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个多世纪,当西欧首先在尼德兰,继而在英国和法国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时候,宗教在世俗生活上失去了统治地位,而沦为近代资产阶级所建立的国家的一个部门。破斥迷信、反对神权政治学说,总之,反蒙昧主义,已经是资产阶级革命的一个口号。像阿奎那这样的角色不但不是他们喜爱的人物,用神权来说明政权,如菲耳默(Robert Filmer)的《父权政治论》 等等,反而是他们,如洛克(J.Locke),驳斥的对象。 这并不奇怪:资产阶级既已在经济势力上强大到足以推翻封建王朝并取而代之的地步,他们当然就要扫除那些替它们辩护的谎言和骗人的迷信了。他们自己也制造了一套资产阶级学者自称为“近代自然法的理论”。这一“理论”的特点是:第一,摆脱了自然法的神学解释,而予之以世俗的说明;第二,用资产阶级为模特儿,用它的思想、感情、愿望,形成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把它作为自然法的内容。那就是说,凡是资产阶级的要求,便是“人性”的要求,也便是自然法的要求,如自由、平等、资本主义私有制等等。但是,在资产阶级推翻封建统治时期所用的这一理论武器,到了他们自己登上了统治宝座的时候,便感到对它自己不利了。因为,新的被剥削阶级也可以要求自由和平等,也可以争取他们的“天赋人权”。这样,新建的资本主义国家就采取限制劳动人民的基本自由、巩固由资本主义私有制所造成的新的不平等一类的反动政策。他们的理论家,如边沁(J.Bentham),也同时喊出反对自然法的口号,说什么:在目前再有人搬用那种“虚构”就会被人骂做“僭越”或“欺骗”,如果再有人提出这类新的虚构学说,那就是一种“罪恶”。 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上面已经说过了:自然法的学说对于已经当权的资产阶级是不利的。对他们来说,实在法,亦即他们制定的法律,便是唯一的法律,违背了它就必须用强力来惩罚——镇压。
发展到了20世纪的今天,却似乎有了令人奇怪的事情出现。那就是,在某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里,阿奎那的主张却又死灰复燃起来。在西欧的许多国家,特别是在美国,都出现了一批所谓“新托马斯主义者”。他们认为阿奎那乃是“当代的使徒”, 他的学说简直是“为现代写出的”。而在资产阶级的法学家中,也有所谓“复兴的自然法”一派,他们所“复兴”的是阿奎那的神学化的自然法观念。难道这不奇怪么?
稍经分析之后,就会知道阿奎那自然法观念的“复兴”,是很自然的事。当资产阶级尚未取得政权的时候,他们利用自制的自然法理论为反封建的思想武器。他们取得了政权之后就不再提倡以至禁止这种学说了。其原因就是在于:他们已由进步的革命阶级一变而为保守的、镇压革命的阶级了。他们革的是封建阶级的命,他们镇压的是劳动人民对他们的革命。他们只需要人民严格遵守他们上台以后所制定的法律,亦即实在法。劳动人民愈来愈强大,他们也就愈来愈反动。当他们发现当初他们自己在劳动人民的压力下所制定的某些“民主”的法制与他们的利益违反的时候,他们就千方百计地想对抗和镇压人民群众要求实现那些法制的运动。
他们的方法之一是:不承认成文法是法律:法律主要地在于“对于法院判决的预测”, 在于“法官的预感”。 比如在美国以霍姆斯和庞德为代表的“社会法学派”以及以弗兰克和列维林等为代表的“现实法学派”,便是主要的例子。总之,这是统治集团用给予法院或法官无限的“自由裁量”权力的办法,来让自己御用的法官做出尽管实质上违背了现行法律却对自己有利的镇压工人运动的判决。
他们的另外一个方法便是在实在法之上再找一个“较高的法律”,而这个比实在法高的法律却又是对他们有利的。找什么呢?自己祖先——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自然法论者——对自然法的解释,已经是对自己极其不利的了;最好的办法是与有历史宿嫌的教士言归于好,采取那早在19世纪末叶就被宣布为“唯一的和不可反驳的”阿奎那的宗教哲学。在这种哲学中,如以前各节所述,人为的实在法不过是他的由四种法律组成的体系中的一种,而且是最低的一种。在它之上还有“自然法”、“神法”等等较高和最高的法律。由于那些法律都不是写出来的法律,所以不但阿奎那所讲那些法律的具体内容可以拿来替垄断利益辩护(如拥护私有制的自然法和神法的论据),而且可以借以批评那些妨碍资本家统治的各种社会制度、措施和现行法律。有一个资产阶级法学家曾经公然地叫喊:这种“复兴的自然法”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粉碎实在法”。 他们所要“粉碎”的实在法当然不是帝国主义国家体现垄断集团利益的那部分实在法,反之,乃是不利于这个集团的实在法。他们“粉碎”的方法便是宣布那部分与人民群众基本权利有关而对于垄断统治不利的法律为“不合法”——即不合自然法和神法。这种以较高法律和最高法律来否定现行法的办法,正是阿奎那当年为僧侣统治权辩护的伎俩。所不同的是,在中世纪,阿奎那这一学说是为作为统治者之一的僧侣统治者教皇服务,而现代的新托马斯主义则是为世俗的也是唯一的统治集团垄断资本家服务而已。如果说托马斯主义是为上帝服务的,那么,中世纪的教皇实质上就是它的上帝。如果说新托马斯主义也是为上帝服务的,那么,垄断集团就是它的上帝。
196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