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35岁左右,佩珀便显出了许多患病迹象,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麻烦(包括失眠)的罪魁祸首,不仅仅是自己的工作狂,也可能是帕金森这样的疾病。帕金森综合征完全表现出来很早以前,往往会有一个“前运动时期”,人们会碰上一些和运动困难不怎么相关的轻微症状。有时这个阶段也叫作前驱症状,在疾病还难于觉察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它的早期征兆。
等帕金森综合征完全表现,人总会有四大症状里的若干种,全都以某种方式与运动相关。这些症状也常常被称为“帕金森综合征的特点”,因为它们的特征非常明显。四大症状分别是僵硬、动作迟缓、震颤、姿势不稳定及相关的平衡问题。它们一起带来了著名的拖拽步态。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人分为两类:一种人有着明显的症状(大多数患者),另一种人有着非典型的帕金森失调。
但是,四大症状只不过是最出名的症状。有些人只出现了其中两个症状,仍然确诊为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到目前为止,从常规神经学上来说,帕金森综合征是一项基于患者表现症状程度来做出的临床诊断,而非根据大脑扫描或验血做出的诊断;本章稍后将讨论一种针对它的极为昂贵的大脑测试(只不过现实中很少开展)。
事实上,帕金森综合征有着各种不同的症状,一些影响运动,一些不影响,没有哪两个患者有着完全相同的经历。从症状的推进情况来看,患者有可能带着前驱症状维持数十年(像佩珀那样),病情才全面爆发。
佩珀注意到,自己想投掷球的时候,总是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手——这是僵硬的迹象,或许也是他大脑难于协调、难于无缝地从一个动作(推进)切换到另一个动作(出手)的最初暗示。他还出现了便秘,因为它太过常见,这个早期症状很容易遭到忽视。1968年35岁时,他出现了一个跟笔迹有关的特殊问题:字迹越来越难于辨认,而且神秘地变小了。(由于帕金森综合征带来的运动减缓,他的手在纸上活动的范围收缩,字迹也就变小了。)最终,他连签名都没办法做到。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40多岁,静站片刻后双脚偶尔会无法动弹(冻结),在不平坦的表面上行走困难(协调问题)。接着,他陷入抑郁,无法清喉咙。这些症状看起来没什么关联,而且他年纪相对不大,从没想过这有可能是帕金森综合征的早期症状,在他眼里,那是一种老年病。部分原因在于,如果人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会显得老得多、更僵硬、活力不足。
佩珀的女儿,戴安·雷(Diane Wray)告诉我,70年代末,她的父亲“突然性格大变。1977年,我们(一家人)在海外,他为了一个冰激凌大发雷霆,我想吃,他不肯给我。那时候我16岁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又蹦又跳,还对着街上的一台机器(红绿灯)大吼大叫。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爸爸身上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我们还注意到,他的脸变了样。他曾是一个非常生动活泼的人,能上戏剧舞台,总是又唱又跳。我们在饭桌上注意到,他的脸向下耷拉着,非常扁平,没有表情。非常不同的样子。在那个阶段,他画了一幅自画像,你可以去他家看,保准能看出区别。”佩珀失去了正常的微笑能力,脸变得越来越冻结,像戴了张面具。
到了80年代中期,他越发明显地难于控制情绪、控制手指的动作、完成多任务处理(同时做一件以上的任务)。他变得笨拙,吃饭时经常打翻玻璃杯。到80年代末50多岁时,他出现了严重的震颤,抖得无法敲击计算机键盘了。这对他来说是个真正的问题,因为他的工作涉及编写计算机程序。接下来,洪流般的症状开始折磨他:偶尔,哪怕碰到最轻微的压力,他的身体也汗如雨下,阅读时他老是流眼泪,开车或工作时会睡着(一些帕金森综合征患者会开始白天睡觉,晚上清醒),他寻找词汇出现问题,记不住人名,工作时无法集中精神。他说话时胡言乱语,吃某些食物会噎住,胳膊不自觉地活动,晚上有了不宁腿的症状。清早,他给自己穿衣服都很困难,还经常失去平衡。他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僵硬。
不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运动障碍。他性格十分独立,疼痛阈值极高,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除非他的症状完全妨碍了他的工作,他才愿意求医就诊,他自己克服了许多障碍,很少看医生。
然而,1991年,他因为疲劳去看了自己的家庭医生柯林·卡哈诺维茨。他终于感到疲惫不堪了。1992年5月,他抱怨自己情绪抑郁。紧接着,在当年10月,卡哈诺维茨医生注意到他的手在震颤,怀疑是早期帕金森,并把佩珀转介给一位心思细腻的神经学家,我称之为“A医生”。
根据笔记,A医生1992年11月18日为佩珀做了体检,发现他有着典型的帕金森综合征体征,左手腕和脖子出现齿轮样强直(cogwheel rigidity)。如果你活动帕金森综合征患者的四肢,他们会产生一种齿轮样强直的感觉。佩珀还有著名的面具脸,步态异常。他步态细碎而仓促:匆匆忙忙地迈很多小碎步,许多帕金森综合征患者有时会这么做,以避免跌倒。还有一个迹象是,他走路时无法挥动左胳膊。他还有“阳性眉间反射”(positive glabellar tap)。如果你敲打一个没患帕金森综合征的人两眼之间的额头处,对方会条件反射式地眨眼睛,但只要你继续敲,眨眼会停下来。可很多帕金森综合征患者做不到,很多患有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患者也做不到;他们会继续眨眼。
A医生把这些检查结果与佩珀休息或拿杯子时的震颤、个性变化(佩珀变得毛躁、情绪亢奋)、失去性欲、注意力不集中、抑郁等日常表现联系了起来。A医生写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评断,他患有轻度的早期帕金森综合征,我想服药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好转。”A医生开始给佩珀开治疗帕金森综合征的主要药物,如息宁(含有左旋多巴)和金刚烷胺。 两个星期后,佩珀来复诊,A医生又写道:“似乎有所改善。”一个月后,A医生看了佩珀,在笔记上说“大有好转。”神经科医生往往把对左旋多巴的药效起反应,视为强烈的暗示:该人患有帕金森综合征。A医生还在该次问诊中告诉佩珀,要加入另一种叫咪多吡(Eldepryl)的药物。一年后,佩珀抱怨自己出现混乱和记忆问题,A医生做了核磁共振检查,想知道佩珀除了帕金森综合征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大脑疾病,但没有什么发现。
1994年1月在瑞士滑雪期间,佩珀的运动能力出现明显恶化,他报告给了A医生。1994年3月,他停服了息宁。1995年1月,A医生注意到佩珀在不平稳地面上走路变得一瘸一拐:拖拽步态开始了。
此时,A医生从南非移民去了其他国家。第三位医生,也是神经科医生,我叫他B医生,接手了佩珀的诊疗工作。1997年4月,他在咨询笔记里写道,他替佩珀做了检查,发现了A医生先前已经发现的帕金森综合征体征。他同样写道,发现了“齿轮样强直”“震颤”“胳膊摆动减少”“面具脸”和眉间反射反应异常。佩珀说话“音调干瘪,”B医生写道,“我想……比起半年前,他稍有恶化……动作更迟缓了,更僵硬了。”他还观察到,佩珀改变位置,血压就会下降,“吻合常与帕金森综合征相关的轻度自主神经病变。”(自主神经病变涉及自主神经系统,该系统调节身体功能。)B医生记录下了与A医生相同的体征。他继续给佩珀开抗帕金森药物,也没有改变诊断。受佩珀的鼓励,我接触了B医生。我去见他,想知道他对自己从前的病人有什么其他的文档可以分享。但B医生说,自己调不出佩珀的病历,没准备好就这一病例发表意见。
这样一来,三位看着佩珀朝着疾病发生方向走的医生,都诊断他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当时,全家人非常震惊,”佩珀的女儿戴安说,“因为医生们基本上的意思就是,这是一种退行性疾病,你应该服用药物,‘没什么指望了。’但他按自己一贯的方式,拒绝接受这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