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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晨游泳

我醒了,发见我已经把被褥踢开;这也难怪,因为天气炎热,阳光照耀得很明亮。我跳下床来,洗脸漱口,赶快穿上衣服,可是这时我是在一种蒙胧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好像我曾经睡过很长的时间,而不能把睡魔驱除掉似的。事实上,我并没有看清楚我是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当我穿好衣服的时候,我觉得房间里很热,便赶快离开房间,走出寓所。新鲜的空气与和煦的微风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非常舒畅的快感。接着,在我的神志开始清醒时,我的感觉只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惊奇:因为昨夜我就寝时是冬天,而现在从河边的树木看来却是夏天,好像是六月上旬一个美丽明朗的清晨。然而,近乎满潮的泰晤士河却依然在阳光下闪烁,就像昨夜我看见它在月光下那样。

我并没有驱除掉心中那种压抑的感觉;不管我是在什么地方,我对周围的环境简直是毫无认识;所以,难怪尽管有泰晤士河这个熟悉的面貌,我还是觉得疑惑不解。同时,我觉得头昏眼花,很不舒服;我想到人们常常租一只小船,划到中流去游泳,因此我也打算这样做。我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时间还很早,可是我想在比芬(Biffin)码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人带我到河上去。然而,我没有走到比芬,甚至没有向左转弯朝那个地方走去,因为刚在这时候,我看见在我跟前,在我寓所的前面,就有一个河边台阶;事实上,正在我的隔壁邻居架起河边台阶的地方,虽然看来又似乎不大像。我走了下去,在那些停泊于台阶边的几只空船中果然有一个人靠在短桨上,他那一只看来相当坚实的小船显然是准备为游泳者服务的。他对我点点头,说声早安,好像在期待我似的;于是我便一言不发地跳上船去。他把船悄悄地划了出去,我脱下衣服准备游泳。当我们乘舟前进时,我俯望着河水,禁不住开口说——

“今天早晨河水多么清澈啊!”

“是吗?”他说,“我倒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涨潮的时候,河水总有点混浊。”

“哼”,我说,“我看见过河水甚至在半退潮的时候也很混浊。”

他默然不答,可是仿佛颇为惊讶。他正在逆流划着船,这时我已经脱掉衣服,便立即跳进水里。当然,当我把头再度伸出水面时,我顺着潮水奔流的方向,张开眼睛很自然地寻找那座桥梁;可是我所看见的景物使我非常惊讶,因此我忘记尽力游泳,又沉到水里去了。我浮到水面之后,便一直朝着那只小船游过去,因为我觉得我必须向我的船夫提出几个问题。跑进我眼睛里的河水还没流出来,在目力不足的情况下所看到的河面景象使我迷惑不解,虽然到这时候我已经摆脱了那种微睡的、头昏眼花的感觉而完全清醒了。

我踏上他放下来的梯子后,他伸手帮助我爬上船去。我们的船迅速顺流漂向奇齐克 去;这时他拿起短桨,把船头转过来,对我说:

“你游得很少,邻居;你在做过一次旅行之后,也许会觉得今天早晨的水很凉吧。你要我马上把你送上岸呢,还是你愿意在早餐之前到普特奈 去?”

他说话的态度和我意料中的汉默史密斯 的船夫大不相同,因此我一边凝视着他,一边回答说:“请你让船停一停;我要看看周围的景色。”

“好吧,”他说,“这儿美丽的景色并不比谷仓榆树(Barn Elms)那边差;早上这个时辰到处都是令人愉快的。我很高兴你起了个大早;现在还不到五点钟呢。”

我现在有时间把我的船夫观察一番,在头脑清醒、眼睛明亮的情况之下看看他,因此我不但对河边的景象感到惊奇,而且对我的船夫也同样感到惊奇。

他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子,眼睛露出一种特别愉快和友好的神情——这种神情当时使我觉得很新奇,虽然不久也就习惯了。此外,他有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皮肤,身体结实强壮,显然是经常运用他的肌肉,可是一点也没有粗野的样子,而且非常干净。他的衣服跟我看见过的那种现代工作服颇不相同,把它当作十四世纪生活的图像上的服装倒很适宜:那衣服是用深蓝色的布料制成的,十分朴素,但质地很好,什么污点也没有。他的腰部围了一条棕色的皮带,我注意到那皮带的扣子是用大马士革的钢 做成的,制作精美。总之,他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特别豪爽的、高尚的青年绅士,只是逢场作戏,装扮船夫。我肯定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我应该和他谈谈话。我看见萨里 的岸边有一些用轻木板搭成的脚踏架一直伸展到水里,而在岸上那一边则有一些绞盘,于是便指着萨里的岸边说:“那些东西放在这儿干什么的?如果我们是在泰河 上的话,我一定会说那是用来拉沙门渔网的;可是在这儿……”

“啊,”他微笑着说,“那些东西当然是做这种用处的。有沙门鱼的地方就会有沙门渔网,不管是在泰河上也好,在泰晤士河上也好。当然,这些渔网并没有一直在使用;我们并不是 天天 需要吃沙门鱼的。”

我刚想说:“但这是泰晤士河吗?”可是我终于在惊奇中沉默不语,用迷惑的眼光朝东再去看那座桥梁,接着望一望这条伦敦河流的两岸;的确有许多东西使我惊讶不止。因为虽然河上有一座桥梁,河流两岸也有房屋,可是从昨夜起,一切改变得多么厉害呀!那肥皂厂和它的吐着浓烟的烟囱不见了;机械厂不见了;制铅工厂不见了;西风也不再由桑奈克罗弗特(Thorneycroft)造船厂那边传来钉打锤击的声响了。还有那座桥梁!我也许曾经梦想过有这么一座桥梁,可是从来就没有在色彩鲜艳的图画中看到这样的桥梁;因为甚至佛罗伦萨的维齐奥桥 也不能和它媲美。这是一座用石头建成的桥梁,桥洞都呈拱形,非常结实,既雅致又坚固;拱洞的高度也可以让一般河上船只顺利通行。桥边的栏杆里有一些古雅精致的小建筑物,看起来是货摊或商店,嵌饰着油漆的和镀金的风向标和小塔尖。石头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有点损蚀,可是完全没有那种给煤烟熏黑的污秽不洁的痕迹,像我在伦敦那些超过一年寿命的房子上经常看见的那样。总之,在我看来,这座桥梁真是一个奇观。

那划桨的船夫看到我的热切而惊讶的神情,好像是在答复我的思想似的说:

“是的,这 一座美丽的桥梁,可不是吗?甚至在上游的那些小得多的桥也不见得比这座桥更雅致,那些在下游的桥也不见得比这座桥更壮丽。”

我不禁几乎是违反本意地问:“这座桥建了多少年了?”

“哦,年岁不很多,”他说,“它是在2003年建造的,或者至少是在那一年开放的。以前在这儿是一座相当朴素的木桥。”

我听到这个年代时,噤口无言,好像一只装在我的双唇上的挂锁给钥匙锁上了似的;因为我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如果说很多话,便会纠缠在一场反反复复的问答中。所以我装做没事一般,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朝着河流两岸望了一望,但是由桥的两边到肥皂厂址的区域,我所看见的是下述的景象。两岸都有一排非常漂亮的房子,低而不大,距离河边有一小段路;它们多数是用红砖建成的、有着瓦屋顶的房子,看起来特别舒适,好像是洋溢着生机,跟住户的生活和谐一致似的。屋前都有花园,花园一直伸展到水边,园中百花齐放,在奔流的河水上散发着一阵阵夏天的香气。我看得见在屋后的一些高耸的大树,多数是法国梧桐,再朝着水边望过去,通向普特奈河区的岸边密密层层地长着大树,看来几乎像是一个给森林环抱着的湖;我大声说,可是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

“啊,还好,房子不是建造在谷仓榆树那一边。”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为了我的愚昧而脸红。我的同伴瞅着我,脸上露出一种半笑不笑的表情,我想我了解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因此,为了掩盖我的狼狈,我说:“现在请你送我上岸吧:我要去吃早饭了。”

他点点头,使劲地划了一下桨,把船头转过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回到河边的台阶。他从船上跳出去,我也跟着跳出去;我看见他在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为同胞服务之后必然会得到的报酬,当然并不觉得奇怪。于是我一边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一边说:“多少?”虽然我这时还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以为也许会错把钱付给一位绅士。

他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说:“多少?我完全不明白你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指潮水吗?如果是指潮水的话,现在快要退潮了。”

我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我问你一句话,请你别见怪;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应该付给你多少钱?你知道我是个外乡人,不知道你们的风俗习惯——也不知道你们用的是什么货币。”

我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货币,像一个人在国外那样。附带提一下,我看见那些银币已经氧化,颜色像石墨涂过的炉子那样黑。

他仿佛还是迷惑不解,但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他好奇地瞅着那些货币。我想,他到底是个船夫,正在考虑可以拿多少钱呢。他看来是那么一个善良家伙,因此我绝不会不愿多给他一点钱。我同时在想,既然他是那么聪明,我可不可以雇他做一两天的向导。

我这位新朋友这时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我替你服务过,所以你觉得应该给我一点东西;如果我的邻居不替我做些特别的事情,我就不应该把这种东西给他。我曾经听见过这一类的事情;可是请你原谅我说这样的话,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麻烦的、一点也不直截了当的习惯;我们不晓得应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的 工作 就是划船摆渡,使人们在水上往来,无论对什么人,我都愿意这样做;因此为了这种工作而接受礼物,看起来就会很不顺眼。再说,如果有人给我一点东西,那么另一个人也会这样做,第三、第四个人也会这样做;这么一来,我真不知道把那么多的友谊纪念品收藏在什么地方才好。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说的话没有礼貌。”

他欢乐地纵声大笑,好像觉得为了工作而接受报酬是很有趣的笑话似的。我承认我开始疑心这个人是不是疯子,虽则看起来他的神志十分正常;我当时暗自庆幸我是一个游泳能手,因为我们的船已经划到一段很近又深又急的水流的地方。然而,他继续说下去,并不像是疯子的样子;他说:

“讲到你的硬币,它们是稀有的,可是不算很古老;它们好像全是维多利亚 朝代的东西;你可以把它们赠送给一所收藏古物不很丰富的博物馆。我们的博物馆收藏这种硬币已经够多了,此外还收藏着相当数量的更古老的硬币,其中有许多是很美丽的,而这些十九世纪的硬币却是那么丑陋难看,可不是吗?我们有一枚纪念爱德华三世 的货币,国王在船上,沿着船舷的上缘尽是小豹和鸢尾花形的纹章,雕刻得非常精巧。你知道,”他笑嘻嘻地说,“我喜欢在黄金和纯净的金属上雕刻;这儿这个腰带扣子就是我早年的工作成绩。”

在对他的神志是否正常发生怀疑的情况下,我无疑地露出有点畏怯的样子。因此他突然停下来,用一种和善的声调说:

“我知道我这几句话使你觉得厌烦,请你原谅我。因为,老实说,我看得出你 的确是 个外乡人,一定是来自一个和英国大不相同的地方。可是,把本地的情况告诉你过多,显然是不行的,最好还是由你自己一点一点地去了解。再说,既然你第一个先碰到我,如果你愿意让我把我们的新世界给你介绍一番,我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当然这只能说完全是你的好意,因为随便哪一个做向导,差不多都可以做得跟我一样好,有许多人还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呢。”

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来自疯人院 的家伙;况且我认为,假如结果证明他真的疯了,我也能够毫不费力地脱身逃走;于是我说:

“这是一个很友好的建议,可是我碍难接受,除非……”我刚想说:除非你让我付给你相当的报酬;可是我担心会再引起一段疯疯癫癫的话,因此便把词句改为:“我怕会耽误你的工作——或者耽误你的娱乐。”

“啊,”他说,“别为这件事操心,因为这可以使我有机会给我的一位朋友一点方便,他想接替我的工作呢。他是个来自约克郡 的纺织工人;你知道,他的织布工作和数学研究全都在户内进行,这使他感到过分疲劳;他是我的好朋友,自然会要我替他找个户外工作干干了。如果你认为可以容忍我和你作伴的话,那就请你答应让我做你的向导吧。”

他立刻又补充几句说:“我的确答应过要到泰晤士河上游去,找我的一些特别要好的朋友,干干收获干草的工作;可是他们那边还得过一星期才有活儿可以给我们干。再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会见一些很善良的人;此外还可以在牛津郡 一带观看沿途的景物。如果你要游览的话,这是再好也没有的办法。”

我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应该谢谢他;于是他热心地加上一句说:

“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了。我要去看我的朋友。他跟你一样,也是住在那个宾馆里;如果他这时候还没有起身的话,他在这晴朗的夏天早晨也该起身了。”

他立即由腰带边拿起一支小小的银喇叭,吹出了两三个尖锐而悦耳的乐音;马上就有一个青年男子由屹立在我(下面还要提到)的旧寓所原址上的房子里走了出来,逍遥自在地向我们这边踱过来。他不像我这位船夫朋友那么漂亮,那么强壮。他的头发黄中带红,样子有点苍白,身体也不很结实;可是他的脸上并不缺少我在他的朋友脸上看到的那种快活和友好的表情。当他微笑着走过来的时候,我愉快地感觉到,我应该放弃“那船夫是个疯子”的理论,因为在一个神志正常的人跟前,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两个疯子的举动和这两个人一样。他的服装的式样和第一个人相同,不过稍微华丽些;外衣是浅绿色的,胸前绣上一个金黄色的花枝,他的腰带是银丝细工的制品。

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候,然后对他的朋友打招呼说:

“迪克 ,今天早晨怎么啦?我到底是干我的工作呢,还是干你的工作?我昨天夜里梦见我们启程到泰晤士河的上游去钓鱼啦。”

“好吧,鲍勃 ,”我的船夫说,“你来接替我的工作吧。如果你觉得工作过于繁重的话,乔治·勃赖特林正想找点事情干干;他住的地方离你很近。你瞧,这儿有一个外乡人今天打算请我做向导,去乡间游览,使我可以消遣一下。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失掉这个机会的,所以你最好马上到船上去。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使你长期找不到船上的工作,因为我过几天就要上干草场去。”

那个新来的人快快活活地搓着双手,转过头来,用友好的声调对我说:

“邻居,你和迪克两人都很走运,你们今天会过得很愉快,我也会过得很愉快。可是你们俩最好马上跟我到屋里去吃点东西,免得你们在娱乐的时候连饭都忘了吃。我想昨天夜里你一定是在我上床之后才到宾馆的吧?”

我点点头,不想做一番冗长的解释,因为解释没有什么用处,而且,老实说,到这时候,我自己对任何解释也是会开始发生怀疑的。于是我们三人转身朝着宾馆的大门走去。 h0olMCq8uK/ZX0HXqnUflDKHf1folPHfh/SY7rgsGsCSrdDHCygC3vNdWpGIS6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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