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春天,我父母到巴黎旅游,并作短暂停留,我们这些孩子留在布达佩斯。按惯例,我父亲一到巴黎,马上就去看望了他的老朋友亚历山大,他是巴黎商品交易所的经纪人。亚历山大先生向我父母问起了孩子的情况。当谈到我时,我父亲对他说,小儿子安德烈正在学习哲学和艺术史。亚历山大吃惊地问:“什么?为什么?他想成为诗人吗?把他送到巴黎我这儿来,那样他会学得更多。我还给你个建议,”他继续说,“你应该在法郎下跌时投机。”第一个建议非常妙,第二个建议就不怎么样了。
对法郎进行投机的想法不是亚历山大自己想出来的,这次投机的幕后操纵者是弗里茨·曼海姆博士和卡米洛·卡斯蒂希里奥尼。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马克狂跌,许多人借此投机,赚了一大笔钱。曼海姆就是这些交易所幸运儿中的一员。他生于斯图加特,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儿子,1914年以前他还在巴黎的一家对俄贸易公司学习银行交易。战争爆发后他回到德国,进入帝国银行。战争结束后他被派往阿姆斯特丹(那时它是中立国最重要的金融市场),负责外汇市场上的帝国马克业务,因为他是国际银行交易的专家。在马克贬值的年代,他的任务是用他熟练的外汇交易技巧保卫帝国马克。他在阿姆斯特丹发展得很好,取得了很大成就。帝国马克贬得一文不值时,他为自己聚敛了很多财富,当然帝国马克的崩溃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但他从中获利了。
我听过一些他的轶事,其中大部分是阿姆斯特丹道伦酒店的礼宾部主管讲给我听的。他就像普鲁士的军官那样戴着一副单片眼镜,显得十分高贵。
几年之后,曼海姆用他挣来的几百万块钱在荷兰设立了柏林门德尔松公司的分公司。此外他还成为法国和比利时政府的银行家。那时他作为阿姆斯特丹金融界的无冕之王,给我这个年轻的新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当时我还不能预计他悲惨的结局: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就死去了,两天之后他的银行被迫宣布破产。这是那个时代最大的一例破产。
对法郎进行投机的还有他的合作伙伴卡米洛·卡斯蒂希里奥尼。他是一位犹太教传道士的儿子,并且是奥地利通货膨胀时期的最大受益者。1914年之前他担任一家轮胎厂的推销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认为货币极可能贬值,并充分利用了这次机会。他在奥地利贷款买了许多贵重物品,不管价格多高,也不管是些什么商品,之后他用那些贬值了的货币偿还了债务。
一段时间里他成了维也纳的传奇式人物,每个人都知道他。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22年,我们像往常一样去维也纳郊区避暑。那时,当卡斯蒂希里奥尼出现在南站附近大酒店的大堂或餐厅时,人们都凑到一块,敬畏地指指点点:“那位就是卡斯蒂希里奥尼。”他就像放荡不羁的浮士德似的,住在尤根王子大街的豪宅里——正好在罗斯柴尔德豪宅旁边的拐角处。此外,他还是一个艺术倡导者,一个出色的油画收藏家,还资助了萨尔茨堡的艺术节的开幕式。在约瑟夫城邦剧院——这座至今都是著名的德语剧院重新开幕时,马克斯·赖因哈特登上舞台,他不但向观众鞠躬,还向卡斯蒂希里奥尼的包厢鞠躬,就像古代人们尊敬有权势的侯爵那样尊敬他。
虽然有许多成就,就像在投机中经常发生的一样,卡米洛·卡斯蒂希里奥尼最终还是黯然地退出了舞台。由于一次不幸的投机,他和上百名投机者、外汇投机者都破产了。他与朋友曼海姆博士共同参与但失败了的对法郎的投机,加速了他的破产。
这次失败的“法郎之战”给外汇投机留下了一段特别有趣的历史,它在法国被称作“马恩河战役”或是“马恩河奇迹”(真实的“马恩河战役”正好也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开始时发生。总参谋部动员了巴黎所有的出租车,往马恩河附近的战场运送士兵。这场战役成功的开端也许对战争的进程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卡米洛·卡斯蒂希里奥尼的同事耐尔肯博士在几年前向我解释了这次投机计划是如何诞生的。1924年2月曼海姆博士去维也纳拜访卡斯蒂希里奥尼,他向曼海姆建议:“我们做笔法郎生意吧!这是一件绝对保险的事。马克和克朗的历史会在法郎身上重演。战争过去了,法国虽然赢了,但也流尽了血。虽然这个国家拥有黄金,但经济已经不行了,法郎将无法保值,我们动手吧,卖空1亿法郎!我还能再投资1亿法郎,并能把偿还期限推迟一年。”
虽然曼海姆博士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建议,并与卡斯蒂希里奥尼击掌为誓。还有来自阿姆斯特丹、瑞士、维也纳和其他地方的银行家与投机者加入了这个卡斯蒂希里奥尼–曼海姆联盟。一个辛迪加形成了,它想利用法郎的贬值来投机,并极力推动这一贬值。
人们在6个月内疯狂抛售了数百万法郎。在巴塞尔、阿姆斯特丹、热那亚、马德里、纽约、伦敦,人们尽可能地抛售法郎,并在巴黎交易所以期货形式买入美元和英镑以及其他外国股票(金矿、国际石油股票以及其他股票),同时他们还在新闻界大量散布法郎危机的消息。连法国公众也因害怕他们的积蓄打水漂而购买了外国有价证券。这加速了法国资本外流,又使法郎的行情雪上加霜,所有这一切就像连锁反应。法郎下跌了,强化了人们的悲观情绪,悲观情绪反过来又促使人们卖出法郎。在短短几个月内,巴塞尔的法郎从每单位30瑞士生丁降到每单位20瑞士生丁。法郎危机的消息迅速传播,特别是在维也纳,人们注意到维也纳的银行家(从大机构到小“赌场”)都在鼓励大家对法郎投机。整个维也纳的公众都抓牢了令人羡慕的卡斯蒂希里奥尼伸出的拖缆,吊在了上面。商人、企业家、每个有点投机兴趣的人都想插上一手。维也纳交易所几个月前就已经跌到了谷底。对“投机人”来说,只有“做空法郎”才是最热门的建议,每个人都想分享一份收益。这是最纯粹的投机狂欢。甚至法兰克福、布拉格、布达佩斯也被传染了。尽管这儿有经济危机,那儿也有经济危机,但是但凡还有点钱的人都投身于这次绝对保险的游戏。在这些城市里,参与这项游戏的人都还记得他们自己的货币贬值时的情形。
参与这场游戏的手段也有不同方式。前面已说过,游戏主要是以期货方式卖出法郎。在维也纳交易所甚至出现了正规的法国法郎外汇交易(虽然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交易额高达上亿。人们贷款购买一切法国商品,包括足够喝好几年的香槟葡萄酒,以前没人舍得买的高档豪华轿车……我的一个朋友买下了一整座瓷器厂,尽管他对瓷器一窍不通。但这还没什么,主要问题是,人们是用贷款来买这些东西的。
巴黎商品期货交易所的投机也是如此猖獗。天然橡胶、油菜籽、小麦、糖都成了购买对象。人们确信,随着法郎暴跌,这些商品都会升值(就连我父亲也在他的朋友亚历山大先生的建议下在期货市场上购买了糖)。
实际上这些购买都不是商品交易,它们只是纯粹的外汇投机,就像20世纪70年代美国商品交易所对美元的投机。利率尽管已经很高,而且还继续攀升,但是人们并不在乎,因为他们确信会有丰厚的回报。巴黎的法兰西银行和法国的政治家们对此大为吃惊,为了保卫本国的货币,他们和投机行为展开了斗争。巴黎的美元一路飙升,从战前5法郎兑换1美元上升到15~20法郎兑换1美元,最后到1926年3月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位——28法郎兑换1美元。于是法国政府最终决定,委托拉扎德投资银行(今天仍是巴黎最大的私人银行),在外汇市场上对法郎进行干预。这家公司接受了委托,并在所有市场买下了被抛售的法郎。接下来,纽约摩根银行决定向法兰西银行提供1亿美元贷款(按今天的价值算为20亿美元),用于干预外汇市场。消息一传出,投机者吹起的大泡泡立即就爆破了,在法郎投机者中引发了恐慌,市场在半小时内逆转,全世界突然都想购买法郎。从巴塞尔、阿姆斯特丹、热那亚、维也纳等城市纷纷发出买入法郎的指令,其数额高达上百万。各个公司里接收订单的电话和职员都不够用了。这是一场逆转的风暴。短短几天时间里,在巴黎1美元从大约28法郎降到8法郎。法国货币获救了。这就是著名的“马恩河战役”,法国在金融市场上打赢的一场战役。
对其他人来说,比如维也纳人,这就是所谓的“法郎危机”,虽然不是法郎的危机,但是却是他们自己破产的危机。整个维也纳和布拉格都破产了,甚至连那些坐着软垫的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也遭受了惨重损失。他们中的一些人陷入了极度困难的境地。因为他们借入的法郎(不管是用来做外汇交易还是用来买葡萄酒、高档用品、豪华汽车或者瓷器厂)现在必须偿还两倍的钱,上百家公司、许多进口商、银行家经纪人必须把他们的收支平衡表先冻结,因为他们的顾客也损失了上千元,超过了投机所获得的价差收益。
这些人中最大的输家当然是卡米洛·卡斯蒂希里奥尼,这次失败使他的事业跌到了低谷。他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在维也纳,人们不久就不再谈论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又在意大利出现过,但已不像以前那么有影响力了。
我父亲也蒙受了损失,当然没有曼海姆或卡斯蒂希里奥尼那么惨重。把我送到巴黎的这个建议,大大弥补了第二个建议造成的损失。我在那儿接受的教育以及后来学到的知识,让我能够赡养父母在瑞士安度晚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们所有的财产都化为泡影。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以前的外汇市场是多么跌宕起伏。
我自己也在外汇上做过无数次投机。当还存在外汇计划经济、外汇管制、禁止买卖外汇时,外汇市场更有利可图。精明且有想象力的人,能在多种货币之间套利赚钱。
今天,外汇市场成了大玩家的游戏场。我强调“游戏”场,是因为银行、保险公司和保险基金已把外汇市场变成了一个赌场。除此之外,货币的币种越来越少。引入欧元后,在法郎和德国马克之间的投机一去不复返了——当然前提是欧元能坚持住。
原则上,小投机者只有少量资金可做期货交易。购买相当数量的外国货币,必须得和相关的国家有特殊的联系,也许今天在非洲和东欧的小国还存在有利可图的机会,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那些利用大量货币进行投机的人,得和成千上万的大小投机分子和投机者博弈。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在相同的时间获得相同的信息,如果某一统计数据比预想的好,大家都跑到这一边;如果这一数据比预想的差,大家就会跑到另一边。在一种货币的真实价值和它的交易价之间找差价越来越困难了,即使有,也没多大用处。短期投机使一种货币找回它的真实价值可能需要几年。我就认为,15年来美元一直被低估了。
此外每个投机者必须清楚,在外汇投机中,看涨与看跌是相对的。必须得有人赔钱,才会有人赚到这部分钱,这与股票完全不同。如果交易所行情就像过去10年那样长期上涨,那么每个分散了其风险的股票持有者都会赚钱。只有做空头投机的人才会赔钱,但他们的数量与所有的股票持有者相比,真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