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本书后,我决定自己写“序”。许多“序”是请名人来炫耀一番,其实名人很忙,哪有时间看完全书然后评点鼓吹,故许多“序”是作者代写好,然后套上名人的名字,颇有点王婆卖瓜之嫌。既然是吆喝卖瓜,自己吆喝比请别人来吆喝更真实,于是自己来吆喝了,就叫“自序”!
这后半生恰好赶上改革开放,竟从一个在山野里死心劳作的毛头小子“混”成了现在的教授,并与闻所未闻的心理学打交道。用过时的话说,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老实说,第一次知道“心理学”三个字还是在1977年末接到高校教育系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惊喜之余问及“教育系”是干什么的,才从由高校毕业的同事口里听到。那时只知道“物理学”,而对“心理学”则有宣扬唯心主义的怀疑。
在迟到的高校学习中,我终于知道心理学是干什么的。但距“研究”则远得很,更不用说什么研究方法了。可能唯一与研究搭上钩的课程是“教育统计学”。我因为数学基础好,竟然当上了“统计学”的科代表。
那年月电脑还很神秘,统计学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学校唯一的电脑房,那电脑竟然比冰箱还大,电脑程序先在纸条上打洞,然后以它命令电脑。课堂上,老师拿出当时很少见的电子计算器,用连接线把计算器和一台录音机连起来。先在计算器上按计算程序,录音机把程序录下后,便可通过预先录下的计算指令让计算器工作起来。天啊!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真像天方夜谭。
大学期间,全国教育科学研究所成立了。老师高兴地告诉我们说,过去什么服装研究所、饼干研究所、水产研究所等都有,但唯独没有教育的研究所。教育科学研究所的成立,宣告教育是有客观规律的,并把教育推向了研究。但“研究”这个神秘字眼仍使人们认为,那只是专家学者的事情。可能是这个原因,高校里根本没有设立教育研究的相应课程。
毕业后,我来到广东教育学院(现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工作。不久,教科所所长陈光山教授带我到北京待了一个多月,听美国教授西蒙的讲学。西蒙用心理学理论对经济组织内的决策过程进行开创性的研究,1978年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在专门讲授的“认知心理学”中,把他结合人工智能研究提出的启发式思维过程介绍给中国心理学界。当时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朱新民研究员正和西蒙合作进行这种启发式思维的研究。有幸的是,陈老师介绍我参加了朱老师的实验研究。在听讲学之余,我跟随朱老师到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等学校找学生做实验。我们预先设计好习题,让学生们解答他们还没学过的“因式分解”题,结果学生都自己做出来了,然后我们通过学生的口述了解其思维过程。根据这种方法,我自己设计了实验并拿到广东一些学校做。这份研究报告《解代数应用题的认知模式》1985年发表在心理学界最高刊物《心理学报》中,后来被数学教育专家、华东师范大学张奠宙教授收录进他的书中并做专门介绍。现在想来,研究中使用的“口述报告”,实质上也就是叙事研究。
但我真正接触研究方法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美国。我的美国导师、著名发展心理学专家、密执根大学的史蒂文森教授正主持一个中、美、日孩子学习的比较研究。我参加了他们的数据编码,将调查的问卷逐个按照编码规则把结果改成数字,以便输入电脑计算。我还和参加研究的其他研究生一起讨论了开放问卷中的问题,逐一阅读开放问卷的各种回答,然后归类编码。
史蒂文森教授还介绍我听了“调查研究方法”、“统计学”、“发展心理学实验”等有关研究方法的课程,这些课程都强调实践。我按照“调查研究方法”课老师的要求,写发放问卷的信封,到街上按门牌号码随机选择调查的住户,在当地艺术节上鼓起勇气随机询问他人对艺术节的看法。“发展心理学实验”课教授还专门带我到学校找小朋友做关于皮亚杰认知研究的实验。“统计学”课教授让我们通过电话远程连接外地大学的统计程序完成统计作业。
终于,我了解了量化研究方法的一二。回国后,便在学校举办的校长培训班中开设了关于研究方法的课程。不久,我就和同事们一起撰写出版了《教育管理的量化与研究方法》。
量化研究今天少不了电脑统计软件SPSS。20世纪80年代末,我和同事袁立新在参加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一个全国性研究项目时开始接触和运用SPSS。十来年后,我们在应用心理学专业专开了SPSS应用课程,如今已成为教育学院副院长的袁老师当时是主讲老师。想当年,我在学校没摸过电脑,离开学校后才学到许多东西。在学校是“学会”知识,离开学校靠的是“会学”的本领,这就是素质的作用。
素质教育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普遍兴起。看到学校在改变传统方法、探索新路上的努力,我萌生了将干预方法纳入研究中的想法。于是,我在1998年撰写出版的《学校教育科学研究》一书中,增加了干预方法的阐述,这是与国内同类书最大的不同。惊喜的是,该书后来曾被购书中心列入销售排行榜中。
进入21世纪,我和一些同事继续指导学校开展教育研究。在这过程中我查阅了从国家图书馆复印来的国外资料,看到了叙事研究和叙事心理学的研究与应用,眼睛一亮,觉得这是心理学走向大众的一种好方法。在参加全国心理学基本理论的学术会议中,我的《后现代思潮与叙事心理学》发言引起与会者的关注,他们许多都是第一次听到“叙事心理学”的说法。2013年,该文章发表在《南京师范大学学报》上。也是这一年,《教育研究与实验》中发表了我的《怎么都行——学校改革研究的后现代思考》。文章写道:
美国科学哲学界的怪才P.费耶阿本德提倡一种多元的方法论,提出“只有一条原理可以在一切境况和人类发展的一切阶段上加以维护。这条原理就是:怎么都行。”
“怎么都行”意味着方法没有预定。方法是在探索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自然而逐渐地清晰的。初涉教育科研的教师往往怀疑自己的研究能力,经常问:下一步怎么办?行动研究认为,下一步是摸索出来的,不是预知的。如果事先清楚地知道具体的每一步,那就不存在研究了。研究的实质在从没路的地方开出路来,从没桥的地方摸出过河的石头来。
……
于是叙事等平民的思维和话语方式便开始作为常客登上研究的大雅之堂了。学校改革研究中教师在实践中探索,在叙事中反思,就“很像一个探险家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探险——到心灵国度的探险,谁也不知道你将发现什么。你所能做的,就是勇敢地探索,保持机敏和头脑的清醒,睁大你的眼睛……然后你就渐渐找到了一条道路,你就发现了心里的一些奥妙。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旅程。然后你就可以回来,回到大家中间,把你看到的告诉大家”。
在大声呐喊的同时,我们在指导一个区域的学校研究中,也把叙事研究作为一个重要方向。共同摸索的实践,使我们尝到了甜头,于是我把它写进2004年出版的《学校教育研究导引:方法、思路与策略》中。比起国内同类书,它较早出现了“叙事研究”的阐述,并有许多实例和来自学校的故事。后来我在见到中国教育学会常务副会长谈松华时,送了他这本书,他说正想知道叙事研究是什么。中国教育学会也专门邀请我在他们举办的全国性学术会议上介绍我们的研究和叙事。不久,这本书也被列入了购书中心的销售排行榜。
我找到“叙事研究”的兴奋心情也在该书的“作者自序”中提到:
我们选择和接受了叙事。叙事的本性使它与生活,与我们所做、所思、所感天衣无缝地结为一起。当我们以叙事方式来回顾、反思现在之前时,我们会以更加清晰的目光审视过去,并激起一种新的情感体验,使人的感受、认识获得一种升华。这种认知与情感、事实与意义的结合是其他要坚持价值中立的“纯客观”方法所缺乏的。
从研究的角度来说,叙事是反思的平台;从人生的角度来说,叙事是对生活甘苦的回味。而两者都使我们以更加清爽的头脑面对新的一天。
于是,叙事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为一根发展的链条。学校、教师会从中得到发展,我们所谓的专家也会从中获得成长。
至少我自己体会到这种成长,尤其在方法论的探索上。在指导学校改革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找到越来越合适于学校,为教师所易于接受和应用的方法。尽管叙事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它是较合适的一种方法。我朦胧地有一种预感,我们会成长为在叙事研究方面建树特色的研究群体。
我们指导区域学校教育研究的课题组队伍真够庞大,有广东第二师范学院的龚孝华教授、熊焰教授、高慎英教授、李季教授、苏鸿副教授、王松花副教授、梁运华老师等,也有华南师范大学龙君伟教授,广东省教育厅教研室詹斌副教授,还有如今在华东师范大学工作的刘良华教授和在北京师范大学工作的康永久教授,真感谢他们!我经常怀念那段一起合作的岁月及其留下的美好故事。
岁月匆匆,该书出版又过去十年了,和以往写关于教育研究的书思路一样,什么都会变化的,当新的东西到来时,便要及时补充进来,学校教育研究也是这样。于是又萌生了在原有基础上撰写本书的想法。
近十年里,学校教师参与教育研究越来越多。我参加过中国教育学会和广东教育学会、中小学德育研究会的各种年会、论坛的研究文章或研究成果的评审工作,每年看的学校文章不下两百篇。阅读的过程也是学习、了解学校实际的过程。我对行动研究和叙事研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惊喜地发现,教师们文章的质量在逐年提升着,至少表现在:
(1)一些采用问卷调查和教育实验研究方法的研究,会用相应的统计方法得出研究数据;
(2)注意了文章小标题的整齐和文采,并以此进行合乎逻辑的归类;
(3)以自己的经历讲述生动的教育故事,叙事研究成了教师们乐于运用的方法。
(4)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注意反思,散发出行动研究的味道。
我很欣赏教师们讲述他们的教育故事,至少说明他们思考了、做了,于是也就成长了!可以说,他们创造着校史,也就创造着教育史。曾经口耳相传的历史就是由一个个故事构成的。
但是,我也发现他们在选择写什么和怎么写上也有时不知所措,于是我要把在阅读学校教师文章时遇到的困惑告诉他们,目的是为了使他们创造性的做法更加令人瞩目。
学校教育研究方法在长进,它和实践的变化也促使着我长进。
键盘上敲完这些字时,2014年已经开始,农历的马年也即将到来。人说“马到成功”,网友鼓掌“神马”不再是“浮云”,“马上有”的系列漫画也在网上蹿红。不管怎么说,“马”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但愿学校改革在这改革深化的年月里,也能“马到成功”!
施铁如
公元2014年1月
农历甲午马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