事情,可那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平港村的生活从没有过交集。而现在,那些夜晚的记忆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发现自己竟然以长廊居民的步幅在森林里行走,会被野猪留下的痕迹吓一大跳,因为在首星上,从来没有生物通过的迹象。

随着对各种场景越来越习以为常,他的梦开始以故事的形式呈现。他看到了真人秀演员,那些人的一生都会被拍摄下来给其他人看,就连在黑暗的夜幕下或私人的小屋里做的事也不例外。他看到,有种武器能让人从身体里面起火,大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就像火焰烧穿了破布。在首星上,人类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危险得犹如大风阵阵之下一片落在栅栏上的秋叶。

在首星,没什么比休眠者的地下墓室更能代表死亡了。一次又一次地,贾斯蒂丝让他看着人们躺到无菌床上,他们的记忆被抽出,储存在气泡里;然后,温顺地等待着安静的仆人将死亡注入他们的血管中。注射森卡休眠药后,人进入假死状态,冰冻的肉体在墓室中封存着,死亡因此得到延迟。许多年后,安静的仆人唤醒他们,把记忆重新注入他们的大脑;休眠者起来,四处走动,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取得了什么重大成就。

“他们在害怕什么?”一天,和詹森在屠宰棚里灌香肠,拉瑞德问道。

“先死。”

“可他们还是会死,是不是?那种休眠不能让他们多活哪怕一天,是不是?”

“连一个钟头都不行。我们的结局都是如此。”他将另一串灌好的香肠穿好。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没有意义啊。”

“毫无意义。大人物休眠的时间更久,醒着的时间更短。所以,他们会在数百年之后才死。”

“可那时候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

“你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朋友们都死了,你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詹森哈哈大笑,“别问我,我一直觉得这么做很蠢。”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詹森耸耸肩,“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

贾斯蒂丝在拉瑞德的脑袋里给出答案: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更危险和更痛苦的事了;这么做,让虚荣的人觉得自己更优越,更强大,或更高贵。我见过很多人服毒,毁掉孩子,遗弃伴侣,割断和这个世界的牵绊,只为让其他人觉得自己更加优越。

“可谁会觉得这些怪物优越?”

“很多人和你想的一样。”詹森说。

所以他们从没注射过森卡休眠药,贾斯蒂丝说。他们不会进入休眠状态,他们活过一世后就去世了;而另一些人就为了休眠的荣耀和权力而活,觉得这就是永生,他们鄙视拒绝森卡的人。

竟然会有这么蠢的人,这对拉瑞德来说毫无道理。可詹森肯定地对他说,几千年来全宇宙的统治者中,有的只为休眠而活,有的却希望正常死亡以躲避永无止境的休眠。拉瑞德怎能怀疑呢?他关于首星的梦境太强大了,那些记忆太真实了。

“首星在什么地方?”

“不在了。”詹森说着搅拌了一下加了香料的肉,然后抓起一把,通过漏斗塞进肠衣。

“整个星球都消失了?”

“只剩下岩石。很久以前,所有金属就剥离了。土壤不见了,海里也没有任何生命留下。”

再过二十亿年,贾斯蒂丝说道,兴许那里会有变化。

“那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你就快写到那部分故事了。”

“是你和贾斯蒂丝毁掉了那个星球吗?”

“不。它毁在艾伯纳·杜恩手上。”

“这么说,真有艾伯纳·杜恩这个人?”

“我认识他。”詹森说。

“他是人类吗?”

“你很快就会写到我和艾伯纳·杜恩相遇的故事。贾斯蒂丝会在梦中告诉你那个故事,等你醒了,就把它写下来。”

“贾斯蒂丝见过艾伯纳·杜恩吗?”

“贾斯蒂丝二十多年前才出生。而我和艾伯纳·杜恩相识的时间,是在一万五,哦,是一万六千年前。”

拉瑞德心想,詹森肯定是还没掌握好他们的语言,所以弄错了数字。那个数字没错,贾斯蒂丝纠正了他,詹森在海底休眠了一万年。

“你也注射了森卡?”拉瑞德说。

“我曾是一名星舰飞行员,要驾驶星舰。”詹森说,“我们是唯一合理需要森卡休眠药的人群,当时的星舰比较慢。”

“你活了多久了?”

“比你们星球上有人类居住的历史还久。这有什么要紧吗?”

拉瑞德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于是他用上了他唯一能理解的词。“你是无上之神吗?”他问。

詹森没有笑话他,而是若有所思,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贾斯蒂丝替他回答了:自我出生以来,就把他当作无上之神。直到遇到他本人的那一天。

“可如果你是无上之神,为什么连贾斯蒂丝都比你厉害?”

我是他的子孙,与他隔了五百代人,这段时间无上之神的子孙就不能学点新技能?

拉瑞德从詹森手里接过弄好的一串香肠,挂在浓烟滚滚的火上方。“还没人告诉过我,说无上之神还会做香肠。”

“这只是我自学的小技能之一。”

这会儿已经到下午了,他们回了家。母亲沉着脸端来了奶酪和热面包,还有烂熟的苹果榨的汁。“味道比首星上的可强多了。”詹森说。他小时候吃过的食物的那种寡淡滋味,这会儿清晰地浮上拉瑞德的脑海。他无比同意。

“只差一件必需品,你就能动笔了。”詹森说,“墨水。”

“老文书给我留了一些。”拉瑞德说。

“比骡子尿强不了多少。”詹森说,“我来教你做不会褪色的墨水。”

这下母亲不开心了。“家里有很多活要干。”她道,“你可不能占着拉瑞德去干做墨水之类的蠢事。”

詹森笑了,但是眼神坚定。“泰诺,我一直在为这个家干活,跟你儿子干的一样。这里很快就要下雪了,比起往年,你今年的储备是最充足的。而我还付了住宿费,按理说,该是你付我工钱才对。我警告你,别拦着你儿子。”

“警告我?你能怎样,在我家里把我杀了?”她谅他也没胆子动她。

可詹森只需要几句话。“别碍着我,泰诺,不然我就告诉你丈夫,这个家里有小铁匠铺的可不止他一个。我会告诉他,你让哪些旅客为你过拉风箱,烧旺你自己那个小火炉。”

母亲的眼睛退缩了。她转过身,切萝卜放进晚餐的汤里。

她默认了。拉瑞德看着她的背影,既轻蔑又心寒。他想到了自己单薄的身体、瘦弱的肩膀,想象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哪个旅客。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默默问母亲。

你是铁匠亲生的,萨拉也是。贾斯蒂丝在他脑海里说,以前保护你们免受痛苦的人,也会预防私生子这种事情。

这勉强算安慰吧。母亲一直很冷淡,又凶巴巴,可他从未想过她还不忠。

“我说得地道吧,你们的语言?”詹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转开了话题。

“做墨水去吧。”母亲闷闷不乐,“我不想在这儿看见你们。”

我也不想看见你,妈妈。

詹森轻吻了一下贾斯蒂丝的脸颊,走开了,贾斯蒂丝回瞪了他一下。到了外面,詹森给拉瑞德解释,“贾斯蒂丝一直不喜欢我用恐吓的手段让别人服从,她觉得这么做不光彩;换了是她,就去篡改别人脑子里的想法,人家就心甘情愿听她的了。可我觉得,那样会把人降格为动物。”

拉瑞德耸耸肩。只要母亲放手让他学做上等墨水就成了,至于用的是詹森的办法还是贾斯蒂丝的办法,他无所谓。

詹森在一些树上采了些真菌,放进一个袋子里;他让拉瑞德在另一个袋子里装满黑刺李的根茎。拉瑞德把手刺破了,很疼,他生生忍下了;默默承受痛苦,突然给了他一种快慰的感觉。天渐渐黑了,在他们快到家的时候,詹森停下脚步,拍拍一棵松树。这棵树依旧很有活力,刮下来的树胶装满了一个小罐。

他们用水煮真菌,捣碎,再煮一遍,滤去剩下的很稀的黑色液体;然后将捣碎的黑刺李根茎和煮过的真菌放在一起,再次过滤后,和树胶混合在一起,又煮了一个小时;最后,将混合物放在亚麻细布里挤压,得到两品脱黑亮如丝的墨水。

“用它写的字,过一千年都不会褪色,过五千年字迹依旧清晰可见。到时候,羊皮纸都化为灰烬了,墨迹依旧隐约可见。”詹森说。

“你是怎么学会做这种墨的?”

“跟你怎么学会做羊皮纸一样。”詹森道,举起了一张拉瑞德做的羊皮纸,“透过这张纸能看到我的手。”

“羊皮纸做起来很简单。”拉瑞德答,“羊死之前一直把秘密穿在身上;被屠宰后,它们就把那个秘密拱手交给我们。”

那天夜里,拉瑞德梦见了詹森与艾伯纳·杜恩相识的始末:无上之神遇到了撒旦,生遇到了死,创造遇到了毁灭。是贾斯蒂丝带给他这个梦境,而她是从詹森的脑海中找到的那段完整记忆。转天早晨,出现在拉瑞德心中的,就是记忆的记忆的记忆。他用微颤的手握住羽毛笔,写了起来。 SMxCDYfcnOGCH4QbqEZ7/vnn2Tm6hKFOflzcCQGbcKqmRdOn+9U/P7wkbcYMMx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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