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是闷热和死静。太阳因为白天的工作,显得通红而疲倦了,当未落以前,暂时在远处的冈头休息。光滑的水面,几乎全映出它炽烈的面貌来。垂在池上的山毛榉树的叶子,趁着平静,在镜中留神地端相着自己。孤寂的苍鹭,那用一足站在睡莲的阔叶之间的,也忘却了它曾经出去捉过虾蟆,只沉在遐想中凝视着前面。
这时约翰来到草地上了,为的是看看云彩的洞府。扑通,扑通!虾蟆从岸上跳下去了。水镜起了波纹,太阳的象裂成宽阔的绦带,山毛榉树的叶子也不高兴地颤动,因为他的观察还没有完。
山毛榉树的露出的根上系着一只旧的、小小的船。约翰自己上去坐,是被严厉地禁止的。唉!今晚的诱惑是多么强呵!云彩已经造成一个很大的门,太阳一定是要到那后面去安息。辉煌的小云排列成行,像一队全甲的卫士。水面也发出光闪,红的火星在芦苇间飞射,箭也似的。
约翰慢慢地从山毛榉树的根上解开船缆来。浮到那里去,那光怪陆离的中间!普烈斯多当它的主人还未准备之先,已经跳上船去了,芦苇的干子便分头弯曲,将他们俩徐徐赶出,到那用了它最末的光照射着他们的夕阳那里去。
约翰倚在前舱,观览那光的洞府的深处——“翅子!”他想,“现在,翅子,往那边去!”——太阳消失了。云彩还在发光。东方的天作深蓝色。柳树沿着岸站立成行。它们不动地将那狭的、白色的叶子伸在空气里。这垂着,由暗色的后面的衬托,如同华美的浅绿的花边。
静着!这是什么呢?水面上像是起了一个吹动——像是将水劈成一道深沟的微风的一触。这是来自沙冈,来自云的洞府的。
当约翰四顾的时候,船沿上坐着一个大的蓝色的水蜻蜓。这么大的一个是他向来没有见过的。它安静地坐着,但它的翅子抖成一个大的圈。这在约翰,似乎它的翅子的尖端形成了一枚发光的戒指。
“这是一个蛾儿罢,”他想,“这是很少见的。”
指环只是增大起来,它的翅子又抖得这样快,至使约翰只能看见一片雾。而且慢慢地觉得它,仿佛从雾中亮出两个漆黑的眼睛来,并且一个娇小的、苗条的身躯,穿着浅蓝的衣裳,坐在大蜻蜓的处所。白的旋花的冠戴在金黄的头发上,肩旁还垂着透明的翅子,肥皂泡似的千色地发光。约翰战栗了。这是一个奇迹!
“你要做我的朋友么?”他低声说。
对生客讲话,这虽是一种异样的仪节,但此地一切是全不寻常的。他又觉得,似乎这陌生的蓝东西在他是早就熟识的了。
“是的,约翰!”他这样地听到,那声音如芦苇在晚风中作响,或是淅沥地洒在树林的叶上的雨声。
“我怎样称呼你呢?”约翰问道。
“我生在一朵旋花的花托里,叫我旋儿罢!”
旋儿微笑着,并且很相信地看着约翰的眼睛,致使他心情觉得异样地安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儿说,“我就生在这处所,从月亮的最初的光线和太阳的最末的。人说,太阳是女性的,但他并不是,他是我的父亲!”
约翰便慨诺,明天在学校里去说太阳是男性的。
“看哪!母亲的圆圆的白的脸已经出来了。——谢天,母亲!唉!不,她怎么又晦暗了呢!”
旋儿指着东方。在灰色的天际,在柳树的暗黑地垂在晴明的空中的尖叶之后,月亮大而灿烂地上升,并且装着一副很不高兴的脸。
“唉,唉,母亲!——这不要紧。我能够相信他!”
那美丽的东西高兴地颤动着翅子,还用他捏在手里的燕子花来打约翰,轻轻地在面庞上。
“我到你这里来,在她是不以为然的。你是第一个。但我相信你,约翰。你永不可在谁的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或者讲说我。你允许么?”
“可以,旋儿。”约翰说。这一切于他还很生疏。他感到莫可名言的幸福,然而怕,他的幸福是笑话。他做梦么?靠近他在船沿上躺着普烈斯多,安静地睡着。他的小狗的温暖的呼吸使他宁帖。蚊虻们盘旋水面上,并且在菩提树空气中跳舞,也如平日一般。周围的一切都这样清楚而且分明。这应该是真实的。他又总觉得旋儿的深信的眼光,怎样地停留在他这里。于是那腴润的声音又发响了:
“我时常在这里看见你,约翰。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么?——我大抵坐在池的沙地上,繁密的水草之间,而且仰视你,当你为了喝水或者来看水甲虫和鲵鱼,在水上弯腰的时候。然而你永是看不见我。我也往往从茂密的芦苇中窥见你。我是常在那里的。天一热,我总在那里睡觉,在一个空的鸟巢中。是呵,这是很柔软的。”
旋儿高兴地在船沿上摇晃,还用他的花去扑飞蚊。
“现在我要和你作一个小聚会。你平常的生活是这么简单。我们要做好朋友,我还要讲给你许多事,比学校教师给你捆上去的好得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好得远远的来源,比书本子好得远。你倘若不信我,我就教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我要携带你。”
“阿,旋儿,爱的旋儿!你能带我往那里去么?”约翰嚷着,一面指着那边,是落日的紫光正在黄金的云门里放光的处所。——这华美的巨象已经怕要散作苍黄的烟雾了。但从最深处,总还是冲出淡红的光来。
旋儿凝视着那光,那将他美丽的脸和他的金黄的头发镀上金色的,并且慢慢地摇头。
“现在不!现在不,约翰。你不可立刻要求得太多。我自己就从来没有到过父亲那里哩。”
“我是总在我的父亲那里的。”约翰说。
“不!那不是你的父亲。我们是弟兄,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但你的母亲是地,我们因此就很各别了。你又生在一个家庭里,在人类中,而我是在一朵旋花的花托上。这自然是好得多。然而我们仍然能够很谅解。”
于是旋儿轻轻一跳,到了在轻装之下毫不摇动的船的那边,一吻约翰的额。
但这于约翰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时,似乎周围一切完全改变了。他觉得,这时他看得一切都更好、更分明。他看见,月亮现在怎样更加友爱地向他看;他又看见,睡莲怎样地有着面目,这都在诧异地沉思地观察他。现在他顿然懂得,蚊虻们为什么这样欢乐地上下跳舞,总是互相环绕,高高低低,直到它们用它们的长腿触着水面。他于此早就仔细地思量过,但这时却自然懂得了。
他又听得,芦苇絮语些什么,岸边的树木如何低声叹息,说是太阳下去了。
“阿,旋儿!我感谢你,这确是可观。是的,我们将要很了解了。”
“将你的手交给我。”旋儿说,一面展开彩色的翅子来。他于是拉着船里的约翰,经过了在月光下发亮的水蔷薇的叶子,走到水上去。
处处有一匹虾蟆坐在叶子上。但这时它已不像约翰来的时候似的跳下水去了。它只向他略略鞠躬,并且说:“阁阁!”约翰也用了同等的鞠躬,回报这敬礼。他毫不愿意显出一点傲慢来。
于是他们到了芦苇旁——这很广阔,他们还未到岸的时候,全船就隐没在那里面了。但约翰却紧牵着他的同伴,他们就从高大的干子之间爬到陆地上。
约翰很明白,他变为很小而轻了,然而这大概不过是想象。他能够在一枝芦干上爬上去,他却是未曾想到的。
“留神罢,”旋儿说,“你就要看见好看的事了。”
他们在偶然透过几条明亮的月光的、昏暗的丛莽之下,穿着丰草前行。
“你晚上曾在冈子上听到过蟋蟀么,约翰?是不是呢,它们像是在合奏,而你总不能听出,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唔,它们唱,并非为了快乐,你所听到的那声音,是来自蟋蟀学校的,成百的蟋蟀们就在那里练习它们的功课。静静的罢,我们就要到了。”
嘶尔尔!嘶尔尔!
丛莽露出光来了,当旋儿用花推开草茎的时候,约翰看见一片明亮的、开阔的地面,小蟋蟀们就在那里做着那些事,在薄的、狭的冈草上练习它们的功课。
嘶尔尔!嘶尔尔!
一个大的,肥胖的蟋蟀是教员,监视着学课。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它跳过去,总是一跳就到,又一跳回到原地方。有谁跳错了,便该站在地菌上受罚。
“好好地听着罢,约翰!你也许能在这里学一点。”旋儿说。
蟋蟀怎样地回答,约翰很懂得。但那和教员在学校里的讲说,是全不相同的。最先是地理。它们不知道世界的各部分。它们只要熟悉二十六个沙冈和两个池。凡有较远的,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一点点。那教师说,凡讲起这些的,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这回轮到植物学了。它们于此都学得不错,并且分给了许多奖赏:各样长的、特别嫩的、脆的草干子。但约翰最为惊奇的是动物学。动物被区分为跳的、飞的和爬的。蟋蟀能够跳和飞,就站在最高位,其次是虾蟆。鸟类被它们用了种种愤激的表示,说成最大的祸害和危险。最末也讲到人类。那是一种大的、无用而有害的动物,是站在进化的很低的阶级上的,因为这既不能跳,也不能飞,但幸而还少见。一个小蟋蟀,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误将人类数在无害的动物里面了,就得了草干子的三下责打。
约翰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等事!
教师忽然高呼道:“静着!练跳!”
一切蟋蟀们便立刻停了学习,很敏捷很勤快地翻起筋斗来。胖教员带领着。
这是很滑稽的美观,致使约翰愉快得拍手。它们一听到,全校便骤然在冈上迸散,草地上也即成了死静了。
“唉,这是你呀,约翰!你举动不要这么粗蛮!大家会看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
“我很难过,下回我要好好地留心,但那也实在太滑稽了。”
“滑稽的还多哩。”旋儿说。
他们经过草地,就从那一边走到冈上。呸!这是厚的沙土里面的工作!——但待到约翰抓住旋儿的透明的蓝衣,他便轻易地、迅速地飞上去了。冈头的中途是一匹野兔的窠。在那里住家的兔子,用头和爪躺在洞口,以享受这佳美的夜气。冈蔷薇还在蓓蕾,而它那细腻的、娇柔的香气,是混和着生在冈上的麝香草的花香。
约翰常看见野兔躲进它的洞里去,一面就自己问:“那里面是什么情形呢?能有多少聚在那里呢?它们不担心么?”
待到他听见他的同伴在问野兔,是否可以参观一回洞穴,他就非常高兴了。
“在我是可以的,”那兔说,“但适值不凑巧,我今晚正把我的洞穴交出,去开一个慈善事业的典礼了,因此在自己的家里便并不是主人。”
“哦,哦,是出了不幸的事么?”
“唉,是呵!”野兔伤感地说,“一个大大的打击,我们要几年痛不完。从这里一千跳之外,造起一所人类的住所来了。这么大,这么大!——人们便搬到那里去了,带着狗。我家的七个分子,就在那里被祸,而无家可归的还有三倍之多。于老鼠这一伙和土拨鼠的家属尤为不利。癞虾蟆也大受侵害了。于是我们便为着遗族们开一个会,各人能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是交出我的洞来。大家总该给它们的同类留下一点什么的。”
富于同情的野兔叹息着,并且用它的右前爪将长耳朵从头上拉过来,来拭干一滴泪。这样的是它的手巾。
冈草里索索地响起来,一个肥胖的、笨重的身躯来到洞穴。
“看哪!”旋儿大声说,“硕鼠伯伯来了。”
那硕鼠并不留心旋儿的话,将一枝用干叶包好的整谷穗,安详地放在洞口,就灵敏地跳过野兔的脊梁,进洞去了。
“我们可以进去么?”实在好奇的约翰问,“我也愿意捐一点东西。”
他记得衣袋里还有一个饼干。当他拿了出来时,这才确实觉到,他变得怎样地小了。他用了两只手才能将这捧起来,还诧异在他的衣袋里怎么会容得下。
“这是很少见,很宝贵的!”野兔嚷着,“好阔绰的礼物!”
它十分恭敬地允许两个进门。洞里很黑暗,约翰愿意使旋儿在前面走。但即刻他们看见一点淡绿的小光,向他们近来了。这是一个火萤,为要使他们满意,来照他们的。
“今天晚上看来是要极其漂亮的,”火萤前导着说,“这里早有许多来客了。我觉得你们是妖精,对不对?”那火萤一面看定了约翰,有些怀疑。
“你将我们当作妖精去禀报就是了。”旋儿回答说。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王也在赴会么?”火萤接着道。
“上首在这里么?这使我非常喜欢!”旋儿大声说,“我本身和他认识的。”
“阿呀!”火萤说,“我不知道我有光荣。”因为惊讶,它的小光几乎消灭了。“是呵,陛下平时最爱的是自由空气,但为了慈善的目的,他倒是什么都可以的。这要成为一个很有光彩的会罢。”
那也的确。鬼子建筑里的大堂,是辉煌地装饰了。地面踏得很坚实,还撒上含香的麝香草;进口的前面用后脚斜挂着一只蝙蝠;它禀报来客,同时又当着帘幕的差。这是一种节省的办法。大堂的墙上都用了枯叶、蛛网以及小小的、挂着的小蝙蝠极有趣致地装璜着。无数的火萤往来其间,还在顶上盘旋,造成一个动心的活动的照耀。大堂上面是朽烂的树干所做的宝座,放着光,弄出金刚石一般的结果来。这是一个辉煌的情景!
早有了许多来客了。约翰在这生疏的环境中,觉得只像在家里的一半,惟有紧紧地靠着旋儿。他看见稀奇的东西。一匹土拨鼠极有兴会地和野鼠议论着美观的灯和装饰。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肥胖的癞虾蟆,还摇着头诉说长久的旱天。一个虾蟆想挽着手引一个蝎虎穿过大堂去,这于它很为难,因为它是略有些神经兴奋和躁急的,所以它每一回总将墙上的装饰弄得非常凌乱了。
宝座上坐着上首,妖的王,围绕着一小群妖精的侍从,有几个轻蔑地俯视着周围。王本身是照着王模样,出格地和蔼,并且和各种来客亲睦地交谈。他是从东方旅行来的,穿一件奇特的衣服,用美观的、各色的花叶制成。这里并不生长这样的花,约翰想。他头上戴一个深蓝的花托,散出新鲜的香气,像新折一般。在手里他拿着莲花的一条花须,当作御杖。
一切与会的都受着他的恩泽。他称赞这里的月光,还说,本地的火萤也美丽,几乎和东方的飞萤相同。他又很合意地看了墙上的装饰,一个土拨鼠还看出陛下曾经休憩,惬意地点着头。
“同我走,”旋儿对约翰说,“我要引见你。”于是他们直冲到王的座前。
上首一认出旋儿,便高兴地伸开两臂,并且和他接吻。这在宾客之间搅起了私语,妖精的侍从中是嫉妒的眼光。那在角落里的两个肥胖的癞虾蟆,絮说些“谄媚者”、“乞怜者”和“不会长久的”,而且别有用意地点头。旋儿和上首谈得很久,用了异样的话,于是就将约翰招过去。
“给我手,约翰!”那王说,“旋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凡我能够的,我都愿意帮助你。我要给你我们这一党的表记。”
上首从他的项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金的锁匙来,递给约翰。他十分恭敬地接受了,紧紧地捏在手里。
“这匙儿能是你的幸福,”王接着说,“这能开一个金的小箱,藏些高贵的至宝的。然而谁有这箱,我却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热心地寻求。倘使你和我和旋儿长做好朋友而且忠实,那于你就要成功了。”
妖王于是和蔼地点着他美丽的头,约翰喜出望外地向他致谢。
坐在湿的莓苔的略高处的三个虾蟆,联成慢圆舞的领导,对偶也配搭起来了。有谁不跳舞,便被一个绿色的蜥蜴,这是充当司仪,并且奔忙于职务的,推到旁边去,那两个癞虾蟆就大烦恼,一齐诉苦,说它们不能看见了。这时跳舞已经开头。
但这确是可笑!各个都用了它的本相跳舞,并且自然地摆出那一种态度,以为它所做的比别个好得多。老鼠和虾蟆站起后脚高高地跳着,一个年老的硕鼠旋得如此粗野,使所有跳舞者都从它的前面躲向旁边,还有一匹惟一的肥胖的树蜗牛,敢于和土拨鼠来转一圈,但不久便被抛弃了,在前墙之下,以致她(译者按:
蜗牛)因此得了腰胁痛,那实在的原因,倒是因为她不很懂得那些事。
然而一切都做得很诚实而庄严。大家很有几分将这些看作荣耀,并且惴惴地窥伺王,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赞赏的表示。王却怕惹起不满,只是凝视着前方。他的侍从人等,那看重它们的技艺的品格,来参与跳舞的,是高傲地旁观着。
约翰熬得很久了。待到他看见,一匹大的蜥蜴怎样地抡着一个小小的癞虾蟆,时常将这可怜的癞虾蟆从地面高高举起,并且在空中抡一个半圆,便在响亮的哄笑里,发泄出他的兴致来了。
这惹起了一个激动。音乐喑哑了。王严厉地四顾。司仪员向笑者飞奔过去,并且严重地申斥他,举动须要合礼。
“跳舞是一件最庄重的事,”它说,“毫没有什么可笑的。这里是一个高尚的集会,大家在这里跳舞并非单为了游戏。各显各的特长,没有一个会希望被笑的。这是大不敬。除此之外,大家在这里是一个悲哀的仪节,为了重大的原因。在这里举动务须合礼,也不要做在人类里面似的事!”
这使约翰害怕起来了。他到处看见仇视的眼光。他和王的亲密给他招了许多的仇敌。旋儿将他拉在旁边:
“我们还是走的好罢,约翰!”他低声说,“你将这又闹坏了。是呵,是呵,如果从人类中教育出来的,就那样!”
他们慌忙从蝙蝠门房的翅子下潜行,走到黑暗的路上。恭敬的火萤等着他们。“你们好好地行乐了么?”它问,“你们和上首大王扳谈了么?”
“唉,是的!那是一个有趣的会,”约翰说,“你必须永站在这暗路上么?”
“这是本身的自由的选择,”火萤用了悲苦的声音说,“我再不能参与这样无聊的集会了。”
“去罢!”旋儿说,“你并不这样想。”
“然而这是实情。早先——早先有一时,我也曾参与过各种的会,跳舞,徘徊。但现在我是被忧愁扫荡了,现在……”它还这样的激动,至于消失了它的光。
幸而他们已近洞口,野兔听得他们临近,略向旁边一躲,放进月光来。
他们一到外面野兔的旁边,约翰说:“那么,就给我讲你的故事罢,火萤!”
“唉!”火萤叹息,“这事是简单而且悲伤。这不使你们高兴。”
“讲罢,讲它就是!”大家都嚷起来。
“那么,你们都知道,我们火萤是极其异乎寻常的东西。是呵,我觉得,谁也不能否认,我们火萤是一切生物中最有天禀的。”
“何以呢?这我却愿意知道。”野兔说。
火萤渺视地回答道:“你们能发光么?”
“不,这正不然。”野兔只得赞成。
“那么,我们发光,我们大家!我们还能够随意发光或者熄灭。光是最高的天赋,而一个生物能发最高的光。还有谁要和我们竞争前列么?我们男的此外还有翅子,并且能够飞到几里远。”
“这我也不能。”野兔谦逊地自白。
“就因为我们有发光的天赋,”火萤接着说,“别的动物也哀矜我们,没有鸟来攻击我们。只有一种动物,是一切中最低级的那个,搜寻我们,还捉了我们去。那就是人,是造物的最蛮横的出产。”
说到这里,约翰注视着旋儿,似乎不懂它。旋儿只微笑,并且示意他,教他不开口。
“有一回,我也往来飞翔,一个明亮的迷光,高兴地在黑暗的丛莽里,在寂寞的潮湿的草上,在沟的岸边。这里生活着她,她的存在,和我的幸福是分不开的。她华美地在蓝的碧玉光中灿烂着,当她顺着草爬行的时候,很强烈地蛊惑了我的少年的心。我绕着她飞翔,还竭力用了颜色的变换来牵引她的注意。幸而我看出,她已经怎样地收受了我的敬礼,腼腆地将她的光儿韬晦了。因为感动而发着抖,我知道收敛起我的翅子,降到我的爱者那里去,其时正有一种强大的声响弥满着空中。暗黑的形体近来了。那是人类。我骇怕得奔逃。他们追赶我,还用一种沉重的、乌黑的东西照着我打。但我的翅子担着我是比他们的笨重的腿要快一点的。待到我回来的时候……”
讲故事的至此停止说话了。先是寂静的刺激一刹那——这时三个听的都惴惴地沉默着——它才接着说:
“你们早经料到了。我的娇嫩的未婚妻——一切中最灿烂和最光明的——她是消失了,给恶意的人们捉去了。闲静的、潮湿的小草地是踏坏了,而她那在沟沿的心爱的住所是惨淡和荒凉。我在世界上是孤独了。”
多感的野兔仍旧拉过耳朵来,从眼里拭去一滴泪。
“从此以后我就改变了。一切轻浮的娱乐我都反对。我只记得我所失掉的她,还想着我和她再会的时候。”
“这样么?你还有这样的希望么?”野兔高兴地问。
“比希望还要切实,我有把握的。在那上面我将再会我的爱者。”
“然而……”野兔想反驳。
“兔儿,”火萤严肃地说,“我知道,只有应该在昏暗里彷徨的,才会怀疑。然而如果是看得见的,如果是用自己的眼来看的,那就凡有不确的事于我是一个疑案。那边!”光虫说,并且敬畏地仰看着种满星星的天空,“我在那边看见她!一切我的祖先,一切我的朋友,以及她,我看见较之在这地上,更其分明地发着威严的光辉。唉唉,什么时候我才能蓦地离于这空虚的生活,飞到那诱引着招致我的她那里去呢?唉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光虫叹息着,离开它的听者,又爬进黑暗的洞里去了。
“可怜的东西!”野兔说,“我盼望,它不错。”
“我也盼望。”约翰赞同着。
“我以为未必,”旋儿说,“然而那倒很动人。”
“爱的旋儿,”约翰说,“我很疲倦,也要睡了。”
“那么来罢,你躺在这里我的旁边,我要用我的氅衣盖着你。”
旋儿取了他的蓝色的小氅衣,盖了约翰和自己。他们就这样躺在冈坡的发香的草上,彼此紧紧地拥抱着。
“你们将头放得这么平,”野兔大声说,“你们愿意枕着我么?”这一个贡献他们不能拒绝。
“好晚上,母亲。”旋儿对月亮说。
于是约翰将金的小锁匙紧握在手中,将头靠在好心的野兔的蒙茸的毛上,静静地酣睡了。
他在那里呢,普烈斯多?——你的小主人在那里呢?——在船上,在芦苇间醒来的时候,怎样地吃惊呵——只剩了自己——主人是无踪无影地消失了。这可教人担心和害怕——你现在已经奔波得很久,并且不住地奋亢的呜呜着寻觅他罢?——可怜的普烈斯多。你怎么也能睡得这样熟,且不留心你的主人离了船呢?平常是只要他一动,你就醒了的。你平常这样灵敏的鼻子,今天不为你所用了。你几乎辨不出主人从那里上岸,在这沙冈上也完全失掉了踪迹。你的热心的齅也不帮助你。唉,这绝望!主人去了!无踪无影地去了!——那么,寻罢,普烈斯多,寻他罢!且住,正在你前面,在冈坡上——那边不是躺着一点小小的、暗黑的东西么?你好好地看一看罢!
那小狗屹立着倾听了一些时,并且凝视着远处。于是它忽然抬起头来,用了它四条细腿的全力,跑向冈坡上的暗黑的小点那里去了。
一寻到,却确是那苦痛的失踪的小主人,于是它尽力设法,表出它的一切高兴和感谢来,似乎还不够。它摇尾,跳跃,呜呜吠叫,并且向多时寻觅的人齅着,舐着,将冷鼻子搁在脸面上。
“静静的罢,普烈斯多,到你的窠里去!”约翰在半睡中大声说。
主人有多么胡涂呵!凡是望得见的地方,没有一个窠在近处。
小小的睡眠者的精神逐渐清楚起来了。普烈斯多的齅——这是他每天早晨习惯了的。但在他的灵魂之前,还挂着妖精和月光的轻微的梦影,正如丘冈景色上的晓雾一般。他生怕清晨的凉快的呼吸会将这些驱走。“合上眼睛,”他想,“要不然,我又将看见时钟和地毯,像平日似的。”
但他也躺得很异样。他觉得他没有被。慢慢地他小心着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明亮的光!蓝的天!云!
于是约翰睁大了眼睛,并且说:“那是真的么?”是呀!他躺在冈的中间。清朗的日光温暖他;他吸进新鲜的朝气去,在他的眼前还有一层薄雾环绕着远处的山林。他只看见池边的高的山毛榉树和自家的屋顶伸出在丛碧的上面。蜜蜂和甲虫绕着他飞鸣;头上唱着高飞的云雀,远处传来犬吠和远隔的城市的喧嚣。这些都是纯粹的事实。
然而他曾经梦见了什么还是没有什么呢?旋儿在那里呢?还有那野兔?
两个他都不见。只有普烈斯多坐在他身边,久候了似的摇着尾巴向他看。
“我真成了梦游者了么?”约翰自己问。
他的近旁是一个兔窟。这在冈上倒是常有的。他站起来,要去看它个仔细。在他紧握的手里他觉得什么呢?
他摊开手,他从脊骨到脚跟都震悚了。是灿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的锁匙。他默默地坐了许多时。
“普烈斯多!”他于是说,几乎要哭出来,“普烈斯多,这也还是实在的!”
普烈斯多一跃而起,试用吠叫来指示它的主人,它饥饿了,它要回家去。
回家么?是的,约翰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于此也很少挂念。但他即刻听到几种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了。他便明白,他的举动,大家是全不能当作驯良和规矩的,他还须等候那很不和气的话。
只一刹时,高兴的眼泪化为恐怖和后悔的眼泪了。但他就想着现是他的朋友和心腹的旋儿,想着妖王的赠品,还想着过去一切的华美的不能否认的真实,他静静地,被诸事羁绊着,向回家的路上走。
那遭际是比他所豫料的还不利。他想不到他的家属有这样地恐怖和不安。他应该郑重地认可,永不再是这么顽皮和大意了。这又给他一个羁绊。“这我不能!”他坚决地说。人们很诧异。他被讯问、恳求、恫吓。但他却只想着旋儿,坚持着。只要能保住旋儿的友情,他怕什么责罚呢——为了旋儿,他有什么不能忍受呢?他将小锁匙紧紧地按在胸前,并且紧闭了嘴唇,每一问,都只用耸肩来作回答。“我不能一定。”他永是说。
但他的父亲却道:“那就不管他罢,这于他太严紧了。他必是遇到了什么出奇的事情。将来总会有讲给我们的时候的。”
约翰微笑,沉默着吃了他的奶油面包,就潜进自己的小屋去。他剪下一段窗幔的绳子,系了那宝贵的锁匙,帖身挂在胸前。于是他放心去上学校了。
这一天他在学校里确是很不行。他做不出他的学课,而且也全不经意。他的思想总是飞向池边和昨夜的奇异的事件去。他几乎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妖王的朋友现在须负做算术和变化动词的义务了。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周围的人们于此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够相信或相疑,连那教员都不,虽然他也深刻地瞥着眼,并且也轻蔑地将约翰叫作懒东西。他欣然承受了这不好的品评,还做着惩罚的工作,这是他的疏忽拉给他的。
“他们谁都猜不到。他们要怎样呵斥我,都随意吧。旋儿总是我的朋友,而且旋儿于我,胜过所有他们的全群,连先生都算上。”
约翰这是不大恭敬的。对于他的同胞的敬意,自从他前晚听到议论他们的一切劣点之后,却是没有加增。
当教员讲述着,怎样只有人类是由上帝给与了理性,并且置于一切动物之上,作为主人的时候,他笑起来了。这又给他博得一个不好的品评和严厉的指摘。待到他的邻座者在课本上读着下面的话:“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约翰便赶快大声地叫道:“他的!”
大家都笑他,连那教员,对于他所说那样的自负的胡涂觉得诧异,教约翰留下,并且写一百回:“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较之两个更大的,然而是我的胡涂。”
学生们都去了,约翰孤独地坐在广大的校区里面写。太阳光愉快地映射进来,在它的经过的路上使无数白色的尘埃发闪,还在白涂的墙上形成明亮的点,和时间的代谢慢慢地迁移。教员走了,高声地关了门。当约翰写到第二十五任性的叔母的时候,一匹小小的、敏捷的小鼠,有着乌黑的珠子眼和绸缎似的小耳朵,无声地从班级的最远的角上沿着壁偷偷走来了。约翰一声不响,怕赶走了那有趣的小动物。但这小鼠并不胆怯,径到约翰的座前。它用细小的明亮的眼睛暂时锋利地四顾,便敏捷地一跳,到了椅子上,再一跳就上了约翰在写着字的书桌。
“阿,阿,”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倒是一匹勇敢的鼠子。”
“我却也不知道,我须怕谁。”一种微细的声音说,那小鼠还微笑似的露出雪白的小牙。
约翰曾经阅历过许多奇异的事——但这时却还是圆睁了眼睛。这样地在白天而且在学校里——这是不可信的。
“在我这里你无须恐怖,”他低声说,仍然是怕惊吓了那小鼠——“你是从旋儿那里来的么?”
“我正从那里来,来告诉你,那教员完全有理,你的惩罚是恰恰相当的。”
“但是旋儿说的呵,太阳盖是男性,太阳是我们的父亲。”
“是的,然而此外用不着谁知道。这和人类有什么相干呢。你永不必将这么精微的事去对人类讲。他们太粗。人是一种可骇的恶劣和蛮野的东西,只要什么到了他的范围之内,他最喜欢将一切擒拿和蹂躏。这是我们鼠族从经验上识得的。”
“但是,小鼠,你为什么停在他们的四近呢,你为什么不远远地躲到山林里去呢?”
“唉,我们现在不再能够了。我们太惯于都市风味了。如果小心着,并且时时注意,避开他们的捕机和他们的沉重的脚,在人类里也就可以支撑。幸而我们也还算敏捷的。最坏的是人类和猫结了一个联盟,借此来补救他们自己的蠢笨——这是大不幸。但山林里却有枭和鹰,我们会一切都死完。好,约翰,记着我的忠告罢,教员来了!”
“小鼠,小鼠,不要走。问问旋儿,我将我的匙儿怎么办呢?我将这帖胸挂在颈子上。土曜日我要换干净的小衫,我很怕有谁会看见。告诉我罢,我藏在那里最是稳当呢,爱的小鼠。”
“在地里,永久在地里,这是最为稳当的。要我给你收藏起来么?”
“不,不要在这里学校里!”
“那就埋在那边冈子上。我要通知我的表姊,那野鼠去,教她必须留神些。”
“多谢,小鼠。”
蓬,蓬!教员到来了。这时候,约翰正将他的笔尖浸在墨水里,那小鼠是消失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教员,就赦免了约翰四十八行字。
两日之久,约翰在不断的忧惧中过活。他受了严重的监视,凡有溜到冈上去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已经是金曜日,他还在带着那宝贵的匙儿往来。明天晚上他便须换穿干净的小衫,人会发见这匙儿,而且拿了去——他为了这思想而战栗。家里或园里他都不敢藏:他觉得没有一处是够安稳的。
金曜日的晚上了,黄昏已经闯进来。约翰坐在他卧室的窗前,出神地从园子的碧绿的丛草中眺望着远处的冈阜。
“旋儿!旋儿!帮助我。”他忧闷地絮叨着。
近旁响着一种轻轻的拍翅声,他闻到铃兰的香味,还忽然听得熟识的、甜美的声音。
旋儿靠近他坐在窗沿上,摇动着一枝长梗的铃兰。
“你到底来了!——我是这么渴想你!”约翰说。
“同我走,约翰,我们要埋起你的匙儿。”
“我不能。”约翰惨淡地叹息说。
然而旋儿握了他的手,他便觉得他轻得正如一粒蒲公英的带着羽毛的种子,在静穆的晚天里飘浮而去了。
“旋儿,”约翰飘浮着说,“我这样地爱你。我相信,我能为你放下一切的人们,连普烈斯多!”
旋儿吻他,问道:“连西蒙?”
“阿,我喜欢西蒙与否,这于它不算什么。我想,它以为这是孩子气的。西蒙就只喜欢那卖鱼的女人,而且这也只在它肚饿的时候。从你看来,西蒙是一匹平常的猫么,旋儿?”
“不,它先前是一个人。”
呼——蓬!——一个金虫
向约翰撞来了。
“你们不能看清楚一点么,”金虫不平地说,“妖精族纷飞着,好像他们将全部的空气都租去了!会无用到这样,总是单为了自己的快乐飘来飘去——而我辈,尽着自己的义务,永是追求着食物,只要能吃多少,便尽量吃多少的,却被他们赶到路旁去了。”
它呶呶着飞了开去。
“我们不吃,它以为不好么?”约翰问。
“是呵,金虫类是这样的。金虫以为这是它们的最高的义务,大嚼得多。要我给你讲一个幼小的金虫的故事么?”
“好,讲罢,旋儿!”
“曾经有一个好看的幼小的金虫,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唔,这是大奇事。它坐在黑暗的地下一整年,等候着第一个温暖的夜晚。待到它从地皮里伸出头来的时候,所有的绿叶和鸣禽都使它非常慌张了。它不知道它究竟应该怎样开手。它用了它的触角,去摸近地的小草茎,并且扇子似的将这伸开去。于是它觉得,它是雄的。它是它种族中的一个美丽的模范,有着灿烂的乌黑的前足,厚积尘埃的后腹,和一个胸甲,镜子似的放光。幸而不久它在近处看见了一个别的金虫,那虽然没有这样美,然而前一天已经飞出,因此确是有了年纪的。因为它这样地年青,它便极其谦恭地去叫那一个。
“‘什么事,朋友?’那一个从上面问,因为它看出这一个是新家伙了,‘你要问我道路么?’
“‘不,请你原谅,’幼小的金虫谦恭地说,‘我先不知道,这里我必须怎样开头。做金虫是应该怎么办的?’
“‘哦,原来,’那一个说,‘那你不知道么?我明白你,我也曾经这样的。好好地听罢,我就要告诉你了。金虫生活的最要义是大嚼。离此不远有一片贵重的菩提树林,那是为我们而种的,将它竭力地勤勉地大嚼,是我们所有的义务。’
“‘谁将这菩提树林安置在那里的呢?’年幼的甲虫问。
“‘阿,一个大东西,是给我们办得很好的。每早晨这就走过树林,有谁大嚼得最多的,这就带它去,到一所华美的屋子里。那屋子是放着清朗的光,一切金虫都在那里幸福地团聚着的。但要是谁不大嚼,反而整夜向各处纷飞的,它就要被蝙蝠捉住了。’
“‘那是谁呢?’新家伙问。
“‘这是一种可怕的怪物,有着锋利的牙,它从我们的后面突然飞来,用残酷的一嘎咭便吃尽了。’
“甲虫正在这么说,它们听得上面有清亮的霍的一声,透了它们的心髓。‘呵,那就是!’长辈大声说,‘你要小心它,青年朋友。感谢罢,恰巧我通知你了。你的前面有一个整夜,不要耽误罢。你吃得越少,祸事就越多,会被蝙蝠吞掉的。只有能够挑选那正经的生活的本分的,才到有着清朗的光的屋子去。记着罢!正经的生活的本分!’
“年纪大了一整天的那甲虫,于是在草梗之间爬开去了,并且将这一个惘然地留下。——你知道么,什么是生活的本分,约翰?不罢?那幼小的甲虫也正不知道。这事和大嚼相连,它是懂得的。然而它须怎样,才可以到那菩提树林呢?
“它近旁竖着一枝瘦长的,有力的草梗,轻轻地在晚风中摇摆。它就用它六条弯曲的腿,很坚牢地抓住它。从下面望去,它觉得仿佛一个高大的巨灵而且很险峻。但那金虫还要往上走。这是生活的本分,它想,并且怯怯地开始了升进。这是缓慢的,它屡次滑回去,然而它向前。当它终于爬到最高的梢头,在那上面动荡和摇摆的时候,它觉得满足和幸福。它在那里望见什么呢?这在它,似乎看见了全世界。各方面都由空气环绕着,这是多么极乐呵!它尽量鼓起后腹来。它兴致很稀奇!它总想要升上去!它在大欢喜中掀起了翅鞘,暂时抖动着网翅——它要升上去,永是升上去——又抖动着它的翅子,爪子放掉了草梗,而且——阿,高兴呀!……呼——呼——它飞起来了——自由而且快乐——到那静穆的,温暖的晚空中。”
“以后呢?”约翰问。
“后文并不有趣,我下回再给你讲罢。”
他们飞过池子了,两只迁延的白胡蝶和他们一同翩跹着。
“这一程往那里去呀,妖精们?”它们问。
“往大的冈蔷薇那里去,那在那边坡上开着花的。”
“我们和你们一路去!”
从远处早就分明看见,她有着她的许多嫩黄的、绵软的花。小蓓蕾已经染得通红,开了的花还显着红色的条纹,作为那一时的记号,那时她们还是蓓蕾的。在寂寞的宁静中开着野生的冈蔷薇,并且将四近满注了她们的奇甜的香味。这是有如此华美,至使冈妖们的食养,就只靠着她们。胡蝶在她们上面盘旋,还一朵一朵地去接吻。
“我们这来,是有一件宝贝要托付你们,”旋儿大声说,“你们肯给我们看管这个么?”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冈蔷薇细声说,“我是不以守候为苦的——如果人不将我移去,我并不要走动。我又有锋利的刺。”
于是野鼠到了,学校里的小鼠的表姊,在蔷薇的根下掘了一条路。它就运进锁匙去。
“如果你要取回去,就应该再叫我。那么,你就用不着使蔷薇为难。”
蔷薇将她的带刺的枝条交织在进口上,并且郑重允许,忠实地看管着。胡蝶是见证。
第二天的早晨,约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了,在普烈斯多的旁边,在钟和地毯的旁边。那系着锁匙的挂在他颈上的绳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