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们突然离开森林地带,走进一条有着两排漂亮房屋的短街,我的同伴马上告诉我这是皮卡迪利街 ;房屋的下层应该称为商店,不过根据我的观察,那里的人并不懂得买卖的艺术。设计精巧的店面陈列着商品,目的似乎是要吸引人进去。人们有的站在那儿观看商品,有的走进商店,出来时腋下挟着包裹,象真的买东西那样。街道的两边跟一些古老的意大利城市一样,都有一排雅致的连环拱廊以蔽护行人。在近街道中途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我现在看见了它已经不感到惊奇了——我知道这也是一种中心区,有一些专用的公共房屋。
迪克说:“你瞧,这儿又是一个跟其他大多数市场设计不同的市场:这些房屋的上层用来做宾馆;因为来自国内各地的人时常会漫游到这儿来,在这种地方,人非常之多,你一会儿就可以看到这种景象。有的人喜欢拥挤的人群,虽然我自己并不喜欢。”
我看见一种传统居然能持续这么长久,不由得微笑起来。在这儿,伦敦的幽灵依然是一个中心,——也许是知识的中心吧。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请他让车子走得非常之慢,因为那些货摊里的东西看起来漂亮极了。
“对啦,”他说,“这是一个供应漂亮东西的很好的市场,这儿所经营的多半是比较精致的物品,因为供应啤酒和比较粗制的酒类,以及卷心菜、萝卜之类的蔬菜的议会大厦市场就在附近。”
接着他好奇地望着我说:“也许你要像人们听说的那样,买点东西吧。”
我仔细看一看我身上所穿的粗糙的蓝衣服,我曾经把它同我们遇见的公民的华丽服装作过多次的对比。我想,如果(看来可能性很大)我就要给人家当做古董到处展览,以供这些最不懂生意经的人娱乐,那么,我希望我的外表不要太像一个被解雇了的商船事务长。可是,尽管我已经碰到不少意外的事情,我的手还是再一次伸进衣袋里,结果除了两把生锈的旧钥匙之外,什么金属的东西都没摸到,这使我觉得很狼狈。我记得当我们在汉默史密斯的宾馆大厅进行谈话时,我曾经从衣袋里取出货币给那漂亮的安妮看,后来就把它遗留在那儿了。我的脸一沉,迪克瞅着我,用颇为尖锐的口气说——
“喂,客人!现在又怎么啦?发生什么别扭的事情了吗?”
“不,”我说,“我把它落在那边没带来。”
他说:“你落下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个市场上要到,所以你别为这件事操心。”
这时我的头脑已经恢复了清醒的状态。我记得这个国家的奇异的风俗,因此不想再听一次关于社会经济学和爱德华时代的币制的讲话。于是我只是说:
“我的衣服——我可以不可以?你看看——你认为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没有?”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要发笑的样子,只是十分严肃地说:
“呵,暂且不需要添置新衣服。你知道,我曾祖父是个博古家,他愿意看见你的真面目。你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教,可是如果你把自己的外表弄得跟大家一式一样,使人失掉研究你的服装的乐趣,那可就不对了。你不至于没有这种感觉吧?”他恳切地说。
我 并不 觉得我有义务在这个爱美的民族当中把自己装成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可是我知道我已经和一些无法根除的偏见打交道,现在跟我的新朋友吵架是不行的。因此,我只说:“呵,当然,当然。”
“那么,”他高兴地说,“你还是看看这些货摊里面的东西吧:你想想看,要什么东西。”
我说:“我可以要点烟草和一只烟斗吗?”
“当然可以,”他说,“我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干吗不早点问你一声呢?不错,鲍勃老是跟我说,我们这些不抽烟的人都很自私,我想他说得对。来吧;这儿近便就有一个商店。”
于是他勒紧缰绳,跳下马车,我也跟着下车。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穿着有花纹的华丽丝织服装,正在一边望着商店橱窗,一边慢步走过去。迪克对她说:“姑娘,请你拉住我们的马,让我们到店里去一会儿,好吗?”她温柔地微笑着向我们点点头,开始用她那漂亮的手轻拍着马儿。
“多美啊!”当我们走进商店时,我对迪克说。
“什么,你指的是那匹灰色老马吗?”他调皮地咧开嘴笑着说。
“不,不,”我说,“我指的是那个金发女郎。”
“呵,她的确很美,”他说,“还不错,这儿女人多得很呢:男人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对象;要不然我们恐怕会为了女人而吵架。”“真的,”他说,样子变得非常严肃,“甚至到现在,我们这儿有时也会发生吵架的事情。因为你知道,爱情不是一种十分合理的东西,倔强和任性的行为是比我们一些道德学家所想象的还要普遍的。”他用一种更加阴沉的语调补充说:“是的,刚在一个月以前,我们这儿就发生过一桩不幸的事情,结果使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丧失生命,这个惨剧仿佛使我们暂时失掉了光明。现在别问我这件事,以后我可以把有关情况告诉你。”
这时我们已经走进商店或者说货摊,店内有一个柜台,墙壁上装了一些架子,虽然没有华丽的虚饰,却都非常整洁,但在其他方面跟我平常所看见的商店没有很大的区别。店内有两个小孩——一个是约莫十二岁的、有着棕色皮肤的男孩,坐在那里看书,另一个是约莫十三岁的漂亮的女孩,坐在柜台后面,也在看书;他们显然是姊弟俩。
“早安,小邻居,”迪克说,“我的朋友需要一些烟草和一只烟斗;你们能帮帮他的忙吗?”
“呵,好,当然。”那女孩说,她表现的那种认真的灵敏的样子,看来有点好笑。那男孩抬起头来,开始盯住我的奇怪的服装,可是马上红着脸把头转过去,好像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大礼貌似的。
“亲爱的邻居,”女孩说,脸上露出儿童做开商店的游戏时那种挺庄重的表情,“你要哪一种烟草?”
“土耳其的上等烟草。”我说,这时我感觉到好似在参加儿童游戏,不知道除了假装购物之外还会得到什么东西。
可是女孩由她身边的架子上拿下一只精致的小篮子,走到一个坛子旁边,由坛子里取出大量的烟草来,把篮子装满,然后将篮子放在我跟前的柜台上,我在那里不但闻得到,而且也看得见,那的确是土耳其上等烟草。
“可是你没有称一称它的重量,”我说,“而且——而且,我到底应该拿多少烟草呢?”
“哦,”她说,“我劝你还是把烟草袋装满吧,因为你将要去的地方可能没有土耳其上等烟草。你的烟草袋在哪儿?”
我在口袋里摸索一阵,终于取出一块当烟草袋用的印花棉布。可是女孩露出轻蔑的样子望着它说:
“亲爱的邻居,我可以给你一件比那块破棉布好得多的东西。”她轻快地走到商店的另一边,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她在走过男孩身边的时候,俯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两句什么,他点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女孩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只装饰华丽的红色摩洛哥皮的烟草袋说:“喏,我替你拣了一只,你拿去吧;它很漂亮,可以装好多呢。”
于是她开始把那只皮袋塞满烟草,放在我的身旁说:“还有烟斗:你也应该让我替你拣一只;我们刚刚收到三只挺漂亮的烟斗。”
她又走掉了,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只烟斗;装烟草的部分很大,烟斗用硬木刻成,手工非常精致;烟斗镶金,点缀着一块块小宝石。总之,这是我曾经看到的最漂亮、最华丽的玩意儿;有点像最优美的日本工艺品,可是质量还要好。
“哎呀!”我看见烟斗时说,“对我或对任何人来说,这简直是太豪华了,只有给统治世界的皇帝使用才适当。再说,我以后会把它弄丢了的:我老是丢失烟斗的。”
女孩似乎有点失望地说:“你不喜欢它吗,邻居?”
“呵,”我说,“我当然喜欢它。”
“那么,拿去吧,”她说,“别为怕失掉它而担心。如果你真的把它弄丢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人会把它捡起来,拿去用的,而你可以另外再要一只烟斗。”
我从她的手里把烟斗接过来看,正在看的时候,一不留神脱口说了出来:“可是这么一件东西叫我怎样付款呢?”
当我说话的时候,迪克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掉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滑稽的表情,警告我不要再把已经失效的商业道德搬出来应用;因此我红着脸,沉默不语。这时那女孩只是用挺严肃的态度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说错了话的外国人似的,因为她显然完全不了解我的意思。
“多谢你啦。”我终于热情洋溢地说。这时我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心中不免发生疑惧,不知道会不会立刻被传到地方官那里去受审。
“呵,别客气了,”那小姑娘说,她说话时装出成年人最优雅的礼貌,看起来很古怪,“我们能够为你这样令人敬爱的老先生服务,真是太高兴了;尤其是我们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遥远的海外到这儿来的老先生。”
“是的,亲爱的,”我说,“我旅行过许多地方。”
当我纯粹为了表示礼貌而说这句谎言时,那男孩又走进来,双手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只长颈瓶和两只美丽的玻璃杯。“邻居们,”那女孩说(全是由她代表发言,因为她的弟弟显然是很羞怯的),“在你们离开这儿以前,请你们为我们喝一杯,因为我们难得接待这样的客人。”
于是男孩把托盘放在柜台上,把一种淡黄色的酒庄重地倒入那两只大酒杯里。我很高兴地喝着酒,因为炎热的天气使我觉得口渴。我想,我还生活在世界上,莱茵河的葡萄酒还没有失掉它的香味;因为那天早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最好的施泰因贝格白葡萄酒 。我把这件事记在心中,准备问问迪克,他们既然不再有酿酒工人(这种工人自己酿造好酒,却不得不喝下等威士忌酒),怎么还会酿造出好酒来。
“你们难道不为我们的健康喝一杯吗,亲爱的小邻居?”我说。
“我不喝酒,”女孩说,“我比较喜欢喝柠檬水;可是,我祝你健康!”
“我比较喜欢姜汁啤酒。”小男孩说。
我心里想,孩子们的口味也并没有很大的改变。于是我们对他们说声再会,走出了货摊。
好像梦中变幻一样,拉住我们的马儿的人已经不是那个美丽的妇女,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了,这使我大失所望。他向我们解释说,那个姑娘不能等候,因此他便代替了她的职务;他看见我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对我们眨眨眼笑着,弄得我们无可奈何,只好也笑了起来。
“你们要上哪儿去呢?”他对迪克说。
“到布卢姆斯伯里去。”迪克说。
“如果你们俩愿意多一个人做伴的话,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老人说。
“好吧,”迪克说,“你要下车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声,我会停车给你下来的。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我问道,在一般情况下,孩子们是否都在市场上为人们服务。他说:“只要所经手的东西不很笨重,他们常常在市场上为人们服务,可绝对不是老在干这种事。孩子们喜欢在市场上服务,觉得挺有趣的。而且,这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他们通过经营大批各式各样的物品,逐渐得到有关物品的知识,比如说,它们是怎样制造出来的,从什么地方运来的,等等。再说,这是一种非常容易的工作,随便什么人都能做。据说在我们时代的初期,很多人生了一种遗传性的病,叫做懒惰,因为他们是那些过去坏时代里总在强迫别人为他们工作的人的直系子孙——你知道,那种人在历史书里被称为奴隶主或雇主。这些生了懒惰病的人曾经用他们的 全部 时间在货摊里服务,因为适合他们干的事情很少。真的,我相信有一个时期他们的确是 被强迫 去干这一类工作的,因为如果对他们的毛病不用严厉的手段加以医治的话,他们,特别是女人,总是变得那么丑陋,生的孩子也非常丑陋,使邻居们都觉得受不了。可是,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一切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种疾病已经消灭,如果还有的话,也是非常轻微的,只要一帖轻泻药就可以把病治好。这种病现在有时叫做‘布卢德伏斯’或者‘马利格拉布斯’ 。这些名词真怪,是吧?”
“是的。”我说,坠入了沉思之中。可是那老人插进来说:
“不错,这全都是真实的事,邻居。我曾经看见那些可怜的女人年老时候的样子。这种女人我父亲从前认识过一些,那时候她们还年轻。他说她们跟青年女人很不相同:他们的手好像一串串的烤肉叉,可怜的胳膊好像木柴;腰部好似计时的沙漏,有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苍白的腮帮子;而且她们老是装得好像你对她们的一言一动都触犯她们似的。难怪她们养出了丑陋的孩子,因为除了那些跟她们一样的男人之外,没有人会爱上她们的——可怜的东西!”
他停了一停,似乎在缅怀过去的生活;接着又说:
“你们可知道,邻居们,从前人们还在担心那种懒惰病;有一个时期,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要把生懒惰病的人治好。你们难道没有在医书里读过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吗?”
“没有。”我说,因为老人是在向我说话。
“啊,”他说,“当时人们以为这是中古时代那种叫做麻风的老疾病的残余。看来这种疾病很容易传染,因为有许多患者都被隔离开来,而且由一群穿得怪模怪样的特种病人侍候着,这样使人家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所穿的服装有一种是用绒线天鹅绒制成的骑马裤,这种东西若干年前曾经被称为丝绒裤。”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有趣,我很想让老人多谈一些。可是迪克听到了这么多的古代史,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况且,我疑心他想尽可能使我在蒙昧的状态中去会见他的曾祖父。因此他终于纵声大笑说:“对不起,邻居们,我不由得不笑。试想世界上居然有不喜欢劳动的人!——那简直是太荒谬可笑了!哦,甚至你这老家伙有时也是喜欢劳动的。”他一边说,一边用鞭子亲切地轻拍着那匹老马,“多么古怪的病!真可以叫做‘马利格拉布斯’!”
他再一次哄然大笑。我觉得以他通常的礼貌而论,他笑得有点太过分了;我也陪着他笑,可是没有诚意;你很可以想象得到, 我 对于人们不喜欢劳动这件事,并不觉得怎样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