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进那所颇为阴沉的古式房子时,我说:“看来你的本家不大想要什么美丽的建筑物。”这所房子虽然非常干净,而且粉饰一新,可是除了随处放着一些种着六月花儿的大花盆之外,屋里的确是简陋之极。
“呵,这很难说,”迪克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他的确很老了,他的年纪已经超过一百零五岁,无疑地他不想搬家。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是可以住进一所更漂亮的房子的;他要住在什么地方,都不受任何限制。这边走吧,客人。”
他领先走上楼梯,推开一扇房门之后,我们就走进一间相当大的旧式房间;里面的陈设跟房屋的其他部分一样简陋,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这些家具都很朴素,甚至粗糙,可是很结实,家具上的许多雕刻设计精巧,但刻得颇为草率。在房间最远的角落,近窗户的书桌边,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一只塞满垫子的宽大的橡木椅上。他穿着一件用蓝色哔叽制成的穿旧了的诺福克 式短上衣,短裤也是用同样的料子制成的,脚下是灰色的毛织长袜。他由椅子上跳起来,发出一种对于这么一个老人来说是过于巨大的声音;他叫着说:“欢迎,迪克,我的孩子;克拉娜在这儿,她一定会非常高兴和你见面;所以,鼓起勇气来吧。”
“克拉娜在这儿吗?”迪克说,“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带——至少,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会……”
他吞吞吐吐,露出狼狈惶惑的样子,显然是因为他生怕说出一些话来使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第三者。可是那老人(他起初并没有看见我)把他救出了窘境。他走过来,用温和的声调对我说:
“请你原谅,因为我没有注意到迪克带来一位朋友,你知道他的身体高大到可以把人家隐藏起来。我对你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尤其是我希望你会把海外的消息带给一个老头儿,使他开开心,我看得出你是渡过大海,从遥远的国家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几乎是殷切地望着我,用另一种声调说:“我可以问你从哪儿来吗,因为你显然是个陌生人?”
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曾经在英国居住过,现在我又回来了;昨天夜里我睡在汉默史密斯宾馆里。”
他严肃地点点头,可是我觉得他对我的答复仿佛有点失望。讲到我自己,我这时正在使劲地望着他,那样子也许已经超过了礼貌的范围;因为他那张干苹果似的脸在我看来的确非常熟悉,仿佛我以前曾经看见过——可能是在镜子里看见过,我对自己说。
老人说:“不管你从什么地方来,我们都是朋友。我看出我重孙子理查德·哈蒙德的样子,好像是把你带到这儿来,要我替你做些什么似的。对吗,迪克?”
迪克这时变得更加心不在焉,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不断地望着房门。他勉强说:“哦,对啦,老爷子:我们的客人发现情况有很大的改变,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所以我想把他带到你这儿来,因为对于最近二百年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你比什么人都知道得多一些。——谁来了?”
他又把视线转向房门。我们听列门外的脚步声;房门推开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一看见迪克,便突然停下来,脸上涨得像玫瑰花那样红,但还是面向着他。迪克使劲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他的整个脸给感情激动得微微地颤动着。
老人并没有让他们这种羞赧不安的局面延长下去。他以老人家的欢乐态度微笑着说:“迪克,我的孩子,还有你,亲爱的克拉娜,我有点觉得我们这两个老头儿使你们感到很不方便;我想你们彼此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你们最好还是到楼上纳尔逊的房间去;我知道他出去了。他刚刚用中世纪的书籍堆满四壁,因此,那间房作为你们俩再度欢聚的地点,环境倒是够美的。”
姑娘向迪克伸手,拉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向前望着,带他走出房间。她之所以脸红,显然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快乐。在人类的心中,爱情的确比愤怒更加容易使一个人自己觉察到。
当他们走出去把门带上的时候,老人依然微笑着,转过身来对我说:
“老实说,我亲爱的客人,如果你的光临为的是使我的老舌头可以喋喋不休,那就是你对我很大的照顾了。我还保存着欢喜谈天的习惯,或者不如说,这种习惯在我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些年轻人那么庄重地在一起行动,在一起玩耍,好像整个世界是由他们的亲吻支配着似的(的确有点那个样子),看见这种情况虽然也令人愉快,可是我觉得我的关于过去时代的故事却不能引起他们很大的兴趣。最近的一次收成,最近出世的婴儿,和市场上最近雕刻出来的花结,对于他们就已经是过去的历史了。我想,我在少年时代,情况很不相同;在那个时候,我们和平的、永远富裕的生活还不像今天这样有保障——好吧!我不想盘问你,可是让我问你一句话:我应该把你当做一个对我们现代生活稍有认识的访问者呢,还是把你当做一个来自生活基础和我们大不相同的地方的人呢?——你对我们到底是有点认识,还是毫无认识呢?”
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我,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露着越来越强烈的惊异的表情。我低声答道:
“我从汉默史密斯到这儿沿途观察,并且跟理查德·哈蒙德提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他多数不能理解;我对于你们的现代生活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老人听见我这句话就微笑起来。他说:“那么,我说话时就把你当做……”
“当做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我说。
老人(附带说一说,他的姓是哈蒙德,和他的本家一样)微笑着点点头,把他的椅子旋转到我的跟前,叫我坐在一只粗重的橡木椅上。当他看见我的眼睛盯住椅上的古怪雕刻时,他说:
“哦,你知道,我跟过去, 我的 过去,有着很密切的联系。这儿几件家具是我幼年时代以前的东西,是我父亲亲自制作的。它们如果是在最近五十年间制作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做得精巧得多,可是我想即使做得精巧得多,也不会使我更加喜欢它们。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几乎是重新开始生活:那是个活跃的、火热的时代。你看我是多么饶舌多话。你跟我提问题吧,跟我提出随便什么问题吧,亲爱的客人;既然我 必须 谈话,那么让我的谈话使你得到一些好处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紧张地说:“如果我没有礼貌,请你原谅我;理查德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亲切,因此我很关心他。我想跟你提出一个关于他的问题。”
老哈蒙德说:“如果他对素不相识的人不(像你所说的)‘亲切’的话,那么人家就会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就会回避他。问下去吧,问下去吧,别怕,别怕提出问题来。”
我说:“那个美丽的姑娘,他是不是要跟她结婚?”
他说:“是的,他要跟她结婚。他已经跟她结过一次婚,现在我相信他显然会再跟她结婚。”
“真的吗?”我说,对他所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
“全部的事实是这样的,”老哈蒙德说,“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现在我希望这是一个幸福的故事:他们第一次同居两年;两人当时都很年轻;后来她以为自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于是她离开了可怜的迪克;我说 可怜的 迪克,因为他没有找到别的女人。可是这种情况持续得并不长久,只不过一年左右的时间。后来她跑来找我(她一碰到困难,总是跑来找我这老头儿的);她问我,迪克情形怎么样,他快活不快活等等。于是我看清形势,对她说,迪克非常不快活,身体也不大好;最后这句话是骗她的。其余的情况你可以猜想得到。克拉娜今天跑来要和我长谈,可是迪克比我更能满足她的要求。老实说,如果他今天不是偶然到我这儿来的话,那么我明天就得派人去要他来。”
“哎呀,”我说,“他们有孩子吗?”
“有的,”他说,“两个;他们目前住在我的一个女儿家里,其实克拉娜大部分时间也住在那儿。我不愿意失掉同她的联系,因为我相信他们俩是会再团圆的。同时迪克(他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好家伙)对这件事情的确是牵肠挂肚的。你瞧,他和她不一样,并没有其他寄托爱情的对象。我就这样进行了策划,正如我过去处理这类事情那样。”
“啊,”我说,“你无疑地不愿意使他们上离婚法庭;可是我猜想离婚法庭总得时常处理这类事情吧。”
“你的猜想是毫无根据的,”他说,“我知道以往曾经有过离婚法庭之类的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可是你想想看,上这种法庭去处理的案件全是有关财产纠纷的事情。我想,亲爱的客人,”他微笑着说,“虽然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可你只要看一看我们的世界的外表,也就会知道,关于私有财产的纠纷不可能在我们的时代继续下去。”
真的,我从汉默史密斯到布卢姆斯伯里的马车旅行,以及我所看到的恬静的幸福生活的许多表现(甚至无需提起我买东西的那段经历),已经足以使我相信:我们过去观念中的所谓“神圣的财产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于是我默然坐着,这时老人又把这场谈论继续下去说:
“这么说来,既然不再有财产纠纷,那么,法庭对于婚姻事件还有什么可以处理的呢?你想想看,如何能用法庭来强制执行男女爱情或者男女感情的契约!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证明强制执行契约是多么荒谬可笑,法院这玩意就再适当也没有了。”
他又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改变了这种情况;或者应该说,正像我们在过去二百年里已经发生的变化那样,我们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也已经改变了。老实说,我们并不欺骗自己,以为我们能够克服两性关系所造成的一切烦恼和困难,我们也不相信我们能够这么做。我们知道必须面对那种由于男女把情欲、感情和友谊之间的关系混淆起来而产生的不幸。在情况顺利的时候,友谊可以减轻从暂时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时的痛苦。可是我们不会为了生活、地位和取得管制儿童的权利(儿童是爱情或淫欲的产物)而进行卑鄙龌龊的争吵,因而在发生不幸事情的时候又做出品德败坏的行为来;我们不会疯狂到那种地步。”
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童年的恋爱被误解为一种天长地久的英雄主义,可是很快就产生了失望。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有一种难于解释的愿望,要把爱情贯注在一个女人身上,把她所具有的普通人的慈爱和美丽加以理想化,认为是超人的十全十美,把她当做他的欲望所寄托的唯一对象。或者,最后一种,一个坚强的、有思想的男人产生了一种合理的渴望,要成为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女人的最亲密的朋友;这种女人的美丽而光辉的典型是我们所最喜爱的,——这种活动会产生欢乐和精神奋发,也常常会产生悲哀;正如我们由这种欢乐和精神奋发中获得喜悦一样,我们也会忍受悲哀。我记得古代的诗人写过这么两句诗(我现在根据十九世纪许多译本中的一种,凭记忆引用——大概是这样):
‘为了这,神灵们安排了人类的悲哀和不幸的日子,
让人类的后代时常可以听到故事和歌谣。’
“好吧,无论如何,要使所有的故事全都讲完,或者要使所有的悲哀全都消失,那是不大可能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想打断他的话。后来他又开始说:“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几代人的身体是健康而强壮的,生活也很安适;我们在同大自然进行合理的斗争中过日子,不但在一个方面发展,而且也在各个方面发展,我们对世界上的一切活动都有强烈的爱好。所以对我们来说,一个人没有自私自利的思想,乃是名誉攸关的问题;绝不要以为,因为有一个人感到悲哀,世界就得毁灭。所以,把这种有关感情和感觉的问题加以夸大,我们认为是愚蠢的甚至是犯罪的行为。我们不愿意增加我们多愁善感的悲哀,正如我们不愿意保留我们身体上的疼痛一样。我们知道除了恋爱之外,还有其他的欢乐。同时,你应该记住,我们的寿命很长,因此男人和女人的美并不像以往(那时候我们被自作自受的疾病重重压住)那么容易消失。于是,我们把这些悲哀的情绪排除开去;我们排除悲哀的方法,其他时代的感伤主义者也许会认为是可鄙的、怯懦的,而我们却认为是必要的,具有大丈夫气魄的。所以,在另一方面,正如在恋爱问题上我们不再有商业化的倾向一样,我们也不再做出一些 人为的 蠢事。对于由于天性所造成的蠢事,未成熟的男人的不明智的行为,或者年纪较大的男人不能自拔等现象,我们必须加以容忍,而且也不以为是十分可耻的事情——我的朋友,我老了,也许希望已经落空了,可是至少我认为我们已经抛弃了旧世界的 一部分 蠢事。”
他停下来,好像在期待我开口说话似的;可是我默然不语。于是他继续说:“至少,如果我们由于天性的专横和反复无常,或者由于我们自己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那么,我们既不为此而愁眉苦脸,也不为此而说谎话。如果那些存心永不分离的人终究必须分离的话,那么他们就分离吧。当男女结合的现实基础已经不存在的时候,提出任何结合的借口都是没有必要的。对于那些自知不可能有永久不变的感情的人,我们也不会勉强他们去表白一种他们所不能真正体验到的感情。这样,以金钱去购买淫欲的丑事既然不可能再存在下去,那么也就不再有需要了。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们并没有设立什么法庭去强制执行关于男女爱情或感情的契约。当我这样告诉你时,你看来并不觉得惊讶。可是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我们并没有制定一套舆论的准则去取代这种法庭;这种舆论的准则如果存在的话,也许会和法庭一样地专制和不合理。当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你也许会感到惊讶。我并不是说,人们对他们邻居的行为所下的判断总是公平的,有时显然是不公平的。可是我要强调说,我们并没有一套固定不变的传统规则去做判断人们行为的标准;我们没有死板板的规矩和准绳去限制或束缚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我们没有‘逐出教会’之类的伪善的措施,使人们在轻率的习俗的压制下或者在次要禁令的暗中威胁下(如果他们的伪善表现得不够有力的话) 不得不 去执行。你现在感到惊讶吗?”
“不——不,”我有点犹豫地说,“这一切是那么不同。”
他说:“无论如何,我想有一点我可以负责说明:不管人们有什么感情,那感情总是真实的——而且一般都有,并不限于特别高尚的人。我也相信,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一般说来,当今的男女为了这一类的事情所产生的痛苦,并没有像过去时代那么强烈。可是请你原谅我谈到这个问题时这么唠叨!你知道是你要我把你当做来自另一个星球上的人看待的。”
“我的确非常感谢你,”我说,“现在让我问你,妇女在你们社会上的地位怎样呢?”
他一边纵声大笑(以他的年龄而论,他是笑得很厉害的),一边说:“我享有精心研究历史的声誉,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相信我的确了解十九世纪的‘妇女解放运动’。我怀疑今天是否还有别人了解这个问题。”
“讲下去吧。”我说,对他那欢笑的样子有点不痛快。
“好吧,”他说,“当然你会明白,这一切在今天已经是一种被人忘怀的争论了。男人再也没有机会去压制女人,女人再也没有机会去压制男人;这两种现象都发生在过去的时代。现在,女人做她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她们最喜欢的事情,男人并不因此而妒忌或愤怒。这是极平常、不足道的事情,所以我几乎不好意思提起它。”
我说:“哦,法律呢?法律在这方面有没有起什么作用?”
哈蒙德微笑着说:“我想等到我们讲到法律问题的时候,你就可以得到有关这方面的答案。这个问题对你或许也是新鲜的东西。”
“很好,”我说,“可是关于妇女这个问题,我在宾馆里看见女人在服侍男人,似乎有点像复古的倾向,不是吗?”
“是吗?”老人说,“也许你认为管理家务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职业,不值得重视。我相信这是十九世纪的‘进步’妇女以及支持她们的男人们的见解。如果这是你的见解,那么,我介绍你阅读挪威的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叫做《男人是怎样处理家务的》,或者类似的题目。处理家务的结果是:经过了各种艰难困苦之后,那个男人和家里所养的母牛在一条绳子的两头相互保持着均衡,男人悬在烟囱下面的半空中,母牛从屋顶上挂下来(根据那个国家的建筑方式,屋顶上盖着草皮,而且向下倾斜,低得靠近地面)。我想那母牛真够倒霉的。当然,像你这样的上等人士是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事件的。”他笑着加上了这么一句。
这种干巴巴的讽刺使我感到有点不安。老实说,在他讲到这个问题的后面一部分时,他的态度在我看来有点不大庄重。
“你看,我的朋友,”他说,“一个聪明的女人把家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使得周围和她同屋居住的人都感到满意、都感激她,这对于她是莫大的快乐,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吗?再说,你知道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一个漂亮的女人的使唤:不消说,这是男女调情的一种最有趣的方式。你还不老,总不至于忘掉这一点吧。我自己倒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老头儿又咯咯地笑起来,后来简直是纵声大笑了。
“对不起,”他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在笑你心里可能想到的事情,我是笑在十九世纪那些所谓有教养的富人中间流行的愚蠢的风尚。他们不愿意过问他们的一日三餐是怎么来的,认为这种低下的事情不配去麻烦他们的尊贵的头脑。无用的白痴!你瞧,我是个‘文人’(这就是我们这些古怪的动物过去的名称),可是我自己就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子哩。”
“我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子。”我说。
“啊,”他说,“根据你所说的话和你的沉默的样子来看,我的确认为事实上你是很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说:“也许。可是人们对于普通的生活事务表现了这么浓厚的兴趣,使我觉得很惊异。我等一会儿要问你一两个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可是现在我想回过头来谈一谈妇女在你们社会上的地位问题。你曾经研究过十九世纪的妇女解放运动,有些‘上等’妇女想要把比较有智慧的妇女由生育子女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你还记得吗?”
老人又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说:“我 的确 记得这桩极其荒谬的蠢事,这和那个时代的其他蠢事一样,是当时可恶的阶级专制的结果。你会问,我们现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我的朋友,这是一个不难答复的问题。在我们的社会里,做母亲的不消说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做母亲的所经历的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痛苦乃是男女互相结合的一个保证,同时也是促进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感情的一个特别的刺激,这是早已为大家所公认的。至于其他,你不要忘记,有关做母亲的一切 人为的 苦难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做母亲的不必再为她的子女的前途怀着那种令人不快的顾虑了。他们结果可能好,也可能坏,他们也许不能达到她的最高的希望,这一类的忧虑是组成人生相互交织着的欢乐和痛苦的一部分。可是至少她可以免除这么一种忧虑(这在过去十之八九不是忧虑,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实),就是怕人为的摧残会使她的孩子们不能成为正常的人。她知道他们现在会依照他们自己的才能的限度去生活和行动。在过去的时代,当时的‘上流社会’显然帮助它的犹太族的上帝和当代的‘科学家’使祖先的罪孽传到子孙身上。 怎样把这种程序倒转过来,怎样摆脱这种遗传的苦楚,乃是我们社会里有思想的人不断关心的一个问题。因此,你知道,一般健康的女人(我们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健康的,而且至少都长得不难看)作为子女的养育者是受人尊敬的,作为女性是被人眷恋的,作为伴侣是被人爱慕的,她们对自己子女的前途是无忧无虑的。这种女人比过去时代的可怜的苦工和苦工的母亲具有更强烈的母性本能,也比她们的上层社会姊妹——比那种在对性知识假装无知的情况下生长起来、在假正经交织着好色的气氛中培养出来的女人——具有更强烈的母性本能。”
“你的话说得很激动,”我说,“但是我知道你的话是正确的。”
“是的,”他说,“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证据,来说明我们的自由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利益。你对今天所碰到的人的容貌觉得怎样?”
我说:“我几乎不能相信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会有这么多好看的人。”
老家伙大叫了一声。“什么!难道我们还是过去的那种文明人吗?”他说,“啊,讲到我们的容貌,我们这儿的人大多是英吉利和朱特 血统,而这两种血统在过去所产生的美人并不多,可是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进步。我认识一个人,他收藏了大批由十九世纪的照片翻印出来的人像,看了这些相片,把它们同现在日常看到的面孔比较一下,就可以证明我们的容貌无疑已经大有进步。不少人认为,把这种美的增加和我们刚才谈到的自由以及合情合理的社会制度直接联系起来,这并不是牵强附会的想法。他们相信,由男女的自然而健康的(即使是暂时的)爱情结合所生的孩子,跟那种由体面的买卖婚姻所生的孩子比较起来,或者跟那种制度下的苦工在阴郁绝望之中所生的孩子比较起来,长大以后在各方面都要比较优越,特别是在身体的健美方面。人们说,快乐产生快乐,你以为怎样?”
“我非常同意这个看法。”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