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瓷不是我个人投资创办的企业。在最初就职的公司里,因与上司意见不合,我辞职离开了公司。当时,出现了信任我、愿意出钱帮我创办公司的人,还有同样信任我并愿意跟随我一起创业的7位同人。正因为是心心相连的伙伴共同创业,所以从一开始,就形成了注重心心相印的人际关系的企业氛围。
如果我很有钱,可以有充裕的资金创办企业、雇用员工,那么,企业的形态、我与员工的关系可能将大不相同吧。但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人、财、物等经营资源一无所有,从零开始创业,所以,除了重视与员工相互之间在心灵上的纽带,贯彻以心为本的经营之外,别无他法。
我于1955年毕业于鹿儿岛大学工学部应用化学专业,作为技术员就职于松风工业公司。这是京都一家生产高压输电线用的绝缘瓷瓶的企业。所谓瓷瓶,是为了保证电线绝缘而安装在电线杆上的器具,它主要由陶瓷材料制成。松风工业公司成立于1917年,一直是高压瓷瓶领域的传统老资格企业之一。我被分配在研究科,从事新型精密陶瓷(NEW CERAMIC)的研究开发工作。
在这里,我想说明一下CERAMIC这个词。
CERAMIC源于希腊语。土制的兽角状容器称为KERAMION,而制作这种容器的技术称为KERAMEIA。据说,德语中的KERAMIK、英语中的CERAMICS就是由这些词派生而来。
CERAMIC的定义,按照字典上的解释是指:“无机材料,在制造过程中受过高温处理的东西。”按照这一定义,不仅陶瓷,玻璃、水泥、砖瓦、搪瓷等都在这范畴之内。而我们使用CERAMIC这个词时含义较为狭窄。
当时,性能优越、尺寸精度很高的陶瓷材料被称为特殊陶瓷。但是,我们做的东西与传统的瓷瓶不同,材料不用天然的黏土,而使用人工合成的、纯度很高的材料,我把这种特殊陶瓷叫作NEW CERAMIC(新型精密陶瓷)。
话说回来,我进松风工业公司后才知道,当时公司亏本经营,在金融机构的援助下才得以勉强维持,工资经常拖欠。公司和自己的将来前景不甚明了。
当与我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相继辞职后,我也对这家公司失望透顶,就和剩下的一名同事一起去报考自卫队干部候补生。虽然通过了考试,但办入队手续要用的户籍誊本老家没寄来,再加上哥哥的强烈反对,我最终只能留在了公司。
已经没有退路了。此时我下了决心。我知道不管工作环境多么恶劣,除了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公司里开辟自己的命运之外,别无出路。于是我改变心态,全身心投入了研究开发。
这样一来,一切变得很有意思,研究开发工作开始出现成果。因为受到大家的表彰,我就更来劲,工作更投入,上司和前辈更加夸奖我,我干劲倍增,废寝忘食。这样,我就进入了良性循环的轨道。
1956年年初,我开发出一种新型精密陶瓷材料“镁橄榄石”。应用这一新材料,我成功研制出了专供松下电子工业(现在的Panasonic)的电视机显像管用的U形绝缘零件。当时,生产这种产品很困难,只有荷兰的飞利浦公司才能批量生产。
那时日本正赶上电视机热销,U形绝缘零件的需求很高,亟待批量生产。该产品的生产也由我负责。我设计并引进电隧道窑这一生产设备,全面投入了(当时被称为特殊瓷器的)新型精密陶瓷的研发和生产。
虽然公司财政赤字,正待重建,但生产U形绝缘件的“特磁科”(已从研究部门独立出来)却是例外,是唯一的盈利部门。因此公司同意特磁科增加人手,但我不赞成在公司内部调拨。原因是公司一直亏损,经常拖欠工资,这造成了员工对工作缺乏责任心,其他部门有许多人一心只想多赚加班费。
如果这些人转入我们部门,在明确目标下拼命努力的职场氛围和团结奋斗的局面就会分崩离析。当时我只是一名普通员工,但已经有了这种思考。我亲自前往位于京都七条的职业介绍所,挑选录用品格好的人。
这种做法在亏损企业能得到认可,是因为我们特磁科的业绩非常突出。
供给松下电子工业的产品逐渐增加,每月的订单达到两三万个,但生产还是经常跟不上。因此,部门全体员工废寝忘食,努力增产,500个、1000个……当天生产当天交货。
正在这时,由于在春季要求加薪的交涉中,松风工业公司劳资关系破裂,工会举行罢工。但我考虑到客户正焦急地等待产品,不能给客户带来损失。从这一责任感出发,我决定不参与罢工。我们部门的全体员工都封闭在车间,把锅碗瓢盆都搬了进来。吃饭也在车间就地解决。工会罢工期间,向松下电子工业供应的U形绝缘件的生产没有中断。工会成员封锁期间,为将产品运出工场,我们想方设法让女研究员把产品偷偷带出去,只盼着别给客户添乱。
这里说一段后话,在1997年《京都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稿,是当时与我们对抗的原松风工业工会委员长给我写的信。
文稿开头写道,“拜启!京瓷会长稻盛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文中介绍了在没有任何加班补贴的情况下,我为开发新产品彻夜工作的情况以及我辞职时的相关趣闻。最后,文章的结束语是:“希望您为社会吹入新风”。
我也以回信的形式向该报社投去一稿,表达对他的谢意。40年时光匆匆,能与当时针锋相对的工会委员长通过书信重温旧交,我着实感到欣喜。
当时我27岁,虽然职务不过是特瓷科主任,但新型精密陶瓷的研发已成为公司工作的中心,另外,我开发的产品,包括生产、销售,都由我负责,不管分内分外,所有有关的工作,我都全力以赴。
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我们又接受了日立制作要求开发陶瓷真空管的委托。我以自己研制的材料镁橄榄石为基础,认真研制,但结果总不理想,做不出令人满意的东西。
正在这时,刚从别处突然跳槽来公司的技术部长,尽管对以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却粗暴地说:“你们干到这儿撒手吧,下面的研发由我来安排!”听到这话,我当即表示辞职,决定离开松风工业公司,随即递交了辞职信。虽然后来公司尽力挽留我,但我仍坚决辞职。我们全身心投入开发研究,而作为上司,居然使用蔑视性的言语,我对此无法容忍。
那时,我曾考虑去海外一试自己的技术,那是我老早就有的梦想。然而,曾经同甘共苦的下属与后辈们却说“我们和你一起辞职”。不仅如此,连前辈和上司也说“我们想跟你干”。
于是,我们汇聚一堂,决定建立自己的新公司,并 一起誓言:“为了全员的幸福,为世人、为社会,齐心协力,同甘共苦,共同奋斗!” 大家还按上血印以明志。虽然多少带点过去时代的痕迹,但体现了我们当时很高的志向。
当时大家说,“如果事业进展不顺,就算打工,也要支持你把精密陶瓷的研究进行下去”。那情景即使今天回忆起来,依然让我欣喜,让我感动感慨。
虽说要成立公司,我们自己却没有资金。在筹划新公司各项事宜时,首先得东奔西走,寻找赞助者。
青山政次是我在松风工业公司时的上司,和我同时辞职,一起参与新公司的创建。青山有两位京都大学工学部电器工学专业的同届同学——西枝一江和交川有。
西枝最初是专利代理人。当时京都有家公司叫宫木电机,生产电器开关与配电盘,西枝是这家公司的专务董事。交川出身是专利局,在宫木电机担任常务董事。青山与他们二人商量后,他们俩先与我见面,听取我的构想。然后他们又说服了宫木电机的社长宫木男也,最终这三人成为我的公司的主要出资人。
那时我没有经营业绩,对将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西枝先生却对我说:“我感觉你很有特长,能成大器,而且你有自己的哲学,我出资是因为看中了你这一点。”
西枝先生还教导我:“不要做金钱的俘虏。员工应该成为公司的主人。”当时,我没有资金,也不懂股份的含义,他们却让我以技术作股的形式出资,让我从一开始就持有公司的股份,就是让我作为持股经营者,走上经营企业之路。
另外,根据西枝先生的意见,新公司不是宫木电机的子公司,而是一家独立的公司。据说,西枝先生曾向宫木董事长强调:“我们把赌注压在了稻盛这个青年身上,能否成功是个未知数。或许连出资的钱都收不回来,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如此看重、厚待一个年仅27岁的青年,我从心底感激西枝先生的深情厚谊。这样,出资方与我们创业成员心心相连,成为公司创立的基础。因此,京瓷的企业文化很自然地扎根在了人与人心意相通的基盘之中。
这样,以西枝先生为首,支持我的同仁们出资300万日元,再加上出资人的努力,从京都银行贷款1000万日元,合计共1300万日元,从设备投资到流动资金,决定了各项投入比例,新公司开始运营。
创业时,公司录用了20名初中毕业的新员工,但刚进公司,就有新员工表示不满,他们说:“之前真不知道是个刚刚成立的小公司。”
说起来,我们当时招聘员工时,用的是“京都陶瓷公司”的名义,但因为没有体面的办公室,就借了宫木电机漂亮的办公室当作面试场所,所以这些初中刚毕业的年轻人以为面试的地方就是京都陶瓷公司。但进公司一看,发现作业场所实际上是租用宫木电机原来的仓库,是木结构的老房子。所以,他们一进公司就牢骚满腹:“怎么会是这么蹩脚的小公司!”
凝聚人心的过程真让我煞费苦心。为此,我不断认真思考“经营企业最可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年纪轻轻、技术出身的我,必须承担起经营者的责任。而经营企业责任之重大,让我常常夜不能寐。
烦恼之余,我得出一个结论:“人心”是最重要的。纵观历史,凭借人心成就伟业的事例不胜枚举。比如,美国的独立和日本的明治维新,其成功都是靠那些赤手空拳的人们的志向和团结之心。而由于人心涣散,最终招致组织或集团崩溃的事例,我们也听说过不少。
如果说最容易动摇、最难把握的是人心,那么,一旦相互信赖、心心相连,最坚牢、最可靠的还是人心。
前面已经提到,京瓷创立之初,资金、土地、设备这些企业经营所必需的资源我们一无所有。当然,公司信用和公司知名度也没有。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中,京瓷想要生存发展,只有结成相互信赖的伙伴,依靠心与心的纽带。我考虑, 首先自己要充分信任员工,在此基础上争取大家对我的信任。
企业经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这个以心为本的、与员工之间的伙伴关系。让我再次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并迫使我重新审视企业经营目的的,是下面的事儿。
1960年,也就是公司成立后第2年,公司招收了约10名高中毕业的新员工。他们工作了1年多,“基本上能够胜任了”,当我有这种感觉时,这些员工却手持一张联名状,来跟我进行团体交涉。
这张状纸上罗列着“连续几年每年最低加薪多少,奖金多少”,要求保证他们的收入待遇。
招聘面试时,我就和他们说过:“公司能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拼命努力,把公司做好。你们愿意到这样的公司来试试吗?”他们是了解情况后才进来的,但才工作1年,就急忙向公司提出加薪要求,说:“如果不提供这样的保证,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刚刚成立的公司缺乏人才,招入公司后马上把他们分配到生产现场,经过一年的锤炼,这些人都已成为活跃在各部门的生力军。说实话,他们辞职对公司十分不利。但是,如果他们非要坚持自己的要求也没有办法。“大不了回到创业时点,重头再来吧!”,我心一横,答复他们说“不能接受你们的条件”。
公司成立刚两年,对于公司的前途,连我自己都没有确凿的把握。对于将来的描绘,也只能是“只要拼命干的话,总能有所成就吧”这种程度。这种情况下,为了留住他们,随口答应:“现在承诺你们的劳动条件”,那就是谎话。我无法对缺乏自信、难以预料的事情做出保证。
他们见在公司中谈不拢,又去我家里,一直谈到深夜,他们还是固执己见,只好明天再谈。
到了第2天,他们仍然不肯接受我的意见,说:“资本家、经营者总是说得好听,用甜言蜜语来欺骗劳动者。”对此,我说了下面一段话。
“是欺骗或不是欺骗,无论我怎么说也无法证明。身为经营者,只要自己得利就好,这种想法我半点都没有。我想让企业成为大家由衷认同的好公司。这是谎言还是真话,你们姑且就当受一回骗,跟着我试试如何?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公司做好。若是我经营企业不负责任,或者发生只顾我私欲的事,那时你们杀了我也行!”
谈了三天三夜,我彻底地推心置腹。最终,他们收回了要求,留在了公司,工作比之前更加卖力了。
这件事成为契机,让我意识到了企业经营最根本的原则。
那之前,技术员出身的我,成立公司的动机就是“希望让自己的技术问世”,对公司的未来,也仅是想到“只要忘我工作,吃饭问题总能解决吧”这样的程度。
家里兄弟姐妹七人,我排行第二,照顾鹿儿岛老家的父母弟妹我责无旁贷,然而我连这点也做得很少,又怎么能保证刚录用的员工们的未来呢?
经营者自己都不知明天会怎样。尽管如此,员工们却期待着连续多少年都要不断改善待遇,要求公司对他们,包括对他们的家人的未来做出保证。通过这次事件,我第一次了解到员工们的这种心愿。
那时,我深切感受到“自己干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傻事儿”。此时,我才第一次发觉: 经营企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是要维护员工及其家庭的生活,不仅是现在,还包括将来”。
我从这次经验中吸取的教训就是:所谓经营,就是经营者倾注全部力量,为员工的幸福殚精竭虑;公司必须树立远离经营者私心的大义。
正是那时,我将“追求全体员工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幸福”写在经营理念之首。同时为了尽到作为社会成员的责任,又加上“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做出贡献”这一条,以此作为京瓷的经营理念。
从那时起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我相信,遵循这一经营理念,贯彻了以心为本的经营,才带来了今天京瓷的繁荣。
也许在外界看来,京瓷的飞速成长和高收益实质是源于技术开发能力。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回顾过去,我认为,京瓷最大的优势在于,在创业的时候,就依靠心灵相通的同伴之间结成的牢固纽带,尔后又一直把公司员工间的伙伴关系作为企业经营的根基。因此,京瓷能够在企业内部构建起强有力的人际关系。通过发挥集团的合力,京瓷取得了仅凭单个成员的潜力无法获得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