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带你踏上一段旅程。不过,在我们启程之前,有些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先告诉你。
首先我要告诉你,到了故事的结尾,你会发现我还是安然无恙。那么,问题来了。第一人称叙事的麻烦就在这里。读者都知道主角最后没死。所以,无论我经历过什么——真正经历过什么——你都可以确定我熬过来了。另外,那些经历都对我造成了哪些或好或坏的影响,这一点你可以自行判断。
当你看到书中的某些段落,你可能会说:“嘿,他明明不在现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那件事?还有,他怎么会知道谁说了这个,谁说了那个?”答案是,那些事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就补进去了。或者在某些段落,我编了一些故事,又或者在某些段落,我认为某些事应该发生过,尽管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我是1952年7月出生的。现在,我已经年近四十了。就像俗话说的,光阴似箭,不是吗?有些评论家曾经形容我是“前途无量的文坛新锐”,只可惜,我已经不再年轻。我也只能是现在的我了。当年还在念语法学校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写作,编故事,尽管那时还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1978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成为作家。还是说,我只能算是“作者”?披头士乐队说过,写廉价平装本的都只能算是作者。那么,出版精装书的才算“作家”吗?我只能说,至少我写小说写到整个背硬得像精装书一样。有时候我会被修理得体无完肤,有时候也会被捧得飘飘然。在我们这个善于天马行空的国度里,哪个同行的兄弟姐妹没有遭遇过同样的命运?感谢上天的恩典,我有能力凭空创造出某些人物,甚至创造出整个世界。那么,我是作家,还是作者呢?
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吧?
我只是想把我记忆中的一切记录下来,这样我才能够永远保存它们。你们知道吗,我相信“神秘的力量”。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充满神秘力量的小镇,我成长的年代是一个神奇的年代,仿佛每个人都具有一种魔法般的神秘力量。噢,大多数人不知道我们活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但我一直都很清楚。机缘和命运仿佛无数银色细丝,交织出那个神奇的世界。十二岁那年,整个世界就像阿拉丁神灯,散发出一团绿色灵光,而在那绿光中,我看到了过去,看到了现在,预见了未来。也许你也曾经看到过,只是遗忘了。我始终认为,在我们生命的起点,上天都赋予了我们一种魔法般的神秘力量。在生命最初的起点,那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如旋风,如彗星,如野火燎原。我们天生就听得懂鸟儿的歌声,看得懂天上云彩变化的奥秘,能够在一把细沙中看到自己的命运。后来,我们长大了,开始接受教育,学习认识这个世界;我们开始上教堂,学习信仰上帝,然而,我们心灵中那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却渐渐消失了。知识,信仰,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洪流席卷了我们的心灵,而那神秘的力量却随着时间流逝了,被冲毁,被抹灭。我们学习保守,学习严谨,学习承担责任。大人说,我们必须长大。大人说,我们长大了,应该要有大人的样子。然而,你知道大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吗?因为他们畏惧我们。我们的野性,我们的狂放不羁,我们洋溢着的生命力,这一切都令他们感到畏惧。而我们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更令他们自惭形秽,令他们感伤,因为,他们任由自己生命中的神秘力量随着时间枯萎凋零。
当神秘的力量远远离你而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偶尔感觉到那种力量突然又回来了。在某些短暂的片刻,你会突然回想起来,你会感觉得到。如果你看电影的时候感动落泪,那是因为在那短暂的片刻,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你又偶然触及了那神秘的力量,沉浸在那神奇的金色池塘里。然而,当电影散场,你走出戏院,回到阳光灿烂的逻辑理性的世界,那神秘的力量又会消散无踪。在那个时刻,你心中会残留着一丝丝的感伤,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你听到一首古老的情歌,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某些昔日的记忆。当你看到悬浮的细尘在灯火的光束中飞舞,你的心思会突然脱离眼前的世界。夜里,当你远远听到一列火车轰隆隆奔过铁道,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好奇,不知道那列火车要驶向何方。那个时刻,你已经脱离了当下的自己,脱离了眼前的世界。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你又走进了那个神奇世界。
这一切,我深信不疑。
年复一年,我们生命中那与生俱来的神秘本质逐渐离我们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开始面对人生,承受重担。而这一切的承担,有些对我们很有意义,有些却不是那么好。我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挚爱的人离开人世,离我们而去。有人因为发生意外而伤残,有人因为人生的种种困境而迷失堕落。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那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谓的人生,就是我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遗忘了那神秘的力量。你感觉不到你在遗忘,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微笑,可是她却叫你“先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的少年岁月,我的家乡,那一切昔日的记忆对我意义非凡。有一天,当我的人生走到终点,回首从前,我想,我会看到那段岁月对我一生的影响有多大。如果我想唤回那种神秘的力量,那么,我就必须先唤回少年岁月的记忆。我必须认真地回顾那段岁月,唤回那些记忆,而且,我想把那些故事说给你们听。
我叫科里·杰伊·麦克森,老家是亚拉巴马州南部的一个小镇,奇风镇。那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街道两边是整排的水栎树,枝叶茂密,绿荫蔽天,家家户户房子前面都有门廊,窗户都装了纱窗。镇上有一座公园,里面有两个棒球场,一个是给小孩子玩的,一个是给大人打球的。另外还有一座公共游泳池,池里的水清澈碧蓝,小孩子都喜欢潜到池底去找硬币。每年7月4日,镇上都会举办盛大的烤肉会,而每到夏末,镇上会有一场写作竞赛。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1964年,奇风镇的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人。镇上有一家明星餐厅,一家专卖便宜货的五角商店,一家奇宝超市。十号公路旁边有一栋房子,里头住的都是离家流浪的“坏女孩”。当年,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电视。当年,我们那个县实施禁酒令,所以私酒贩子特别猖獗。镇上的公路四通八达,东西南北畅通无阻。而每天晚上都有一列货运火车会从镇上经过,开往伯明翰市。每次列车经过,镇上都会飘着一股焦铁的气味。镇上有四间教堂、一所小学,波特山上有一座墓园。小镇附近有一个湖,听说湖水深不可测,有如无底深渊。我的家乡有行侠仗义的英雄人物,也有为非作歹的凶恶之徒,有诚实向善的市井小民,也有谎话连篇的吹牛大王。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小镇。也许,你的家乡也是这样的。
不过,奇风镇也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幽灵在月光下游荡。他们从绿草如茵的墓园里走出来,站在山丘上互诉往日时光。他们说,当年可口可乐喝起来比较呛;当年,谁是民主党,谁是共和党,看一眼就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亲耳听他们说过。奇风镇,每当风起时,阵阵微风从纱窗吹进来,风中飘荡着忍冬的清香,唤起了爱的悸动。奇风镇,炽烈耀眼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向大地,唤醒了仇恨的力量。奇风镇有风暴,有干旱,流经小镇边缘的那条河也常常泛滥成灾。我五岁那年的春天,河水泛滥淹过河岸,成百上千条蛇被冲到街上。后来,成群的老鹰有如一阵乌黑的龙卷风从天而降,用致命的利嘴啄走了满地的蛇。洪水退了,那条河又恢复到平日温柔的模样。后来,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声嘹亮号角破云而出,只见镇上血迹斑斑的屋顶冒出蒸腾的热气。
我们镇上有一位一百零六岁的女巫。有一位传奇枪手,听说当年在O.K.牧场那场著名的战役中,他救了西部传奇英雄怀特·厄普的命。我们的小镇上,传说附近那条河里潜伏着一只远古时代的怪兽,附近那个湖里埋藏着一个秘密。我们的小镇上,传说公路上有一个鬼魂出没,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赛车,引擎盖上有一团火焰。我们的小镇上有天使长加百列和魔王撒旦,有一个当年南军的幽灵阴魂不散。我们的小镇上传说有外星人入侵,还有个九岁小男孩,拥有完美的手臂,天生是投球高手。我们的小镇上还有一只恐龙跑到商店街上闹得天翻地覆。
奇风镇,一个有魔力的地方。
我曾经在那个神奇世界度过我的少年岁月。奇风岁月,那是我少年的记忆。
我记得那一切。
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