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属于大陆季风性气候,自然水旱灾害频繁。朱元璋的老家淮西虽然不至于“十年倒有九年荒”,但也不总是风调雨顺。至正四年(1344),淮西一带先是大旱,继之又是遍地蝗灾,庄稼绝收。大灾之年接下来又遇上了可怕的瘟疫,形成了一种要人命的恶性循环。
朱元璋的老家钟离县太平乡,本来还算好些的,起初得病的人并不多,可闹到后来就没这么幸运了。朱家所在的孤庄村,从一天死几人慢慢发展到一天死十几人,几个月下去,眼看着户户遭殃、家家戴孝。不久,朱元璋的父亲也因此染病。“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三十多年后,朱皇帝在《御制皇陵碑》中这样悲情地追忆道。
“勤俭忠厚,人称长者”的朱五四这年已经幸运地活到了六十四岁,但这份幸运终于到头了!饥饿本来就在折磨着老人,连日地吃糠菜、草根、树皮,已然使老人家的身子极端虚弱,所以病魔就最先向他袭来。结果这一染病马上就不行了,于这年四月初去世。
然而这才是不幸的开始,很快老娘和大哥也相继染病。家里头既没有饭吃,更没有药医,所以重八和大嫂只得跟着众人到处去求神告佛。可是,才过了仅仅三天,大哥就去了。四月二十二日这天,年届六十的陈二娘也追随老伴儿而去。
就这样,才短短二十天的工夫,朱家就一连死了三口人。这当然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直让生者恍如噩梦一般,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兄弟几人,突然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几门姻亲也靠不上:绝望的大嫂带着侄子(即后来的“朱文正”)回了娘家;年轻的二嫂已经病死很久了,入赘的二哥与岳父家也断了来往;三哥追随岳父一家人逃荒在外,无法指望;大姐家已经满门死绝;二姐死后,一向打鱼为生的二姐夫便带着外甥(即后来的李文忠)也逃荒到了外地,没有音信。
还能靠谁呢?谁都靠不上,但死人总得有块入土为安的地方吧。重六、重八兄弟两个只得硬着头皮去求田主刘德的怜悯和施舍。本来还指望着种了几年刘家的地,彼此之间或许还有一些情分可讲,可是没想到刘德如此无情无义,他不仅不答应提供葬地,还对可怜的两兄弟“呼叱昂昂”,以至“邻里惆怅”。
刘德的辱骂声,令周围邻居们听了都觉心里不是滋味,朱家兄弟此时心境已凄伤到何等地步就可想而知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刘德的呼叱声触动了他哥哥刘继祖的恻隐之心,刘继祖慨然地舍了块地给可怜的朱家兄弟安葬亲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大哥的这一善举,换来的是若干年后的惊人回报。大明开国后,他被朱皇帝追封为了义惠侯,他的儿子刘英一家被受命专掌奉祀凤阳皇陵(还有后面要提到的那位曾送重八出家的邻居汪文)。封侯这一待遇,可是连开国元勋刘伯温等人都没能享受到的。
洪武十一年(1378),雄视天下的朱皇帝再次回顾起三十多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仍旧很是伤感:“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没有像样的棺椁,也没有装殓的寿衣,草草地就往父母身上盖了些土,最后连给父母祭飨的酒肉也没有……
不过,后来气势恢宏的凤阳皇陵算是弥补了这一切,让朱皇帝心底稍稍有了些安慰—试问古往今来,谁家能将排场讲究到这般惊天动地?父母应该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死者已逝,管不了了,生者怎么办呢?
从当年四月一直挨到九月,灾情还是没能缓解,连树皮草根都吃得差不多了,离乡背井逃难的乡民也越来越多。二哥重六开始考虑起外出谋生,“心惊若狂”、依依不舍的重八只好为二哥送行,因为兄弟总要在家里留守一个。
当时的场景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本来还可以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如今却要分别!这一去,可能就是永诀(最后真的成了永诀)!终于,二哥渐行渐远的身影,永远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中……
重八此刻的心已经痛苦到了极点,眼看家就没有了,甚至连自己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孤独、绝望之余,他也开始为自己将来的生计犯起了愁。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他这年才不过虚岁十七,从小受父母娇惯,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好在这时邻居汪大娘及时提醒了他:“你小时体弱多病,你爹为了让你活命,曾许过愿让你舍身入佛;今你已平安长大,也是你该还报佛祖的时候了,眼下也算是个难得的机缘,不如去皇觉寺里当个小和尚吧,总比饿死强。”
此时的重八早已乱了方寸,只要能活命,做什么都可以。在汪大娘和她儿子汪文的陪同下,重八走进了那座位于孤庄村的西南角不远处的小小的皇觉寺。
寺里的高彬法师同意收下朱重八做弟子,据说他给重八所取的法号叫“如净”。然而,后来遭遇的一切,也许是初入佛寺的重八也始料未及的,上天似乎要彻底抛弃这个出身贫贱的苦少年 。
处在孤陋贫寒之乡的皇觉寺,其实情况也很不乐观。几个师兄穿得很寒碜,重八也高贵不到哪里去。葫芦头一剃,披上一件师父换下的破衲衣,就是所谓的“佛门弟子”了。不过,照寺院规矩,凡没有受过戒的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和尚,只能叫“小沙弥”。但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煮饭、洗衣、念经,见人便叫师父、师兄、施主,这些日常功课却是一样都不能少。早晚听着各种寂寥的声音: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如今的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再想想那不知逃到何处的二哥、三哥,重八的心底怎不生出无限的凄凉和感慨!
对于重八来说,当和尚只算个饭碗。本想着先委屈几年,可是没想到老天偏偏把他这一小小的愿望也给剥夺了。由于这一年的灾情越发地厉害,结果连皇觉寺也断了生路:地里庄稼统统绝收,租子又从何而出?化缘又何处可去?
这可真要了命了!重八进寺里还没两个月,严峻的考验就又找上门来了。最后,师父发话了:与其待在咱寺里等死,不如大伙四下先散了吧,等这危机过了,再回来不迟。
重八恋恋不舍,他是最后一个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