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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穆勒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人,或者说,我是最后一个承认的。

萨拉娜是在抚摸我前胸时知道的。那时,我刚练习了好几个小时,挥舞长剑、投掷标枪和开弓射箭。她以为会摸到僵硬紧绷的胸肌,但却只触到两团温软柔滑的东西。而仅在几年前,她刚步入青春期的躯体也出现过同样的变化。

作为一个眼光精准而又思维敏锐的“穆勒之女”,她瞬间看穿了一切,看穿了我的过去和未来,看穿了我们之间注定毫无可能。而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毫不惋惜。只是从那时起,到我离开穆勒为止,她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情意绵绵地爱抚过我,不再许下相伴终生的诺言。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丁特也注意到了。他一直在注意我——作为父亲的次子,他一直希望我出点什么意外,或者有点什么先天性的缺陷,以便他后来居上,在父亲死后能被顺理成章地指定为摄政王。他观察我的格斗动作和思考方式,寻找我的缺陷,以便有朝一日从背后捅我刀子时,能一击毙命。

所以,他一定注意到了我胸前衣衫上的怪异隆起。想要证明我不适合继承父亲的王位,这个证据一定最具说服力。他自觉占了上风,便没有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毕竟最卑劣的懦夫在敌人的尸体前也会惺惺作态一番,但他仍忍不住在我面前扬扬得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父亲本不会知道。作为穆勒大人,他总有那么多的事务要处理,根本没时间关注我的成长。但我所有的老师和大部分朋友,都是他的“眼睛”。在我青春期最关键、最危险的时间,这些“眼睛”更是牢牢盯着我。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勒的血脉,我们的躯体里蕴藏着上天赐予的礼物:我们的伤口能快速愈合,被砍下的肢体能自然重生。这让我们很难被杀死。我们的敌人甚至以为,穆勒家族的人没有痛觉。不,他们错了,我们只是不怕受伤,所以干脆放弃招架。敌人的剑会卡在血肉里,而这时正是趁势反击夺去对手性命的好机会。至于伤口,在转身面对下一个敌人前,就已经痊愈了。

但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仍会感到疼痛。穆勒家族的女人们,也会因为分娩时撕裂般的疼痛而昏厥。把手伸入火中,我们也会疼得像脑袋被火点着了一样。是的,我们有痛觉,我们只是不害怕疼痛。或不如说,我们学会了将疼痛和恐惧分开看待。

对其他人来说,疼痛意味着生命受到威胁,为了保命,他们会本能地想尽办法来逃避疼痛。但对一个穆勒人来说,疼痛只意味着微不足道的危险。死亡从来都以疼痛之外的方式降临——衰老时吱嘎作响的腐朽肉体,溺水时注满肺腑的瘆人寒意,脑袋被砍掉时骤然降临的昏沉黑暗。随着我们身体的快速愈合,被砍削,被戳刺,被灼烧,都只是一点小伤,只意味着战斗后可以大口吃肉来补充消耗的精力,而不用去啃那些煮得稀巴烂的萝卜。

其他战士们害怕残疾——害怕少了手指或脚趾,害怕没了手掌或脚掌,害怕丢了耳朵、鼻子、眼睛或下体。而我们则夷然无惧。

为什么他们害怕?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躯体就是真实的自我,如果躯体残缺不全,他们就会失去自我,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

而我们穆勒家族的人则早已明白,躯体并非自我。我们可以有许多不同身形,却仍保有自我。这是我们在青春期学到的第一课。在十二到十四岁间,我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迅速成长,私密处长出毛发,繁衍本能觉醒。但略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躯体更强壮,残缺的肢体可以复生。更为不同的是,青春期里,我们的躯体完全不受正常体型的限制,时常长出额外的器官或肢体。

所有年轻男人和女人都向朋友炫耀地挥舞着第三只手臂,跳一种需要三条甚至四条腿才能尝试的复杂舞步,用第三只眼睛眨眼,张大嘴露出鲨鱼般的三四排牙齿。我曾有过四只手臂、两个鼻子,甚至两个心脏。直到医生把我按在刀下,割掉这些多余的器官。

我们的自我并不只是形体。我们可拥有任何形体,却仍保有自我。我们不害怕失去肢体,割裂身躯并不会让我们失去自我。

但我们并不总是毫无畏惧。

父亲安排了不少“眼睛”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里盯住我。即使在十五岁,在我只比成年人矮了一二十厘米时,在我已经成熟到可以让萨拉娜怀上我的孩子时,我仍能察觉到那些“眼睛”从早到晚地盯着我。他们观察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以便在父亲有空想起我时,向他汇报关于我的一切。他们不可能漏掉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变化,所以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比丁特、萨拉娜还早。他们都早已知道了。

而我还不知道。

噢,当然,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我扔掉了所有紧身的衣物,只穿足够宽松的上衣。为了不和朋友们一道游泳,我找尽理由。我不再招惹丁特,哪怕他因此而扬扬得意,以为我害怕他到处宣扬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也不再去想萨拉娜为什么不再和我亲昵。最后的一个月里,我不再把她带上床,是啊,我非常清楚,清楚到我不再去想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不去想自己将面对怎样可怖的未来。只除了一次,啊,我一直铭记着那一刻,仿佛它刚发生在今天早上:当我紧握手中的钢制长剑并宣誓此生将以剑为伴时。在那时,我还假装这辈子最大的恐惧是变成一个普通人,那种一辈子都没摸过剑,因为一点小伤就哭爹喊娘的普通人,那种鼻涕虫一样的卑贱生物。

“今天。”霍玛诺斯说道。

“我没时间。”我盛气凌人地回答道。作为王族的子嗣,我已习惯炫耀那还未到手的权力。

“这是穆勒之主的吩咐。”

讨论到此为止。什么诡计都行不通了,我必须立刻抛开一直相信的谎言,直面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跟霍玛诺斯说身上很脏,需要洗浴,就这样尽可能地拖延了一下。但洗澡时,我还是努力不去看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体。一个人独处时,我总是不去看镜子,要么把镜子转开,要么把衣服挂在镜子上。而此前我和其他爱慕虚荣的男孩一样,总在身边挂满了镜子。是的,这证明我知道,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可眼下,再也没什么可逃避的了。这里是霍玛诺斯的无菌手术室。到处是锋利的钢制手术刀和染满血渍的床。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就在这些床上挖出带着倒钩的箭矢,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就在这里切除身体上长出的额外部件。

我站在镜子前,霍玛诺斯站在身后,两手伸至我胸前,罩住那对丰满的隆起物,上下掂量着。我不得不盯着镜中的自己,一面想着这绝不是我,一面感受着来自他人实实在在地作用在我身上的抚触。而我竟兴奋了起来,不,霍玛诺斯查验牲口般唐突而冷静的抚摸只会让我觉得怪怪的。但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那对丰满乳房被人满不在乎地揉圆按扁的样子,好像一出活色生香的春宫戏。瞧,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接受这是我的身体,还没有接受这事实。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来找我?”霍玛诺斯的语气听上去竟像是有点伤心。

“为什么?以前我长出过各种各样的器官,也没来找你啊。”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蠢货,兰尼克·穆勒。”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只觉得一阵恐惧。“穆勒”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无比恐惧——并不因为它是我的姓,而是因为我将很快失去这个姓氏。

“哪怕是穆勒家族也会发生这种事,兰尼克。每隔几代就会发生。没人能幸免。”

“只是青春期而已。”我反驳道,还暗自希望他会接受这理由。

他悲伤地看着我,目光竟似含着些许善意。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他说道,但显然对此并不抱希望,“希望检查时,能发现你确实是好好的。”

“没必要检……”

“现在就检查,兰尼克。”他说,“穆勒之主要我在一小时内给他答复。”

父亲发布什么命令,我就执行什么。于是我躺在手术台上,强令自己放松身躯,哪怕手术刀正毫不留情地切入我腹部。比这更剧烈的疼痛我都忍过来了——被木制训练用剑在身上割开参差不齐的伤口,或者箭矢从我的太阳穴射入再带着眼球飞出去。但这次不一样,不是疼痛,或者说不只是疼痛——因为自孩提时代起,我第一次感到疼痛和恐惧一并在体内燃烧。我想起了那些普通人,他们在战场上因为受伤而陷入恐慌,失去了勇气,然后在穆勒人的剑下变成碎肉时,也是这样吗?

霍玛诺斯检查完,缝起伤口。轻微的眩晕感和刺痛酸痒让我知道身体已经开始自愈——伤口齐整,不用一小时就能痊愈。至于结果,我甚至不用去问他,他低垂的双肩、紧绷的脸已经告诉我结果了。他竭力想把坏消息藏在冰冷的表情后面,但却失败了。

“割掉不就行了?”我开玩笑道。

可他并没有笑:“那可是卵巢,兰尼克。哪怕我把它们连同子宫一同摘除,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再长出来。”他看着我,脸上带着那种男人踏上战场面对敌人时的决绝表情:“你是个完全再生体。它们会没完没了地长出来的。”

这就是了。完全再生体。我变成了这玩意儿,就像我那漂亮的表妹瓦琳斯一样。她得知消息后就疯了。那时她身上已经长出了男性生殖器,一副不男不女的怪物模样。她就用那个新玩意儿对着所有靠近的人撒尿。

完全再生体,完生体。我对她避而远之,所有人都对她避而远之。甚至从那以后就没人再提过她的名字。一开始,她只是不再是人了,然后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人,最后她就像是从没存在过一样。

青春期结束时,大多数穆勒人都会稳定在他们成年的体型下,不再疯狂长出新肢体,而是丢了什么才长什么。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没能这样稳定下来,仿佛青春期永无止境,身上永远会随机长出点什么来。于是,躯体忘记了自身应有的姿态,它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受到伤害,自始至终需要再生,仿佛身上永远少了点什么,于是就不停长出新的肢体。

这是最糟的死法,因为你根本死不了。你不再活着,而他们又拒绝让你去死。

“这样吧,霍玛诺斯,”我说道,“你可以说我死了。”

“抱歉,”他应道,“我必须立刻告诉你的父亲。”

于是他就离开了。

我再次转向墙上的镜子,我的衣服正挂在镜旁的钩子上。花了那么长时间练习长剑、棍、矛、弓箭,最近还在铁匠铺拉了好一阵子风箱,才让我的肩膀像男人那么宽;跑步和骑马让我的臀部线条仍然绷得紧紧的;我的腹部线条分明,肌肉硬得像铁块,看上去男子气十足;而我的胸部,硕大、柔软,看上去无比诱人……

我的腰带还挂在墙上,上面插着我的刀鞘。我抽出刀子,抵在胸部上。疼,太疼了,我只割了一英寸就疼得不得不停下来。然后门边传来的声响让我转过身。

一个黑皮肤的克莱默人惊恐地向我躬身行礼,不敢看我现在的狼狈模样。我认出她是我们家的奴隶之一。上一次战争中她还跟着参战,并由于父亲取得胜利而不得不终生服侍我们。

“没事,别怕。”我说道,但她仍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我主恩塞尔要见他的儿子兰尼克。现在。”

“该死的!”我说道。她立刻跪地祈求宽恕,而我只是穿上衣服,径直走出门,忍住不去看自己胸前的隆起微微起伏的模样。经过她身边时,我没有打她,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个克莱默奴隶只敢喃喃地表示感谢。

我跑下楼梯,直奔父亲的厅室。我还没学会像个女人那样亦步亦趋,脚步轻缓,轻摆臀部以免撞上什么。但跑了几步,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栏杆,静待疼痛与恐惧消逝。而当我直起身,缓步向下时,却看见丁特正站在楼梯底下。他阴沉沉地笑着,和这家族其他那些崭露头角的恶心家伙一样令人生厌。

“看来你听到消息了。”我说道,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走下去。

“我建议你穿个围胸。”他柔声道,“我可以把玛诺雅的借给你,不过她的可能会有点小。”

我把手放在刀上,吓得他后退了几步。生气时我还是喜欢握住刀子,那坚实的金属质感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你不能伤害我,兰尼克。”丁特笑道,“现在我是继承人了,很快就会是家族的领袖,而我是很记仇的。”

我想说点什么刻薄话来反击,或者让他明白,刚才在手术室经历的和接下来将要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痛苦。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只有面对真正的朋友时,你才会把这样的痛苦与恐惧袒露出来。不,甚至连朋友都没这个资格。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向父亲的房间。他却吹了声口哨,那种在西瓦尔街上召唤妓女时用的口哨声。我拼命忍住才没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你好,我的儿子。”父亲看着我走进房间,轻声道。

“你得告诉你的小儿子。”我回答道,“我还知道怎么杀人。”

“我就当你是在说‘你好’吧。跟你妈妈打个招呼。”

我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贱人”。我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第一任妻子,死于一次奇怪的心脏病。“那个贱人”就顺势攀上了正妻的位子。父亲不觉得那次心脏病有什么奇怪的,可我无法接受。“那个贱人”的大名是茹瓦,来自舒米特一族。她只是一个盟约、两座堡垒和三百万英亩土地的附赠品,可机遇加上父亲不可理喻的爱把她抬上了高位。于是,根据习俗、法律以及父亲的意愿,我们不得不叫这个贱人“妈妈”。

“你好啊,妈妈。”我冷冷道,她则向我展露了一下那种温柔、甜美的,谋杀者的笑容。

父亲没浪费时间安抚我或表示同情:“霍玛诺斯说,你是个完全再生体。”

“谁要想把我塞进再生圈,就等着被我一刀干掉吧。”我回答道,“哪怕是你也不例外。”

“或许有一天,我会把你这叛逆味十足的宣言当真,然后绞死你。可现在,你不用害怕。我还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儿子塞进再生圈,哪怕他是个完生体呢。”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我说道,“我研究过一点家族的历史。”

“那你就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进来吧,丁特。”父亲说道。我转过身,看见我的弟弟走了进来。那一刻,我终于失去了控制。

“这个烂屁股的蠢货会毁了穆勒一族的!你这个蠢货,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只有我才能让这脆弱的王国保持完好。而换成丁特,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就会把你辛苦拼来的一切烧成灰烬,而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很久之后,我还会满心苦涩地回忆当时的言语。可那时,我又怎么知道这脱口而出的诅咒会有变成现实的一天?

父亲站起身,缓步绕过桌子走至我身前。我满心期待地等着他打我,可他只是把手放在我脖颈上。恐惧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以为他真的要绞死我了。可他只是撕开了我的长袍,拧住我的胸部。我疼得吐了口凉气,向后挣开。

“你再也没那么坚强了,兰尼克。”他大吼道,“你变得像个女人一样软弱。还有哪个穆勒族的男人会跟在你身后冲锋陷阵?”

“跟着他冲上床倒有可能。”丁特笑道。父亲转身抽了他一耳光。

我举手护住裸露的胸部,这种女性般的屈辱感让我不知所措,下意识转身避开他们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那个贱人”正站在我身后,微笑着上下打量我的身体,眼光从我的胸部移向臀部。

别看我的胸部!我在心中尖叫道。那不是我的乳房,那不是我!绝望笼罩了我,让我只想抽身而退,从这身躯里逃出去,逃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去,只留下它在这儿。那样我就还是个男人,还是穆勒一族高贵的继承人,还是我自己。

“穿上斗篷。”父亲命令道。

“是的,我主恩塞尔。”我喃喃道。我没法逃离这身躯,就只能掩盖它。斗篷粗粝的表面把乳头磨得生疼,但这疼痛算不上什么。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父亲举行了全套仪式,剥夺了我的继承人身份,转由丁特补上。我的弟弟看上去高大威猛,金发闪亮,头脑聪颖,而我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智慧不过是狡黠,他的力量和速度更远逊于我。可仪式结束时,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那个本属于我的位子上。

父亲还命令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效忠于丁特。

“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我说道。

“那也不是不可以。”父亲说道。丁特笑了。

我不得不发誓永远效忠丁特·穆勒,穆勒家族的继承人,穆勒、克莱默、霍普尔、维泽尔、亨廷顿岛,所有这些我父亲征服并统领的土地的共主。丁特想要我死,而我绝不能遂了他的愿,哪怕发了个誓又如何呢。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得在那王座上辗转反侧地等着我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我默默地想着今晚他得在自己的床边塞上多少守卫,却也知道自己不会去尝试杀他。杀死丁特并不会让我成为继承人,只会带来一场关于继承权的疯狂竞争。或者更糟的,茹瓦会被允许生下子嗣,于是一个只有一半穆勒血统的子嗣将继承父亲的王位。但不管怎样,一个像我这样的完生体是绝对不可能统治穆勒全境的。而且,完生体很少能活过三十岁。他们甚至不能和正常人生下子嗣。我的心猛地一抖,直到这时我才想到可怜的萨拉娜。她必须堕下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了。她已经从未来家族之长的正妻,变成一个怪物的女人了。她选择我成为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时,或许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康庄大道。而如今,那条道路在她脚下分崩离析了。她的未来全系于我的身上,可现在,那未来却跟着我一道毁灭了。

“你还在想着怎么把自己送上绞刑架吗?”父亲问道。他大概以为我还在盘算着怎么干掉丁特。

“没有,父亲。”我回答道。

“那么,毒药?溺水?我不觉得你在这里时,我的继承人还能感到安全。”

我瞪着他说:“丁特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不用我插手,他也会把自己推向深渊的。”

“我也看过家族的历史。”父亲道,“所有那些软弱到没把自己的血亲送进再生圈的穆勒族人,都会很快后悔的。”

“那就让我死得利利索索的吧,父亲。”我几乎已经在恳求他了。我只是没办法出声求他,求他别让那些人圈养我,像填鸭一样饲喂我,然后像割葡萄一样从我身上收割肢体和器官。别把我变成绵羊,变成奶牛,变成那些牲畜一样的可怜东西。

“而我却难得地软弱了一下。”父亲说道,“我不想杀你。所以我会把你送去出使他国。这国家还要离我们足够远,远到丁特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我不怕他。”丁特装出不屑的样子。

“那你就是个蠢货。”父亲厉声道,“不管他有没有那对奶子,都比你高出不止一筹。而在你没有变得有他一半那么聪明之前,我都不会把这个王国交到你手上。”

丁特不说话了。但我知道,父亲的话已经让他下决心除掉我而后快。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干掉我吗?我不这么觉得。但我相信丁特会坚信这是父亲给他的第一道测试:干掉我,证明自己配得上这王座。

“出使哪个国家?”我问道。

“纳库麦。”他回答道。

“东边那些在树上爬上爬下的黑皮蛮子们的国度?”我曾学过的地理知识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为什么把我送去和一些野兽为伍?”

“他们不是野兽。”父亲说道,“最近几次战争里,他们开始用上钢质武器了。两年前,他们征服了德鲁,眼下埃里森也将落入他们手中。”

想到住在树上的黑蛮子征服了德鲁那些自高自大的石匠,或者统治了埃里森那穷乡僻壤里的虔信者,我就感到由衷的愤怒。我们不是刚征服了克莱默,让那些黑鬼明白他们天生就是下人,活该当奴隶了吗?而现在,另一群奴隶却想跟我们平起平坐?

“我们为什么不派出军队,而是派出大使?”我问道。

“我是蠢货吗?”父亲怒道,“如果我想听无脑的战争叫嚣,直接召开会议,任由那些贵族们大放厥词就行了。”

我立刻意识到,他希望我像穆勒之主那样思考,而不是像一个毫无责任在身的普通士兵那样盲目冲锋。这让我感到振奋,又无比伤心,于是便实话实说:“如果他们有硬金属,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上层世界肯买的东西。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硬金属,甚至连他们在卖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出使的首要职责不是签署条约,而是找出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上层世界开价的东西。”

“很好。”父亲说道,“丁特,你可以走了。”

“如果这有关国家安危,”丁特说道,“我不是该留下来听着吗?”

父亲没有回话。丁特便站起身离开了。父亲向“那个贱人”挥了挥手,于是她也傲慢地晃着屁股离开了。

“兰尼克,”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轻声道,“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他眼中满是泪水。他竟然会为我掉泪,这让我无比惊讶。不,不是为我,他是为自己打下的疆土而悲哀。因为他知道丁特会毁了这王国的。

“兰尼克,穆勒一族过去的三千年里,都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头脑,一个适合领导人们的男人的头脑,却陷于这样的身体里。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男人?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我,会把我拉上你的床的。”

“兰尼克!”他吼道,“你连我的眼泪都不相信吗?”

他拔出了自己的金质匕首,高高举起,直刺入左手,把它钉在桌上。他拔出匕首时,鲜血也跟着喷涌而出。父亲把受伤的手按在前额上,把血抹在脸上,就这么一直哭泣,直到伤口结痂,不再有血流出。

而我只能坐在那儿,看着他自残以示伤痛。我们沉默不语,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直至伤口痊愈,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沉痛。

“即使这一切没发生,”他说道,“我还是会把你送到纳库麦去。整整四十年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换取的钢铁,足以保持部队在战场上的优势。可现在纳库麦成了我们的竞争者,而我们还对他们一无所知。你必须悄悄地去,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从穆勒来的,就会杀了你。即使你侥幸活了下来,也会受到防备,再没有机会打探到他们最核心的机密了。”

我苦笑道:“现在我有了最完美的伪装。没人会相信穆勒一族会派个女人来干男人的活儿。”

瞧,我开口了,给了自己生存下去而非就此消失的理由。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穆勒家族不会接受一个完生体的,不管它是男是女。只有在穆勒的领土外,我才会被当成人。父亲把那叫“出使”,或者“间谍”,可我们都知道那其实是“流放”。

父亲笑了,而眼中却盈满泪水,让我不由得猜想,或许他真的是爱我的。

会面结束了,我就这么离开了。

我开始安排行程,让马夫们备好马,钉上远行用的马掌。让杂役准备行装,让学士给我地图。这些人都动起来后,我离开城堡,沿着长廊走向基因实验室。

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的高级官员都避开了我,只剩下几个学徒为我打开门,把我领进要参观的地方。

再生圈不分昼夜地亮着灯,从高高在上的观察窗里,下面软麻布上散布着的肉体一览无余。午餐正被放进饲槽里,到处滚动着一团团的尘埃和污秽。而我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其中有些家伙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身体上多了些小小的肉芽,或者从远处难以辨别的畸形肢体,三个乳房或者两个鼻子,额外多出了个手指或脚趾什么的。

而那些正待收割的则完全不一样。我看着一个这样的生物爬向饲槽。他已经无法运用好自己的五条腿,只能无助地挥舞着四条手臂来保持平衡。在他背上,一颗毫无用处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条额外的脊椎从他的身躯中伸展出来,仿佛一条饥渴的蛇紧紧纠缠着自己的猎物。

“为什么把这家伙放这么久不收割?”我问边上的学徒。

“因为那颗头。”学徒答道,“完整的头非常罕见。我们不敢在这颗头成长的过程中打断它,生怕它发育不完整。”

“这颗头能换个好价钱吗?”我问道。

“我不属于交易部门。”他回答道。这意味着那价钱一定会非常高。

我看着那个怪物拼命往自己的嘴里塞食物,甚至试着挥动那些毫无反应的手臂来多塞点。那会是瓦琳斯吗?我不禁颤抖起来。

“你冷吗?”学徒问道,语气有点过于热切了。

“有点冷。”我回答道,“我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现在我要走了。”

父亲选择了流放,而不是把我塞进再生圈和下面那些怪物为伍,我却丝毫不感激他。可能因为我知道,如果下半生要像这样被饲养,被收割,被出卖给上层世界换取钢铁,我会立刻自杀的。我沉浸在自己可以自杀的念头中,才能不去想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萨拉娜就在基因研究所的会客室里等着我,让我没能避开她。

“我就猜到会在这里找到你。”她说道,“你一向这么疯狂。”

我知道她想让我打起精神来,试着让我相信我们之间还一切正常。而在眼下这情境里,这伪装只让我觉得荒谬。我反倒希望她为我伤心,向我告别,把我当成回忆,当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试着从她身前绕过,她却抓住我的手臂,紧搂住我,不让我抽身而去。

“你觉得我的爱会因此改变吗?”她哭道。

“你失态了。”我压低声音,身边的人们正尴尬地打量着地板,奴隶们则已经跪在了地上,“你在让我们蒙羞。”

“那就跟我来。”她说道。为了不让房间里的其他人感到尴尬,我跟着她走了。走出不远,我就听见了鞭子抽在那些奴隶们脊梁上的声音,只因为他们看见了贵族失态的样子。我觉得那些鞭子像抽在自己身上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我问道。

“这些日子,你又怎么能一直避开我呢?”

“我没有。”

“你一直在逃避!兰尼克,你觉得我不知道吗?你觉得我爱上你,只是因为你是穆勒之主的继承人?”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道,“跟我一道被塞进再生圈,被人像牲畜一样饲养、收割?”

她不由得退开两步,眼中满是惊恐。

“下次好好选个对象。”我说道,“选个真正的人类。”

“兰尼克!”她哭喊道,张开双臂环抱住我,把头俯在我胸前。当她感到我胸前的肌肉已经被柔软的双乳替代时,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头,接着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而她紧靠在我的乳房上,只让我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会感到某种母性冲动。她意识不到这样的身体接触并非安慰,而只是在提醒我到底失去了什么。我推开她,逃也似的跑开了。在走廊的拐角处,我才鼓起勇气回头看向她。她已经咬开了手腕上的血管,嘶声痛哭着。血滴落在地面的石板上。伤口很大,裂口破烂不堪。痊愈前她要失去不少血了。而我只能加快脚步返回房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金质装饰物。在那些金饰的正中央,是一串钢质的珠子,闪着美丽的暗蓝色光芒。“为了铁。”我轻声道。为了铁,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怪物。普通的穆勒人可以在任何伤势下保住性命,继而痊愈。而完生体则被圈养,牺牲肢体从上层世界换取更多钢铁。在一个没有任何硬金属的世界里,铁就是力量。我们就用手臂、腿脚、心和内脏来换取这力量。

把一只手臂放进交易馆,半个小时后,那闪着光的盒子里就会出现一小块铁。放进一整个冰冻保鲜的性器官,换五块铁。放进一整颗头,那价钱就高得说不出了。

按这比例,我们要支付多少手臂、多少腿脚、多少眼睛、多少肝脏,才能攒下足够建造一艘飞船的钢铁?

我觉得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越变越小,朝我挤压过来,如囚笼般困住我。啊,我早已被困在了这颗名为“背叛”的星球上。这星球缺乏金属,这匮乏就是高墙,将我们困在当中,让我们无法达至上层世界,让我们变成了和再生圈里那些家畜一样的生物。上层世界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看着家族和家族相互拼杀,绞尽脑汁想生产出什么让他们感兴趣、愿意为之开价的东西。他们拿什么开价呢?不过是铁、铝、铜、锡、锌而已。

穆勒家族在这场竞争中走在了前面,而现在纳库麦跟了上来。我们之间早晚会爆发一场战争,只为了争夺所谓的霸权。而获胜了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了几吨钢铁而已。我们能在这几吨钢铁的基础上,建立起值得一提的科技吗?

我像个囚徒一样躺在床上。这星球就是监狱,重力就是镣铐,把我锁在了床上。而现在,还多了两个傲然挺立的娇美乳房作负累。我疲惫不堪,就这么沉沉睡去。

醒来时,房间一片黑暗,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在响着。突然,我意识到肺里充满了液体,于是拼命咳嗽起来。伴着阵阵抽痛,黑色的液体从喉咙涌出。我翻到床脚,吐出嘴里的液体,随即意识到那是血。但我张开嘴,却吸不到空气。冰冷的空气直接从喉咙涌进了肺里。

我在下巴附近摸到了伤口,伤口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右耳,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脖颈处的动脉和静脉都断了,眼下已覆上一层正在凝固的血,这说明伤口正在愈合,而我的躯体还在不计代价地把血送进大脑。终于,我把肺里的血吐干净了。我躺在床上,任由躯体调动精力治愈伤口,试着把那疼痛抛到脑后。

可伤口愈合得还不够快。那些下手暗害我的人,很快就会回来检查一下的。我想着是谁下手这么不利落。丁特?他的手下?还是茹瓦?可不管是谁,下一次,他们就会干得更干净利落了。我不等伤口痊愈,就站了起来,任由空气从喉咙处的伤口中吸进吐出。至少血已经止住了。如果我动作小心的话,伤疤会覆住刀口,躯体也会慢慢修复这创伤。

我轻轻步入走廊,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临睡前调配的行装已在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只等我检查。我把行李拖进房间,动作有点大,伤口又涌出一股血。我不得不休息了一阵子,才能让血管接合起来。然后我起身整理行装,把那些必不可少的丢进一个包裹。再加上原本就在房间里的长弓、玻璃头的箭矢,我扛起包裹和武器,就这么步入走廊,走下楼梯,直奔马厩。

岗哨位上空无一人,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但只走出几步,我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于是立刻转身拔出了匕首。

但站在那儿的并不是什么敌人,而是萨拉娜。她看着我喉咙上的伤口,倒抽了口凉气。

“你受伤了?”她尖叫道。

我试着开腔回答,但喉咙的伤还没能完全愈合,就只能慢慢摇头,把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上,让她安静。

“我听到你离开的声音了,兰尼克。带上我。”

我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它们正拴在木匠的工坊边上,脚上是新钉的马掌。木制的马掌敲击在石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把行李甩到那匹叫“希姆莱”的马背上,再给另一匹叫“希特勒”的马套上鞍具。

“带上我。”萨拉娜乞求道。我转向她,就算还能开口说话,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掉转匕首柄敲在她后脑勺上,打晕了她。我不能带上她,更没法说服她放手,就只能尽可能悄悄解决。她软软地倒在马厩的干草和麦秆上。刚才那一击能让一个普通人再也醒不过来,可一个穆勒人可能只会昏迷几分钟。

那两匹马任由我把它们牵出马厩,没有发出一声嘶鸣。直至我走出大门,再没有任何意外。我竖起斗篷的领子,遮住脖颈上的伤口。守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以为自己会被拦下,可是没人拦我。对丁特来说,我被流放一去不回,和就这么死掉可能毫无区别。但不管怎样,我都不可能再密谋反叛他了。就算我回来,也会发现每个角落都猫着虎视眈眈想干掉我的杀手。既然如此,他干吗还费事现在就干掉我呢?

在“异议之月”暗淡的光芒下,我骑着“希特勒”驰向荒野,“希姆莱”的缰绳系在马鞍上,跟在我们后面奔跑。我几乎要笑出来了。只有丁特才会笨到连谋杀都干不好。可在这迅月的暗淡光芒照耀下,我很快就把丁特抛到了脑后,只一心想着萨拉娜,想着她躺在马厩的地板上的样子。她还未从哀悼仪式的失血中恢复过来,因而肤色惨白,看上去柔弱不堪。我放开缰绳,把手伸进上衣中触摸自己的胸部,这让我想起她的肉体。

然后,缓慢移动的月亮——“自由之月”从东方升起。那明媚的月光照亮了大地。我抓起缰绳,驾驭马匹加速前行,这样在太阳升起时,我就已经远离城堡了。

纳库麦。我会在那里找到什么?我真没那么关心。

但我是恩塞尔·穆勒忠诚的儿子。我来,我看到,而穆勒征服——如果运气好的话。

在身后,城堡中开始亮起火光,城墙上有人举着火把奔跑。他们已经发现我离开了。我不能指望丁特聪明到能明白现在杀死我毫无意义。我用脚后跟轻敲胯下马匹的腹部,“希特勒”撒开四蹄加速前行。我一手抓紧缰绳,一手试着调整衣衫。每次马蹄重重落地,胸前都会传来阵阵刺痛。我很快意识到这疼痛并不是因为胸前双乳,它源自更深处,从我的心脏,向上涌至喉咙口。我就这么一路哭泣,一路向东疾驰。我不敢走大路,怕自己一头撞上士兵们的包围网。他们很快就会搞清我的目标并严加排查。我也没法去周边的敌对国家,他们一定很想俘获我,作为反抗穆勒暴政的工具。我向东骑行,驰向库库艾的森林。没人会相信我去那里了,所以没人会去那里寻找我。 jyKnWmKUNtrVhNE3/M8XlSazP2yqHf9xADbaTo9oxA+Kj/DZW1BMSz55puaS1a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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