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26日,莫斯柯维茨49岁,因为听说军队坦克和其他装甲车辆停放在本地圣拉菲尔的垃圾场,准备参加7月4日(美国国庆节)游行,便和一个朋友溜了进去。他孩子般欣喜得情不自禁,爬上了一辆坦克的炮塔。跳下来时,坦克侧边用来固定燃气罐的一根金属尖齿挂住了他的灯芯绒裤子。他单腿从1米5的高度落地,听到了咔咔咔三声响:他身体里最长的骨头——股骨,裂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发现它歪倒在左边,和另一条腿呈90度夹角。“爬上坦克和吉普车,我是太老了。事后,我跟一个做个人伤害律师的朋友说起此事,他说,‘要是你才7岁,这可是一桩好官司。’”
身为疼痛医生,他从这次情况观察到了一个他向学生教过却从未体验过的现象;这个现象将成为他对神经可塑性的研究核心。就在他倒下那一刻,他的疼痛,用医生的量表来说,是10分(10分制下的10分),10/10。疼痛评分是0/10~10/10(10分是被投进滚油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真正的10分疼痛。在落地的这个瞬间,他意识到,能。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下可好,星期一我怎么去上班呢?”他告诉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救护车期间,我意识到的第二件事是:只要我不动,基本上就不痛。我想,‘哇,这真的管用!我的大脑切断了疼痛——这是我一直教学生们的事。’我有了第一手的经验:大脑光凭自己就能消除疼痛,就跟身为常规疼痛专科医生用药物、注射和电刺激帮患者消除疼痛一样。只要我不动,疼痛在一分钟内就变成了0。”
“救护车来了,他们给我打了6毫克四号吗啡(IV morphine)。我说,‘再给我打8毫克。’他们说,‘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说,‘我是疼痛科医生。’所以,他们照做了,但搬动我的时候,我还是痛到了10/10。”
大脑可以切断痛苦,因为急性疼痛的实际功能不是折磨我们,而是提醒我们有危险。诚然,“疼痛”(pain)这个词的词源是古希腊语里的“poine”,意思是“处罚”(penalty),接着又变成了拉丁语里的“poena”,意为“惩罚”,但从生物学上看,疼痛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疼痛系统是一套奖惩信号系统,是受伤者身体无情的警卫员。如果我们正要做一些有可能进一步损害本已受伤身体的事情,它就惩罚我们;而当我们停下来,它则奖励我们。
只要莫斯柯维茨不动,他就没有危险,至少大脑是这么对他说的。他也知道,“疼痛”并不真正来自腿。“我的腿只是给大脑发送了信号。从全身麻醉里我们知道,如果让大脑的高级部分进入睡眠,如果大脑并不处理这些信号,就没有疼痛。”但是,全身麻醉必须要让我们失去意识才能消除疼痛;而在这一刻,他痛苦地躺在地上,一瞬间里,他完全清醒的大脑把所有的疼痛给关掉了。要是他能学会怎样关掉这个开关,他的病人们就有救了!
但对莫斯柯维茨造成危险的,并不只有活动而已。等待救护车期间,他差点丧命,因为他整个身体的血液,有一半流到了腿上,所以腿肿胀到了正常大小的两倍:“我的腿跟腰一样粗了。”几个小时里,他所有的血液都汇集到了腿上,他没有因重要器官供血不足而死可谓奇迹了。但等他到了医院,“医生们把最大的固定夹板安到了我腿上,还说,如果我腿上还需要打一颗钢钉,他们就只好给我截肢了。”
手术过程中,他险些死掉两次。首先,他甩掉了本来有可能进入肺部或脑部的栓塞,即血凝块。接着,植入排尿系统的导尿管刺穿了他的前列腺,他发起高烧,陷入感染性休克——这可是很要命的病情,是身体被感染压倒了。他的血压降至80/40。
不过,他活了下来,并学到了有关疼痛的另一课:在急性疼痛时,他明智地使用了足够的吗啡,阻断了神经,使之免于遭受长久刺激,日后也就没有得上慢性疼痛综合征。(他在急性疼痛时请求打更多的吗啡,并没有想到这个原因。)虽说伤势严重,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腿基本上不痛了,而且能走路,我们顺着夏威夷的海滩走了2.5公里,他也没感到痛。
大脑具有瞬间切断疼痛的能力,有违我们关于疼痛来自身体的“常识性”经验。传统的疼痛科学观来自400年前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儿,他认为我们受伤时,我们的疼痛神经就向大脑发送单向信号,疼痛的强度与我们的受伤程度成正比。换言之,疼痛对身体受伤程度提交了一份准确的损害报告,大脑的作用只是接受报告而已。
但1965年,这一观点遭到推翻。神经学家罗纳德·梅尔扎克(Ronald Melzack,加拿大人,研究幻肢和疼痛)和帕特里克·沃尔(Patrick Wall,英国人,研究疼痛和神经可塑性)发表了一篇疼痛历史上最重要的文章:《疼痛机制:新理论》(Pain Mechanisms:A New Theory)。沃尔和梅尔扎克认为,痛觉系统遍布大脑和脊髓,大脑远不止是被动的接受者,它还控制着我们对疼痛的感受。他们的“疼痛闸门控制理论”提出,当疼痛信息通过神经系统从受损组织传递出去时,它们必须要经过从脊髓开始的几道“闸门”,才能到达大脑。只有大脑判定重要性后发下许可证,疼痛信息才能上传进入大脑。(1981年,里根总统胸口中枪后,他最初只是站着,他自己和特勤局的特工们都不知道他已经中了枪。他后来开玩笑说,“除了在电影里,我以前从没中过枪。在电影里,你总是表现得它好像很痛的样子。现在我知道,不见得。”)如果信号获得进入大脑的“许可”,闸门便打开,允许特定神经元启动,传输信号,提高我们的痛感。但大脑也能够关上闸门,释放内啡肽(我们身体里平息疼痛的麻醉剂),阻断疼痛信号。
他出事前,莫斯柯维茨向学生们教授最新的闸门理论,还说是开关控制了闸门。但知道存在这种开关是一回事;知道在躺着并疼痛难忍时怎么关上它们,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