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又忙于观看四周的景物了,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皮卡迪利市场,走进一个有一些建筑雅致、装饰华丽的房屋的地区,这些房屋如果是丑陋的、矫饰的,我就会称它们为别墅,可是它们一点也不丑陋,一点也不矫饰。每一所房子都坐落在一个细心栽培、鲜花盛开的花园里。画眉正在花园的树木间唱着最悦耳的歌儿;那些树木,除了几棵月桂树和偶尔出现的一群群的菩提树之外,似乎都是果树:其中有许多樱桃树,这时已经结满果实。有几次当我们经过花园时,孩子们和少女们拿着一篮篮的上好水果来送给我们吃。想要在所有这些花园和房屋当中探索旧街道的位置,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在我看来,主要的街道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们立即进入一块宽敞的空地,地势稍微向南倾斜,向阳的地方辟为果园。据我的观察,园内种植的果树主要是杏树,杏树之间搭了一个相当漂亮的木架,油漆一新,而且涂上金色,看来好像是个出卖茶点的货摊。上述这个果园的南边有一条长街,在一些高大的老梨树的阴影下掩映着,在长街的尽头出现了议会大厦,即粪便市场的高塔。
一种奇怪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头。我闭上眼睛来避开那闪烁在这美丽的花园里的阳光;在一刹那间,我的眼前浮现着另一个时代的幻影。一大片空地给一些丑陋的高大房屋围绕着,角落里有一座丑陋的教堂,在我的背后有一个丑不可言的圆屋顶的建筑物。街上拥挤着沸腾的、激动的人群,到处都是挤满着游客的公共马车。在一个装着喷泉、铺着石块的广场当中,只看见一些穿着蓝色服装的人和许多非常丑陋的铜像(有一个铜像屹立在一根高柱上)。上述这个广场由一队穿着蓝制服的、身材高大的士兵守卫着,他们排成四行,一直守卫到路口。一队骑兵在南面的街道上,他们的钢盔在寒冷的十一月下午的灰暗气氛中呈现着死白色。
我朝着阳光再度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在飒飒作响的树木和香气扑鼻的鲜花之间,我喊道:“特拉法尔加广场!”
“不错,”迪克再度勒住了马儿说,“这就是特拉法尔加广场。你认为这个名字荒谬可笑,你有这个看法我并不觉得奇怪:反正谁都不想去更改它,因为给一桩愚蠢透顶的事情安上一个名字,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然而,我有时认为我们应该用一个名字,来纪念1952年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进行的大战役——如果历史学家不撒谎的话,那个战役是挺重要的。”
“历史学家一般说来总是会撒谎的,至少曾经撒过谎,”那老人说,“比方说,你们对这一点是怎样理解的,邻居们?我在一本叫做《詹姆斯的社会民主主义史》——一本无聊的书!——里读到一段杂乱无章的记载,说的是1887年或者1887年前后(我对于年代记性很差)在这儿发生过一次战斗。这段记载说,有些人打算在这儿举行一次区议会或者类似的会议。于是伦敦政府、要不然就是参议会或者委员会,或者其他类似的一帮野蛮的、傻头傻脑的笨伯,动用武力去对付这些市民(当时这些人被称为市民)。这件事看来太荒谬可笑了,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根据书上的说法,这件事居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那可 真是 荒诞无稽了。”
我说:“不过你们那位詹姆斯先生的叙述到这儿为止还是对的, 确实 是这样;不过当时并没有发生战斗,只是一群拿着大头棒的恶棍攻打了手无寸铁、爱好和平的人民。”
“他们难道能够忍受那种事情吗?”迪克说,在他那善良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不愉快的表情。
我红着脸说:“我们 不得不 忍受这种事情;我们没有办法。”
老人用锐利的眼光望着我说:“你对这件事情似乎知道得很多,邻居!的的确确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吗?”
“有结果,”我说,“许多人因此被捕入狱。”
“什么,因为有人用大头棒打了人吗?”老人说,“可怜的家伙!”
“不,不,”我说,“是因为有人挨了大头棒。”
老人很严厉地说:“朋友,我想你大概是读了一些谎话连篇的坏文章,太容易受骗了吧。”
“我跟你保证,”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啊,啊,我相信你是这么想的,邻居,”老人说,“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确信无疑。”
我不能说明原因,因此我便默然不语。迪克皱着眉头坐在那里沉思,这时终于开口,他温和而有点悲哀地说:
“过去有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生活在这个美丽而幸福的国家里,他们的感觉和感情,我想也和我们一样,可是居然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想起来真使人觉得奇怪。”
“是的,”我用一种说教的口气说,“可是,那个时代同以往的时代比较起来,究竟还有很大的进步。你难道没有读过关于中世纪的记载,关于中世纪刑法的残酷性吗?你难道没有读到在那个时代,人们简直好像是由于使他们的同胞受苦而得到乐趣吗?——不但如此,在这方面,他们把他们的上帝装扮成施酷刑者和狱吏,而不是别的什么角色。”
“不错,”迪克说,“关于那个时代,也有一些好书,有的我曾经读过。可是讲到十九世纪的大进步,我倒看不出来。中世纪的人依照他们的良心行事,这一点可以由你所说的关于他们的上帝的话(你说得对)得到证明,而且他们也愿意忍受他们强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在另一方面,十九世纪的人是伪善者,他们外表装得很仁慈,可是不断地在虐待那些他们胆敢虐待的人,把这些人无缘无故地送进监狱,他们如果有罪名的话,那也是监狱主强加在他们头上的。唉,想到这些真令人痛心!”
我说:“不过,也许监狱主不知道监狱是什么样子的。”
迪克似乎激动起来,甚至恼怒了。他说:“既然你和我在这么多年代以后都还知道监狱是什么样子,那些监狱主就更加可耻了。你看,邻居,他们总不会不知道监狱的存在对联邦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而他们的监狱更是朝着最坏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的。”
我说:“可是你们现在难道完全没有监狱吗?”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马上觉得我犯了错误了,因为迪克红着脸,皱着眉头,老人则露出惊异和痛苦的样子。迪克立刻愤怒地,然而又好像稍微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似的说:
“我的天!你怎么能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我难道没告诉你:从真正可靠的书本里得到的无可置疑的证据,再加上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我们知道监狱是什么东西吗?你难道没特别叫我注意到公路上和街道上的人看来都是快快活活的吗?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邻居给关在监狱里,而他们默然容忍这种现象存在,那他们怎么能露出快活的样子呢?如果有人给关在监狱里,你就不可能象隐瞒偶然发生的杀人事件那样,对人们隐瞒这种事情;因为偶然杀人的行为并不像设置监狱的勾当那样是处心积虑的,而且也不像设置监狱的勾当那样,使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得到许多人的拥护。什么监狱,哼!绝对没有这回事!”
他停了一停,开始冷静下来,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请你原谅我!现在既然 没有 监狱,我也不必为这件事这么生气:我想你大概会因为我发脾气而看不起我吧。你从外地来,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我想我一定使你感到不舒服吧。”
他多少使我感到不舒服;可是他在愤怒中表现得那么慷慨激昂,使我更加喜欢他;于是我说:“不,老实说,这都是我的过错,我那么愚蠢。让我换一个话题问问你:在我们的左边,刚好在那一片法国梧桐树的尽头出现的庄严的建筑物是什么?”
“啊,”他说,“那是一座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前建成的老房子,你看,造得奇形怪状,并不漂亮。可是房子里面倒有一些很好的东西,多数是绘画,有的很古老。它叫做国家美术馆;我有时候弄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反正,现在凡是把绘画当做古董永久保存起来的地方都叫做国家美术馆,也许它们就是沿用这个艺术馆的名字吧。当然在这个国家里,由南到北都有许多美术馆。”
我并没有试图向他解释,因为我觉得这个任务过于艰巨;我只是取出我那华丽的烟斗,开始吸起烟来。那匹老马重新缓步前进。在我们走着的时候,我说:
“这只烟斗是个很精致的玩意儿。你们在这个国家里看来很讲道理,你们的建筑物又是那么美好,因此我有点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制造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在接受这么精致的礼物之后说这种话,真是有点忘恩负义。可是迪克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无礼,只是说:
“我有不同的看法。这只烟斗 真是 一件漂亮的东西;人们要是不喜欢这种东西,尽可不必制造,可是, 如果 他们喜欢的话,我看不出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制造这种东西。当然,如果雕刻家人数很少,那么他们就都会忙于建筑方面的工作,这么一来,这些‘玩意儿’(这是一个好名词)就不会制造出来了。可是既然有许多人——事实上,几乎人人——都会雕刻,既然工作又有点供不应求(至少我们担心工作会有点供不应求),人们对这种次要的工作就不加以阻止。”
他沉思一会儿,心中好像有点烦扰不安;可是他的面孔马上又明朗起来,他说:“你到底还得承认,这只烟斗是一件非常漂亮的东西,那树下的小人物都雕刻得那么巧妙,那么可爱;——以烟斗来说,也许是刻得太精致了,可是——啊,它是非常漂亮的。”
“太贵重了,也许用起来不大合适。”我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不明白。”
当我刚刚想无可奈何地向他解释时,我们经过一座声音嘈杂的大型建筑物的大门,屋里好像正在进行什么工作。“那是什么房子?”我热切地说,因为在这一切稀奇古怪的事物当中能够看到一些有点像我平常所看到的东西,使我觉得高兴,“那 好像 是一家工厂。”
“是的,”他说,“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那就是工厂;可是现在我们不叫它工厂,而叫它联合工场:那就是说,一些愿意一起工作的人聚集的地方。”
我说:“我猜想那儿使用着动力吧?”
“不,不,”他说,“人们在他们的住所或者附近的地方都可以使用动力,两三个人可以使用,甚至一个人也可以使用,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何必聚集起来使用动力呢?不,人们聚集在联合工场里从事手工业劳动,在这种生产方式中,合作是必要的或者是便利的;这种工作常常是十分愉快的。比方说,他们在那儿制造陶器和玻璃——喏,你可以看见那些炉子的顶部。啊,有了相当大的炉灶、窑和制造玻璃的坩埚,使它们在许多方面发挥作用,这样当然是很便利的。我们在许多地方当然都有这种工场,因为如果工场太少,人们喜欢做陶器或者吹玻璃的时候,就得搬到有工场的地方,否则就不能不放弃他所喜爱的工作,那可就荒谬可笑了。”
“我没有看到炉子在冒烟。”我说。
“烟?”迪克说,“你为什么会看到烟呢?”
我默然不语。他继续说:“那座房子的外表虽然那么平凡,里面倒是很精致的。讲到手艺,做陶器一定是很有趣的工作。吹玻璃是一种使人汗流浃背的工作,可是有些人非常喜欢它。对于这一点,我并不觉得奇怪。当你掌握了熟练的技术,处理火热的金属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力量强大的感觉。这种愉快的工作很有必要,”他微笑着说,“因为不管你对玻璃用品用起来多么当心,它们总有一天会打碎,所以工作总是很多的。”
我默然不语,堕入深思中。
刚在这时候,我们碰到一群工人在修路,这使我们耽搁了一会儿;可是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好像仅仅是暑假的生活;而我却想看一看这些人怎样从事一种真正必要的工作。他们已经休息过;当我们走近时,他们刚刚重新开始工作;他们的鹤嘴锄发出来的咔嗒咔嗒声使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们大约有十二人,都是壮健的年轻小伙子,看起来很像我记忆中过去时代在牛津举行划艇比赛的情景,而且他们对工作也同划艇一样,并不觉得厌烦。他们把外衣放在路旁,叠成整整齐齐的一堆,由一个六岁的男孩看管着。男孩伸着胳膊挽着一只大獒的颈项,这只狗露出快活的懒洋洋的样子,好像夏天是专门为它而存在似的。当我望着那堆衣服时,我看得见衣服上面的金色和丝的刺绣发射出来的光芒!我断定在这些工人当中,有些人的趣味同汉默史密斯的“金光灿烂的清洁工人”有点相像。那堆衣服的旁边放着一只结实的大篮子,看样子是装冷馅饼和酒类用的。五六个青年妇女站在旁边看工人干活,或者看那些工人——工人干活和工人都是值得一看的,因为工人大刀阔斧地干着,工作非常熟练,而且他们全是你在夏天所能碰到的最漂亮的、身体均匀的家伙。他们彼此又说又笑,也跟那些青年妇女说说笑笑,非常欢乐。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工长抬起头来,看见我们去路被阻;于是他便放下鹤嘴锄,喊道:“喂,大伙儿休息一下!有些邻居要走过去。”于是其他的工人也都停止工作,聚集在我们的周围,推动着我们的车轮,以帮助那匹老马走过那段尚未完工的公路。接着,他们像那些要完成称心如意的任务的人那样,连忙继续干活,只是停一停向我们微笑地打招呼。在灰马儿继续前进的时候,鹤嘴锄的声响再度迸发出来。迪克回过头去望着他们,说道:
“他们今天运气很好:试试看一个钟头能够用鹤嘴锄干多少活,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运动,我看得出这些邻居都很内行。这种工作要做得快,并不光是使劲的问题;对吗,客人?”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我说,“可是,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有干过这种工作。”
“真的吗?”他严肃地说,“那太可惜了;这是锻炼肌肉的很好的劳动,我很喜欢它;不过我认为干这种活的时候,第二个星期比第一个星期更舒服一些。我并不是说我在这方面有什么高超的技术。我记得有一次在干活的时候,大伙儿对我开玩笑地喊道‘划得好,划尾桨的家伙!’‘加一把劲吧,划头桨的家伙!’”
“那不是什么笑话。”我说。
迪克说:“当我们在干一段有趣的工作,而且周围全是一些快活的好伙伴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是笑话;你知道,我们是觉得那么幸福。”我又一次默默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