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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祖

罗祖,即墨人也。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

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遗舄,心疑之。既而至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跨马而去。匿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 ! 与汝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乡人共闻于官。官笞李,李以实告。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官疑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乃驿送其于归即墨。

后石匣营有樵人入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众以为异,赍粮供之。或有识者,盖即罗也。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积数年,洞外蓬蒿成林。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杏。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益奇之。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沂水刘宗玉向子言之甚详。予笑曰:“今世诸檀越,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

【译文】

罗祖,是即墨县人。年轻时家境贫寒。他们家族应该找出一名壮丁到北部边境去防守,这样就把罗祖派去了。罗祖在边境驻守了好几年,生了一个儿子。驻防军的守备对待他非常优厚。后来这个守备升迁到陕西出任参将,想要带着罗祖一道去那里。罗祖就把妻儿托付给他的朋友李某人照料,启程西行了。从此三年没有得到机会回家。正赶上参将想要和北部边塞通信,罗祖自己向参将述说,请求让他去送信并顺便回家探望妻儿,参将同意了。

罗祖回到家里,看到妻儿没灾没病,很是高兴。但看到在床下面有男子留下的鞋,心里就疑心了。过后到李某家表示谢意。李某敬酒招待极其热情。妻子又述说李某的恩德情义,罗祖对此感激不尽。第二天对妻子说:“我要把主帅的信送出去,晚上不能回来了,请你不要等我。”出门骑上马就离开了。罗祖在离家很近的地方藏起来,等到晚上一更之后就回到家来。他听到妻子正和李某躺在一起说话,愤怒已极,打破房门。妻子和李某怕得要死,就跪着爬行乞求一死。罗祖抽出刀来,过一小会儿又把刀放进刀鞘说:“我本来认为你是很有人品的,今天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杀了你只会污秽了我的刀 ! 今天和你约定:妻子归你了,军籍中的姓名也由你充当,马匹和器械全都在这里。我走了。”于是离了家。乡亲们共同把这件事告到官府。官府痛打李某。李某把上述实际情况禀告。然而此事没有人亲眼见到,不可以做为凭据,到远近各处搜罗线索,罗祖也严密地隐姓埋名。官府怀疑李某和罗妻因为通奸而杀死了罗祖,就越发拷问李某和罗妻。过了一年,都因严刑拷问致死。于是由驿站传送罗祖的儿子回归即墨县。

此后石匣营有一个打柴人进山,看见一个道士坐在洞里,他从没有向人求助过食用。众人认为此人很奇特,就都送粮食供给他食田。有人认识出来,此道士就是罗祖。赠送给他的东西装满山洞,罗祖始终没有吃过,看他的意思好像是厌弃吵吵嚷嚷,因为这样来山洞的人就渐渐少了。又过了几年,山洞外面的蓬蒿都长成林木的样子。有人偷偷地前来窥视,而罗祖坐的地方一点都没有移动。又过了些日子,看到他出来到山间游动,可一接近他就无影无踪了。再去看看那个山洞,他的衣裳上蒙的尘土和过去一样。这就越发使人奇怪了。再过几天去看看,他的鼻涕下垂,坐在那里已经死了很久了。当地人为他建立一座庙,每年三月间,敬奉香火的人在道上连绵不断。罗祖的儿子前来,人们都称他为小罗祖,香火的收入都归他所有。现在的罗氏后人,还是每年来朝拜一次,并收取香火的费用。沂水人刘宗玉曾向我极其详细地述说了此事。我笑着说:“当今世上的诸多施主,不是为的要成圣人贤人,只是希望成为佛祖罢了。请您广泛告知人们:如果要立地成佛的话,就必须放下刀子。” zeoGHOMERZYcW083EjAMRgC0EdhclBPYxClMMFBXTQ1IYof5sTkyElgjigMjvx6b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后去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有田数亩,与苗某连陇。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啼而告诸父。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

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入城,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何干 ? ”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毋反言之也 ! ”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辨。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也 ? ”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 ? 罪恶贯盈,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铛鼎 ! ’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吾,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 ? 又因何事遣我去 ? 还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骇极,乃从二人出;人索贿,怒告曰:‘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 ? ’二人乃不复言。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矣。”

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初,崇顽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刘时在淄,为主捕隶。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此何要紧 ? 贱则售之,否则已耳。如此可笑,生来缠人!”男子因言:“今粟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取焉 ? 非敢言直,但求作阴瞎行之耳。”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遂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 ? ”刘芒然改容,呐呐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 ? 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

【译文】

本县有个姓刘的,是一个残暴似虎而装成人样的人。后来离开淄川县到沂水县居住,恶劣的习气仍然不改,乡里人都怕他又厌恶他。他有几亩田地,和一个苗姓人的田地相邻。苗姓人很勤快,田地四周多种上桃树。桃树果实刚好成熟的时候,苗姓的孩子前来攀摘桃子。姓刘的却愤怒地去驱赶,还指着桃树说是他自己所有的。孩子哭着回来告诉父亲。他父亲正感到奇怪,姓刘的已经打上门来大骂不休,并且扬言要上告官府。苗姓人笑着安慰他。可姓刘的余怒未解,愤愤而去。

当时有同乡李翠石在沂水县做典当生意,姓刘的拿着诉状进城,恰巧和他遇到。因为同乡的关系互相很熟悉,就问:“来县城干什么呀 ? ”姓刘的就把告状的事情告诉给他。李翠石笑着说:“您的声望众所周知,我本知苗姓人极为平和善良,怎么敢于诈骗呢。莫非您在说反话吧 ! ”就把那张诉状纸撕碎了,拉他进入酒馆,准备参与双方的调停之事。姓刘的却愤愤的没完没了,顺手抄来酒店的笔,再写一份状纸,藏在怀里,说好了一定要去告状。不久,苗姓人来到李翠石家,详细地讲述前因后果,于是哀求李翠石帮他解除这场官司,说道:“我是个庄稼汉,大半辈子没有见过官长。只要能够免除这场官司,几棵桃树怎么敢据为已有呢。”李翠石招呼姓刘的出来,告诉他苗姓人的退让之意。姓刘的又指天画地,大骂不止。苗姓人和颜悦色用语谦卑,一点也不敢于辨解。

这件事已经完了,又过了四五天,见到他的本村人,传说姓刘的已经死了,李翠石为之惊叹不已。另有一天外出,见到一个拄杖而来的人,和姓刘的一模一样。等到见面,李翠石殷勤问候,并且请他到家一叙。李翠石小心地问道:“日前突闻噩耗,怎么会这样虚妄呢 ? ”姓刘的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他进到村里,到了姓刘的家,备置了酒席。才说:“日前的传闻,一点没错。上次出门之后,看见来了两个人,抓我去见官府。我问他们因为什么事情抓我,只回答不知道。我自己想,几十年来在衙门出出进进,我也不是怕见官长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跟着他们二人离开,到了公堂,见到一位面朝南正坐者满面怒容地说:‘你就是刘某人吧 ? 恶贯满盈,不知改悔。又把他人之物,据为已有。像你这样的强横残暴人,早就应当下油锅受烹刑了 ! ’另有一人查看簿册说:‘这个人还做过一件好事,按说不应立即死掉。’朝南正坐者看了一下簿册,面色稍稍温和些。就说:‘暂时送他回去。’于是几十人齐声呵斥着将我轰了出来。我说:‘因为什么事情把我抓来 ? 又因为什么事情把我送走 ? 还希望您明白地告知我。’一个吏人手拿着簿册走下来,指着一条告知我。上面记载:崇祯十三年,曾用三百钱,救助一家夫妇得到团聚。那个吏人说:‘如果没有这件事,那么你今日就该死了,并按罪把你轮回转生为畜牲。’我当时害怕极了,就跟着那两个人出来。那两个人还向我索讨贿赂,我愤怒地告诉他们:‘不知道我刘某人在公门进进出出二十年,是专门勒索别人财物的,你们怎么敢向老虎要肉吃呢 ? ’那两个人才不敢再说了。送回村里,那两个人拱着手说:‘这个差使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到。’那两个人既经离去,我一进家门就苏醒过来。当时距断气已经隔了一天了。”

李翠石听了之后感到很惊奇,就顺便问一下他做那件好事的经过。当初,在崇祯十三年,农田灾害严重,人们相互吃人。其时姓刘的在淄川当捕役的班头。正好遇见一男一女哭声十分哀痛,就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难过。回答说:“夫妇聚会才一年有余,遇到当今的荒年,看来不能双双保全下来,因此而悲痛啊。”过一会儿,在油店门前又见到他们夫妻俩,似乎是在和谁争执什么。他进前追问一下。一个姓马的店主便说:“他们夫妇饿得快死了,每日向我乞讨芝麻油的残渣赖以糊口。今天又想把他老婆卖给我。我的家里已经买了十多口人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 价钱贱就买了她,不然就拉倒算了。这样的可笑,硬来纠缠人 ! ”那个丈夫于是说:“今天的粮价像珍珠一样昂贵,我自己估计没有三百钱,绝对够不了逃亡的花费。本想夫妻双双生活下去,如果卖了妻子还免不了一死,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不敢说妻子值这么多钱,只求得你们行行好积点阴德罢了 ! ”姓刘的很怜惜他俩,便问马姓店主肯于出多少钱。姓马的说:“按今天买卖妇女的行市,只值一百钱左右。”姓刘的请求店主不要少于他要的价钱,并且愿意资助其一半的价钱。姓马的坚决不同意。姓刘的一气之下,便对那个男子说:“那个像伙贪鄙猥琐不值一提,我愿意如数赠给你。如果能逃过这次饥荒,又能使夫妻保全,不是更好吗 ? ”于是打开钱袋赠给他钱。夫妻二人哭着下拜后离去。姓刘的叙述完这件事,李翠石大为赞叹不已。

姓刘的从此立即变了以前的恶劣行为,如今已经七十岁了还很健壮。去年,李翠石前往周村,正好遇到姓刘的和人争吵,众人围着劝说也不听。李翠石笑着大叫一声:“你又想干控告桃树那件事吗 ? ”姓刘的突然面目改色,呐呐连声,抄起手就走开了。异史氏说:“李翠石兄弟二人,都是家资富有的人。然而翠石更忠厚恭谨,喜欢做好事,从来不以富有自豪,那真是一位诚恳忠厚的君子啊 ! 看一下他的解除纠纷劝人行善的行为,其一生的经历就可知道了。古人说:‘富有的人都是不讲仁义的。’我不知道李翠石是先行仁义而后富有的人呢 ? 还是先富有了而后行仁义的人呢 ? EovXOMHq9/CdOfBxuixESVg2R2IdRyyv4tIVMOUG5o7jR+MNyxqosBYfaTlOjA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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