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出版了社会空想改良主义长篇小说《回顾——公元2000—1887年》。这本书出版后曾经风行一时,在美、英各地销售一百万册以上,并被译成德、法、俄、意、阿拉伯、保加利亚等国文字。
《回顾》一书的主要内容是:作者从幻想的波士顿城一百年的“惊人变化”,叙述想象中二十世纪的美国新的社会、生产制度。贝拉米在这部作品中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各种矛盾和弊病,提出了空想改良主义的经济、政治主张。
爱德华·贝拉米写作《回顾》一书,正是美国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美国与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一样,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开始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向帝国主义垄断阶段过渡。到了八、九十年代,各种垄断组织遍及所有工业企业部门,成为垄断资本高度发展的国家。
随着生产力的猛烈发展和资本的高度集中,资本主义固有的各种矛盾也日益尖锐化起来。1873年和1883年,美国发生两次经济危机,造成生产缩减和萧条,数以万计的中、小企业在垄断资本的排挤、打击下纷纷破产,失业工人迅速扩大到数百万之多。八十年代,美国已成为贫富两端极为悬殊的国家。占人口百分之十左右的富豪掌握了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社会财富。垄断资本向工人阶级和全体劳动者进行空前的压榨。这时,资本主义企业中普遍实行劳动血汗制度,绝大多数工人每日劳动时间在十小时以上,有的竟高达十五小时。资产阶级利用大量失业工人的存在,数次降低在业工人工资,并且操纵市场,不断提高工业消费品出售价格,使广大工人、农民收入水平显著下降,生活日益贫困。
《回顾》一开始就向读者揭露这座富人的天堂和劳动人民的人间地狱,作者把资本主义的美国社会形象地比做一辆巨大的车子,广大劳动群众在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艰苦地拉着逍遥自在的乘客。拉车人在无情的饥饿的鞭策下,跌跌撞撞、痛苦呻吟,景象凄惨,而富有阶级却自命高人一等,理应在乘车人之列。贝拉米抨击资产阶级依靠资本投资剥削工人,作为“永续的赋税”,利用失业者的穷困和“不得已”,迫使别人为自己服务。他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劳动者担负全部沉重的担子,忍饥挨饿;富有的阶级游手好闲,却过着奢侈铺张的生活,一个个肠肥脑满、珠光宝气。贝拉米指出,垄断资本产生以后,“造成贫富之间更大的悬殊”,他说,资本集中比“任何暴政更为可怕”,大公司为人们“准备了一种人类有史以来最下贱的奴役的枷锁”,使人类遭遇到了“更为卑贱、更为可怕的命运”。作者在小说结束之前真实地报道了城市贫民窟的“地狱”生活。他指出,资本主义剥削制度是极不公平、极不人道的。
贝拉米说,私人资本占有制度在经济上也是“荒唐”的,这种制度由于私人生产的盲目性和经营失当,由于相互间的竞争,由于生产“过剩”造成的商业危机,以及资金、劳动力不能充分使用,在经济上造成巨大的浪费,阻碍了生产的发展。他说,整个资本主义生产领域是一个“辽阔的战场”,那里进行着“真正的战争”,作坊和车间是“无数个堡垒”,作业主都把同行看作应该打倒、扼杀的敌人。作者指出,在资本主义世界,人人背后有一个“人世无常”的幽灵,大公司并吞小公司之后,垄断组织之间还要进行规模更大的火并,直到最大的垄断资本联合起来,再转向垄断市场,任意抬高价格,向社会大众战斗,使人民“处于饥饿的边缘”。贝拉米目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造成生产停顿、企业倒闭、工人失业等后果,他断定,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条件下,危机像“旱灾和飓风那样,是没有办法加以防止或控制的”。
贝拉米意识到私人资本占有制度是一切社会灾难的根源,他从人道主义观点出发,要求改变这个“野蛮的”、“不道德的”生产制度,实现合乎人类“理性”的、“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但是,贝拉米已不可能简单地重复早已在人们心目中破产了的、启蒙学者“理性王国”的诺言。在他写作本书的八十年代,社会主义思想和著作正在欧、美两洲广泛传播,贝拉米显然受了社会主义思想的某些启发,他通过小说主人公朱利安·韦斯特长眠一百多年后的传奇式游历,描绘了一个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理想社会方案,这个方案基本上是以当时德国工人运动领袖倍倍尔所著《妇女与社会主义》一书为蓝本的。
贝拉米认为首要的问题是实现工商业国有化,由国家接替一切私人企业,成为唯一的资本所有者。在贝拉米的理想社会方案中,整个国民经济分归十大生产部门,由国家统一领导管理,按照人民的消费需要,进行有计划的生产。贝拉米设想,由于生产不再归私人经营,二十世纪的美国将取消商店、银行、货币,由国家货栈直接分配产品代替商品交易,居民可以通过城乡方便的分配网,领取自己需要的生活资料。他写道,产品应由全体人民共同享受,所以新的分配制度不计劳动贡献多少,完全按照平均主义原则,使所有社会成员能够得到相等的分配数额。新社会还为居民建立公共食堂、公共洗衣店,使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与男人一同参加生产大军,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贝拉米说,体力劳动应该作为人们必不可少的义务,但是他认为体力劳动“并不是最重要、最有趣或最高贵的”,他说只有脑力劳动“才是人生的真正含义”,这一点反映了作者固有的思想偏见。
贝拉米还描写了幻想世界中的政治制度。他设想未来的国家行政机构与生产管理系统是统一的,十大生产部门以及各部门所属行业的负责人,也都是代表国家的官吏。他说,未来政府和官吏的主要职能是指挥生产大军,监督生产。公务人员都是廉洁奉公的“人民的总管和仆人”。一切军队和监狱将被取消,只保留为数极少的警察和法官。贝拉米主张在各大洲实现上述经济、政治改革后,建立全球性的自由联邦同盟,最后逐步过渡为一个全世界单一的国家。那时,全人类将不再有贫富的差别,也没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而共同进入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
尽管贝拉米振振有词地宣布,旧社会正在预示着本身的灭亡,新世纪的曙光已在眼前,但是人们不难断定,这个玄想的方案仍然是一个十足的乌托邦。贝拉米离开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因此,他不能正确地认识现实社会,也不能正确地、科学地展望通向未来的道路。
贝拉米以超阶级的人性论作为观察分析社会问题的基本出发点。他在本书中离开人的阶级性,抽象地论证所谓人的本性是善的,他说,人生来都是“慷慨的”而不是“自私的”,是“慈悲的”而不是“残忍的”。只是由于旧社会生活条件的长期压力,才使人性堕落的倾向掩盖了人性优良的倾向。贝拉米对阶级社会中经济、政治地位根本不同的各个阶级的本性和行为不加区别和分析,他把资产阶级的剥削、投机、舞弊行为和劳动人民在饥饿、死亡战线上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混为一谈,统统称之为“肮脏的战斗”和“人性的堕落”,同时又直接为资产阶级的剥削行为辩解。他说,在私有制社会中,人为了生存,为了养育子女,只能被迫进行欺骗、榨取、排挤、虐待工人、剥削债务人,从软弱的竞争者嘴里夺取食物等等,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余地”。根据这些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推论,贝拉米进一步把阶级社会的种种罪恶与剥削统治阶级分割开来,他写道:“人类的遭遇之所以如此不幸,不能归罪于个人,也不能归罪于任何一个阶级,而是由于一种令人痛心的错误……是人类的一种严重过失。”这些说法显然都是在极力模糊阶级界线,为资产阶级开脱罪责。
在贝拉米看来,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制度不是依靠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而是依靠所谓“人类健全理智获得胜利”。他说,这一伟大变革只能采取辩论的方式,不需要革命和任何暴力行动,不需要牺牲一个人,只要等到社会公众舆论成熟,就可以由国家接收私人垄断公司的财产,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
贝拉米说,社会主义不是仅仅为了被剥削、被压迫阶级的利益,而是为了富有的、贫穷的、所有社会阶级的共同利益,只有代表所有阶级利益的政党才能担负建立新社会的任务。贝拉米在本书中攻击工人阶级政党的阶级基础“太狭窄”,不能实现所谓“全国性”的目标,他甚至恶毒地攻击工人阶级政党存在一天,就只能对社会改革起“阻碍作用”。
《回顾》一书出版后,曾经吸引了一部分信徒,他们在美国许多城市中成立了“工业国有化运动俱乐部”,从城市中产阶级中征集会员,要求通过“有理性的和平手段”,实现生产和分配国有化,这些活动与美国工人运动没有联系,只不过是一群资产阶级文人的改良主义思潮。
贝拉米所写《回顾》一书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以前欧洲空想社会主义者的一些著作有不少类似之处,但是两者所处的历史条件已经大不相同了。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以前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不发达的情况下出现的,那时,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尚未充分展开,无产阶级还未作为独立的、未来社会革命的领导阶级走上政治斗争舞台。当时空想社会主义者在许多方面还是革命的。他们抨击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基础,提供了启发工人阶级意识的宝贵材料。他们对未来社会所作的种种积极结论,对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形成有一定的贡献。空想社会主义者的那些玄想的未来社会的方案和离开阶级斗争的种种错误,是与当时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关系相适应的。
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开始,社会主义思想已经从空想发展为科学,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部秘密,而且总结了工人阶级革命斗争的经验,指出在工人阶级政党领导下,进行无产阶级革命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是工人阶级和全体劳动人民解放斗争的根本道路。四十年代以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与各国工人运动结合起来,使国际无产阶级在斗争中组成了一支强大的战斗力量。到了七、八十年代,欧洲各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风起云涌,德、法、意、英和西欧一些小国,先后产生了社会主义工人党或工人政治团体,马克思主义已经战胜了各种机会主义流派,在各国得到广泛传播,各国社会主义者正在积极领导工人运动,准备迎接未来的革命战斗。
这一时期,美国工人运动也有蓬勃的发展。七十年代,美国的煤矿、纺织、铁路工人曾经举行多次罢工。1877年成立了社会主义工党。八十年代,工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的罢工运动和示威游行此伏彼起,并在1886年5月1日达到了空前未有的高峰。正如恩格斯所说,当时美国工人运动“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以这样不可克服的力量开展起来,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蔓延开来,并从根动摇着美国社会”,不仅使美国统治阶级感到“惊恐”和使它们“陷入了张皇失措的绝境” ,而且简直把欧洲的统治者也“吓呆了” 。
贝拉米在欧、美各国工人运动强有力的斗争形势面前,已经预感到一次震撼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革命即将来临。他写道:“我们感到整个社会正在失去重心,有随波逐流的危险,谁也不知道它要漂到那儿去,不过大家都怕它触礁。”这一段话,恰好反映了当时美国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和恐惧。贝拉米一方面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种种黑暗表示不满,一方面又害怕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于是他模仿、塑造了这样一个玄想的空中楼阁,极力宣扬全人类的和平进化,企图以此避免可能爆发的革命风暴,取消无产阶级争取社会主义前途的革命斗争。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一书中指出:“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意义,是与历史的发展进程成反比例的。阶级斗争愈发展和愈具有确定的形式,那么,这种幻想超出阶级斗争的意图,这种用幻想办法克服阶级斗争的态度,就愈失去任何实际意义和任何理论根据。所以,虽然这些体系的创始人在许多方面也曾经是革命的,但是他们的信徒却就总是组成一些反动的宗派。” 《回顾》一书戳穿了资产阶级吹嘘的所谓美国没有贫穷,没有阶级对立,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例外的“乐园”等等神话,这是积极的、可贵的。但是,贝拉米的空想社会主义主张不仅在理论上直接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相背离,而且在实践上完全无视美国工人在1886年团结起来、共同斗争的伟大政治意义,对于当时美国工人阶级所面临的任务——遵照《共产党宣言》规定的基本原则,建立一个统一的、革命的、群众性的工人阶级政党,——只能产生消极的影响。
郭用宪
196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