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的提出——相互对立的两派严重对立,使这一问题几乎不能指望得到解决——否认人类和社会的可完善性这一基本论点,从未得到过圆满答复——人口会带来什么样的困难——概述本书的基本论点。
近年来,自然哲学方面伟大而意外的发现层出不穷,印刷术的普及加速了一般知识的传播,执著而不受约束的探索精神在整个知识界乃至非知识界空前盛行,新颖而奇特的政治见解把人搞得头晕目眩、目瞪口呆,尤其是政治领域发生的法国大革命,惊天动地,犹如一颗炽烈燃烧的彗星,看来注定要给地球上畏缩不前的居民注入新的生命与活力,或注定要把他们烧尽灭绝。所有这一切,使许多有识之士认为,我们正跨入一个充满了重大变革的时期,这些变革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人类的未来命运。
据说,当前争论的重大问题是,人类究竟是从此会以加速度不断前进,前景远大得不可想象呢,抑或注定要永远在幸福与灾难之间徘徊,作出种种努力后,仍然距离想要达到的目标无限遥远。
然而,尽管一切人类之友都渴望结束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尽管勤于探索的人热望得到每一道光亮帮助洞悉未来,可令人深感遗憾的是,就这一重大问题展开争论的双方,却彼此冷眼相视,看法大相径庭。他们从未心平气和地思考对方的论点,总是不着边际地争论不休,看来根本不可能在理论上取得一致意见。
现存秩序的辩护者往往把思辨哲学家一派看作是一群耍阴谋诡计的无赖,认为他们鼓吹乐善好施,描绘更为美好的社会图景,只不过是为了便于他们摧毁现存制度,便于实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把他们看作是头脑有毛病的狂热分子,他们的愚妄想法和怪诞理论不值得任何有理性的人注意。
人类及社会可完善性的辩护者则不仅仅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是以更为轻蔑的言词予以反击,指斥现存制度的辩护者为最可怜、最狭隘的偏见的奴隶,说他们由于受益于现存制度便为社会弊端辩护,说他们或是为了一己私利而自欺欺人,或是因智力低下,理解不了任何伟大而高尚的事物,他们目光短浅,根本容不得开明人士的见解。
在这种夹杂着谩骂的争论中,真理只会受到损害。争论各方真正的好论点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各方都固执己见,不愿从对手那里取长补短。
现秩序的盟友不分青红皂白地谴责一切政治思辨,甚至不肯屈尊思考一下社会可完善理论的基础,更不愿费力公平而不抱偏见地揭露其荒谬之处。
思辨哲学家同样在做损害真理的事情。他们的双眼只是盯着更美好的社会,用最迷人的色彩描绘这种社会将给人类带来的幸福,肆无忌惮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一切现存制度,而不运用自己的才智想一想有没有铲除弊端的最好、最稳妥的方法,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即便在理论上也仍存在着一些巨大障碍,妨碍人类向自我完善的境地迈进。
哲学上一条公认的真理是,正确的理论要由实验来加以证明。可实际上却会出现许许多多阻力,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细小事情,就连知识最广博、最富有洞察力的人也几乎无法预见到它们,因而在极少数问题上,未经过经验检验的理论也可以宣称是正确的。但是,人们在尚未充分考察所有反对论点,尚未清晰而彻底地驳斥反对论点以前,却不能宣称一种未经检验的理论是有根据的,更不能宣称它是正确的。
我已看到了一些有关人类和社会可完善的理论。这些理论所描绘的诱人图景,使我颇感兴奋和愉快。我热望能实现这种给人带来幸福的改良。但据我看,改良的途中有一些巨大而不可克服的困难。本文就是要说明这些困难,但同时我得声明,虽然这些困难是击败革新派的因素之一,但我对此却丝毫不感到高兴,相反,我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这些困难被完全消除。
我所要提出的最重要的论点,无疑并不是什么新论点。它所依据的原理在某种程度上已由休谟作了说明,并已由亚当·斯密博士作了更详尽的说明。华莱士先生也曾提出过这一论点,并把它应用于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一问题,尽管应用得也许并不是恰到好处,或并没有从最强有力的观点应用它。也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著述家提出过这个论点。因此,假如已有人相当令人满意地回答了这一论点,那我肯定不会再提出它,即使我打算从另一种观点提出它,这种观点多少不同于我迄今所见到的观点。
人类可完善性的辩护者为何会忽略这一论点,不大容易说清楚。我不好怀疑诸如葛德文和孔多塞这样的人的才智,也不愿怀疑他们的真诚。在我以及也许大多数其他人看来,这种困难似乎是不可克服的。可是这些公认的才智超群、眼光锐利的人却不屑于注意它,坚持按自己的思路思考,热情丝毫不衰,信心丝毫不减。毫无疑问,我无权说他们故意紧闭双眼,不看这种论点。相反,如果这些人忽视它的话,则无论它的真实性给我留下多么深的印象,我都应怀疑其正确性。不过,必须承认,我们大家都非常容易犯错误。如果我看到有个人频频向另一个人敬酒,而后者却视而不见,那我很可能会认为他是个瞎子或太不懂礼貌了。然而更为公正合理的哲学却也许会告诫我,宁肯认为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其实根本不像我想象的有敬酒那回事。
在讨论这一论点以前,我必须声明,我已排除了所有纯粹的假设,所谓纯粹的假设就是无法根据正确的哲学基础推论出的假设。某个著述家也许会对我说,他认为人类最终将变成鸵鸟。我无法适当地反驳他。不过,凡有理性的人都不会同意他的看法,除非他能证明人类的脖子在逐渐变长,嘴唇在逐渐变硬,愈来愈往前突,腿和脚的形状每天在变化,头发开始变成毛管。在能证明人类有可能发生如此奇异的变化以前,说他们变成鸵鸟会如何幸福,说他们能跑得飞得如何快,说他们将蔑视一切小里小气的奢侈品,而只采集生活必需品,因而每个人的劳动将减轻,每个人将享有充裕的闲暇,那肯定是白费时间,白费唇舌。
我认为,我可以正当地提出两条公理。
第一,食物为人类生存所必需。
第二,两性间的情欲是必然的,且几乎会保持现状。
这两条法则,自从我们对人类有所了解以来,似乎一直是有关人类本性的固定法则。既然迄今为止它们未发生任何变化,我们也就无权断言,于今日为然者,于将来当不为然,除非当初安排了宇宙秩序的神进行某种直接的干预,但眼下神为了创造物的利益,仍按照固定法则操纵着世间的一切。
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著述家设想过在这个地球上人类最终将能够不依靠食物而生存。但葛德文先生却推测说,两性间的情欲总有一天会被消除。不过,既然他声明,他著作的这一部分进入了推测的境地,所以我在这里对此不想多加评论,而只想说,支持人类可完善性的最好论据,是人类已摆脱了野蛮状态而取得了长足进步,且很难说这种进步会止于何处。但在消除两性间的情欲方面,迄今却尚未取得任何进展。两性间的情欲今天仍同两千年或四千年前一样强烈。现今同以往一样,也有个别的例外。但是,由于这种例外的数目似乎没有增加,因而,若仅仅从存在着例外就推论说例外最终将成为规则,规则最终将成为例外,则很显然,这种推论是很不讲究辩论的哲学方式的。
一旦接受了上述两项公理,我便可以说,人口的增殖力无限大于土地为人类生产生活资料的能力。
人口若不受到抑制,便会以几何比率增加,而生活资料却仅仅以算术比率增加。懂得一点算术的人都知道,同后者相比,前者的力量多么巨大。
根据食物为人类生活所必需这一有关人类本性的法则,必须使这两种不相等的能力保持相等。这意味着,获取生活资料的困难会经常对人口施加强有力的抑制。这种困难必然会在某地发生,必然会被很大一部分人口强烈地感受到。
在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大自然极其慷慨大方地到处播撒生命的种子。但大自然在给予养育生命种子所必需的空间和营养方面,却一直较为吝啬。我们这个地球上的生命种子,若得到充足的食物和空间,经过几千年的繁殖,会挤满几百万个地球。但贫困这一专横而无处不在的自然法则却可以把它们限制在规定的范围内。植物与动物都受制于这一伟大的限制性法则。人类虽有理性,也不能逃避这一法则的制约。在植物和动物当中,自然法则表现为种子不发芽、害病和夭折;在人类当中,自然法则表现为苦难与罪恶。苦难是贫困的绝对必然的结果。罪恶也是贫困很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因而我们看到到处都有罪恶,但也许不应把罪恶称为贫困的绝对后果。可以通过磨砺道德,抵御一切罪恶的诱惑。
人口增殖力和土地生产力天然地不相等,而伟大的自然法则却必须不断使它们的作用保持相等,我认为,这便是阻碍社会自我完善的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难。与此相比,所有其他困难都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这一法则制约着整个生物界,我看不出人类如何能逃避这一法则的重压。任何空想出来的平等,任何大规模的土地调整,都不会消除这一法则的压力,甚至仅仅消除100年也不可能。所以,要使全体社会成员都过上快活悠闲的幸福生活,不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担忧,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因此,如果我们的前提是正确的,则所得到的结论必然是否定全体人类的可完善性。
以上便是我所提及的论点的梗概,下面我还要仔细地加以考察。我想,经验,即一切知识的真正源泉和基础,将肯定会证实该论点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