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传统的说法,雅典人于公元前155年派了一个著名的哲学家代表团访问罗马,成员有斯多亚学派的第欧根尼、学园派的卡尔涅亚得、逍遥学派的克里托劳斯。这是哲学第一次被引进罗马。然而,这些希腊哲学家的到来并没有立即引起罗马公众学哲学的热情。当时的监察官加图害怕哲学会影响罗马人的法纪,因此竭力将他们逐出罗马。到了加图晚年读到希腊文著作时,他明白自己当年犯了错误。
关于这件事,西塞罗的著作是这样讲的:“在莱利乌斯和斯基庇俄之前,我看不到有什么(拉丁)人可以被称为哲学家。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斯多亚学派的第欧根尼和学园派的卡尔涅亚得被雅典人当作大使派到元老院来,由于这些人以前从来不曾参与公共生活,他们中有一人是居勒尼人,其他的来自巴比伦,他们肯定不曾离开过他们的教室或被选择担任这样的工作,除非当时某些罗马领导人已经熟悉哲学研究……但是拉丁人的记忆中几乎没有或很少有关于从苏格拉底开始的、真正的确定的哲学的情况……原因是这个民族完全被实际事务所吸引,或者是这样的研究不可能从无知的读者那里得到什么评价。阿玛菲纽的声音填补了这条沉默的深沟。他发表了他的著作,激起了人们的兴趣。他对公众进行教学,人们赶来听讲,因为他的哲学是容易掌握的,也可能会带来吸引人的乐趣,或者是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好的教学了,……阿玛菲纽之后,有许多人对他模仿,有了许多相同的体系。通过他们的著作,整个意大利掀起了学习热潮,但是他们的学说那么容易掌握表明他们的主要论证是不准确的,大部分适合无学识的人的口味,他们以为这样做可以获得支持。”
这段话表明了西塞罗的几点看法:第一,莱利乌斯和斯基庇俄是最早可以被称作拉丁哲学家的人;第二,第一批希腊哲学家作为大使来到罗马,表明当时罗马统治者对希腊哲学有所了解,这可能是他们同意这些哲学家被选入使团的原因;第三,阿玛菲纽对创建拉丁哲学起了重要作用,他发表著作、创立体系、设馆教学,通过一批人的努力,意大利掀起了学哲学的热潮,从那以后,罗马人有了自己的哲学教师,也有了拉丁化的哲学;第四,这些拉丁哲学的初创者的工作有通俗化和庸俗化的现象。
在另一处,西塞罗针对当时一些伊壁鸠鲁主义者把伊壁鸠鲁哲学拉丁化的工作提出批评。他认为这些人写的著作仅仅在自己的小圈子中流传,甚至不能使中等水平的读者弄懂他们的想法,因为这些拉丁作家只读他们认可的内容。“我们认为,一切写下来的东西都应当获得有教养的读者的认可,即使我们自己不能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我们也不认为应当放弃这方面的努力。”
应当说,创建拉丁哲学主要是一种罗马民族的精神需要。当罗马人已经在地中海世界确立了自己的政治地位时,在文化上全面赶超希腊人成为罗马知识分子的理想。西塞罗说:“在道德、生活规范、家庭、家政等方面,我们肯定保持得比较好,具有一种比较尊严的方式;我们的祖先无疑也比其他民族在指导政府的政策方面采用了比较好的法令和法律。在战争的技艺方面我该怎么说呢?在这个方面我们的同胞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勇猛善战、纪律严明。除了典籍的学习以外,在天赋方面,希腊人和其他民族也无法与我们相比。什么地方有这样热情、坚定、伟大、诚实、忠诚的品格,又有哪个民族可以找到能与我们的祖先相比的各方面杰出的品性呢?在学识和文学的各个部门,希腊人超过我们,在没有竞争的地方,获得胜利是轻而易举的。”
创建拉丁哲学也有实用的目的。随着罗马人军事上的胜利,罗马人成为统治者,奢侈淫秽之风开始增长,传统宗教信仰衰落。明智的统治者会感到有必要遏制道德衰退之风。此时不同的哲学派别相继传入罗马,并经过拉丁知识分子的中介在贵族家庭中传播开来。罗马贵族开始感到学一点儿哲学不是坏事,尽管他们不会放弃法律、政治、行政事务,终身从事哲学研究。这样,哲学逐渐成为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历史学家塔西佗的态度很典型,他说自己年轻时花了太多的时间学习哲学,现在看来“早已超过当一个罗马人和议员的需要了”。
西塞罗也一样,青年时期就开始学哲学,但并不想终身研究哲学。他的壮年时期都用于实现政治抱负。到了晚年,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肩负着创建系统的拉丁哲学的重任,而他确实又具备完成这个重任的条件。年轻时所受的哲学教育和后来不间断的学习,使西塞罗有能力对希腊哲学作出综合的评价,并为创建一种高水平的拉丁哲学而努力。他的晚期哲学著作,尤其是《图斯库兰讨论集》,充斥着这种创建拉丁哲学的呼吁,实际上可以看作是拉丁哲学创建的宣言书。他说: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所有技艺的体系和指导方法都受制于智慧的学习,而学习智慧以哲学的名义进行着,通过用拉丁文撰写哲学以推进这种研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样做不是因为向希腊作家和教师学习哲学是不可能的,而是因为我坚信,我们的同胞在每一个方面,独立发现和改进从希腊人那里接受的东西,都比希腊人显得更有智慧,至少他们都认为在这些方面值得努力。
哲学现在受到冷遇,因为拉丁文学没有给它带来光明。我们必须照亮它,给它活力。如果说我在过去繁忙的时候也在为我的同胞们服务,那么我在闲暇之时也同样能为他们服务。我必须竭尽全力,因为现在已经有一些拉丁文的书写了出来,但很粗糙,这些作家的资质还不够当此重任。一位作家可能具有正确的观点,但他不一定能够用精练的风格表达。但是,承认有思想但不能清楚地叙述和表达,或不能用文采吸引读者,这就表明作者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说明他误用了他的闲暇和笔。结果就是,这些作家写出来的书只供他们自己阅读,只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里读,而不能使公众了解它,而这本来是这些作品应该做到的。由于这个原因,我将以巨大的热情去研究哲学,我以往的努力也是使我的作品产生的源泉,在过去,由于我的勤奋,我已经为我的同胞赢得了演讲方面的名声。
西塞罗充分意识到发展拉丁哲学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他说:“我想,为了民族的利益,我必须唤起我们的人民对哲学的兴趣。在我看来,对我们民族的尊严和名声来说,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样重要而又有价值的主题在拉丁文献中应当有它的地位。”“当我看到有许多人受到我的激励,不仅读这些东西,而且写这些东西时,我对我的尝试就不会感到后悔。以前有许多人熟悉希腊文化,但不能与他们的同胞交流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因为他们感到还不能用拉丁文表达他们读希腊文著作时学到的东西。而现在,我们在这个方面已经取得了这样的进步,至少我们拥有了与希腊语相当的词汇。” 可见西塞罗主张哲学通俗化,但是反对哲学庸俗化。他说:“真正的哲学是满足于少数评判者的,它有意地避免群众。因为对于群众,哲学是可厌的,可疑的。所以假如任何人想要攻击哲学,他是很能够得到群众赞许的。”
西塞罗希望人们全面地掌握各种哲学。“要掌握一点儿哲学知识而不是掌握大量的或所有哲学是困难的,因为没有许多哲学知识就不能从中选择一点儿,也不能以同样的热诚去掌握其余的哲学知识。” 他明白将希腊哲学转换成拉丁哲学的形式是创建拉丁哲学的基础性工作。因此在学习掌握各种希腊哲学的基础上,要努力写作。“我不仅是读其他人的著作,而且还试图解释哲学的所有问题,这是最好的方式。如果我们尝试着撰写所有产生的问题,我们就能最好地理解哲学的每一个部门和分支。”
西塞罗憧憬着有一天,拉丁哲学可以取代希腊哲学。“一旦这些研究向我们转移,我们将不再需要希腊图书馆,大批作家的写作使这些图书馆拥有无数的书籍;许多人说过希腊人想用书本塞满这个世界,我们这里如果也有大量的作家进行这些研究,那么也会有这样的结果的。如果我们能够的话,让我们激励那些受过自由教育和拥有准确论证能力的人去有序地、讲究方法地研究哲学问题。”
西塞罗主张讨论和批评哲学,但是反对辱骂哲学。“如果有人想要辱骂所有哲学,他可以获得公众的支持,如果他想攻击我们支持的学派,他可以从其他学派中得到巨大的帮助。……然而,我们已经对这些辱骂哲学的人做了总体的答复,……我们不但不反对批判,而且还热烈地欢迎批评。即使在希腊哲学最繁荣的日子里,如果没有反对者和不同意见,哲学就不能保持活力,希腊哲学也不会取得如此崇高的荣誉。” “面对这个邪恶的时代,让哲学在拉丁典籍中诞生,让我们支持它,让我们准备陷入矛盾和接受驳斥。有些人确实不够耐心,他们受制于某些有限的不变的观点,不得不支持与这些东西一致的观点,而这些观点他们通常并不赞同;然而,我们有可能性作指导,可以在真理显现自身的相似真理之处进一步前进,我们参加辩驳而不固执己见,受到驳斥时也不愤怒。” 西塞罗所处的时代,各种希腊哲学流派在传播的过程中发生过激烈的争论。西塞罗提到,公元前69年,有一位驻雅典的罗马总督名叫革利乌斯·波利科拉,他“把当时的哲学家们召集到一起,殷切地希望他们尽力平息他们之间的争论”。 这件事典型地表现了当时的气氛。而西塞罗反对的是意气用事的争论,而不是正常的观点、思想之争。
西塞罗在创建科学的(亦即知识化的)拉丁哲学的努力中,以希腊哲学借鉴,一有恰当的时机,就引用和转述希腊哲学各个流派的观点,总结希腊哲学发展之得失,从中汲取建构拉丁哲学的养料。他追溯哲学与哲学家这两个概念的历史含义, 并从社会生活中寻找哲学产生和发展的根源。他说:“我认为,苏格拉底以前好几个世纪,一切现有哲学的源头都与生活和行为有关。” 这样的工作使西塞罗的著作成为我们研究希腊哲学的资料来源,也使西塞罗的哲学著作带上了浓厚的混杂的色彩。然而仔细体会一下西塞罗的文化环境,这种综合正是拉丁哲学诞生的一个必经阶段。
公元前1世纪,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之间关系紧张,争论颇繁,两种文化在许多方面有着显著的差异,有无本民族的哲学成为罗马人能否在精神文化领域与希腊文化抗衡的关键。作为一名拉丁文化的代表,西塞罗以批判地汲取的态度,为全面创建拉丁文化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论共和国》中的对话人斯基庇俄说:“请你们把我作为一个既不是对希腊人的学说一无所知的人,也不是把他们的学说视为优于我们的学说的人,而是一个由于父亲的用心而受过广泛教育,从小便充满强烈的求知欲望,不过主要是通过自己的实践和家庭教训,而不是依靠书本获得知识的罗马人。” 这是西塞罗在夫子自道,讲出了他本人对待希腊文化的基本态度。他学习希腊人的学说,但在精神上并没有成为一名讲拉丁语的希腊人,而是把各种希腊学说加以改造、化为己有,在此基础上创建具有一定独立地位的拉丁哲学。
思想的表达离不开语言。拉丁哲学用语的创造是西塞罗的功劳。“在他的哲学中,他依靠的是希腊化时期晚期哲学流派的发展,怀疑主义已经在其中把各种学派的不同观点放在了同等地位上。人们越来越认为,真正的幸福只能在撤离现实中寻找。系统的科学知识以及教条化的知识受到质疑,仅仅依赖于可能性的启示被视为道德行为的满意的基础。由此引起的折中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个人没有义务一定要接受一种完整的哲学体系并发誓对它效忠。倒不如说,按照自己的判断和有用的经验接受或拒斥一个哲学派别的任何具体观点是可以的。西塞罗翻译成拉丁文的希腊主义的哲学世界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因此,他创造的不是一个罗马哲学体系,而是一种精确的、具有权威性的拉丁哲学语言。”
哲学,作为人类认识最高抽象层次、最普遍思维方式的理论学科,不能不包括一定哲学观(或称元哲学)的内容,即哲学是什么,它同人类、社会和个人的生存发展有怎样的联系,价值何在,哲学自身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条件、方式和规律如何等等。它是关于哲学学科本身的基础、性质、特征、功能及其与人类历史实践相互关系的理解和说明。基于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和回答,才有了人们对待哲学的各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态度、方式,而能够给予这些问题以一定理解和回答,并指导人们的态度和选择方式的学说,归根结底又只能是哲学。
哲学观或元哲学的问题并非现代哲学家才加以思考的问题,而是作为一门理论学科的哲学产生以来,所有哲学家或多或少都会涉及的问题。最起码,他们得回答什么是哲学、哲学有什么用的问题,藉此肯定自己的哲学的价值。西塞罗终身热爱哲学、研究哲学,在晚期哲学著作中,他发表了许多对一般哲学的看法,提出了一种古代实用主义的哲学观。我们用实用主义作为西塞罗哲学观的定义词,因为与现代西方哲学家相比,西塞罗的哲学观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哲学观最接近。
西塞罗赞同柏拉图的说法,认为哲学是神赐的礼物。“在我看来,更加著名的劳作的领域似乎也不能不受神的影响,我必须说,诗人倾诉出他的赞歌怎能没有来自上天的灵感,雄辩而又滔滔不绝的言词和丰富的思想又怎能没有某些更高的影响。至于哲学,一切技艺之母,又怎能例外地不是诸神的发明呢?柏拉图说它是神赐的礼物,我也这样认为。它首先指导我们崇拜诸神,其次教我们植根于人类的社会联合中的正义,最后教我们灵魂的节制和高尚,从而驱除蒙蔽心灵的黑暗,使我们看到所有天上和地下的事物,看到最先出现和最后出现的事物以及位于两者之间的事物。” 这种说法是古希腊哲学家的通病,将人的智慧的根源追溯到神那里去,因此并不稀罕。
西塞罗认为哲学有实用价值,能为人们提供指导日常生活的原则。请看他赞美哲学的话语。他说:“噢,哲学,你是生活的指南,噢,你是美德的发现者,邪恶的驱逐者!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整个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使城邦诞生,你使散居的个人形成共同的社会生活,你首先用共同的习俗把他们联合起来,然后用婚姻束缚他们,再用共同的文学和语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你发现了法律,你是道德和秩序的教师。我到你那里避难,我到你那里寻求帮助,我把自己托付给你。这种信任曾经是充分的,现在则是全心全意的。”
除了与公共生活的联系外,哲学对个人事务也起到指南和良师益友的重要作用。对善的幸福生活来说,没有其他东西比哲学的贡献更大了。人们从学习哲学中获得人格力量和关于美德的知识。西塞罗把哲学看成精神治疗的一种方式。“我们谈话的目的在于巩固国家,稳定城邦,医治所有的人们。” 他赞扬哲学是心灵的良药。“确实有一门医治灵魂的技艺,我指的是哲学,向哲学寻求帮助一定不能像治疗身体疾病那样向外寻求,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尽一切努力使我们自己成为自己的医生。” “我转向这些研究也是为了医治心灵和心脏的疾病,巨大的不幸 几乎使我崩溃和动摇,但我又不得不承受它。所以我自己用这种方法来治病,除此之外我不知还有无更好的医治方法。” “明天以及我们待在图斯库兰家中的其他日子里,让我们继续讨论这些问题,特别是那些能使我们从焦虑、恐惧、欲望中解脱的问题。这就是由整个哲学提供的最丰富的回报。” “我从哲学中寻找治愈我的悲伤的办法,我认为这是消磨我的闲暇的最光荣的方式。这种工作最适合我的年纪,在这个方面我可以取得的成绩与其他成果不仅仅是和谐的,它还是教育我们的同胞的最有用的方式,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看不到其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总之,哲学的功用在于洗涤心灵,驱除紧张和焦虑,从而提供内在的宁静与和谐。哲学增强自足,增加对于外部世界的独立性,为我们的麻烦提供避难所,减轻痛苦和恐惧,使情欲升华。哲学是治疗精神纷扰的良药,也是健康心灵的营养。
西塞罗的哲学观以实用性为主要特征。由于这个原因,他从来没有打算建立一个哲学体系,“也正因为此,他能够以他丰富的知识、理解性的研究、大量的写作和运用拉丁语言的高超技艺,把希腊哲学当作一种有用的和有益的东西呈献给罗马世界,由此他指明了一条罗马人诠释希腊传统的道路。” 他的贡献不是以一种特殊的理论丰富了希腊哲学,而是把希腊哲学拉丁化,并引向政治、法律、伦理等实践领域,使其满足民众的需要。与希腊哲学家相比,没有哪一位希腊哲人曾经具有西塞罗这样的鼓动宣传能力,也没有哪一位希腊哲人曾经赋予如此众多的抽象哲学概念以实践推动力,更没有哪一位希腊哲人能像西塞罗那样,以其丰富的阅历和饱满的生活热情使古希腊文化的人文主义理想富有生气,并且把它变成所有公民的实际行为准则。他是一位实践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