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个没有陆乔飞的地方。 |
去一个能够重新开始的地方。 |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 |
沉重的铁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光线的变化有些刺眼。
“司徒。”穿蓝灰色警服的黑人女子看了我一眼,用一口德州口音的英语对我说,“你可以出去了。”
我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短短站在路灯下,红色的工作服像是太阳那样发着光,她伸出揣在外套口袋里的双手迎向我,那一刹那,我突然很想哭,短短紧紧地抱住了我。
然后她说:“由美,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紧紧地攥着短短那件有些硬的冲锋衣外套,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带给我一切痛苦和不幸的地方,离开所有的过去,去一个能够重新开始的地方。
去一个没有陆乔飞的地方。
“所以,过了十二点你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了你知道吗?”
我把电话拿的稍微远一些,以免短短冲击炮一样的音量震碎我的耳膜。
“我知道,知道。”眼看电梯门就要合上,我夹着电话手忙脚乱地闯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才继续说,“活不到二十五岁那叫夭折,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高兴你个头。”短短咆哮着,“都二十五岁了,你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你高兴什么?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司徒由美,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说好的吗?”
“关于你的发家致富计划吗?”我一边检查手边的文件有无遗漏,一边说,“我知道,就是我去找个有钱的男人想办法成为富婆,然后你就可以光荣地成为‘富婆党’了。”
“对!”电话那头传来短短拍着桌子的声音,“可是现在呢?现在你在干什么?在一个注册资本都不到十万的小公司做什么狗屁的市场助理,周末还要加班!司徒由美,醒醒,快醒醒!你要振作起来!你离贬值期就只剩下几个小时了。再过几个小时,你就会像股市一样跌得一毛钱都不剩了。”
这话说得,简直就像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死了一样。
“短短,我又不是要死了。而且我也不是被下了咒的倒霉公主,十二点一过就会满脸皱纹,我还是那个司徒由美,就算我不能再参加世界小姐选美大赛,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可怜……”
“可是男人呢!你那个应该有钱又有貌的男人呢,谁还会要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短短忽然长叹一声,说,“司徒由美,我真的应该为你的‘青春’做一场法事了,它死得太惨了。”
电梯停了下来,金属门叮的一声左右滑开。
“呸呸呸,大吉大利,拜托你不要在我生日的时候说什么死啊活的,今天我生日做什么法事?”我大步踏出电梯,“等我谈完这个业务回来,我们再讨论发家致富的问题,你准备好生日大餐等我回来,就这样啊!”
匆匆挂断电话,我走到接待台前拿出工作证。
接待处的女职员看了我的证件,翻了一下预约记录,便爽利地请我进去。
虽然是星期六,但MCM依然忙碌非常,不少人在座位上热火朝天地加班。我跟着那位女职员一路走到总监办公室,她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进来。”
如果按照短短的逻辑和设定,这时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应该是一个年轻有为、仪表堂堂、高大英挺的钻石王老五,所以她一定不能相信眼前这位头发秃得跟地中海一样、肚子大得像孕妇一样的胖老头儿就是我要在周末见的那位MCM百货公司市场部的总监。
看到我进来,曹总监起身走到沙发边对我说:“请坐。”
倒是礼貌又周到,我也向他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文件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关于我们公司新品牌上架的事,不知道曹总监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个吗?”曹总监看着我说,“样品和图样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忙将手边的文件夹送过去,正撞上他伸过来接文件夹的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膝盖,他倒是坦然地接过文件夹翻看,看得挺认真的。
我拉了拉裙子遮住膝盖,曹总监忽然一抬头看我说:“司徒小姐。”
“啊?”我一愣,他的手已经覆在我的膝盖上,表情淡定得好像教导主任在寻问题跟学生谈话,“你们的产品我已经看过了,如果要在MCM上架的话,我觉得还是需要商榷一些细节问题。”
商榷的细节大约是我的裙子是不是还应该再短一点,以及他的肥爪是不是能够再往我的裙下伸一些。虽然跑业务中途被揩点油也是司空见惯,但这位揩油揩得这样一本正经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曹总监的意思是有需要补齐的材料吗?”
“需要补齐的材料倒是有几样……”那油光锃亮的脑袋在我眼前晃了晃,等我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旁,身上的古龙水混着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简直像个巨大的毒气炸弹。
“不过,今天我手边的资料也不齐,不如晚上我们再详谈?”
我保持着一个职业女性应有的礼貌,笑了一下,旋即拿起手边的文件夹一巴掌拍在他肥胖的爪子上,忙说:“哎呀,曹总监,好像有蚊子在咬我,咬到你了吗?”
他被我一文件夹拍得有些蒙,愣了一下,才说:“没事,没事。”
我趁机起身道:“今晚恐怕不行呢。”眼看他那菜瓜一样的脸就要变成哈密瓜,我急忙说,“我还没来得及准备资料,不如等我准备好材料我们再约时间?”
“那也好。”那胖子看起来圆滚滚,身形倒是很灵活,在我转身去开门的刹那,他已经握住了门把手,色眯眯地望着我说,“那么,司徒小姐,希望不会让我等太久。”
“不会不会。”我觉得在自己搅黄这单生意之前,还是溜之大吉的好。至于“不会太久”到底是有多久,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我夹起文件,走出总监办公室,冲进了电梯。
恼火地按上关门键之后,我伸出去按底楼按键的手突然停了停,一个念头在我脑袋里转了一圈,然后我的手指向下移了一格,按下了停车场的楼层。
周末的停车场,车子并不多。
于是那辆金色的玛莎拉蒂特别显眼。
“死胖子!”我抬起脚猛地踹了一下车胎。
短短说过,一个公司职位最高的人总是要开最贵的车。虽然我想不通那个胖子圆滚滚的身体要怎么塞进这纤长的玛莎拉蒂,但是这整个停车场里没有比它更贵的车了。
据我了解,也没有比胖子职位更高的疯子来加班了。
我说,玛莎拉蒂,我真是要对不起你了。
然后我走到车子旁,摸出了钥匙。
钥匙划过车身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忍着浑身根根竖起的汗毛,舒爽地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钥匙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杰尼亚高级定制西装,腕上的百达翡丽差点闪瞎我的钛合金眼。
他举起手里的车钥匙按了一下,于是我身后那辆被我蹂躏过的玛莎拉蒂跟着嘀嘀响了两声。
我顿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男人已经走到车旁,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我的车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姐,你要这样对它?”
咦?这是他的车?不是说周末加班职位最高的就是那个总监吗?为什么会有人开着比他更贵的车过来?难道不想活了吗?
“这是你的车?”
“是。”
“我……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车……”
“我看你是不知道。”男人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环顾停车场说,“不过这里好像没有其他同款车了吧,你本来又是打算划伤谁的车呢?”
“真的很抱歉。”我诚恳地弯下了腰。
“真的觉得抱歉的话,应该不会介意我把重新喷漆的账单寄给你吧?”男人抚摸着车上的划痕,像是抚摸一道伤口,可见这确实是他的爱车。
我手里的文件和背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我手忙脚乱地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却忽然听见男人喊我:“司徒由美?”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我那张贴着丑陋大头照以及沾满污渍和短短昨天抹上去的番茄酱的工作证,我急忙起身道:“是我的工作证。”
男人举起手来,太高了,我够不到。
“你叫司徒由美?”男人眯起眼睛看我,我感觉自己要被那镭射激光一样的目光看得少了一层皮,一咬牙一狠心,我收回手站直了说:“是的,我是叫司徒由美。我是AC公司的产品助理,你要报警抓我,我也认了。”
“很有骨气嘛。”男人摆弄着手里那张工作证。
我拧着脖子说:“反正你们MCM没有一个好人。”
“你觉得我是MCM的人?”
“难道你不是?”我狐疑地看着他,男人摇了摇头,我眨了眨眼说,“那你把车停在这里?”
“过来办点事。”
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抽回工作证说:“我还以为你是胖总监手下的人,吓死我了。其实我本来不是要划你的车,我以为这车是那个色狼胖子总监的。”
他抬了抬眉毛,跟不上我的节奏反问了一遍:“什么总监?”
“就是MCM的市场总监。他明明周一到周五都有时间,偏偏约我今天来谈。来了就趁机占便宜。这还不算,如果我不跟他出街,估计他就不会把新品上架的机会给我们。”说完我还不忘补充一句,“简直没人性。”
男人安静地听完我的陈述,若有所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车说:“所以你就来划他的车解气,但是不小心划错了车,然后我的车就遭殃了?”
我歉疚地看了一眼那辆玛莎拉蒂,估算了一下,重新喷漆的费用大约要用去我差不多一年的薪水。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重新喷漆的话估计还要送到国外去。”男人好像并没有听到我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车身上的划痕说,“这样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吧,到时候我会把账单给你,你留个电话给我。”
结果还是要把账单给我,有钱人的同情心都去了哪里!
我不情不愿地从包里取出纸笔,他却抽走我手里的笔说:“不用这个,把电话给我。”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拿过我摸出一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之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那部不停振动的手机。
我终于明白他是怕我给他假号码,有钱人真是连肠子都比别人多几个弯。
“哼。”我一把夺下手机塞进包里,“我可以换号码!”
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将电话揣进口袋说:“你可以换电话,甚至换工作,不过身份证号码好像不能换吧?”他突然像变魔术一样递过来我的身份证说,“所以在账单到达之前,你最好还是努力工作筹钱的好。”
见鬼,一定是刚才掉在地上的时候不小心被看到了。
我愤愤地接过身份证,他正拉开车门,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忘了告诉你,我记性还是不错的。十八位身份证的话,其实背起来也不是太麻烦。”
我简直要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上车前,他最后对我说:“虽然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但是,司徒小姐,认识你还是很高兴。”说完,那辆玛莎拉蒂飞快地掉了个头,很快连引擎声都听不到了。
高兴个鬼。
我本想脱下一只鞋砸过去,但脱了鞋子才发现我刚才踹车的那只脚的大拇指已经莫名其妙地肿得像个小番茄了。
司徒由美,你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提着鞋一瘸一拐地走出停车场,又惊奇地发现走错了门,要白白多绕两个弯才能到正门,正扶着墙举步维艰,身后嘀嘀两下汽车喇叭声。
我一扭头,就看到那辆玛莎拉蒂正跟在我身后,引擎声轰得人浑身发麻。驾驶座上的人摇下一半车窗看着我,我没好气地吼道:“连身份证号码都背下来了你还怕我不还钱吗?居然变态到跟踪我。”
车里的人淡淡地说:“我本来是看你瘸着腿,好心想要送你到车站,不过看起来你一定很介意坐我这个变态的车了。”
眼看他就要一脚踩下油门,我忙趴在车前盖上说:“我不介意,我更不介意你直接把我送回家,我住在街尾道三十八号。”
在现实面前,所有的尊严骨气都是狗屁。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隔壁水果摊的大婶第一次向我投来崇敬的目光。几天后我去买水果的时候,她还念念不忘地问我:“那天送你回来的那辆车是玛莎拉蒂吗?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玛莎拉蒂了。”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永远把梦想设定得太过渺小。
等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寓楼的时候,才发现那部古董电梯居然在今天“鸿运高照”地坏了。我恼火地踢了一脚电梯门,听见身后的人说:“看起来只瘸了一只脚对你来说并不满足。”
“玛莎拉蒂”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我的手机说:“你忘了这个。”
所以说“丢三落四”未必不是个好习惯,他把手机交给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抬手拉住他说:“这位先生,你知不知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偏了偏脑袋说:“我中文不太好。”
“那我解释给你听……”我拉着他不撒手,耐心地说,“这句话的意思呢,就是说既然你已经把我送到了楼下,那不如……”
“行了。”他抬手阻止我说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住几楼?”
我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说:“十八楼。”
其实我本身并不很重,去年体检我还因为体重不符合标准而被禁止献血。但是“玛莎拉蒂”背着我走了七层就显得有些喘,我想这一定是有钱人平时大鱼大肉又缺乏锻炼的结果。
但我还是非常人道地问他:“那个……要不然你放下我休息一下?”
他非常克制地说:“你以为我放下后还会愿意再把你背起来吗?”
我紧紧地搂着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等他把我背到十八楼,颈上的衬衫领口已经微微汗湿。我低着头摸出钥匙,抬起头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我很好奇地问他说:“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中国人有句话叫‘知恩图报’,我好歹背了你十八楼,不请我进去喝杯水吗?”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抬手推开门,也不等我邀请擅自走了进去。
我奇怪地看他说:“咦?你不是说你中文不是不太好吗?”
还好短短不在家,不然她一定会立刻打造个黄金笼子把这个漂亮的家伙豢养起来,然后以每人每次五元的价格,让大楼里的大婶、婆婆们集体参观。
我单脚跳到厨房边,从架子上拿了两个杯子。
“玛莎拉蒂”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一圈我们的公寓,转身在那张我和短短组装了一个星期的破旧沙发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西裤上的褶皱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还有个室友。”我端着水杯一跳一跳地跳到他面前,把水杯递给他说,“不过她现在大概去给我买蛋糕了。”
“蛋糕?”
“今天是我生日。”
我盯着他的表情,如果这个家伙还有一点点良知的话,那么至少他应该会给我个生日优惠,或者去掉点零头什么的当作我的生日礼物,但是他竟然只是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然后低着头喝水。
我有点后悔怎么没有把短短那包过期的胡椒粉倒进水里。
“那么……”他放下杯子,站起来扣好西装,看向我说,“到时候账单就是寄到这里吗?”
我真是要一口鲜血吐给他看,这冷血无情的资本家。
他看着我的表情问:“还是你想寄到你的公司?”
“这里,这里。”我指了指地板说,“街尾道三十八号1803室。”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了声:“那好。”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颀长潇洒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里,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他是忘了说“再见”。
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男人走出公寓,抬头看了看天。
他站在街边抬手拿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个女孩。她叫司徒由美,应该是二十五岁,今天生日,身份证号码是……”说完这些之后,他顿了一下,又说,“全部,关于这个人的全部我都要知道。”
挂断电话,他抬手拉开车门,飞快地驾着那辆玛莎拉蒂离开了。
短短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超市五点后打折的便宜蛋糕。
她一推门,我忽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蒋念心!”
吓得短短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一边蹲下身子捡起滚落一地的橙子,一边瞪着眼珠子吼我:“司徒由美,你想吓死我啊!如果明年你生日就是我的忌日,你不害怕吗?”
“呸,童言无忌。”我愤怒地拍着桌子说,“你已经害得我够惨了,就不要再诅咒我了好吗?”
短短抱着一堆橙子茫然地看着我说:“咦?这是怎么了?”
我一口气将今天所有的不幸遭遇倾囊倒出之后,短短突然两眼放光地抓着我不停地问:“那个‘玛莎拉蒂’长得怎么样?多大年纪?戴了婚戒没有?”
“你怎么不问问重新喷漆的账单会有多长?”
短短根本没有理会我,只是扶着额头哀怨地感慨:“为什么我划了这么多次车都没有过这种艳遇?”
“为什么我只做了一次坏事就有了这种报应?”
“哎呀。”短短扔掉抱枕说,“你留了他的电话号码没?”
“我要他的电话号码干吗?最好他一辈子都别来找我。”我把头埋在靠枕里。短短死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说:“司徒由美,振作起来!这是我们发家致富的机会,我不许你就这样堕落下去!”
“你把我卖了吧,快卖了吧……”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拽着短短说,“你快告诉我,玛莎拉蒂原厂重新喷一次漆大概要多少钱,我也好知道自己该卖多少钱?”
短短端过她那台跟拖拉机似的笔记本电脑搜索了一下,我看到那个数字后面的千分位,立刻觉得有些头晕。
前人诚不我欺,二十五岁真是个糟透了的年纪。
短短说得对,我不能就这样堕落下去,我要振作起来。于是我星期一的早晨,就给那位曹总监打了电话,非常殷勤地表示除了那天我们谈过的两个产品,我们还有六个新产品要上架。
但即使它们全部上架,我估计我离账单的距离还很远。
倒是曹胖子欣然地应允了。于是我们把见面的时间又往后推迟了一个星期,这样我可能还可以多凑几个产品上架,最起码这个月的奖金可以支撑我吃几顿方便面。
然而,我还没有募集到资金,“玛莎拉蒂”的电话却打来了。
我接起来听见那个声音,全身的细胞都戒备起来,他倒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刚下飞机,你下班了吗?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我想一定是账单太长他没有办法寄给我,所以要当面交给我。
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公司楼下的时候,他的新车,一辆奔驰S600已经停在了楼下。我看着那辆车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会是让我付买这辆车的钱吧?
他一身杰尼亚站在车边,倒是很棒的一幅汽车广告画。
公司女同事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纷纷发出了惊呼声,大约只有我想发出哀号声。他看到我出来,很体贴地拉开了车门。我不太情愿地走到车边,看他说:“账单来了吗?给我就好。”
“难道你已经攒到足够的钱了吗?”
“还没有。”
“那不着急。”他抬手推我上车,自己坐上驾驶座扣紧安全带,才说,“我刚下飞机,还没有好好吃饭,你呢?”
我摇摇头。
他发动车子说:“我在餐厅定了位子,一起吧。”
车子停在北郊外的一个日本料理店门口,看门口的假山水池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个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果然他的车子一停下来,就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一脸谄媚地笑着说:“段先生,里面请。”
他将车钥匙交给那人,又关照说:“停里面一点的车位吧。虽然不算什么好车,但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免得被别人划花了。”说完还瞥了我一眼。
我也冷冷地瞥回去,奔驰S600不算好车,那我们老板天天是开拖拉机来上班的吗?
进入一个包间,他脱掉鞋子走进去,我只能紧跟着脱掉鞋子坐进矮桌内。穿和服的女服务生来斟茶,他把手边菜单递上来给我说:“喜欢吃什么自己点。”
我翻开菜单看了一眼,所有菜品后面的价钱都能闪瞎我的眼。我觉得这一顿如果我不吃回他的本钱我就不姓司徒,于是我指着菜单上最贵的几样对服务生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他在对面不紧不慢地用毛巾擦手,对我点了什么并不在意。
等到服务生把菜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抬起眉毛看了我一眼说:“看你那么瘦,胃口倒不小。”
我客气地说:“你请我吃饭,我当然要给你面子。”
他慵懒地抬了抬眼皮说:“我有说是我请吗?”
我不留神被一口芥末呛了,服务生吓了一跳,手里温酒的瓶子一下子翻倒下来。还没等我看清楚,段启杉已经伸手握住了瓶子,瓶身被稳稳地放到桌上。
“先生,对不起。”女服务生吓得低着头。
“没事。”他抬了抬手,握着酒瓶慢慢地斟满一杯清酒。我有点目瞪口呆,那酒瓶竟然一点都没有洒出来溅到他,他是学过霹雳还魂手吗?
“段先生,你还会耍把式卖艺吗?”我接过他递来的清酒,目瞪口呆地看他。
“什么?”
“你刚才……”
“本能反应吧。”他放下酒壶看我说,“怎么不吃了?听说要自己买单吓到了?反正你连喷漆的费用都付了,想来这顿饭应该也算不了什么。”
“算什么,算什么。”我忙说,“这些没吃过的菜可以退吗?”
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发财了呢。”
这个人好像不太爱笑的样子,即使嘴角上扬的时候,眼睛里也没有很明显的笑意。
我用手巾擦了擦嘴,嘟囔着:“有也被你讹光了。”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只是低着头斟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上次说的那个色狼胖总监后来怎么样了?”
“为了你的玛莎拉蒂重新喷漆,我都快要卖身给他了。”我愤怒地将杯子里的清酒一饮而尽。他端着杯子放在唇边,用升调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纤薄的唇形很美,就着白瓷的清酒杯,像是一幅精致的画卷。
“说不定你会就这样当上了总监夫人,也不错。”他垂下眼睑,放下杯子,在手里轻轻把玩。手指握住杯子的时候,形成漂亮的曲线。
“谢谢你费心。”我咬着牙说,“我对有钱人没兴趣。”
“是吗?”他戏谑地看着我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划伤我的车来接近我?”
我一口清酒喷出来,忙抹了抹嘴。
“见过自恋的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我在心里嘟囔着,喝了一口茶水才说,“你放心,我对你一百个没兴趣,我宁可找个正直的穷光蛋,也不会嫁给你们这些变态的有钱人。”
他交错起修长的手指放在下巴上,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管这顿是不是最后我买单,我都不能客气了。我埋头苦吃了半个多小时,他却只是在对面安静地喝着酒,一杯又一杯,像是在品茶,又像是在赏玩那个杯子。
忽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看了一眼,我从盘子里抬起头来,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你吃你的,我去接个电话。”说着起身走出了房间。
服务生来收盘子,我不禁问她:“他到底是谁?”
那姑娘向我腼腆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果然是高级的地方,连服务生都训练得守口如瓶,简直像是保密局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吃得很饱的时候,他终于从外面进来了。
看了一眼桌上的战况,对我说:“够了吗?不够的话再叫一点。”
我摇头说:“不用了,我吃饱了。”
他坐下来,笑了一下说:“反正是你买单,不用跟自己客气。”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去不看他。他端起那个杯子,却又放下来,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我看着他垂落的眼睫在脸颊上拉出一道光影。
他低头看了看表说:“我还有点事,走吧。”我正要从包里拿出信用卡,他抬手阻止我说,“不用了,记在我的账上,到时候我会把账单一起给你。”
我郑重地将信用卡放回包里,警告说:“不许多算钱!”
门童把他的那辆S600开到门口,刚才那名穿和服的女服务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袋,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恭恭敬敬地递给了“玛莎拉蒂”。
我忍不住看了那女服务生一眼,如果是饭后甜点,为什么他有我没有?但是那女服务生根本连眼皮子都没有朝我抬一下,只是低着头朝我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我对这个金钱至上的世界绝望了。
看见“玛莎拉蒂”坐进驾驶座,我对他说:“你喝了酒能开车吗?”
“难道你来开?”他望了我一眼说,“那恐怕就不是刮花这么简单了。”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拉紧安全带扣好。
虽然明明看他喝了很多酒,但是身上却并没有酒气,车子开起来也很稳。上了高架下桥的时候就到了公寓门口,他熄了火。我正要下车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吃那么多,不觉得撑吗?”
我愣住了,难道要我吐给他吗?
我扭头看他的时候,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罐乳酸菌饮料。
我的舌头有些打结,不知道为什么耳根子也有点红。
我平时不爱喝乳酸菌饮料,但是这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了过来。
“你刚才出去买这个了?”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没有。”他扶着方向盘说,“好像是上次人家落在车上的,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了。”
我呛了一口,急忙翻过瓶子看生产日期,却是昨天的。
“哼。”我用力拧上瓶盖,他笑了一下。
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我忽然又担心起来。刚才在餐桌上他什么都没有吃,这个时候,会不会觉得饿呢?还是说……他根本早就已经吃过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家,短短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进门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说:“快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辆S600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个有钱人呗。”
“什么样的有钱人?多有钱,比‘玛莎拉蒂’还有钱吗?”
“我怎么知道。”
“你都坐人家车回来了,居然什么都没有调查清楚,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司徒由美!”
我知道短短是个急性子,恨不得我一天就能跟有钱人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至于这个“有钱人”是谁,并不是关键。
看我蔫儿了一样地趴在沙发上,短短忽然惊呼道:“该不会是那个死胖子色狼吧?你居然为了‘玛莎拉蒂’堕落到投入死胖子色狼的怀抱?”
看来这个“有钱人”是谁,短短还是有所谓的。
那之后一个多星期,我都没有接到过“玛莎拉蒂”的电话。
倒是死胖子一直殷勤地在跟我“联络”业务,本来我应该为了账单君的神秘消失而振臂欢呼,但我知道有钱人的心性才不是我等这类穷人能猜得到的。
万一哪天他突然想起来把账单寄过来了,我会发疯的。
所以,为了账单君,我还是要继续努力。
所以,跟死胖子的约会还是要继续。
整理好产品目录,我有备而来地穿了长裤长袖套装出现在约定的餐厅里。胖子看到我这样全副武装倒是没有立刻摆脸子给我看,而是一如既往殷勤地拉开椅子,之后更加殷勤地问我:“司徒小姐,你不热吗?”
“不会啊。”我摸了一下扣紧的衬衫领口说,“我有点感冒。”
胖子脑门上的光亮了亮,算是好脾气地坐了下来。我忙打开文件夹说:“上次说的另外六件商品和需要补齐的材料我带来了,曹总监要不要先看一下?”
我翻开目录,那肥猪爪就一把覆在了我的手上。
我僵硬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想抽回手,试了几次却没有成功。
“司徒小姐,其实你也知道,产品上不上架的关键,并不是产品本身。”胖子眯着眼睛看向我,手已经顺着我的手腕爬上了我的肩膀。我正试图在不伤害他感情的情况下脱身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果上不上架不是由产品本身决定的话,那我倒很想知道是什么决定的?”
这声音搞得我浑身一个激灵,忽然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而死胖子那光亮的脑门一阵发绿,望着我身后的人脸色煞白,半天才张口结舌地喊道:“段、段先生。”
站在我身后的人一身灰色杰尼亚,右手上的百达翡丽闪耀夺目。他望着我,如同第一次在停车场见面时那样,目光慢慢地滑过我的脸孔,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难道,是由这位小姐的衣服布料的多少来决定的吗?”
胖子的脸一瞬间像是冰冻三文鱼那样通红而僵硬,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段先生,其实我是在跟司徒小姐谈关于这一季的新产品……啊,那个……这位是AC公司的产品助理司徒由美小姐。”他转向我又说,“司徒小姐,这位是集团总公司的运营总裁……”
我看着身后那一身灰色杰尼亚的“玛莎拉蒂”,他今天看起来和前两次有些不同,除了西装的款式和领带的颜色不同,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也有些不一样了。
但我知道是同一个人,他就是“玛莎拉蒂”。
他向我伸出手来,说:“段启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