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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榕还俗后带着有恒和梅西克离南宁，穿宾阳，过合山，走大塘，慢慢向着柳州进发。他已经一改原来的打扮，穿起灰布长衫、布鞋，有恒和梅西克也重新蓄了头发，打扮成书童模样，挑起行李，一前一后地跟着。临离南宁时，树标还给了树榕一份地图和两百个大洋，树榕也在西药房中买了一些常用的西药和针剂，又到中药房买了一些常用的膏丹丸散，自己也配了一些独步单方。叶绍上车前对树榕千叮万嘱：“你现在离开南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西行，路上艰难险阻，盗匪如毛，如实在不行就马上坐车回来。”他还写了几封信，给各地驻军的老相识，说必要时就拿出来，云云。
一路上，沿途要饭行乞的比比皆是，面黄肌瘦，形如枯槁。什么叫“衣衫褴褛”，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以为是电影舞台上补了补丁的衣服叫衣衫褴褛，烂了衣袖裤脚的叫衣不蔽体。实际上，那些难民原来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有多长多宽，已无从判断了，烂得无可再烂，只要你看上一眼就会觉得心酸，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凄惨的群体，而且这群体数量还在不断地扩大。
到柳州了，树榕师徒三人找了个地方歇脚，吃了碗米粉，喝了一大碗山茶，擦擦头上的汗。柳州也是一河两岸，鳌鱼岗凸出其中，鱼峰山上的山洞更是强人出没的地方，他们专门从事绑票的勾当，将肉票放入山洞内，再向家属勒索钱财。这一带的山洞山峰与桂林地区没多大区别，都属石灰岩溶洞地区，土薄田瘦，近郊的农民生活尚好，再远一点就不宜耕作了。
树榕三人吃完米粉之后，就向市中心走去，走到一间工艺品店门口，只见一老板招呼树榕道：
“老板，你们是外地人吧？进来看看工艺品吧！这里有很精美的棺材，买小的可以升小官发小财，买大的可以升大官发大财！”
树榕稍停停脚，店老板就拿出了一个小棺材出来给他们看。
“你看，货真价实，楠木做的，可以放一个私章（图章）！”
“啊，原来是这样！”树榕心里明白了。
他细细地赏玩了一下这个小棺材，觉得做工的确不错，再想自己的私章也该有个地方放，就问：
“老板，多少钱一个？”
“两个仙。”
树榕想想也不贵，就把它买下了。师徒三人继续向市中心走去。
“师父，你无端端买什么棺材，怪可怕的！”有恒道。
“你有所不知了，你知道柳州最有名的土特产是什么？是棺材！人家说，生在湖南，食在广州，玩在苏州，死在柳州……”
“为什么？”梅西克问。
“因为湖南风水好，专出大官；广州粤菜世界闻名，所以说食在广州；苏州一带美女多，所以说玩在苏州，不是有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而柳州的棺材材质好，如能买到一个上好的柳州楠木棺材，真是百年不化的！”树榕笑着说。
“你又没死，买什么棺材？”有恒嘟囔着。
“哎，他们是取个谐音，棺材，官财。买小棺，就升小官发小财；买大棺，就升大官发大财。我们已经到过柳州了，买个小棺材回去做纪念也未尝不可，况且它也是一件十分精致的工艺品！”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到市中心，只见马路到处都是棺材铺，来买棺材的人也真不少，有本地的，有广州的、香港的，还有更远从南洋回来采购的，真是棺材也能走出国门。
“以后，我死也要死在柳州！”有恒说。
“胡说，”树榕笑骂道，“大丈夫哪里青山不能埋白骨？为什么一定要死在柳州？人死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他们又向前走到一间棺材铺，见里面坐满了人，有人啼哭着，有人劝解着，有人在认真挑选棺材，有人在讨价还价。树榕好奇，就停下脚步，看个究竟。
“老板，买棺材吗？进来慢慢看，货真价实！”棺材铺老板说。
反正无事，树榕师徒也就进去看看。只见树榕左敲敲，右敲敲，前望望，后望望，俨然一老行家，老板见他这样专注，就讨好道：
“看得出你也是一个行家，如你有心买，我就买一送一，买大送小！”
“我呸！真是大吉利是！”树榕骂道。
“我是出于好意，我以为你是做棺材生意的，原来你是自家用的……”
“这副棺材多少钱？”
“二十个大洋！”老板忙斟上茶来，“不急，不急，一世人漫漫长，是要慢慢挑的！”
“喂，老板，他们哭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啊！我这里是司空见惯了，主人的女婴溺死了，主人一时气不过来，昏迷到现在已经三天了，家人说估计已死了，就来买寿板了。”
“嗯……也可能还未死，是一时气急攻心，魂魄出窍而已！”树榕对老板说道。
“什么？可能未死？”
死者家属一听树榕这句话，马上一窝蜂地围上来问这问那，树榕自我介绍：“我是广州岭南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今日偶然路过此地。你能否将你家主人的情况详细给我讲讲？”
“可以，可以！”一位老者说，“我家少奶奶前几天苏了（生了）一个女婴，她家婆也就是我们的老太夫人不喜欢女的，就叫人放入马桶内溺死了。少奶奶一听，当场昏迷过去，已经三天了，老太夫人说，她已经没有气了，就叫我们来买棺材。那些哭哭啼啼的，是少奶奶娘家的人……”
“那你是否可以到我寒舍一看，诊金不会少你的！”一个年轻的小伙说。
“你大概是死者的相公吧？”
“正是！”
“那，好吧！带我前去看看吧！”
这个年轻的小伙马上找了几台竹轿，抬树榕前去死者家。
死者家是当地一大户，有七八间精致的房舍。家属带树榕到死者面前，树榕先细细望了一回，再摸摸手脚，发现手足冷冰，呼吸近无。他马上拿出听筒，听到尚有微弱缓慢的心跳，再量量血压，见有20/40，心里大喜，就对家属说：
“你快带我到厕所！”
年轻的小伙马上带树榕到茅厕，只见树榕迅速将尿缸边的白色的东西刮了一大包回来，又马上回到放死人的厅堂，叫家属拿了一大盆开水和毛巾来，用开水浸透毛巾，包好白色的东西放在死者的鼻子上，又拿一个竹箩罩着鼻子。
树榕接着往死者的人中、内关穴和涌泉穴扎了几针，才十多分钟竟然见“死者”苏醒了。
“少奶奶翻生了，少奶奶翻生了！”
一家大小全跪在厅堂，感谢树榕。
“你真是活神仙啊！再世华佗啊！”一班老人拼命叩头。
一个老头拉着树榕的手，说：“你救了我女儿一命，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树榕扶起众人，说：“请起吧，请起吧！少奶奶的命是救回来了，但她的病还未医治呢！由于她产后血虚，更由于肝火攻心，痰迷心窍，故一时失魂而去。现在她醒了，但她会乱叫乱喊的，你们说是疯了，我们说是歇斯底里，我还要给她开药呢！”
树榕的话刚讲完，就见少奶奶在床上乱叫乱闹，大家就更相信树榕的医术了。
晚上，少奶奶服完树榕开的中药，已经平静多了。第二天已经可以下床了，她在马桶上拉了几天后，精神竟全恢复了。
第三天早上，树榕执意要走了，少奶奶的父亲重重地答谢了树榕，并一路送他们出村口，老者问：
“叶医师，我真的不明白，你刮尿缸积出来，放在小女的鼻子上，不知有何作用？”
“啊，这个嘛，如果在大医院就好办了，只要我用阿摩尼亚水，放在她鼻子上，就可以了，但在这乡村地方，哪来阿摩尼亚水？我突然想起，尿缸中的沉积物，中药叫‘人中白’，也含阿摩尼亚，所以就用来代替了！”
“啊，原来是这样！”
“你们农村也真是的，生男生女都一样，为什么要溺死女婴呢，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老太夫人她自己也是女的嘛！”
“我们农村，落后就落后在这里！”
“如果能自己决定生男生女该多好啊！”树榕禁不住叹道，“不过，现在科学尚不能做到这一点！”
“有呀！能自己决定生男生女的地方有呀！”老者说。
“真的？如果有，我一定专程上门拜访，求学拜师！”
“有，我告诉你，离我们这里不远，大约200公里吧，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属于贵州省了，叫从江县，你到了从江县城再去四寨河，到了四寨河再到占里侗寨，那里就有这样的方子，他们土人中有一种叫‘换花草’的草药，吃了就能决定生儿子还是生女儿了。”
“有这等奇怪事？”
“有，我们这里早就知道了！一百多年来，那里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是生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人口也没有增加多少！”
“真多谢你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要小心啊！侗寨的人是不好说话的，他们是少数民族，你进了寨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要么就不放你，要么就要你娶他们的女人做老婆，你还是不要去了。”
“不不，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树榕说完就离别了老者往侗寨而去。
树榕三人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走过的山也越来越大，走过的峡谷也越来越深，走过的树林也越来越密。树榕一边走一边想着换花草一事：
“现代医学不是说生男还是生女是取决于精子中的X染色体和Y染色体的吗？如果换花草一事是真的，那X、Y染色体的理论就可能被彻底推翻了……”
他正沉思着，忽闻有恒说：
“师父，我们歇歇吧，我想喝口水！”
“好！歇歇吧！”
师徒三人坐在树林中的小路边的石头上，不远处，有一叮咚山泉潺潺流过，山泉中有几条娃娃鱼在慢慢地游着，有恒和梅西克放下手中的行李，就到山泉那边玩去了。
刚才走得满头大汗，树榕干脆将上衣也脱了，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打了几个喷嚏，鸡皮疙瘩也冒了出来。他躺在石板上，还在沉思那位老伯所讲的换花草一事，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一阵喷鼻香飘来，只听见有恒和梅西克大声道：
“师父，快来喝鱼汤啊，快来喝鱼汤啊！”
树榕睁开双眼一看，原来这两个小子抓到娃娃鱼，煮了一锅浓浓的鱼汤，师徒三人真是饿了，美美地品尝着这少见的娃娃鱼汤。突然丛林中跳出几个大汉，手中拿着土枪和大刀，树榕一看：不好！又撞到游勇了。这回死定了，反正“棺材”也买好了。
鱼汤还未喝完，师徒三人就被人绑着拉到一个山寨里，山寨里为首的一个生得铜皮铁骨，他脚踏太师椅，用手一指树榕：
“你是何方神圣，敢闯我山门？”
“我是黎塘那边来的，要到贵州去，顺便找一个人。”树榕异常镇定地说。
“你要找谁？”
“我要找张得财的弟弟张得贵！”
“你是张得财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
“你找张得贵有何贵干？”
“他叫我送五十个大洋来给他买米！”
树榕说到这里，为首的大汉马上叫手下的人：“快快，快松绑，你们绑了自家人了！”
“你是……”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得贵，张得财是我的大哥！”
“二叔，我们找得你很辛苦啊！”
“快快，倒茶，快呀，你们聋了吗？”张得贵大声叫道，“金娇，快出来见见你姐的朋友！”茅寮后边出来两个姑娘，大的叫金娇，小的叫银娇，他一脸尴尬地说：“我们这里的山水瘦，男人不争气，生出来的都是女的，我已经生了六个了，个个都是赔本货！”
“天公真会开玩笑。”树榕心里想，“在这穷山沟，鱼肉也不多吃，天天就是吃番薯、粟米、杂粮，怎么养出来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肤色洁白，身段匀称。看看广州妹仔，天天不愁无饭吃，不愁无海鲜享用，怎么却一个个生得又黑又丑的？”
“你好！”两个姑娘大方地同树榕打招呼。
“坐坐，”张得贵一边招呼树榕坐下，一边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其实，树榕哪里是有心来的呢！不过凑巧又走入贼窝，只得急中生智，胡诌一番罢了。好在他记性好，记得张得财曾说过有个弟弟也是游勇，没有跟他来黎塘，“自己在桂林发展”一事，这才顺利过关了。今天，刚好病人家属送给他五十个大洋做诊金，他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张得贵算了，也算是做一回善事，积一回阴德吧！
于是，树榕就从广州讲起，一直讲到叶绍安排了张得财父女做施工队……到去贵州、西藏求仙方仙药，粗略讲一遍，山寨内的人个个静耳聆听，“原来这个人是自己大哥的恩人呢！”这时，张得贵才对树榕肃然起敬。正在这时，一个喽啰进来，小声地对张得贵耳语几句，只见张得贵尴尬地说：
“真是丑得很呀，今晚我们这里没有米，那就将就吃餐杂粮吧，委屈你们了！”
“二叔，从这里到墟市上买米，最快要走多少时间？”
“最快来回都要两个时辰！”
树榕看了看手表，又问：
“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有一百二十多人。”
“现在这里多少钱一担米？”
“一个大洋！”
“这么便宜？”树榕吓了一跳。
“这里人穷呀，贱物斗穷人，买不起呀！”
“好！你派十个兄弟，每人买一担米回来！”树榕说完就拿出二十个大洋，“有剩的就买肉、油、菜之类的，剩下两个大洋，给金娇、银娇买新衣服吧！”说完，又对有恒和梅西克说：“你们想到墟市去玩玩吗？”
“想！”
“那就跟着一起去吧！我同二叔聊聊天，什么地方也不去了。”
饭后，金娇安排树榕住进一个山洞里，这山洞其实是个溶洞，外边看洞口很小，但里边很大，就算进去千军万马也能容得下。金娇引树榕到一个高台上，上面放了很多禾秆草，不远处还有松枝点燃着的火把，“床头”上放了一个瓦罐，里边装有粟米粥。
“如果半夜你饿了，就吃这粟米粥吧！”
“好的！”
树榕看见这个贼窝，心想金娇这样美丽的姑娘竟然生活在这样落后的地方，觉得一阵心酸。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劳累，树榕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这一晚树榕只觉得脑袋发热，天昏地暗。树榕在自己的药箱找出阿司匹林和磺胺嘧啶，吃了之后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醒来，金娇进来，问树榕感觉怎样。
“金娇！”树榕惊呼，“这回出大事了！我得了急性神经炎了，我下肢完全不能动了！瘫了！”
“什么！瘫了？”
金娇一听知道问题大了，马上走出山洞。不一会儿山寨的人都来了，张得贵围着树榕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弯弯他的下肢，说，“没事的，包在我身上，一个礼拜我保证医好你。”
“多谢二叔。”
他们都出去了，金娇留下来照顾树榕。不一会儿，有恒和梅西克走了进来，将一张行军被加盖在树榕身上，有恒哭着说：
“师父，你千万不能瘫啊！”
梅西克也望着树榕，不知所措。金娇说：“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照顾你们师父呢！”
下午时分，张得贵拿来一大碗药，叫树榕喝了，树榕问：
“这是什么药？”
“这是不用钱买的药，我们山上到处都有，杜仲皮、蜈蚣、蝎子、生姜煮了一大锅，你喝了就好了！”
晚上，张得贵又拿来一壶酒：
“你就喝了这药酒吧！”说完就走了。
树榕问这是什么药酒，金娇说：“这是黑蚁酒！”树榕第一次听到黑蚁酒这种东西，就好奇地问：“黑蚁也能治病？”
“这个药方也是山上的老伯教我阿爸的。前年我们在山上见到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起先我们以为他们是祖孙三代，后来问清楚才知道那个女人是逃难上山遇到那个老伯的，后来就生了那个小孩。”
“那个老伯八十岁了，还能生孩子？”
“嗨，那个老伯身体健康得很呢！不但没有半根白头发，七十岁那年又长出了新牙，看他的样子，最多六十岁！”
“这就奇了，他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老伯说，他七十岁那年已经全瘫了，他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一群山蚁在他身边爬来爬去，他发狠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就爬来想吃我，不如我先吃你们好了！’以后他再也收不了口，一见到蚁就吃。半年过去了，他竟长出满头乌发，嘴里也长出新牙来。再以后他就专捉蚁来浸酒，每天饮两杯，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听说他老婆现在又怀孕了。”
“这么神……”树榕听得出了神。
这是读大学时从未听老师讲过的，又怎叫他不入迷呢！说来也怪，吃了张得贵的中药和黑蚁酒之后，树榕第三天就有反应了，下肢开始能上下屈伸了，到了第五天竟能拄着拐杖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