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喜欢赵本山、陈佩斯演的人物。赵本山演的那个《卖拐》,那个人是个骗子,硬是把人家忽悠得迷迷糊糊的,把人家的钱骗走了,还弄得人家感谢他。这在生活中是很不善的、很不道德的、很恶的、很可恨的。但在小品舞台上,观众并不觉得他很可恨,反而觉得他很好玩、挺可爱的。因为我们看到他沉浸在自己荒谬的感觉境界里,他觉得自己骗人骗得挺有才气、挺有水平的,挺滋润。陈佩斯演的那个角色,一心要当正面英雄人物,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汉奸嘴脸毕露;还有那个小偷角色,对他未来的民警姐夫胡搅蛮缠,结果还是露出了小偷的马脚。小偷恶不恶? 恶,但并不是丑的。这个人物作为艺术形象很生动,我们在笑的时候,感到他很可爱,很弱智,又很自作聪明。如果把这样的小品仅仅当做对小人、汉奸本性的批判,是多么煞风景呀! 他们是小偷、骗子,但他们还是人,即使在做坏事甚至沦落,但仍然有人的自尊、人的荣誉感,人的喜怒哀乐都活灵活现,并不因为他们是小偷、骗子,就没有自己的情感、幻想。我们在看过、笑过以后,看到的,不是个别人的毛病,而是人的弱点,我们的精神就升华了,增加了对人的理解和同情。
审美是诗意的,但是,不仅仅是诗意的美的陶冶,而且包含着对恶的审视。艺术上往往有这样的现象,就是写恶事、恶人,也以一种艺术的眼光去审视,这种恶事、恶人,就和丑发生了错位,甚至变得可爱起来。
苏联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个斯基,是俄国人名字中常见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捷尔仁斯基,等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前面提到过,是一个大导演,是一个很大的“斯基”。( 听众大笑 )他在导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时,对演雅古的演员说戏。雅古是个坏人,他破坏了奥赛罗和黛斯特梦娜美好的爱情,导致奥赛罗把自己的爱人黛斯特梦娜杀死的悲剧。这个“斯基”,对此作过这样的阐释:
扮演雅古的演员必须感到自己是个挑拨离间的艺术家,是挑拨这一部门中的伟大导演,他不但为自己的恶毒计划而动心,而且也为执行这一计划的方式而动心。
《三国演义》中写到曹操先误杀了吕伯奢一家八口,后来明知吕伯奢是好心款待他,又把他杀了。明知错了,一错再错,不仅不忏悔,不难为情,还要宣言“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为自己坚决而果断地不道德而“动心”、而自我欣赏,为自己的不要脸而感到了不起。《三国演义》不但是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丑恶,而且有一个潜在的眼睛,在引导着读者阅读这样的心理奇观,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让曹操的行为逻辑与读者的良知背道而驰,这在文艺心理学上叫做“情感逆行”,就是一味和读者的情感作对,让读者的良知受到打击,感到诧异,感到愤怒、痛苦。这就转化为艺术的享受。洞察人性黑暗,是一种痛快。因为我们看到的曹操不仅仅是一个坏人,而且是一个主动去暗杀坏人董卓,逃亡路上被捕,又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只因心理不健康———多疑,就转化为杀人不眨眼的血腥屠夫。艺术表现了这种心理过程,揭示了人性黑暗。因而,我们的感受才结合着痛感和快感,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叫做“净化”,或者用音译叫做“卡塔西斯”,有人把它翻译成“宣泄”,我看把它理解成“洗礼”也可以吧。
这里的奥秘就是情感的全面(如正面、反面)熏陶。
在阅读作品时,面对反面人物,不一定是因为他在道德上很坏,很恶,而是因为其情感空洞,我们产生否定的感觉,往往即使是道德上很不堪,也会给我们强烈感染。
小孩子看电视往往问大人,某个主人公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类问题有时很好回答,有时不好回答。越是简单的形象越好回答,越是丰富的形象越不好回答。这是因为形象越简单,情感价值与道德的善和科学的真之间的“错位”越小;形象越是丰富,意味着情感越是复杂,与善和真之间的“错位”就越大。曹禺《雷雨》中的繁漪,是周朴园的妻子,与周朴园的大儿子周萍发生了感情,而且有了肉体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乱伦,是恶。当周萍要结束这种关系,带着女佣四凤远走矿山时,她为了缠住周萍,不惜从中破坏,甚至利用自己儿子周冲对四凤的爱情,强迫他出来插入周萍和四凤之间,单纯从道德的角度来看,是有污点的,是恶的、不善的。但是在看完《雷雨》以后,观众和评论家却很难把她当做坏人看待。这是因为她在精神上受着周朴园的禁锢(虽然她的物质生活很优裕),她炽热的情感在这种文明而野蛮的统治下变得病态了,这就造成了她恶的反抗。她绝不为现实的压力而委屈自己的情感。她寻找情感的寄托,而且不把情感寄托当成可有可无的,相反把她与周萍的关系当成生命。曹禺在她第一次出场时,对演员和导演作出如下的分析:
她的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很美。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她的眼光常充满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失望后的痛苦和怨望。……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使她能够忽然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
曹禺在这里所做的,并不是一种道德善恶的鉴定,而是对她情感世界的揭示。他不在乎她是好人还是坏人,甚至也不分辨她哪一部分行为是善,哪一部分行为是恶。对这些,作者自然是有某种隐秘的倾向性的,但那是一种侧面效果。作者正面展示的是这个人物的“郁积的火”,亦即受压抑的火,这种潜在感情是矛盾的:她外表忧郁甚至沉静,而内在状态却是以“不可抑制的‘蛮劲’”能够激发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她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不管这种“火”是纯洁的火,还是邪恶的火,都是人的生命的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人们往往习惯于从道德的善恶去判断;但是,曹禺在他的艺术境界中,对那些越出道德的恶,当做生命的一种扭曲,和观众、读者一起从另外一种价值观念去体悟,去发现,在这样的过程中,体验到生命的丰富和复杂。
情感的丰富和复杂的多方面、多维度的发现,就是美的发现。
一个普通的有道德善恶观念的人和一个有强烈审美倾向的艺术家的价值的“错位”就从这里开始。艺术家并不满足于作出道德的和科学的评价,这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他追求的是在此基础上作出审美的评价。在艺术家曹禺看来,这个感情压抑不住,窒息不死,没有顾忌,一爆发起来就不要命,甚至在儿子面前都不要脸的女人才表现了女人的内在冲动,才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的女人,道德的恶就转化为艺术的美。而那个害怕自己感情的周萍则是软弱而空虚的,他总是在悔恨中谴责自己的错误,缺乏意志和力量,“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然而,这个不再敢做坏事的人,尽管在道德上是向善的,在情感上却是苍白的,在审美上是丑的。他肯定不是《雷雨》中的正面人物。
不把善和美的这种“错位”看得很清楚,是不能真正进入经典的审美境界的。
曹雪芹把林黛玉和薛宝钗放在对称的位置上。她们之间有对立,但基本上不是道德的对立,而是情感的对立。林黛玉的情况和繁漪有一点相似,那就是林黛玉为情感而生,为情感而死,情感给她全部的痛苦欢乐。她的情感是那样敏锐,那样奇特,以至于她和她最爱的贾宝玉相处也充满了怀疑、试探、挑剔、误解,重复着自我折磨和相互折磨。这是因为她爱得太深,把情感看得太宝贵,甚至比生命更宝贵,她不能容忍有任何可疑的成分、牵强的成分,更不要说有转移的苗头了。曹雪芹让这样强烈的情感出于这样一种虚弱的体质,可能并不是出于偶然或随意,也许曹雪芹正是要把情感的执著和生命的存活放在尖锐的冲突中,让林黛玉坚决选择了情感之花而不顾生命之树的凋谢。
古希腊人把关于人的学问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性的科学,一类则是和理性相对的,包括情感和感觉,翻译成英文叫做“aesthetics”。但是,关于科学理性的学问比较发达,关于情感和感觉的学问好像比较逊色。直到后来鲍姆嘉登才把这门学问定下来。汉语里没有一个相对应的词语。日本人把它翻译成“美学”。但是,这也带来了混淆,给人一种感觉,似乎美学就只涵盖诗意盎然的审美,跟丑没有关系,好像没有什么审丑。这就造成了一种误导,大凡与美相对立的,往往就变成了恶。其实美的反面是丑,而善的反面是恶。善的不一定是美的,恶的不一定是丑的。
薛宝钗是林黛玉的“对立面”,林黛玉是漂亮的、善的,那薛宝钗肯定是恶的吗? 道德上一定是卑污的吗? 其实,在道德上薛宝钗并无多少损人利己之心。有些研究者硬把薛宝钗描写成一个阴险的“女曹操”,和这一形象本身是背道而驰的。薛宝钗的全部特点在于她为了“照顾大局”而自觉自愿地、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消灭了自己的情感,不管是对贾宝玉可能产生的爱,还是对王夫人(在逼死金钏儿以后)可能产生的恨,她都舒舒服服地淡化掉了。她在人事关系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她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让自己和任何人冲突,甚至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都没有认真当一回事,让她假装成林黛玉和贾宝玉结婚,她也没有反抗,结果是她自己成了生命的空壳。和情感强烈但没有健康的美人林黛玉相反,她是一个健康却没有感情的漂亮女人。她时时要服食一种“冷香丸”,其实这正是她心灵的象征:香是指薛宝钗是很漂亮的,冷是指她没有感情,她虽然很漂亮,但情感已经冷了,没有生命了。没有感情的漂亮女人是不美的。美的反面不是长得丑,爱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冷漠。一个人冷漠了,从审美价值来说,就是丑。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能会对周朴园有比较深刻的理解。许多评论说他是伪君子,这可能是把道德的恶和情感的丑混为一谈了。如果他仅仅是一个虚伪的人物,那只不过说明他恶而已。但文学作品的价值追求,不在于善恶,更重要的在于美丑。其实,周朴园的丑并不在于他是虚伪的。恰恰相反,他是真诚地赎罪。曹禺自己说过,周朴园的忏悔在他自己是“绝对真诚的”。他保持鲁侍萍生产时房间的陈设,并不完全是摆样子,而是多多少少安慰自己。他见到鲁侍萍主动开出支票,不是空头支票,而是准备兑现的。问题在于,他真诚地相信,这张支票能顶得上三十年情感的痛苦摧残。他把金钱———实用价值看得比情感———审美价值更重要,把实用价值放在了审美价值之上,这就叫丑,丑在明明是情感的空壳,却美滋滋地自我欣赏,自己觉得挺美的,完全是我们福建人所说的“臭美鸡蛋壳”。( 众大笑 ) 他不一定是善的反面———恶,他是丑。
把感情看得比命重要,是美;把感情看得不如一张支票,就是丑。他越不虚伪越是相信,这张支票足以顶得上三十年的痛苦;越是真诚,就越丑。套用一句经典的古话“无耻之耻,是耻矣”,更准确地说,周朴园是“无丑之丑,是丑矣”,丑到不知丑的程度,才是真正的丑。他的心灵完全麻木了,对情感空洞化了。
繁漪是恶的,但她对情感的不顾一切的执著,说明她还有美的一面。薛宝钗不是恶的,她在道德上、在实用理性上,没有污点,但她有丑的一面。说周朴园是恶的,并不一定比说他是丑的更深刻。这种丑,在他对待繁漪的问题上,也同样得到充分的表现。他对繁漪,从道德上来说,应该是善的,他请了德国医生(花了大价钱)为她看病;他逼迫繁漪服药,是很“文明”的,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让大儿子下跪。在这方面,他并没有做任何缺德的事,所以称不上恶。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情感的压制。他看不到妻子在精神上遭到自己的压抑已经变态。他跟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没有感情的沟通。他和薛宝钗一样是个感情的空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丑的,但是,并没有多少显著的恶。
用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解释安娜‧卡列尼娜与卡列宁的冲突,主要不是在道德上,更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情感的生命上,也就是在审美价值上。卡列宁对安娜说:“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安娜的反应却是:“但是‘爱’这个字眼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爱,他能够吗? 爱是什么,他连知道都不知道。”连爱都不会,这并不是不道德、不善,而是不美。卡列宁是丑的。这正是托尔斯泰修改安娜这个形象、找到安娜这个人物的生命的关键。在这以前,托尔斯泰原本企图把安娜写成一个邪恶的道德堕落的女人,而后来安娜却变美了。安娜和渥伦斯基发生了关系,怀了孕,卡列宁并没有张扬,也没有责骂她。在她难产几乎死去时,卡列宁与渥伦斯基已握手和解了。她也表示:今后就与卡列宁共同生活下去,不再折腾了。可待她痊愈之后,她却感到,卡列宁一接触到她的手,她就不能忍受了。从实用理性来说,这不是理由,可是从情感的互动关系、从审美价值来说,这是很充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