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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罗珊大道

灾难降临到血腥城池

众神不愿将世界塑造成一马平川的样子,而更想将它一分为二。对于那些居住在扎格罗什山区(Zagros)的人来说正是如此,高大连绵的山脉恰好将新月形沃土同伊朗高原的山地分开。然而这些山区虽然贫瘠荒芜,但是并非不可跨越,而且的确有一条道路蜿蜒其中:这便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呼罗珊大道(Khorasan-Highway),它横亘东西,连接了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地方。它时而随着扎格罗什山脉起伏,时而沿着河床延伸,有时穿越犬牙交错的山岩和峡谷,有时则狭窄如小路,但无论如何,对于那些行走其上的路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了。人们一般认为只有仁慈的神才能将这样一个惊人的事物创造出来。但是没有人明确知道是哪一位神在什么时候完成了这项功绩, 不过可以肯定,这一定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也许,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像时间本身一样古老。数千年来,呼罗珊大道上留下了无数行人的足迹:游牧部落、商队,还有国王们出征的大军。

两河流域和伊朗

特别是有这样一个帝国,数百年来始终是冷酷和战无不胜的代名词,它不断地向这片地区扩张,并且残忍地宣称自己“像鲜血染红羊毛”一样染红这里的群峰。 亚述的居民此时居住在今伊拉克北部地区,生活在平坦的冲积平原地区的城市中。他们的国王——那些征服者们——将战争带来的恐惧和灭亡扩展至远达埃及的地方,扎格罗什山脉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个屏障而构不成任何挑战。亚述诸王将自己看作令人骄傲和充满智慧的文明庇护者,他们拥有许多奢华的宫殿和花园,修建多条运河,他们一直将征服边境以外的蛮荒之地视为己任,这些蛮荒之地激起他们无尽的欲望。虽然拥有无坚不摧的武器,亚述人却无法征服所有的山地部落——这些人居住在扎格罗什山中,他们可以像动物一样攀上高峰,也能隐匿于茂密的丛林深处,他们落后到可以完全依靠橡果为生,其野蛮程度甚至不值得惊动圣听。然而,多次征伐之后,这些人还是怕了亚述人的名字,亚述掠夺的战利品使帝国日渐强盛。年复一年,那些在征战中被俘获的虚弱的战俘,被赤裸裸地捆绑在一起,成队地带回亚述人故乡那些神圣的城池:亚述古城(Ashur)、尼姆罗德(Nimrud)、尼尼微(Ninevh)等。渐渐地,亚述人形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在帝国境内四处迁移人口,把被打败的敌人迁移到另一个被放逐的民族的居住地,令其洒扫整理前者的房舍,清除碎石中的杂草或者耕耘那些荒芜的焦土。

这些策略最终产生了效果。公元前18世纪后期,呼罗珊大道所在的范围正式被纳入王国并处于亚述官员的管理之下。亚述最伟大的国王萨尔贡二世(Sargon Ⅱ)夸耀道:“他们匍匐在我的脚下,祈求我庇护他们的生命。他们知道如果不跪倒并亲吻我的双脚,我就会毁坏他们的城池。”

而俘虏并不是在扎格罗什山区发现的唯一财富资源。虽然山区蛮荒而且丛林密布,气候恶劣,但这里的村庄却以牧草丰茂而闻名。数百年以来,这里越来越经常地被一些自称为雅利安的部落袭击,雅利安人是一些驯养马匹的游牧民族,他们从东部高原上来到这里。 这些外来者后来虽然定居下来,但是仍然保留了很多他们祖先的特点,他们在新的定居山谷中饲养了大群的长角牲畜,只要地理环境允许,他们更喜欢生活在马背上。亚述人自己并不饲养马匹,总是会用惊讶的词汇形容扎格罗什山区的那些牧马者拥有“无数的骏马” ,而亚述军队当然也会非常容易地顺手牵羊,在掳掠部族人口的同时将这些良马收入囊中。其中人们公认以米底人(Medes)驯养的马匹最为优良,这是一个由一些定居在呼罗珊大道两旁的雅利安部落组成的松散联盟。亚述人重视这一地区并不令人感到惊奇,他们控制了米底地区, 就能让他们掌控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贸易通道,也能令他们的军队以更加迅速和猛烈的速度前进。到公元前8世纪为止,骑兵对于亚述维持军事霸权已经至关重要。那些来自山区的骑马部落成为这个国家继续强大的生命源泉。即使与最为富饶的银矿相比,这些扎格罗什山脉上的牧马部落仍然更加珍贵。

然而,亚述的霸权为其自身的衰落埋下了种子。这条山脉是不同民族杂居的地方,既有雅利安人也有其他民族,而米底人本身也是由多个互相争斗的小酋长所统治。异族人的征服最终推动这一地区形成统一的政权,开始激励这些互相攻伐的部落联合起来。到公元前670年左右,由于受到一个正式的米底人联盟首领的威胁,亚述人在扎格罗什山脉上的防线开始告急,他们获得的贡品逐年减少,而索取贡赋变得越来越危险。公开的反抗如星火燎原一般爆发。随后的几十年里,亚述国王雇来记录自己胜利的文书官员们几乎完全不再提到米底了。

这种沉默掩盖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发展。公元前615年,一位国王宣布建立统一各个米底部落、超越酋长权力的王权,他的名字叫基亚克萨雷斯(Cyaxares),此人联合了帝国其他叛乱的臣属,让自己的联盟部队从他们的要塞直接攻入亚述帝国东部侧翼。山民们这样突然暴动的后果是毁灭性的。战争仅仅过了3年,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尼尼微,这座亚述帝国最为强大的堡垒被攻破并被夷为平地。令帝国臣属们感到惊异和高兴的是,这座“血腥城池”在米底骑兵的铁蹄之下变成废墟。“刀光闪闪,长矛猎猎,骑兵冲锋陷阵,主宰生杀,死者如山,尸横遍野!”

4年之后,曾经令整个近东地区长久笼罩在其阴影之下的庞大的亚述帝国终于崩溃了。而对于战胜者来说,肆意劫掠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米底人在一夜之间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他们占据了原来帝国北部的大部分地区。米底人的国王们不再是原来的小酋长,现在他们可以正当地在赢得的地位上肆意挥霍了——扩张势力、炫耀权力。公元前610年,米底人攻入叙利亚北部,一路烧杀抢掠。公元前585年,他们又将战火烧到了吕底亚(Lydia,吕底亚人生活在今土耳其西部地区)境内,但由于战场上空发生了一次日食,所以交战双方各自罢兵。根据一项匆忙达成的协议,米底和吕底亚两个对立的帝国以哈里斯河(Halys)作为他们的边境分界线,在随后的30年里,近东地区的势力均衡所带来的和平局面一直没被打破。

米底新国王阿斯提阿格斯(Astyages)却丝毫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想法。现在他的心思转移到与别的大国作战的事情上去了,他将注意力转向帝国北部和东部远离新月形沃土的偏远地方。沿着之前亚述诸王的足迹,他开始向亚美尼亚和今阿塞拜疆地区的荒山野岭进军,想让这些国境之外的野蛮人学会敬畏他的圣名。 从其他的方面来看,米底人还保持着过去准部落和游牧民族的习俗,虽然他们对于近东地区大国的传统还不算熟悉,却能够激起米底国王的野心。毕竟像阿斯提阿格斯这样的人物,他的权威并不比吕底亚国王或者埃及法老的权威小,很难想象他会甘心在一个帐篷中治理他的帝国。古代的帝王们都将宫殿财富和坚固的首都视为理所当然,阿斯提阿格斯自然也想拥有这一切:用黄金和石头宫殿来证明他的辉煌事迹。

沿着呼罗珊大道登上山顶的旅行者们都能看到,在通向前方伊朗高原的道路旁,在如画的风景中矗立着一座宫殿,七重宫墙闪闪发光,每一重都涂上了不同的色彩,最里面的两层建有镀银和镀金的城垛,这就是埃克巴坦那(Ecbatana),米底国王的要塞,建成仅仅100年就成了世界的中心。 这里可以控制东西方的贸易,而且为它的主人敞开了通向扎格罗什山脉及其背后所有地区的大门。对于米底人的部落酋长们来说,这更是一个令人担心的建筑。虽然他们得到绝对的保证,自身的自由不受王家琐事约束,个人领地不受党派斗争干扰,但是他们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被阿斯提阿格斯宫廷控制的附庸。在宫殿的七彩围墙建立起来之前,埃克巴坦那曾经是各个部落自由聚会的公共场所,在它的名称中保留了这一功能的含义:“聚会点”。但是现在这些时光已经远去,米底人为了争取自身自由同尼尼微的暴君斗争了那么久,如今却成了一个离家园更近的暴君的臣民。

不必惊讶于在后代的记忆中,阿斯提阿格斯成了一个食人魔鬼,也不必惊讶于当试图解释失去自由的原因时,米底人将埃克巴坦那当成奴役的象征和发源地。

世界的主宰

据说,即便在所有证明其伟大的证据中,阿斯提阿格斯仍然被一个预言的重重鬼影所包围:他不断梦见自己受到折磨,不断有迹象警告他国家将被毁灭。米底人将这归结为一类幻觉,而所有在世的祭司们都在试图占卜这到底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些宗教方面的专家善于趋吉避凶之术,他们向国民保证人们性命无忧,因为对这个虔诚而规矩的民族来说,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即使在最明亮的光芒之下也会有黑暗的阴影。而对于祭司们来说,好像全世界都已经对这一显而易见的真理熟视无睹。在遥远的地方,人们守护着一束永恒的火焰,它既不在最寒冷的泉水旁边,也不在最高的山峰之上,这束火焰燃烧在一处不被尘世污浊之物污染的纯净地方。造物主同时带来了黑暗和光明。蝎子、蜘蛛、蜥蜴、蛇、蝼蚁……各种爬虫和蠕虫都是从无处不在的阴暗中自然生长出来的,而祭司的职责就是只要见到这些生物就消灭它们,同样也要保卫人们尤其是国王的梦境免遭黑暗的侵扰。“空气中充满了鬼魅,它们飘浮在人的呼吸中,现形在那些被幻觉惊扰的人的视线里” ,伟大的国王也需要像圣火一样得到精心照料。

但是像米底这样强大的帝国,崛起、获得独立并走向强大之后,还不到一个世纪就再次屈服于外来统治,这在很多人看来难以置信。对于米底人来说,却有很充分的理由了解本地区令人痛苦的大国角逐规律:盛衰无常。没有一个帝国,包括亚述,能够击败所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在近东地区,那些掠食者潜藏在各个角落,捕捉弱者的气息,伺机发动攻击。古老的国家不断消失,新兴的国家取而代之。那些编年史学家们在记录他们曾经赞美过的帝国的毁灭时,可能觉得自己正在描绘一些古怪的年代久远的陌生民族。

这当中有不少人和米底人一样同属于雅利安人,这是一些在历史上很少被记载的游牧部落移民。例如,公元前843年,亚述人曾经在他们帝国北边的山区与一支自称为帕尔苏阿(Parsua)的部落战斗过;200年后一个名字非常相似的民族在南方——古老的安息王国的废墟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其位置在扎格罗什山麓和波斯湾闷热的海湾之间。没有一位编年史学家能够说清楚他们是否是同一个民族。 这些新到来的人只能扎根于此,吸收所取代民族的某些文化,最终才能被那些资格更老的邻居们接受。如同以往一样,人们提到这个地区总会谈到那些数百年来难以改变的积习;但是这些外来者在称呼他们的新故乡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命名。因此从前被人们称为安息的地方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不同的名称:帕尔萨或者波斯,意为波斯人的土地。

公元前559年,当阿斯提阿格斯还统治着米底帝国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登上了这个突然崛起的帝国的宝座。他的名字叫居鲁士,此君可以概括为:鹰钩鼻、志大、才高。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戴上了伟大的光环,如果你相信故事的话,正是他被预言为伟大的米底人的克星。可能阿斯提阿格斯曾经在梦中看到过这一切,他在幻觉中看到,他的女儿芒达妮正在撒尿,可是尿出来的却是止不住的金色液体,整个王国差点都被淹没。第二天早上,国王将这个梦讲述给他的释梦祭司,祭司面色苍白,警告国王,芒达妮所生下的任何儿子都可能威胁到米底帝国的统治。于是阿斯提阿格斯将女儿匆忙地嫁给了一位波斯人臣子,此人是一个落后的无关紧要的小邦的君主,阿斯提阿格斯希望这样可以抵消不幸的预言。但是当芒达妮怀孕之后,阿斯提阿格斯第二次做梦:这次他看见从女儿的两腿之间生出葡萄藤来,葡萄藤不停地生长,直到将整个亚洲都覆盖在它的树荫之下。他在惊恐之中等待着这个外孙的降生,并且立刻命人将这个刚生下的男孩处死。这类故事总会发生一些意外,这个命令并没有被执行。婴儿被抛弃在山边,却被一位牧羊人发现并抚养长大;或者可能如传说中那样,是强盗发现了他;或者甚至是一条母狼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他。无论这些细节怎样,成长中的神奇特点都会明示这个弃儿得到神宠的未来——当然,因此也证实了居鲁士活下来并发展壮大。当他长成成年男子的时候,他天性中的高贵为他赢得了波斯的王位,这正是阿斯提阿格斯用尽计谋想要避免的事情,从此米底帝国的命运就注定了。

或许,这就是传说的表达方式。伟大人物总是被夸张的故事加以渲染,也许居鲁士早年的命运并不像波斯人后来声称的那样明确。 即便如此,不管是否有这样的预言,居鲁士的能力一定足够引起阿斯提阿格斯的警惕:米底人是扎格罗什山区的霸主,非常警惕那些臣属们的崛起,所以当这位外孙登上波斯王位几年之后,如果继续对居鲁士坐视不管的话,他很可能变得极具威胁。鉴于此,公元前553年,阿斯提阿格斯召集了强大的骑兵南征。尽管人数处于极大的劣势,波斯人仍然顽强地抵抗。在他们就要屈服时,他们的妇女走上战场鼓舞居鲁士和他的战士们继续战斗下去。战争持续了3年,整个扎格罗什山区都动荡不安,但却在公元前550年突然停止了。连众神都对此感到惊讶,他们开始在邻近国家国王们的梦中散布消息,“居鲁士以弱胜强,击退了米底人的大军,并且生擒了米底人的国王阿斯提阿格斯,将他作为俘虏带回了家乡。” 自从亚述帝国覆灭以来,还没有什么消息能引起这样大的动荡。

这是如何发生的呢?的确,居鲁士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屈不挠的竞争对手,他的臣民们则习惯于贫困艰苦而变得坚忍不拔,从不抱怨条件困难——甚至以“茹毛饮血”闻名。如果没有遭到背叛,拥有一个强大帝国所有资源的阿斯提阿格斯当然可能继续他的辉煌。而他遭到背叛的事件非常怪异,时光流逝使得这次事件变得愈发离奇和诡异。但事情的关键问题还是非常清楚的,部落酋长中的杰出人物,米底军队的统帅哈尔珀格斯(Harpagus)变节投向居鲁士,并在作战中带领一支叛军俘虏了阿斯提阿格斯。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叛变呢?传说是由于哈尔珀格斯虽然是阿斯提阿格斯的亲属,但是他同时和波斯国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根据米底人的记载,正是哈尔珀格斯被指派杀害婴儿时期的居鲁士,而这项任务并没有完成但他却上报自己已经做到。几年之后,当事情真相大白的时候,阿斯提阿格斯狂怒不已,展开了血腥的报复,他将哈尔珀格斯的儿子杀死并将其尸体剁碎,把它当作羊肉赐给这位不知情的父亲。哈尔珀格斯吃了自己的孩子,也吞下了凌辱的苦果,继续作为一个驯服的臣子服侍他的国王——或者这只是他伪装出来的样子。他的行为显然非常可信,所以在同波斯的战争爆发之后,国王仍然指派他为自己军队的最高指挥。显然这不是明智的用人之道,或许真的如此愚蠢荒谬。

那么这样一个夸张的故事怎么会有人相信呢?也许在这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般的皮影戏中有一丝真相?阿斯提阿格斯和居鲁士之间的家族关系反映出米底人和波斯人之间紧密的文化以及血缘纽带。这两个民族都属于雅利安人,而对于雅利安人来说只有所谓的非雅利安人(anairya),也就是外族人。因此,阿斯提阿格斯那些犯了思乡病的廷臣只有南望故国,才能一瞥“过去的好时光”。而波斯人和他们的米底人表亲一样,内心深处仍然是游牧民族,他们的故土上“到处都是良马,到处都是善良的人民” ,这样的国家实际上只是一个由不同部落组成的联盟而已。虽然居鲁士是“安息国国王”,但他声称自己的王冠是凭借人民最伟大的酋长的地位获得的,他是阿黑门尼德(Achaemenids)家族的族长,这个家族是波斯最强部落帕萨加第(Pasargadae)的统治家族;他既通晓近东宫廷中各类死板的仪式,也擅长组织不拘小节的骑手们进行露天聚会;他是古代城市、群山和原野的主宰,他既是波斯人未来的掌控者也是他们过去的记忆与习俗的主人;居鲁士在扮演诸多角色时游刃有余,因此波斯极大地避免了曾经折磨米底的那种冲突:国王无法忍受民族传统的部落结构,而贵族们仍然坚持以前的特点。米底人的部落酋长们注意到阿斯提阿格斯中央集权的野心而为此痛心疾首,随着时间的流逝,前面我们提到的阿斯提阿格斯和居鲁士之间的对比,逐渐引起了他们的重视。几乎一定出于这种原因,促使哈尔珀格斯迈出了上述至关重要的一步,“从此,以前作为米底人奴仆的波斯人翻身成了米底人的主人” 。居鲁士进入了埃克巴坦那,收获了他隐忍、敏锐而又令人愉快的性格结出的果实。

即使在这样一次巨大的胜利之后,居鲁士也没有放弃平衡政策。历代的亚述君王为征服荒蛮的山峰、履行自己的传统权力而头疼不已,经过严密的算计,居鲁士采取了更加宽容的政策。将米底贵族中的一部分人吸引到自己阵营中的同时,他经受住了将对手变成奴隶的诱惑。甚至对待阿斯提阿格斯,他也没有采用剥皮酷刑、喂食野兽或者投入监狱这样的方式,而是为他提供了一份相当体面的俸禄供其安度余生。当然,埃克巴坦那城中的财富被洗劫一空,所有物品都被运回安息,但它并没有遭受尼尼微那样的命运。居鲁士不打算摧毁这座扎格罗什山上最为险要的城市。虽然冬天严寒难耐,暴风雪封锁山路,但是到了夏天,当波斯的平原地区受到烈日炙烤的时候,埃克巴坦那则是一派令人愉悦的绿色天堂,它身后的群峰依然覆盖着白雪,而高墙之外的山坡上则层层叠叠布满了果园和花园,空气干净而又清新。这座城市曾经是米底帝国的都城,如今它变成了在炎夏时节最适宜避暑的波斯帝国首都。因此米底人能够感觉到,即使不是同那些征服者们完全平起平坐,至少也是共同联合在新国王统治下的一种大胆投机,这并不令人感到奇怪。

随后一系列振奋人心的事件证明一切才刚刚开始。像阿斯提阿格斯这样伟大的国王被推翻,在整个近东引起巨大的冲击。不仅米底帝国本身,甚至连多年以来建立起的国际关系也被彻底破坏。突然间,这里看似充满了可以争夺的对象,彼此相邻的大国们还难以将波斯人看在眼中,他们开始考虑自己的开价能得到多少战利品。公元前547年,吕底亚国王克里瑟斯(Croesus)带领一支庞大的军队跨过了哈里斯河,想试探对手。居鲁士异军突至,从扎格罗什山迅速赶来同他会战。居鲁士经过一座座曾经设有哨卡的亚述城市废墟,那里如今只剩下尘土飞扬的凌乱土堆,沉默地见证着权力的脆弱。这样的教训对于一位雄心勃勃的人来说,既是一种警示,也是一种激励,对于目前已经在战场上失去先机的居鲁士来说,仍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克里瑟斯一决高下。当年吕底亚人和米底人遭遇的战斗并没有最后的结局;但这次,没有任何日食,战争更不会中途停止。相反,由于冬天到来,克里瑟斯撤回到自己的首都萨迪斯,他没想到居鲁士居然敢于追击自己,因为这座城市距离西边爱琴海只有三天路程——而对于米底的边界来说距离非常遥远。可是波斯人却没有退却,他们冒着严寒,兵临城下,克里瑟斯没料到敌人会出现,根本没有时间召集自己的军队,只能龟缩在城中等待敌兵散去。随后在居鲁士的攻势下,萨迪斯陷落了,克里瑟斯召集仅有的零星部队殊死抵抗。但是这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战斗,吕底亚人把全部的希望押在最后一场骑兵冲锋上,但结果只是萨迪斯陷入混乱,克里瑟斯本人被俘。在遥远的两河流域,此事被记录下来,但简练的言语几乎看不出这件事的轰动效果:“(居鲁士)击败了(吕底亚)国王,占据了他的财宝,并将自己的军队驻扎在这里”。 克里瑟斯倒台的消息在吕底亚帝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以至于据说一位神庙中的女祭司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之后居然长出了胡须。如果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但仅仅6年之内,波斯就从一个小国寡民、落后且默默无闻的民族发展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强盛的帝国。

胜利不仅属于他们自己。米底骑兵装备了为冬季作战而准备的羊皮大衣和耐力很好的山地马匹,这已经超出了坚守岗位的需要。米底人的将领也是如此。战场上哈尔珀格斯向居鲁士提出了最好的建议,他提议在吕底亚骑兵发动总攻之前,将辎重骆驼安排在波斯人战线的前锋上。居鲁士依照建议下令,吕底亚人的马匹受到骆驼发散出的陌生臭味的惊吓,纷纷掉头逃窜,这场战斗也因此获胜。居鲁士受到这次胜利的激励,因此也并不奇怪他希望像以前安抚米底人一样安抚吕底亚人,虽然这些新的臣民属于非雅利安人(anairya)。克里瑟斯和阿斯提阿格斯一样免于处死,他被接纳为征服者的扈从,他那些丰富的宝藏则被完好保存在萨迪斯,甚至当地的税收也被放心地交给当地显贵管理。然而吕底亚人显然被这样的宽宏大量惊呆了,将这看作软弱的表现;居鲁士刚刚返回埃克巴坦那,最受到他的信任而被委任看管此处财富的贵族就发动了叛乱。这是一次致命的误判。居鲁士将这样的行径看作最为低劣的背叛和忘恩负义,面对挑衅他立即发动远征作为回应。新令下达,新兵迅速从埃克巴坦那开出,但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仁慈可言。取而代之的是得到命令的波斯人要用更为传统的手段来证明他们的统治:犁庭扫闾,叛乱的首领被处死,追随者成为奴仆。这些都是按照波斯国王的指示完成的。

尽管居鲁士展示了自己报复的力量,但并没有放弃帝国政策的根本。如果不再有吕底亚人,那么米底人仍被他当作令人赞扬的新政的参与者。出于这样的安排,哈尔珀格斯这位居鲁士外国侍从中最显赫、最有价值的人被派往西部统率帝国的军队。这个机会是即使他继续忠于阿斯提阿格斯也永远不会得到的,因此这位来自扎格罗什山脉的部落酋长抵达吕底亚,公开使用了“海洋大元帅” 这种惊人的头衔。他以惊人的效率在自己的官邸开始工作,为了在“苦海” (爱琴海)的亚洲边缘尽快建立起标准,他迅速收拾了吕底亚人。沿着海岸线布满了美丽而繁荣的城镇,波斯人称当地居民为亚乌那人 (伊奥尼亚人)。几百年来,这里的居民主要是从希腊来的移民,伊奥尼亚人和他们隔爱琴海相望的母邦同胞们一样,仍然明确坚信自己属于希腊人。他们彼此争吵不休,不能形成统一的阵线,对于哈尔珀格斯来说,这样的人如同俎上之肉一样。他将这些城市一座接一座地收入囊中。的确,他的大名对于很多伊奥尼亚人来说都是一种威胁,如果不想臣服于波斯人的统治,他们只能选择逃到海外,迁往西西里岛或者意大利半岛上。有一座城市佛士亚(Phocaea)甚至迁走了全部人口,“妇女、儿童和可以带走的财产,实际上所有的东西……只给波斯人留下一座空城” 。哈尔珀格斯给伊奥尼亚人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要到来的回忆长久以来成为一个梦魇,即使在最私密的愉快场合中也是如此:

当冬季降临,你躺在炉火边柔软的沙发上时,

四周都是美食,一边嚼着干果一边饮着美酒,

这时你一定会问:

“你来自何方?告诉我你多大了?

当米底人来到的时候你的年龄多大?”

不,也许应当注明“当波斯人来到的时候,你的年龄多大?”——这就是哈尔珀格斯给伊奥尼亚人留下的困惑印象,即使当他们已经臣服于这些新的统治者之后依然如此。甚至很久之后,当希腊人提到波斯人的时候,仍然称他们为“米底人”。这种混淆一点也不令人惊讶。扎格罗什山区民族的复杂情况对于一个遥远地方的人来说的确难以弄清。这些西部海滨城市意识到自己臣服于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民族,这样的事实意味着一个崭新而动荡的时代的来临。世界似乎突然急剧地缩小了,以前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能将势力扩展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但居鲁士不仅没有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反而产生了不安和焦虑。因为所有这些胜利,以及自己想象中潜伏在身后的危险令他感到恐惧。从萨迪斯返回之后,他将注意力转向东方的地平线。如果忽略了这个方位的事务,即使是最杰出的征服者也会发现自己的功绩只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在担心游牧部落的劫掠以及从伊朗高原传来的雷鸣般马蹄声的同时,没有一个帝国能够保证自己完全安全。有谁能比波斯人更了解这一点呢,因为他们自己就来自于游牧部落。

所以居鲁士亲自镇压了吕底亚的叛乱后,就踏上与埃克巴坦那相反的方向,沿着呼罗珊大道朝着东方进发。 对波斯人和米底人来说,这同样是一次回到自身历史的征途,朝着他们祖先传说中的故土前进,“水草丰美,宜牧牛羊”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气势宏大,原野辽阔,群山巍峨。居鲁士进军到高原之上,最终将目光瞄准了兴都库什山脉(Hindu-kush),它能够越过中亚的群峰看到东方太阳升起——“这永不熄灭的、如骏马一样矫健的太阳,正是它最先身披金色盛装,攀上美丽的山顶,并从那里用慈善的目光俯瞰着雅利安人的居所” 。自从很久以前波斯人离开了这片“雅利安人的居所”,这里就成了一些骄纵贵族的乐土,和他们那些住在扎格罗什山的表亲相比,这些人虽然落后但或许更加富有,并且十分好战。一旦居鲁士成功地令这些人臣服,他们将给他带来令人敬畏的巨大人力和财富资源。这片荒芜的土地绝不会失去自身混沌的特点,他们的新主人如以往一样善变,小心地将自己扮演为当地传统的继承人,任由当地贵族继续他们喧哗的行事方法,但从此以后效忠于波斯国王。这虽然松散,但是居鲁士巧妙地掌握着方向以满足自己的需要:不仅仅是军队和黄金,还有一片缓冲地带。他在这片从兴都库什山脉到咸海的巨大弧形地带中建立起许多省份,在东北方向为波斯提供了一道屏障,保护了波斯从前面对中亚草原来的入侵者敞开的最脆弱的地区。健陀罗(Gandhara)、大夏(Bactria)和粟特(Sogdiana),这些地方原来都是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流血之地,如今成了波斯军事力量的堡垒。

堡垒有很多条件。蛮族和开化的各族都认可居鲁士在遥远荒芜的世界边缘为自己指定的领地,否则可能发生的事变仍然会带来一大堆麻烦事。例如米底人的民间传说中就保留了一个故事,他们的帝国在最为强大的时候曾经遭到“斜眼”的斯基泰人(Sakas)的奴役,这些人如同他们居住的草原一样以野蛮、残忍和不可教化而著称,米底人被他们控制长达28年。当居鲁士后来从粟特向今哈萨克斯坦进发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对的正是当年米底人遭遇过的同一群魔鬼,人们很容易认出这些人,他们头戴高高的尖顶帽子,善于使用斧头发出警告,这是一个严重的危险信号。居鲁士俘虏了斯基泰人的一个首领,并用高贵的骑士风范对待他,这个首领臣服于入侵者,斯基泰人为波斯国王效力,后来成为帝国军队中最残忍的力量。但是这仅仅是一个部落。在它的家乡以外有辽阔的原野,那里盗匪出没,危机四伏,其幅员之辽阔嘲弄每一个试图征服此地之人——甚至是那些我们已知的最伟大的征服者的野心。有些人说,没人能说清楚那片原野延伸到何处,也没人知道它的边际何在;那里有长着人身羊腿的部落,那里都是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境,那里的居民每年需要冬眠6个月时间,在那个地方以外流淌着环绕世界的兰加大河(Rangha),这条河如同大海一样宽阔。 居鲁士在跨越景色单调的草原时,显然没有预料到要推进到这样遥远的地方。最后,当他发现一条大河挡住了他的去路时,便在布满泥沼、蚊虫肆虐的岸边休整,并最终停止了前进。这条河就是药杀水(Jaxartes River,今锡尔河),河水很浅而且岛屿众多,为勇敢的人提供了天然的边界;因此居鲁士下令,依山河之险,补其不足,建造7座边镇,并将其中最大的一座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叫“昔罗波利斯” 。从此以后,这片人迹罕至的蛮荒草原就像一名奴仆一样,被打上了波斯国王的印记。

将他的身份烙印打在斯基泰人土地上的做法彰显了帝王的双重意思。药杀水之外那些好战的野蛮群体不再被允许南下侵略,而这条边界之内的居民也不必再为自身的安危而担心。居鲁士的战略总能起到威吓敌人、安抚臣民的双重效果——到公元前540年,当东方的边界稳固之后,居鲁士觉得可以准备回头完成自己最后的任务了。于是他返回扎格罗什山脉,将自己掠食的目光转向每一个征服者雄心壮志的终极目标——今伊拉克南部肥沃的平原,它从亚述延伸到波斯湾,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众多辉煌城邦角逐的舞台。在征服这片古老的中心地带之前没有人会被人承认为世界的霸主——作为新贵的居鲁士非常了解这一点。他还知道这里的居民不是暴君宣传控制下落后的边地愚民,相反,这些人认为波斯人才是蛮族。居鲁士善于扭转人们的先验观念,决定面对这个新的挑战。他侵入敌人的疆域,却宣称要保护这里;他带领庞大的军队,却表现得仿佛和平保护神一样。因此,所到之处无不敞开大门欢迎他的到来。

波斯的武力就是一切,这是抵抗者所能做出的唯一理智抉择。曾经有一支军队试图抵抗侵略,但已经完全被消灭;居鲁士曾经在吕底亚向世人展现过,如果他觉得有助于实现良好愿望的话,并不反对偶尔使用残暴的手段。当然,大体上说他更喜欢按照自己高调的宣传行事。一旦建立起统治,就不再会有杀戮。刑罚也将被控制在最小的限度之内。他的命令以一种和缓仁慈的口吻颁布。对于那些古迹星罗棋布、烟火缭绕的城市来说,居鲁士将自己表现为“正义和公正”的楷模,他的“普世统治的权力”来自于众神的回馈。 但到底来自于哪些神祇呢?居鲁士冷静地装作受到所有人的悦纳。各地祭司寻章摘句适时地将他拥戴为自己人,各族人民也将他看作自己传统与观念的继承者——这都是他成为世界主宰的完美粉饰。他既是阿黑门尼德家族中的新贵部落酋长,也是乌尔或乌鲁克这些古老城市的庇护人——完美无缺。即使上溯到创世之初,人们也无法在历史记载中找到另一个如此迅速地达到这种崇高地位的的人。

但对很多人来说,即使像他这样的天才,也会遇到也非常可怕甚至骇人的事情。当居鲁士最后一次陷入战争时,他已经年届七旬,虽然仍然拥有无法满足的征服欲,却最终死在药杀水以北的地方,远离他曾经为自己的野心划定的界线。 杀死他的那个部落的女首领在获胜之后,斩下居鲁士的头颅,将它放进充满鲜血的皮酒囊,好让这个饥渴的老头得到最后的满足。居鲁士最后扮演了一个游荡在近东地区人们幻想中的幽灵,一个在夜晚永远无法满足于人类血肉的魔鬼。他在屈服于他的那些人中保留下了一个不寻常的传统。居鲁士,这个几乎震动了整个世界的人,被人们以一种言过其实的颂扬加以纪念:他性格中非凡的高贵品质以及身为世界和平的缔造者。数个世纪之后,即使在与波斯帝国最势不两立的敌人那里,居鲁士的光辉依然普照着这个帝国。“他令所有其他的君王黯然失色,无论生于他之前还是他之后。”一位雅典人色诺芬在居鲁士死后两百年左右这样记录,“无论他征服了谁,他都会为这些人注入取悦自己的愿望,让这些人在他的良好设计中感到快乐。人们都会觉得自己乐于接受他的治理而非别人的治理。” 这可能让人觉得的确是惊人的结论,但是居鲁士确实诱使或者强迫人们相信自己是不同民族的主人,理解和尊重他们,并渴望赢得他们的爱戴。以前从未有帝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也从未有君王曾经表现得如此仁慈,如此克制。

这就是居鲁士的过人之才——他赢得的回报是一个超越所有梦想的主宰权。

哦,兄弟,你在哪里?

居鲁士死于公元前529年夏天,他的尸体被人从杀死他的部落手中赎回并带回波斯,随后安葬在等待着他的巨大石头陵墓之中。传说这个地方正是当年他击败阿斯提阿格斯的地点,他的陵墓是他自己曾经出资修建的建筑物当中的一座。这是一个宫殿、亭台和苑囿的集群,而不是城市,这里有太多的事物见证了波斯人的伟大,同样也暗示着他们在迅速崛起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在这些石头建筑的远处,成群的牲畜仍然出现在景色荒凉的山丘和原野上。阵阵狂风刮过毫无风景的土地,将镀金的门廊和群柱蒙上尘土。即使这座大型建筑用石头建成,但几乎只相当于一张示意图,看不到任何营地和帐篷的痕迹。除了居鲁士所属的部落帕萨加第以外,没人知道这个地点。对于一个游牧民族来说,强大到生根定居几乎就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

现在,居鲁士已经死了,波斯各部落之间又将上演一场影响千万人的战斗。能有一位继任者有希望接替居鲁士的位置吗,或者波斯帝国会由于创立者威权的突然丧失,像它迅速崛起一样骤然消失吗?历史上曾经记载过来自于无数已经消亡的帝国的证据,即使最为强大的王权,一旦失去国王也会面临危险的时刻。居鲁士身负王朝传宗接代的众望,曾生下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但这并不能保证任何事情。对于一个大帝国而言,和一个游牧部落一样,子嗣过多与没有子嗣一样危险。

居鲁士曾经富有远见地看到这一点并努力避免这样的事情,他认真地为两个儿子的愿望做了安排。在他死去之前,他指定长子冈比西斯(Cambyses)为太子,而任命小儿子巴尔迪亚(Bardiya)担任大夏地区的长官,这是国家中东部省份最辽阔也最为重要的一个。虽然没有一顶象征王室权力的冠冕,巴尔迪亚却可以免于向中央纳税,这一特权足以令他称无冕之王。

这样的荣耀能否平息他对自己兄弟的怨气,抑或仅仅刺激他垂涎皇室最高的地位?只有时间才能告诉我们结果。但无论何种方式,谁都会看出居鲁士为这个帝国的未来做了计划,那就是冈比西斯将登上波斯帝国的宝座,而巴尔迪亚则要辅佐他。他人都不可染指大权。为了在家族内部强化这样的看法,冈比西斯和他的两个姐姐阿托撒(Atossa)和罗克珊(Rhoxsane)之间举行了令人吃惊的婚礼。这在波斯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先例——血亲乱伦,这样的怪事也成功地阻止了其他贵族家庭试图竞争皇位的野心。 毕竟,最具资格成为居鲁士之女配偶的只有居鲁士的儿子。这样就形成了伟大征服者的血统——就像需要受到祭司悉心呵护的泉水或圣火一样——如此珍贵,必须保护它不受任何污染。

居鲁士的遗体被安放在金子打造的棺材中,停放棺材的陵墓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在祈祷者与助祭们的哀悼声中,冈比西斯前来宣告自己享有长子继承权。现在世界的统治权落入了他的手中。的确,既然他继承了其父的王位,就没有谁会再关注他的兄弟了;巴尔迪亚巩固了自己在东方辽阔封地上的统治权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篡权背叛的征兆。居鲁士最后的遗愿被证明是精明的安排,两兄弟的利益互相纠缠。也许人们认为冈比西斯是长子,会试图为他父亲的死复仇,这就要求他带领庞大的军队开入东部省份,从而引起他兄弟公开的怨恨。同样,也有人认为巴尔迪亚拥有这样一个有威胁力的基地,可能会试图冒险公开反抗新王。无形之中,两兄弟形成了一个约定。巴尔迪亚得到保证在行省中不受干预,否则将会给他的兄长制造麻烦; 而冈比西斯尽管与他的父亲一样试图征服世界,也不再去对抗那些杀死居鲁士的贫穷部落居民,他调转军队,将矛头指向了相反方向的边界,那里遍地黄金和巨大的神庙,古代世界体系中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帝国仍然存在着,仿佛亘古永存。冈比西斯发动了对埃及的战争。

显然,这样的战事不可掉以轻心。由于越来越依靠无能的雇佣军支持,而且军费常常被权力过大的寺庙僧侣贪污,法老的军队可能已经比古代辉煌时期大大缩减了,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可怕的对手。冈比西斯用了4年时间准备这次入侵。帝国的属国都要提供赋税与兵役。人们建造并征集了大量船只,波斯国王第一次成为一支强大海军的统帅,并招来谋士认真分析局势。当波斯人最后在战场上遇到埃及人的时候,据说他们将猫绑在盾牌上,从而令对方的弓箭手不敢射箭,因为对于埃及人来说,这类动物是神圣的,这样做会令他们愤怒、瘫痪。 这当然肯定会赢得胜利。埃及的门户佩卢西翁(Pelusium)被摧毁,守卫者尸横遍野;甚至100年之后还能看见他们的尸骨。当然,冈比西斯的军队不停留于先头攻击。随后,战舰沿着海岸航行过来。海军和陆军彼此呼应,两栖行动配合严密,波斯人夺取了最后的胜利。抵抗力量被彻底摧毁,埃及投降了。埃及人用法老称号欢呼这位“外国的伟大首领”。

但是冈比西斯的胜利是虚幻的,一个这样古老而神秘的国度不会轻易被纳入任何外人的帝国之中。当然,有些措施很容易施行:例如,有一座城市的税收就被用来保证波斯“姐妹王后”在鞋子上的花销。 但其他方面,很快就令冈比西斯陷入了泥潭。埃及的变革从来不是直线进行的,其中最为困难的一项就是制服祭司阶层并对他们征税。冈比西斯大胆的行事方式是本土法老们从来不敢做的,他成功地强迫寺庙献出聚敛的大量财富,这项为期4年的努力自然引起了祭司们的敌意。他们不遗余力地诋毁他的名誉,在埃及,冈比西斯从此成了一个疯子、弑神者和渎神者的代名词。有时人们甚至指控他试图统一两国娱乐方式,因为人们假想他曾经诋毁一头埃及人敬奉为神的公牛。

流言四起。有的谣言比关于他嘲笑圣牛更加离谱,实际上冈比西斯行事得体,他下令将死去的公牛涂油并虔敬地加以安葬。正如居鲁士曾经做到的一样,他也试图表现自己谨慎尊敬外国神祇,无论它有多么古怪。而且,作为法老,他也成了“拉”神的儿子。对他来说,自己的祖辈还以皮革为衣,而自己面对的伟大的埃及传统,为他提供了相当大的反思空间。但这样的空间可能过大:因为当埃及的祭司阶层开始将冈比西斯看作一个迫害狂的时候,波斯部落酋长们做出了更具影响性的事情。居鲁士虽然征服了世界,但是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根基,所以人们爱戴他,并将他称为人民的“父亲”——但是冈比西斯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波斯人记住,他被看作一个“残忍而傲慢”的人,并被贴上“暴君”的标签。 很多奇谈怪论都会被用来证明他的野蛮:他把斟酒人当箭靶射死,他将12位贵族头朝下活埋。还有更多的污蔑吗?也许有——但这都真切反映了对危机的回忆,冈比西斯身旁的米底人随从非常熟悉一点,国王对任何反抗的迹象都毫不留情,会通过摧毁竞争部落酋长的决心来加以解决。筹划进军埃及的过程中,很多这样的首领被软禁在冈比西斯身边充当人质或者扈从,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带往埃及。尽管没有宫廷,波斯仍然是皇家权力的发源地。任何能够控制其腹地的人同样也可以控制整个帝国。冈比西斯长期出征埃及,为这种潜在想法的萌发提供了机会。叛乱开始在波斯人部落地区酝酿。

30年前,米底人的酋长们出于绝望推翻了阿斯提阿格斯,而今不再愿意支持外族人作为国王了;但波斯贵族们由于冈比西斯的独断专行而大为恼火,愿意换一位更易接受的人继任。巴尔迪亚不仅仅是居鲁士大帝的儿子,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拥有作为波斯人欣赏的国王的一切品质。他的身体强壮,人送外号“坦尤克萨尔凯斯”,就是“体格强壮”的意思,他是一位神箭手——弓箭是波斯人的传统兵器。 他能够保证在多事的东部军队中统率近十年,足见他极具天赋的战争才能。从其他角度看,巴尔迪亚还拥有很多可以证明他是最像居鲁士的儿子。看起来和居鲁士一样,他也能恩威并用。他敏锐地觉察到波斯贵族们的愤怒,也挂念那些在冈比西斯日益沉重的压迫下受苦的人们。通过拉拢有关人员,巴尔迪亚提出一个惊人的想法:也许可以免除波斯人民向国王缴纳的3年赋税和兵役?当然冈比西斯永远不会同意这个想法,但是一个新国王呢?一个新的国王也许会同意……

这样的煽动性言论不可能长时间保持隐秘,到处都是冈比西斯探子。冈比西斯现在巩固了对非洲的征服,立刻警觉到后方存在的威胁。他将波斯人的统治扩展到利比亚的荒漠中,甚至远达传说中的埃塞俄比亚人居住的地区,“他们是世界上最高而且最好看的人” ,尽管取得了这样的功绩,他还是离家太久了。公元前522年初,当他最后决定踏上返回波斯的漫漫长路时,发现自己已经无力追逐逝去的时间了。虽然他仍然有精良部队伴随——大部分贵族也在身边——事态却正脱离他的控制。3月11日,巴尔迪亚公开宣告要得到王位。一个月之后,他在东部省份被拥立为王。 居鲁士建立起来的波斯人辉煌的帝国现在被他两个互相竞争的儿子弄得四分五裂。会分裂两半,还是会彻底变成小国林立的局面?但无论如何最终可能都无法逃过手足相残的命运。

但随后一个事故——至少看起来非常像一次事故——发生了。 据说,当冈比西斯在行军途中经过叙利亚翻身上马的时候,不小心被自己的宝剑刺伤了大腿,后来居然得了坏疽,数日内就亡故了。如果真是如此,这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意外——也是最“适时”的一个意外。事件的受益者显然就是巴尔迪亚,他成了居鲁士仅存的男性继承人,因此会理所当然地继承王位。这都被祭司们预见到,他曾经看到罗克珊生出一个无头婴儿,预示着冈比西斯一脉的断绝,尽管埃及的祭司更加恶毒和别有用意地说冈比西斯让自己遭到厄运——因为传言他曾经脚踢自己姐姐,即妻子的腹部,不仅杀死了胎儿,还害死了王后。现在冈比西斯绝后,似乎迎来了一个和平的大好时机——巴尔迪亚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7月,他正式得到祭司们的任命,穿戴上他父亲留下的黄袍和王冠。与此同时,他娶了冈比西斯留下的姐妹王后阿托撒。他保证了传承与血脉。毕竟还会有谁能挑战巴尔迪亚对世界的统治权呢?

但是当新国王对自己的至高无上充满自信,前往凉爽的埃克巴坦那避暑之后,阴谋和谣言仍然在炙热的平原低地地区徘徊。 不管冈比西斯是不是死于意外,这对巴尔迪亚身边的人来说,仍然成了一个可怕的诱惑。在从叙利亚通往扎格罗什山脉的干道上行进的军队已经群龙无首。但这能有多久呢?出身贵族的高级军官们从非洲返回,经历了战争的历练,深谙权宜之术,常常显得比他们的年龄更为老练。例如冈比西斯的“持矛侍卫”就是国王的远房表兄弟,名叫大流士,年龄刚到28岁。在波斯宫廷中地位高下取决于与王室亲近的程度,所以年轻的大流士的头衔远不止它本身所指的仆从地位,其实是极崇高的尊荣,这让他在宫廷中成为公认的至关重要的人物,而且令他成为皇家隐情的知情者和参与者。所以在冈比西斯死前的几周之内,他最有可能被选中作为政变的密谋者。

通过审视和分析,大流士可能以天生政治家那无情的眼光看到巴尔迪亚的地位也许并不像最初呈现出来的那样稳固。部落各位酋长效忠的态度仍然飘忽不定。税收改革的宣言虽然得到被征服民族的欢迎,但不可能在波斯的统治阶层中大行其道。如果巴尔迪亚的私人金库没有告罄,也许还能补充国家税收的亏空。只要新国王不希望走向政治自杀的道路,他几乎不会压榨自己的支持者;但是有些贵族远在叙利亚,被拘押在冈比西斯军营中,似乎留下几乎唾手可得的财富。命令自然下达,那些被认为是巴尔迪亚的反对者的人的财产,包括他们的“牧场和畜群、奴仆和房产” 都被没收充公。虽然急需这批意外之财,但这也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加剧了贵族内部的分裂。在许多波斯人眼中,巴尔迪亚给“他的国家和古老的王位”打上了耻辱的印记。 夏天已经抛弃了一位国王,现在又匆忙计划着处置第二个。

谋反者一共有7人,都是上层人士。其中有年轻的“持矛侍卫”大流士——他也是阿黑门尼德家族成员。并不是所有波斯的重要部落都决定确保他在阴谋中的主导地位,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富有的贵族、名叫欧塔涅斯(Otanes)的谋反者也觊觎王位,与他竞争。而且,根据后来的传说,欧塔涅斯最先组织了这次阴谋,大流士仅仅是随后被作为事后智者邀请加入的。但这种说法并没有太多的意义。即使被假设为后来加入的人,但人们都知道大流士很快被公认为叛乱的核心人物。他的地位从一开始就显得卓尔不凡。他与居鲁士的血缘关系使他在这7个谋反者中处于中心地位。7人中有一人名叫戈布里亚斯(Gobryas)既是他的岳父也是他的姐夫:姻亲让他们彼此关系密切。大流士的兄弟阿尔塔费尼斯(Artaphernes)拥有超人的勇气和智慧,虽然不在主要的7人谋反者中,但却随时准备听他调遣。各种迹象和家族事务都表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大流士都可能是叛乱的首领。

那他为何没有从一开始就参与这次事变?他如何能从歪曲时间范围的做法中获益呢?他可能直接掩盖什么样的事情?这本身就暗示着某个明显却致命的答案——弑君之罪。毕竟,没人比“持矛侍卫”更可能有机会策划谋杀国王了。这样的谋逆行为在冈比西斯的敌人看来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大流士很快证明自己既大胆又无情,他从未夸耀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结果,这件事情的真相就消失在历史中了。 如果大流士卷入冈比西斯之死的事件无法得到确证的话,那么他毫无疑问地扮演了推动反对巴尔迪亚的密谋的主角。当欧塔涅斯要求更加审慎的行事,暗示需要争取更多的密谋者,多花些时间时,大流士则主张当机立断。他坚持认为不能依靠军队的数量,而要靠速度和出其不意,浪费时间只能让他们失去机会;越果断,越有可能获得成果。

大流士在得到了他的兄弟阿尔塔费尼斯和6个人当中大多数人的支持之后开始行动。他的计算的确精准,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如今确实来到了。叛乱者和他们的大军沿着呼罗珊大道,紧挨着扎格罗什山脉向前推进,人们觉察到平原夏日的酷热逐渐褪去,秋意渐浓。很快,国王就要从山区返回。如果暗杀小队能够在从埃克巴坦那通向波斯腹地的道路途中的某处开阔地伏击国王的话,也许能相对容易地解决他。这些人都是熟练的骑手——波斯贵族都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这7个谋反者和他们的随从风驰电掣只为争取最大的机会。9月他们终于到达了米底边界。面对从埃克巴坦那山区蜿蜒而来的呼罗珊大道,他们仿佛看到巴尔迪亚正从不远的地方慢慢走近。

国王行程的消息很容易得到,这条道路熙熙攘攘,波斯统一各地为商人们带来了收益,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条大路两旁,来自低地富庶贸易城市的商贾操着各种外国口音,他们的骆驼队满载行囊,蹄声橐橐。 那些来自埃克巴坦那的人们可以向这些谋反者证实国王确实已经离开了行宫,告诉他们国王正在向这里行进,离这里不远了。随着巴尔迪亚王驾日近,道路上往来的车马也日益增多,国王的侍从与先锋就是明显的例子,他们身着华服,胡须和头发精心地卷曲着,手持孔雀羽毛夸耀地警示路人,主公——波斯国王——世界之主就要驾临。

然而,在这声色喧扰之中,一些非常古老的制度仍然未曾改变。9月下旬,当这些叛乱者沿着扎格罗什山谷最肥沃的土地尼赛亚(Nisaea)北缘行进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其中最惊人的部分。在远离大道上那些朝臣和商队的地方,覆盖着长满苜蓿的牧场,这些景象对几代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这的确是比米底自身更为古老的指路标。成群的白马遍布原野,据说数量多达16万。大约两百年前,他们正是用这种马作为向亚述人进献的贡品,这是世间“最优良、最高大的马” ,即使在印度这样神奇的国度中——传说这里的各种动物都可以长到难以置信的大小——也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同类。从前米底人是游牧民族,现在臣服于异族的统治;但是他们在尼赛亚原野上纵横驰骋,伴随着优良的畜群,这些人知道自己仍然是最出色的驯马人。有一点令他们在奴役之中感到安慰的是:强壮、敏捷而美丽的白马被扎格罗什山民认为是神圣的生物,它们通过一些神秘关系和神圣仪式与王者联系起来。

作为征服者的波斯人也知道这一点,每个月在帕萨加第都会有一匹来自尼赛亚的马被献于居鲁士的神圣陵墓前。也许这就是巴尔迪亚在从呼罗珊大道向低地前进的途中停留下来并在这里逗留的原因。无论他寻求合法化依据还是上天的神谕,抑或解读那些噩梦,他都应当在尼赛亚找到一些专家在侧听候圣命。那些能够解释各种神秘现象的祭司们同样也是这些神马的守护者。巴尔迪亚是否曾经召集这些宗教专家并向他们询问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或许无论公元前522年9月29日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确有一个自称为巴尔迪亚的人在尼赛亚的西基阿沃提什(Sikyavautish)要塞死于大流士的袭击。

所有追溯这7人谋反小组成员世系的人都能够说出后来发生的事情。流逝的岁月一定造成了众多不同的说法。但是所有的版本都支持一点:那就是巴尔迪亚完全没有料到此事。大约谋反者及其随从冷静地登上了要塞的门厅,勇敢地宣称他们来觐见国王。守卫者慑于求见者的崇高地位,匆忙允许他们入内。直到当他们到达内廷的王家禁区时,才有人意识到喝问他们的意图——但为时已晚。这些谋反者遭遇了侍从们的反击,但最终冲进了巴尔迪亚的卧室。据说国王正和情人同处,他拼命试图用凳子腿抵抗对方,但是无能为力,也有人说最终是大流士的兄弟“忠诚的阿尔塔费尼斯”用匕首刺死了他。

这样,巴尔迪亚,居鲁士之子,波斯人之王,死在了地上。

双重幻影

他真的这样死了吗?刺客们制造这次血腥事件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被害者的尸体不能呈现在大众面前,但是现在可以泄露出大量的其他消息来引起全国震惊。叛乱者们讲的故事太令人惊愕了。他们声称,那个被他们谋害的人根本不是居鲁士之子巴尔迪亚。真正的巴尔迪亚已经死去很久了,嫉妒而残忍的冈比西斯数年之前曾经下令将他杀害。如果不是聪明的大流士和他的支持者们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并且勇于将其公告天下,波斯人永远也不会知晓这个可怕的阴谋。

这些都会遭到明显的质疑。如果在西基阿沃提什遭到刺杀的不是居鲁士的儿子,不是合法的国王,那么又会是谁呢?这种揭露显示出一个更加险恶的倾向。一个冒名顶替者曾经占据皇室血缘里王子的角色长达数年,这本身就足够引人警惕了,但是他甚至能够不受到家人和王室怀疑,这一点只能证明他使用了最为黑暗的巫术。显然,一名受到训练且善于控制超自然力量的祭司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冒名者在祭司们著名的大本营——尼赛亚圣马平原上遭到袭击。似乎并非如此,叛乱者匆忙宣称巴尔迪亚的替身实际上是一名祭司,“名叫高墨达” ,此人出身低贱,很可能是个身份不明的恶棍,他的巫术如此有效,阴谋异常胆大,几乎用自己设计的圈套攫取了整个帝国。

预感论的复述能够挑明这些流言蜚语的暗示,并对之推波助澜。尽管此人大权在握,但是这名祭司忘记隐藏一个关键细节:他的耳朵,由于犯下了某种不明的罪行,巴尔迪亚很久之前曾被居鲁士下令处以刵刑。欧塔涅斯的女儿帕伊杜美(Phaidime)是巴尔迪亚的妻子,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的丈夫被人谋害并被替身替代。某天夜里,她趁丈夫睡着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她将此发现告诉了她的父亲,并因此加入了密谋者的行列,做下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后以杀死替身结束。这就是至少数年以内在整个帝国流传的故事版本。没有人被允许讨论其真假。

如果有人质疑关于刺杀事件当晚叛乱者的正当性,抑或指出更为明显的不真实性,或者有人追问为何这么仓促地处理掉替身的尸首,那他也一定有足够的智力来保持沉默。人们还在忙着擦拭西基阿沃提什家具上的血迹时并不是说这些双关语的正确时机。叛乱者并没有多少心情来容忍各种不同意见。大流士发出的警告已经足够严重了:“今后为王者,当勇于震慑流言;敢于传布流言者,必为王家所不容!” 从政治权术家手中变出来的是令人目眩的戏法,这有利于将原告变成被告而不会使那些刺客们遭到指控。所有心生怀疑的人都被视为真相的敌人而遭到抵制。

这对于所有波斯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怕而恐怖的命运。有一种约定俗成的信念,相信大流士的国民是世界上最为忠诚的臣民。他们从小学会了三件事:“骑马、射箭和说实话” 。大流士通过对任何怀疑有关祭司罪行的故事的人加以威胁,不仅是为了支持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而且是为了同时提出更为高调的主张。只有波斯人会这样做——因为只有波斯人才知道“真理”的真正含义。很多愚昧的民族并不理解,但他们清楚,没有真理的世界将会走向毁灭并落入永恒的黑夜之中。这不仅是一种抽象,也不仅是一种理想,毋宁说它构成了存在的基础。

这就是众神之中最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神(Ahura Mazda)创造时间与万物之初,创造的真理的化身阿尔塔(Arta),它为宇宙建立秩序。如果没有阿尔塔,世界就缺少形式和美,按照马兹达神的推动而运转起来的存在物的大循环就难以将生命带到世上。即便如此,真理从来没有停止过。波斯人清楚,正仿佛火焰升腾朝向天空的时候总伴随着黑色的烟雾一样,阿尔塔也伴随着谎言的化身德鲁伽(Drauga)。这两种秩序一方面是完美的,一方面则是谬误的,两者互为镜像,从时间初始便相互纠缠,对抗至今。人类应该怎么做呢?显然要站在阿尔塔一方对抗德鲁伽,以真理对抗谎言,否则宇宙自身有可能遭到动摇抑或失败。自古以来有一种看法认为:“那些制造骗局的卑劣之人会让国家遭受死亡之灾害” ,而如果有这样一个“卑劣的人”用某种手段窃取国家王位,那将会给人们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这个形如巴尔迪亚的祭司装扮成合法的国王,将世界的权柄授予德鲁伽。大流士和他的伙伴们火速赶往西基阿沃提什,他们推翻的不仅仅是一个冒名顶替者,而是一个更有威胁性的恶魔。他们并不是犯上作乱,而是从事了一项堪比拯救宇宙的伟大事业。

如今,高墨达被推翻并被处死,他玷污过的王冠空置下来。王权的象征物——一件长袍、一把弓箭和一面盾牌——正在西基阿沃提什等待合法的继承。谁将成为这个人呢?在刺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他如何被人们认出,如何抵抗都已是秘密,最后只留下极为混乱的记载。据说叛乱者趁夜色逃到开阔平原上,在约定好的地点,他们勒马驻扎并等待黎明的降临。当第一束阳光出现在山峦起伏的东方地平线后,大流士的坐骑首先嘶鸣起来,他的同伴们慌忙滚下马背,跪倒在地,向他行礼致敬。希腊人在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认为这些叛乱者在事前曾经约定:“坐骑在黎明时最先鸣叫的人即承大统” ,他们还进一步说明大流士在其中作弊。据说他的马夫此前将手指插入母马阴道之中,当太阳升起的时刻,他把手放到大流士坐骑的鼻子底下。但这是典型的希腊人的下流胡说,他们太喜欢糟蹋真理的神圣了!

很显然,即使从这个最不令人满意的说法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大流士的登基充满了影响力和威严的礼仪。这些叛乱者聚集在9月夜晚的寒风中,并不是因为他们希望发现谁可能是下一个国王,而是因为已经知道一切。欧塔涅斯这个大流士唯一值得考虑的对手早已臣服于不可改变的事实,并主动退出了对王位的竞争:这些贵族骑马穿过尼赛亚平原是在庆祝一个既成的事实。大流士得到了白色神马嘶鸣的祝福,也得到了群山晨曦的祝福,他知道自己得到了阿尔塔的双重支持。第一束阳光照亮大地,而德鲁伽统治下危险晦暗的夜晚逐渐在太阳的光芒中退却。“我能感受到您的强大和神圣,马兹达神,当您掌握着不义之人和正义之人双方的命运,当您的火焰散发出真理的温暖,神圣智慧的力量就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如今,在这个9月下旬的黎明时分,神圣智慧的力量真的降临到尼赛亚,因为不义的人已经死掉,而正义的人成了国王。

也许,这样的声明让大流士感到高兴。尽管这种想象充斥了他的宣传,但这不属于他个人。如果它在所有雅利安人之中导致了对阿尔塔的崇敬,那么它也会引起一种更为严格的二元论教条。“不义与正义之人的命运是一对孪生子”——这不是大流士的话语,而是传说中最富有幻想力的琐罗亚斯德说的,他是雅利安人的预言家,他是第一个向人们揭示世界就是神与恶魔之间无情作战之战场的人。这场战争是所有事物之间的殊死搏斗,预言家在他新奇的学说中继续阐述,这种普世的循环并不会像人们通常假设的那样永远继续下去,而是会朝向一个有利的结局,在这个时候,宇宙的启示指出真理会消灭所有谬误,并在其废墟的基础上建立永久和平的王国。掌握着最终决定性胜利的是生命、智慧和光明的主宰阿胡拉马兹达神本人——而不像有些伊朗人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众神灵之一——他是至高的、全能的唯一,而不是受造的上帝。从他开始,如同火焰从一座灯塔传递到另一座灯塔一样,各种善行传播开来:从他永恒的光明中产生了6种主要的发散之物,它们是阿胡拉马兹达神座下6位神使,是神圣的永生者; 还有更为广泛存在的一类善灵;充满众多美好之处的世界;植物和动物(特指那些终日忙于捕食各种来自黑暗势力的昆虫及其虫卵的刺猬一类动物);忠诚而且永远正义的狗;最后才是最为高贵的人类自身。“不要堵塞自己的耳朵,要倾听福音——用聪明的头脑注视明亮的火焰!”这就是预言家的宣言,警示人类面对伟大的裁决。“你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追随的信念,每个人都拥有由强大的生命考验所赋予的自由。” 选择错误,就会走向谎言、走向混乱;选择正确,才会通向有序、宁静和希望。

大流士是第一个重视这种伟大的和平的人,而正义的宗教可能为他个人的目的服务篡位者吗?我们无法真切地知晓。琐罗亚斯德早期的历史及其学说对于他自己的信徒来说也是一团迷雾。这名预言家刚出生时是唯一不像其他婴儿一样啼哭反而发笑的人;人们认为他30岁那年第一次看到阿胡拉马兹达神的幻象从河水中浮现;他最后在70岁的时候死去,一个刺客用匕首杀害了他:这就是被崇拜者保留下来的一点点生平碎片。但是一旦涉及他所生活的年代、地区,人们就各自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有人将琐罗亚斯德看作与时间一同产生的人物,另一些人则认为他生活在阿斯提阿格斯国王统治的时代; 有人认为他从小生活在大夏,其他人则认为他生活在草原地区。但有一点所有人都承认:那就是他既不是米底人也不是波斯人——他的教诲最初只是从东方传到扎格罗什山区。

但是这有什么作用?毕竟居鲁士所建立的帝国显然不是神权政体;而且永远不会在任何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个“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的国家。波斯人仍然继续崇拜他们古老的神祇,向群山和溪流表示敬意,并在他们国王的陵墓之前用马匹献祭。但由于阿黑门尼德宫廷在他们大部分的仪式中保留异教成分,同样也不会从主流情感中完全去除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正像在伊朗东部各个王国中,这位预言家的一神教信仰仍然有力地控制着一切,在西部,阿胡拉马兹达神也一直被作为最高的神崇拜。在波斯民族的异教信仰和琐罗亚斯德的教义之间并不是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相反,而是一种配合甚至融合的关系。二者来自于相同的宗教冲动表达,这种冲动已经产生了数百年,直到波斯人征服世界时,仍然保持了发展的状态。尤其是在那些掌握着最为神秘和神圣的知识的祭司与琐罗亚斯德教士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人们甚至不清楚哪一个教派最先提出要永远同各种爬虫作战,谁最先穿上白色长袍来标志自己的身份,谁最先将同伴的遗体暴露在高处等待鸟类和狗来吞食(这种做法在波斯人看来非常可怕,是为弑君者准备的命运)。这样,伴随着对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神自身的崇拜,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米底人和波斯人的马兹达信仰不仅没有将他们和东方的兄弟部族分离开,反而成为他们联合统一的源泉。居鲁士非常重视这样的结合。他希望,在伊朗各族人民之上建立的这个空前的统治具有更大的戏剧性,曾经采用某些来自本民族腹地的古代风俗。为了使自己在帕萨加第的部族远离粟特人的侵扰,他曾经下令修建三座惊人的建筑物:这是一些用石头建造的巨大火坛,每一个顶部都凿成大而深的碗状,用来盛装永远燃烧的白热灰烬。 火对所有伊朗人来说都是神圣的,但是任何人都不会比琐罗亚斯德本人更加崇敬火,他教导人们火焰正是正义和真理的象征。他的信徒们将每日向圣火祈祷看作必修课,居鲁士在征服东部的过程中一定亲自见证了这些崇拜的场景。毫无疑问,波斯人“反对将死人的尸体焚烧或者其他污染火焰的做法”源于琐罗亚斯德,一位吕底亚学者这样评论,这是非雅利安人中有关这位预言者的最早记载。 居鲁士建造的火坛上的火焰升向波斯湛蓝的天空,的确照亮并传播了新教条,但是它们同样有助于传播另外一种非常不同的训示。居鲁士无意间找到了自己权力的最好形象。有什么样的方式能比火焰更好地表现皇家的伟大呢?甚至那些不了解伊朗人习俗的外乡人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样的概念。很快,类似的圣所开始在帝国境内各地出现,祭司们守卫着这些火焰,只有在位君王驾崩时才会熄灭这些象征阿尔塔神和波斯国王统治的火焰。

现在,双手沾满皇室鲜血的大流士开始着手建立天国和人间两种秩序更明显的一致性。他将一切已获得和拥有的事物,归因于对阿胡拉马兹达神的热爱:“他令我得助,其他众神也是,我不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我也不是走上歧途的人,我也没有什么不当的举动。” 大流士当然反对了太多此类说法。但是作为一名弑君者和篡位者,他无可选择。他声言拥有王位的理由太过牵强,几乎无法依靠它来为自己的政变做辩护,必须很快地策划另一种合法化的手段。这就是为什么大流士坚持认为自己的角色是上帝选定的——这一点远远比居鲁士和他的子孙们的要求更为急切。

究竟这位上帝是他祖先神谱中的阿胡拉马兹达神,还是琐罗亚斯德所宣称的至高存在者,这一点即使不甚明了也会让这位新王觉得满意。模棱两可自有它的用处。最重要的本质是大流士对人民的各种传统表示敬意——他在尼赛亚平原上的情况证明这是完美的表演,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昏暗的西基阿沃提什高高矗立在平坦的原野上,在此以北大约十五英里的地方,隐约可见整个扎格罗什山脉中最为神圣的山峰——“诸神宫殿”贝希斯敦(Bisitun)双峰耸立。 在此,离伏击巴尔迪亚不远的地方,大流士像所有波斯人和米底人一样在圣洁而纯净的开阔地奉献了牺牲。然而这次严峻而具有历史意义的谋杀,以及刺客们的安排,应当能召唤到琐罗亚斯德教徒们的协助,而大流士的宣传潜力也得到了发挥。根据教义,阿胡拉马兹达神的座下神使有6个,而在大流士反对谎言的战斗中的助手也有6人。人们对这种巧合或者雷同现象的思考会有助于新国王统治的巩固。尽管大流士不是居鲁士的儿子,但是他可以表现为给人无限想象的其他人物,例如伟大的主阿胡拉马兹达神的代理人。

这样将自身权力和某个普世上帝紧密联系在一起是种充满了未来感的做法。篡位者们声明其行动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得到了神意的认可,但是从来没有堪与阿胡拉马兹达神所提供的相提并论。大流士以其标志性的勇敢和富有创造力的个性快速利用这一事实。他从谋杀与篡位的指控中为自己创造了一种少见的合法性;从弱小中为自己铸造了此前所有统治者所未曾拥有过的力量。

这惊人的野心如此令人迷惑,以至于等待它实现所需要的时间太久而令人失去耐性。而选择阿胡拉马兹达神不容许犯任何错误:只要稍有闪失,大流士就会一败涂地。当他和其他叛乱者还在米底积蓄力量时,有关帝国对政变的反应这一令他们担心的消息就传来了。同波斯相邻的另外一个古老王国埃兰爆发了叛乱。在世界上最大最富庶的大都市巴比伦 ,有报告显示出现了一个冒名者,他声称继承空闲已久的王位。突然之间,波斯帝国看起来并没有为人类带来马兹达神的世界和平,而仿佛即将解体,迷失在漫长的阴影之中。对自称为光明战士的大流士来说,最后的考验迫在眉睫了。他和整个中东地区的命运都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通向巴比伦的道路等在他的面前。 gKw7AWfsMYBQrhwaDep9PbpuyXGiPiD0NEkI4Z5BjOT+nLTxozsHoj61sHkEi8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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