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率的行为
圣殿区 红孩子街。
一条狭窄得像下水道的街;一条条水流停滞的阳沟,一片片黑泥潭,一股股发霉的气味和从敞开的过道里淌出来的污水的气味。
两边,房子很高很高,营房般的窗户,玻璃浑浊,没有窗帘,其中有短工、在家干活儿的手艺人的房屋,有泥水匠的栈房,有连同家具出租给人过夜的房间。
底层开店铺。有许多猪肉食品铺,许多酒店;有卖栗子的铺子;有卖大个儿面包的面包房;还有一家卖颜色发紫发黄的牛肉的肉店。
街上没有华丽的马车,人行道上没有盛装打扮的女人,也没有没事闲逛的男人。有的却是几个推小车叫卖中央菜市场的落脚货的流动小贩,和一帮子从工厂里出来、工作服卷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的工人。
这一天正是当月的八号,穷人付房租的日子,也是房东等得不耐烦了,把贫苦人家赶出门去的日子。
在这一天里,可以看见一辆辆手推车推过,车上腿朝天堆着铁床和瘸腿的桌子,还有开膛剖腹的床垫和全套的厨房用具。
甚至没有用一捆稻草来捆扎所有这些可怜家具,它们残缺不全、痛苦不堪,对一次次从肮脏的楼梯上往下摔,对从顶楼滚到地下室已很感到厌烦!
夜幕降临。
煤气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映照在路边的阳沟里和店铺的橱窗里。
雾气很冷很冷。
行人匆匆地走着。
卢沃老爹在一家酒店的炉火烧得非常暖和的店堂里,背靠在柜台上,正和拉维莱特 的一个细木工匠碰杯。
他的那张为人正直的船家的红通通的、有长条伤疤的大阔脸,在晃动着他的耳环的哈哈大笑声中,显得喜气洋洋。
“事情就这样定了,杜巴克老爹,您按我说的价钱买我装载的木材。”
“一言为定。”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他们碰了碰杯,卢沃老爹为了品尝他的白葡萄酒,眯着眼睛,咂着舌头,仰着头,把酒喝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卢沃老爹的毛病就是好喝白葡萄酒。这不是说他是个酒鬼。决不是!内当家的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她决不能容忍他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一个人过着船家的生活,两只脚泡在水里,脑袋瓜顶着烈日,时不时总得喝上一杯才行。
卢沃老爹越来越快活,朝他隔着雾看见的锌皮柜台微笑,锌皮柜台让他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装进口袋的那一摞埃居。
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小杯酒,然后就分手了。
“明天见,没错儿?”
“相信我好啦。”
卢沃老爹肯定不会错过这次约定。这笔买卖做得太好,进行得太顺利,他决不会拖延。
乐不可支的船家晃动着肩膀,推开一对对的人,朝塞纳河走去,他喜形于色,活像一个口袋里带着好分数的小学生。
卢沃大妈,这个有头脑的女人,等她知道她丈夫一下子就把木材卖掉了,而且这笔生意做得很好,她会怎么说呢?
再有一两笔像这样的好买卖,就可以买一条新船,把那条已经开始漏得够呛的纳韦尔美人号扔掉了。
这不是责备,因为这条船在它年轻时也是一条值得骄傲的船;只不过,现在,全都腐烂了,全都老了,就连卢沃老爹他自己,也深切地感觉到他不再像从前在马恩河 的木排上当小帮工时那么步履稳健了。
那边发生什么事啦?
大嫂们聚集在一所房子门前;大家停住脚步,在交谈,治安警察站在人群中间,朝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船家出于好奇穿过街道,跟别人一样做。
“出了什么事?”
一条狗给压死,一辆车给撞了,一个醉汉倒在沟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头发蓬乱,脸蛋儿上沾满果酱,用拳头揉着两只眼睛。
他在哭。
泪水淌下来,在他那张洗得很不干净的、可怜的脸上涂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
警察冷静、威严得像在审问犯人,他一边盘问孩子,一边做记录。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 。”
“维克多,姓什么?”
没有回答。
娃娃哭得更厉害了,他喊着:
“妈妈!妈妈!”
一个路过的女人,一个普通老百姓,很丑,很脏,后面拖着两个孩子,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对警察说:
“让我来问。”
她跪下来,替孩子擤鼻涕,揩眼泪,吻吻他的发粘的脸蛋儿。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的小乖乖?”
他不知道。
警察问邻居们。
“我说,您,看门的,您应该认识这些人吧?”
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房子里住过那么多房客!
人们能够说的,仅仅是他们在这儿住了有一个月了,他们从来没有付过一个子儿,房东刚赶走他们,总算摆脱了他们。
“他们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父亲和母亲白天喝酒,晚上打架。
他们只有在揍孩子这件事上是意见一致的;两个男孩,他们在街上要饭,偷货架上的东西。
一个多么可爱的家庭,没说的。
“你们看他们会来找他们的孩子吗?”
“当然不会。”
他们趁着搬家的机会把他扔了。
这种事情在付房租的日子发生也不是第一次。
警察于是又问:
“就没有人看见他的父母走吗?”
他们是早上走的,丈夫推着小车,妻子带着用围裙打的一个包袱,两个男孩手插在口袋里。
“现在,去把他们撵回来。”
行人们气愤地叫起来,接着各人赶各人的路走了。
不幸的娃娃从中午起就一直在那儿。
他的母亲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对他说:
“乖点。”
后来他一直等着。
因为他喊肚子饿,对面卖水果的女人给了他一片抹果酱的面包。
但是面包早已经吃完,孩子又开始哭起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怕得要死!怕在他周围转来转去的狗;怕已经来临的黑夜;怕跟他说话的陌生人。他的那颗小小的心脏就像一只垂死的鸟儿的心脏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怦怦跳动着。
他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警察已经感到厌烦了,牵着他的手,准备把他带到警察分局去。
“这么说,没人要他?”
“等一下。”
大家都回过头来。
他们看见了一张红通通的、温厚的大阔脸;脸上,甚至连戴着铜耳环的两只耳朵都充满了笑意。
“等一下,如果没人要,我就收下。”
从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好样的!”
“您干得太棒了。”
“您真是个好人。”
卢沃老爹抄着手,立在一圈人中间;白葡萄酒,买卖上的成功,再加上众口一致的赞赏,使他变得非常兴奋。
“嗳!怎么?这也很平常嘛。”
接着看热闹的人陪同他到警察分局去,不让他的热情冷却下来。
在那里,按照惯例,他要受到一次盘问。
“您的姓名?”
“弗朗索瓦·卢沃,分局长先生,一个结了婚的人,我敢说,婚结得还不坏,是和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对我来说是运气好,分局长先生,因为我这个人不很能干,不很能干,嘿!嘿!您看,我不是一只鹰。‘弗朗索瓦不是一只鹰,’正像我的老婆说的。”
他的口才还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感到自己口齿伶俐,感到自己有了刚做过一笔好买卖、喝过一瓶白葡萄酒的人才有的那种自信心。
“您的职业?”
“船家,分局长先生,纳韦尔美人号的船主,这是一条非常好的船,船上的装备都挺不错。啊!啊!我的装备都很了不起!……不信去问问从玛丽桥 到克拉姆西 的那些船闸管理人……克拉姆西,分局长先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围着他的人都露出微笑,卢沃老爹口齿不清,嘟嘟哝哝地继续说下去。
“克拉姆西,一个美丽的地方,真的!从上到下林木茂盛;好木材,上等的好木材;所有的细木工匠都知道那个地方……我就是在那儿买的木材。嘿!嘿!我就是因为我的那些木材出了名。我有眼力,就是这么回事!这并不是说我这个人能干;当然,正像我老婆说的,我不是一只鹰;不过,我有眼力……就像这样,您瞧,我选中一棵树,像您一样粗,请恕我冒昧,分局长先生,我用一根绳子,像这样围住它……”
他抓住分局长,用一根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细绳子缠绕起来。
分局长挣扎。
“别打搅我。”
“当然……当然……这是为了让您分局长先生看看。我像这样绕住它,然后我计算,我算乘法,我算乘法……我不记得我乘以几了……会算的是我的老婆。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我的老婆。”
观众觉得非常有趣,分局长先生居然也在他的桌子后面露出了笑容。
等到快乐的情绪稍微平息一点以后,他问:
“您打算让这个孩子将来干什么?”
“可以肯定不是一个食利者。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食利者。要他成为一个船家,一个和其他船家一样正直的年轻船家。”
“您有孩子吗?”
“当然有!一个女的刚会走路,一个男的在吃奶,还有一个快生下来了。对一个不是一只鹰的人来说,不算太坏,是不是?加上这个,一共是四个,嗯!有够三个的,就有够四个的。稍微紧缩一点。裤带勒勒紧,再尽可能把木头价钱卖得高些。”
当他用得意的眼光扫视在场的人时,他的耳环被他的哈哈大笑摇得直晃荡。
一本大簿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会写字,在纸页的下方画了个十字。
接着分局长把捡到的孩子交给他。
“把孩子带回去吧,弗朗索瓦·卢沃,好好教养他。如果我知道什么有关他的情况,我会通知您的。不过他的父母很可能不会来要他了。至于您,我看您像个好人,我信任您。要永远服从您的妻子。再见了!别喝白葡萄酒喝得太多了。”
黑夜,冷雾,急于回家去的那些人的冷漠的急迫态度,所有这一切足够让一个可怜的人一下子酒醒过来了。
刚到了街上,这个船家单独一个人,口袋里揣着他那张贴了印花的纸,手牵着他的被保护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热情降温了;他干的事在他看来太骇人听闻了。
他难道永远改不了啦?
一个白痴?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他不可能像别人那样走自己的路,不去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已经预先看到了卢沃大妈的怒火!
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善良的人们,怎样的接待啊!
对一个慷慨大方的可怜的男人说来,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是可怕的。
他再怎么也不敢回家了。
他也不敢回到警察分局去找分局长。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在雾中走着。
卢沃指手画脚,自言自语,他在准备一篇发言稿。
维克多穿着鞋的一双脚在泥泞里蹒跚。
他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被拖着。
他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于是卢沃老爹停下,把他抱起来,裹在粗布短工作服里。
一双小胳膊紧紧搂住卢沃老爹的脖子,使他多少恢复了一点勇气。
他继续朝前走去。
好吧,他就去冒冒这个险吧。
如果卢沃大妈把他们赶出门,那他还来得及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去;不过,她也许会留他过一夜,这样一来,一顿可口的晚饭总可以赚进了。
他们到了奥斯泰利兹桥 ,纳韦尔美人号就停泊在那儿。
船上装载的新木材的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充满了黑夜。
整整一个船队麇集在河流的阴影里。
起伏不定的波浪摇晃着油灯,纵横交错的铁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卢沃老爹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必须经过由跳板连接起来的两条驳船。
孩子搂住他的脖子,他感到行动不便,两条腿打着颤,迈着胆怯的步子朝前走。
夜多么黑啊!
只有一盏小灯照亮了船舱的玻璃窗,门底下有一道亮光漏出来,纳韦尔美人号的睡意因此显得更浓。
从船舱里传出卢沃大妈的嗓音,她正一边忙着烧菜,一边责骂孩子:
“你有完没完,克拉拉?”
要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船家推开门。
卢沃大妈身子俯向炉子,背朝着他,但是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没有转身,说:
“是你吗,弗朗索瓦?你回来得这么晚!”
土豆在劈劈啪啪响的油里炸着,锅里冒出的热气飞向打开的舱门,使船舱的玻璃窗变得模糊。
弗朗索瓦把孩子放在地上,可怜的小家伙忽然一下子来到温暖的房间里,感到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拳头不再僵硬了。
弗朗索瓦面带笑容,用显得有点柔声细气的嗓音说:
“真暖和……”
卢沃大妈转过身来。
她朝她的男人指着站在房中间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怒气冲冲地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不!在最融洽的夫妻之间也有这几分钟。
“一件意外,哈!哈!一件意外!”
船家哈哈大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其实他心里真巴不得还是在街上。
他的老婆在等他解释,带着凶巴巴的可怕神情望着他。他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讲出来,一双哀求的眼睛像受到威吓的狗。
他的父母抛弃了他,他发现他在人行道上哭。
有人问:
“谁要他?”
他回答:
“我。”
警察分局长对他说:
“把他领回去吧。”
“对不对,孩子?”
卢沃大妈大发雷霆:
“你是疯了,还是喝多了!有谁听说过这样的蠢事?
“你难道是想让我们死在贫困之中?
“你认为我们太富了吗?
“认为我们有太多的面包吃吗?太多的地方睡吗?”
弗朗索瓦望着自己的鞋子,没有回答。
“可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
“你的船破得像我的漏勺!
“可你还有兴致到阳沟里去捡别人的孩子玩!”
可怜的人,他已经把这些话全都对自己说过了。
他不想辩驳。
他就像一个在听公诉状的犯人那样耷拉着脑袋。
“劳你大驾,把这个孩子给我送回到警察分局去。
“如果分局长执意不肯把他收回去,你就对他说是你的老婆不答应。
“听懂了吗?”
她手上握着有柄小平底锅,作出威胁的手势,朝他走过去。
船家答应照她的意思去做。
“好啦,别生气啦。
“我原以为我做得对。
“是我弄错了。
“别再讲了。
“是不是应该立刻送他回去?”
老好人的顺从态度使卢沃大妈变得温和了。可能也是她想象到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单独一个人丢失在街上,手伸向过往的行人。
她转过身去把有柄小平底锅放在炉火上,口气粗暴地说:
“今天晚上不可能,警察分局已经关门。
“既然你已经把他带回来,你就不能再把他送回到街上去。
“我们留他过这一夜,不过明天早上……”
卢沃大妈火气那么大,使劲地拨火……
“不过明天早上,我向你发誓,你非得给我把他送走不可!”
片刻的沉寂。
女主人气冲冲地摆餐具,玻璃杯碰得叮当响,刀叉随手乱掼。
克拉拉吓得一声不响地缩在一个角落里。
婴儿在床上啼哭,捡来的孩子欣赏着烧得通红的炭火。
打他出世以来,也许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火呢!
等他到了饭桌上,脖子围着一条餐巾,盘子里一块土豆,这又是另外一种快乐。
他像下雪天被人用面包屑喂食的红喉雀那样吞食着。
卢沃大妈怒气冲冲地给他添菜,内心里多少有点被这个瘦孩子的胃口所打动。
小克拉拉在高兴中用手中的勺子去抚摸他。
卢沃垂头丧气,不敢再抬起眼睛。
饭桌收拾好以后,卢沃大妈安排他的孩子睡好,坐在炉火旁边,把小男孩夹在膝头中间,给他稍微梳洗一下。
“脏得像他这样,没法安排他睡觉。
“我敢打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海绵和梳子。”
孩子像个陀螺似的在她双手间转动。
说真的,一旦梳洗干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长着鬈毛狗般的粉红鼻子,圆得像红皮小苹果般的手,相貌并不太丑。
卢沃大妈带着一丝满意的心情望着她的成果。
“他可能有几岁?”
弗朗索瓦放下烟斗,很高兴自己又受到了重视。
整个晚上这还是头一次跟他说话,向他提出一句问话几乎等于获得一次饶恕。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绳子。
“多大年纪,嘿!嘿!马上就可以告诉你。”
他拦腰抱住小家伙。
他用绳子像缠绕克拉姆西的树木一样缠绕小家伙。
卢沃大妈惊讶地望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
“我量量看,见鬼!”
她从他手里夺过绳子,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我可怜的老公,你那些怪癖有多么蠢!
“一个孩子不是一棵小树。”
不幸的弗朗索瓦,这天晚上他运气不好!
他感到羞愧,缩了回去,这时候,卢沃大妈把小家伙安顿在克拉拉的床上睡下。
小姑娘握紧拳头睡着了,她占据了床上全部地方。
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旁边,她伸出胳膊,把旁边的人推到一个角落里,胳膊肘塞到他的眼睛里,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现在灯给吹熄了。
塞纳河在船周围啪啪作响,轻轻地摇晃着这所木板房子。
这个小弃儿浑身感到一阵舒适的温暖,他带着一种陌生的感觉睡着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如同温柔的手一般,在他闭上眼睛时抚摸他的脑袋。
纳韦尔美人号
克拉拉小姐平时总是醒得很早。
她这天早上感到很奇怪,因为她没有看见她的母亲在船舱里,却又发现她身边枕头上有另外一个脑袋。
她用小拳头揉揉眼睛,抓住她的同床伙伴的头发摇他。
可怜的多多在最离奇古怪的折磨中醒过来,有几只淘气的手指头在胳肢他的脖子,揪他的鼻子。
他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东张西望,看到他的梦还在继续,感到很惊奇。
在他们上面,有格登格登的脚步声。
正在向码头上卸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克拉拉小姐好像很感兴趣。
她向上举起小手指,朝她的朋友指指天花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
“怎么回事呀?”
原来是交货开始了。拉维莱特的细木工匠杜巴克六点钟就带着马和平板车来到了。卢沃老爹立即干起活来,那股劲头还从来没有人见过。
这个好心的人,想到必须把这个又冷又饿的孩子送还给警察分局长,整夜没有合过眼睛。
他起来以后等待着新的一场戏;但是卢沃大妈脑袋里有别的念头,她没有和他谈到维克多。
弗朗索瓦相信把解释的时间往后拖会有很大的好处。
他只想着让自己给忘掉,只想着避开他妻子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干活儿,生怕卢沃大妈看见他闲着,会向他叫喊:
“我说,你呀,既然你什么也不干,那就把孩子送回到你接受他的地方去。”
他干活儿。
那一堆堆的木板眼看着往下少。
杜巴克已经来回跑了三趟,卢沃大妈立在跳板上,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勉强来得及顺便清点卸下船的货物。
弗朗索瓦心甘情愿地挑选长得像桅杆、厚得像墙壁的木板。
当梁木太重时,他叫埃基帕热帮忙抬起来。
埃基帕热是一个装着木腿的水手,他单独一个人组成了纳韦尔美人号的全体船员。
收下他是出于善心,留着他是出于习惯。
这个残废人整个身子支撑在假腿上,使出浑身力气抬起梁木;卢沃被重负压弯身子,腰间的皮带绷得紧紧的,慢慢地从便桥上往下走。
打扰一个如此忙碌的人的方法呢?
卢沃大妈还没有去想它。
她在跳板上来来去去,吃奶的米米尔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这个米米尔,总是口渴!
像他爸爸一样。
他,卢沃,口渴!……今天不渴,肯定不渴。
从早上干活儿起,还不曾提到过白葡萄酒。根本没有时间喘口气,擦擦脑门,在哪家酒店的柜台角落干上一杯。
甚至刚才杜巴克提出去喝一杯,弗朗索瓦还英勇地回答:
“以后吧,我们有时间。”
居然拒绝喝一杯!
女主人简直弄不懂了,她的卢沃变了。
克拉拉也变了,因为十一点已经敲过,从来不喜欢赖在床上的小姑娘整个早上没有动静。
卢沃大妈四步一跨,下到船舱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弗朗索瓦留在甲板上,两条胳膊晃动着,就像心口上挨了一下梁木似的,透不过气来。
这一下,糟了!
他的妻子记起了维克多,她去带他上来,那就得上分局长办公室去了。
但是不,卢沃大妈独自一个人回来,她在笑,用一个手势招呼他。
“快来看看,真是太有趣了!”
这个老好人不明白妻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快乐,他像木头人似的跟着她,激动得两条腿都僵直了。
两个孩子穿着衬衣,赤着脚,坐在床沿上。
他们拿到了汤碗,母亲起床后把汤碗留在伸出小胳膊就能拿到的地方。
两张嘴只有一把勺子,他们像一个窝里的小鸟一样轮流喂食。克拉拉平日喝汤总不肯好好喝,现在笑着朝勺子伸出了小嘴。
他们眼睛、耳朵确实粘上了一点面包,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打碎,什么也没有打翻,两个宝宝玩得这么开心,让人没法生气。
卢沃大妈一直在笑着。
“既然他们相处得这么融洽,我们就不必再操心他们了。”
弗朗索瓦很快地回去干活儿,对事情的发展感到高兴。
平常在交货的日子,他常常在白天里就休息,也就是说,他转遍从黎明站 到贝尔西码头 的所有酒店。
因此卸货要拖上一个星期,卢沃大妈的怒火从来没有息过。
但是这一次,没有白葡萄酒,没有偷懒,有的是一股要干好的热劲,有的是既兴奋又持久的工作。
小男孩这边呢,就像他懂得自己必须取胜不可,竭尽全力逗克拉拉高兴。
小姑娘生下来还是头一次一整天没有哭,没有碰伤自己,没有弄破袜子。
她的小伙伴逗她高兴,给她擤鼻涕。
为了阻止克拉拉挂在睫毛边上的泪珠淌下来,他一直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头发的准备。
她满把地拉乱蓬蓬的头发,像巴儿狗轻轻地咬鬈毛狗那样逗弄她的大朋友。
卢沃大妈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她对自己说,这个小保姆看来倒挺不错。
很可以把维克多一直留到交货结束。在开船时再把他送回去还来得及。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晚上,她没有提起把孩子送走,给他饱饱的吃了一顿土豆,像头天晚上一样安排他睡下。
我们简直可以说弗朗索瓦的被保护人已经成了家庭的一员;看到克拉拉搂住他的脖子睡觉,我们可以猜到小姑娘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纳韦尔美人号卸货持续了三天。
三天的苦役般的劳动,没有片刻的分心,没有片刻的间歇。
到了中午,最后一车装好,船空了。
要到第二天才有拖轮来,弗朗索瓦整天躲在甲板间里,检修船底包板,三天来他耳朵里一直嗡嗡响着这句在折磨他的话:
“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儿去。”
啊!这个警察分局长!
他在纳韦尔美人号的船舱里受到的惧怕,和他在吉尼奥尔 的家里受到的恐惧不相上下。
他变成了卢沃大妈滥用来制服克拉拉的吃人的妖魔。
每次她提到这个可怕的称呼,小男孩都把一个过早承受痛苦的孩子才有的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盯住她看。
他隐隐约约了解这几个字包含着多少即将到来的危险。
警察分局长!意思是说:不再有克拉拉,不再有抚爱,不再有火,不再有土豆。有的是回到阴暗的生活里去,回到没有面包的日子里去,回到没有床的睡眠里去,回到没有亲吻的醒来去。
因此在开船的前一天晚上,他是那样紧紧拉住卢沃大妈的裙子,因为弗朗索瓦嗓音哆嗦着问了一句: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把他送回去?”
卢沃大妈没有回答。
她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寻找一个借口好留住维克多。
至于克拉拉,她在地板上打滚,哭得透不过气来,打定主意,如果要她和她的朋友分开,那就非哭到惊厥的地步不可。
有头脑的女人神色严肃地发话了。
“我可怜的男人,你干了一件蠢事,跟往常一样。
“现在应该付出代价了。
“这个孩子依恋我们,克拉拉为他神魂颠倒;看见他走,大家都会难过的。
“我要试着留下他,但是我希望人人都得尽一份力。
“只要克拉拉神经病一发作,或者是你喝醉酒,我就立刻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儿去。”
卢沃老爹喜笑颜开。
就这样说定。他再也不喝了。
当拖轮拖着纳韦尔美人号和整整一支船队时,他咧开大嘴笑,笑得连耳环都发出响声,他在甲板上一边卷他的缆绳,一边唱歌。
在路上
维克多在路上。
在到郊区田野去的路上,郊区田野的小房子和菜园子倒映在河水中。
在到由白垩质山丘形成的那片白色地区去的路上。
在沿着石板铺砌的、发出响声的纤道而去的路上。
在到小山去,到沉睡在船闸闸床里的荣纳运河去的路上。
在到莫尔旺 的冬季的青翠草木和树林里去的路上。
弗朗索瓦背靠在他的船的舵柄上,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喝酒,他对船闸管理人和酒店老板的邀请充耳不闻,他们看见他离岸远远地过去感到很惊奇。
必须紧紧握住舵柄,才能阻止纳韦尔美人号停靠在酒店旁边。
这条旧船自从走同一条旅途以来,它已经熟悉了停靠的站头,像拉公共马车的马一样会自动停下来。
在船头上,埃基帕热靠一条腿支着身体,闷闷不乐地使用着一根非常长的挠钩,他推开水草,缓和拐弯的角度,钩住船闸。
他干不了什么重要的活儿,尽管不分日夜都可以听见他那只木腿在甲板上发出噔噔响声。
安于天命,沉默寡言,他属于那种在生活中事事不顺利的人。
在学校里一个同学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在锯木厂里一把斧头砍断他的一条腿,在制糖厂里水槽里的沸水把他烫伤。
如果不是卢沃——他一直都很有眼力——在他出医院时雇他帮忙驾船,他很可能成为一个乞丐,饿死在什么地方的路沟边上。
这件事甚至成为一场大吵大闹的原因,正像为了维克多一样。
有头脑的女人发火了。
卢沃低下了脑袋。
埃基帕热最后还是留下了。
现在他如同猫和乌鸦一样,成了纳韦尔美人号上的动物园的一部分。
卢沃老爹掌舵掌得那么灵巧,埃基帕热操挠钩操得那么准确,在离开巴黎十二天以后,纳韦尔美人号沿着江河和运河溯流而上,来到了科尔比尼 的桥边停泊,安安静静地进入了冬眠期。
从十二月到二月末,内河船的船家们都不出航。
他们修补他们的船,跑遍各个森林,采购到春天才采伐的树木。
因为木头并不贵,船舱生着旺火,如果秋天木材卖得成功,这段休航时期是一次愉快的休息。
纳韦尔美人号被安排过冬,也就是说船舵被取掉,前桅杆藏在甲板舱里,上甲板的所有地方都空了,可以玩耍,可以奔跑。
对捡来的孩子来说,生活起了多大变化啊!
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张惶失措,感到害怕。
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养大的鸟儿,自由使它感到惊讶,忘了鸣叫,忘了飞翔。
尽管太小,不可能被展现在眼前的美景迷住,他还是感受到了在两边逐渐消失的地平线之间溯河上行的壮观场面。
看见他孤僻,不说话,卢沃大妈从早到晚一遍遍地说:
“他又聋又哑!”
不,这个来自圣殿区的巴黎孩子,他不哑!
等到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在做梦,不会再回到他的阁楼上去,明白了尽管卢沃大妈威胁恫吓,再也用不着怕警察分局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一盆种在地下室里的花,被人搬到窗台上开放了。
他不再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遭到追捕的白鼬那样孤僻。
他凸出的前额下面的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失去了惶惶不安、游移不定的眼神;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脸上还带着审慎的表情,他已经和克拉拉在一起学会了笑。
小姑娘热爱她的伙伴,正像她那个年纪的人的爱法,为了能得到好了吵,吵了又好的快乐。
虽然她固执得像一头小母驴,她的心肠还是非常软的,而且只要一提到警察分局长,就能够使她乖乖地听话。
刚到了科尔比尼,一个新妹妹出世了。
米米尔刚一岁半,船舱里增添了小床,活儿也增添了不少,因为开销大,没有力量雇一个女仆。
卢沃大妈抱怨,吓得埃基帕热的那条木腿都发抖。
在当地没有人同情她。甚至连农民们在本堂神父提出船家作为榜样时,也毫不犹豫地对他说出他们的看法:
“随您的便吧,神父先生,一个人有了三个自己的孩子,还要去捡别人的孩子,这总归是不明智吧。
“可是卢沃夫妇一直就是如此。
“是虚荣心控制了他们,不管给他们什么劝告,他们都不会改变的。”
大家并不是希望他们遭到不幸,不过他们如果能接受一次教训,大家不会不感到高兴的。
本堂神父先生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好人,他很容易听信别人的意见,最后他总能记起《圣经》上的一段话或者哪位早期天主教著作家的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改变意见。
“我的堂区信友们有道理,”他摸着刮得不干净的下巴对自己说。
“不应该做考验上天的冒险事。”
不过,总的说来,卢沃夫妇还是好人,他照例以神父的身份对他们进行访问。
他看见卢沃大妈正在用一件旧粗布短工作服替维克多裁剪一条短裤,因为这孩子来时什么也没有带,而做家庭主妇的她不能容忍她周围有破衣烂衫。
她递给本堂神父先生一张长凳,他谈到维克多,话中暗示说在主教大人的保护下,也许能够把他送进奥顿 的孤儿院,卢沃大妈跟任何人说话都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她断然地回答:
“孩子对我们说来是个负担,这是肯定的,神父先生;我觉得,弗朗索瓦把他给我带来,又一次证明了他不是一只鹰。
“我的心肠并不比孩子他爹硬;如果我遇见维克多,我也会感到难过,但是我会把他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但是,既然已经带来了,就不能再推出去;如果有一天因为他我们陷入困境,我们也不会求任何人施舍。”
这时候,维克多抱着搂住他脖子的米米尔走进船舱。
小娃娃因为断了奶发脾气,作为报复,不肯把脚放到地上。
她正在出牙,不管谁都咬。
看到这种情况,本堂神父先生很感动,他把手伸到捡来的孩子头上,庄严地说:
“天主降福于大家庭。”
说完他走了,很高兴在记忆中找到这么一句适合当时情景的警句。
卢沃大妈说维克多现在成了家里人,她没有说谎。
有头脑的女人尽管抱怨,不停地说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却喜欢上了这个不离开她裙子边的、可怜的脸色苍白的孩子。
当卢沃有时认为她做得太过分时,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
“就不应该收留他。”
他一满七岁,她就把他跟克拉拉一起送去上学。
带篮子和书的总是维克多。
莫尔旺的那些小孩胃口大,毫无顾忌,为了保护点心,维克多英勇地和他们打架。
他在念书上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亚于在打架上表现出来的。虽然他到了冬天,船不航行时才上学,但是他回来后,比那些笨拙、吵闹得像他们的木鞋的、十二个月连续不断对着识字课本打呵欠的乡下小孩要懂得多。
维克多和克拉拉从学校回来要经过森林。
两个孩子很喜欢看伐木工人砍树。
因为维克多轻捷灵活,伐木工人让他爬到枞树顶上,捆用来把树拉倒的绳子。他越往上爬显得越小,到了树顶上,克拉拉感到很害怕。
他呢,很勇敢,故意摇摇晃晃来逗弄她。
也有时候他们到莫让德尔先生的木材堆栈去看他。
他是个木工,长得又干又瘦,像根细木柴。
他单独一个人住在村外的森林里。
谁也不知道他有朋友。
这个从涅夫勒省 深处迁来的陌生人,定居在村子外,远离其他的人开了一家木材堆栈,长时间来一直引起村里居民的好奇心。
六年来,不论天气好坏,他都不停地干活儿,好像是陷在极端贫困之中似的。要知道对任何人这也不是个秘密:他很有几个钱,买卖做得很大,常常到科尔比尼去找公证人出出主意怎么存放他攒下的钱。
他曾经告诉本堂神父,他是个鳏夫。
这是大家所知道的有关他的全部情况。
远远地看见孩子们来了,莫让德尔放下锯子,停止工作,跟他们谈话。
他非常喜欢维克多,教会了维克多用刀子把碎木块雕成小船。
有一次他对维克多说:
“你让我想起了我失去的一个孩子。”
但是就像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他又连忙补充:
“啊!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天他对卢沃老爹说:
“您什么时候不要维克多了,把他给我吧。
“我没有继承人,我将做出牺牲,我要送他进城上中学。将来他通过考试后进林学院。”
不过弗朗索瓦还处在他们自己的高尚行为的影响之下。他拒绝了,莫让德尔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着由于卢沃家庭逐渐扩大,或者经济上有了什么困难,船主不愿再收养孩子的时机来到。
命运看来是愿意满足他的心愿。
事实上,我们简直可以相信厄运和维克多同时登上了纳韦尔美人号。
从这个时刻起,一切都不顺遂。
木材卖得很不好。
埃基帕热在每次交货前总要撞坏手脚。
最后,有一天,正好在动身到巴黎去的时候,卢沃大妈病倒了。
在孩子们的嚎叫声中,弗朗索瓦昏了头。
他把汤和药茶搞混了。
他干的蠢事惹得病人不耐烦,到最后他放弃了自己去照顾她,让维克多去照顾。
船主平生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去购买木材。
他徒然地用他的绳子缠绕那些树木,一连作了三十六次测量,算来算去总是算错,你们也知道那个著名的算法:
“我乘以,我乘以……”
会算的是卢沃大妈!
他马马虎虎地收下定购的木材,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动身到巴黎去,遇上了一个不诚实的买主,乘机欺骗他。
他非常伤心地回到船上,坐在床脚边,嗓音悲痛地说:
“我可怜的老婆,争取早点好起来吧,否则我们就完蛋了。”
卢沃大妈慢慢地康复了。她与厄运进行斗争,尽一切可能做到收支平衡。
如果他们有钱买一条新船,他们就可以重振他们的买卖,但是在生病的日子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而赚到手的那点儿钱也都用来堵已经不能再用的纳韦尔美人号的窟窿。
维克多对他们来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用一件粗布短工作服改改就可以给他穿,不另外花费就可以给他吃饱。
现在他已经十二岁了,虽然他还有点瘦,青筋暴露,吃起来像个大人,当埃基帕热弄伤自己身体时,还不能指望让他去操挠钩。
情况越来越坏。最后一趟旅程,好不容易才溯塞纳河而上,最后到达克拉姆西。
纳韦尔美人号到处漏水;光填填缝已经不行了,必须修补整个船壳,最好是把它抛弃掉,换一条新船。
三月的一个晚上,正好是开航到巴黎去的前夕,愁眉不展的卢沃在结清了木材账以后,向莫让德尔告别。木工请他到家里去喝一瓶酒。
“我有话要对你说,弗朗索瓦。”
他们走进小屋。
莫让德尔满满斟了两杯酒,面对面在桌前坐下。
“卢沃,我过去并不像你现在看见的那么孤苦伶仃。
“我记得,有过一段时间,我拥有做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有的一切:少许的财产和一个爱我的妻子。
“我失去了一切。
“全部都是我的错。”
木工停住不说了;已经准备好的坦白话卡在他的嗓子里。
“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弗朗索瓦,但是我有一个恶癖……”
“你?”
“我现在还有。
“我爱钱胜过一切。
“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我的不幸。”
“怎么回事,我可怜的莫让德尔?”
“让我讲给你听。
“一结了婚,我们有了孩子,我就动脑筋把我的妻子送到巴黎去,寻一个当奶妈的位子。
“这样可以有很高的收入,只要当丈夫的善于安排,单独一个人能把家管好。
“我的妻子不愿意和孩子分开。
“她对我说:
“‘可是,我的男人,我们就这样钱已经赚得够多的了!
“‘再多出来的钱是万恶的!
“‘它不会给我们带来好处。
“‘把这种收入留给那些已经有孩子的贫苦人家,别让我离开您而伤心吧!’”
“我一点也听不进,卢沃,我逼她走。”
“后来呢?”
“后来,我的妻子找到了一家人家,她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老妇人带回乡下。
“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人谈起他们了。”
“你的妻子呢,我可怜的莫让德尔?”
“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奶水回掉了。
“她死了。”
他们两人都不吱声了,卢沃是因为他刚听见的事深受感动,而莫让德尔是因为回忆使他感到难以忍受。
先开口的是木工:
“为了惩罚自己,我过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
“我远离大家生活了十二年。
“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我害怕在孤寂中死去。
“如果可怜我,你把维克多给我,让他代替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卢沃感到十分为难。
维克多让他们花费很多钱。
但是如果在他就要成为有用的人的时候和他分开,那他们为了养大他而做出的牺牲就是白牺牲了。
莫让德尔猜到了他的心思。
“当然,弗朗索瓦,如果你把他给了我,我会补偿你的花费。
“对孩子也会是一件好事。我每次看见来到树林里的那些林学院学生,总不能不对自己说:我也能把我的孩子培养成像这些先生一样的一位先生。
“维克多勤快,我喜欢他。你也知道我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晚上,孩子们在纳韦尔美人号船舱里睡了以后,他们谈起这件事。
有头脑的女人试着进行推理。
“你看,弗朗索瓦,我们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
“天主知道我们希望留着他!
“但是,既然出现了一个机会,让我们和他分开而又不会使他遭到不幸,那就应该尽量拿出勇气来。”
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床那儿,维克多和米米尔睡着了,是孩子们的那种平静的、酣畅的睡眠。
“可怜的孩子!”弗朗索瓦嗓音中饱含温存地说。
他们听见河水围着船壳板啪啪响着,时不时火车的轰鸣声撕破夜空。
卢沃大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天主可怜我们,弗朗索瓦,我要留着他!”
生活是艰苦的
维克多即将满十五岁了。
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突然一下子长高,变成了一个肩膀宽阔,动作文静的壮小伙子。
自从他在纳韦尔美人号上航行以来,他已经像一个老船家一样开始熟悉他的路途,他叫得出那些浅滩的名字,他能猜测到水位的高低,他不仅会使篙,而且会掌舵。
他系一条红裤带,穿一件腰部鼓起来的粗布短工作服。
当卢沃老爹把舵柄交给他的时候,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克拉拉来到他身旁织毛线,她喜欢看他那张表情平静的脸和坚定有力的动作。
这一趟从科尔比尼到巴黎的路程是艰苦的。
因为秋雨塞纳河暴涨,冲坍了所有的水坝,像匹脱缰的野马朝大海奔腾而去。
船家们忐忑不安,急于交货,因为河水已经涨得和码头一般高,每隔一小时从船闸管理站发出的电报宣布着坏消息。
据说那些支流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大水在上涨,不停地上涨。
码头上挤满人群;人,大车,马匹乱成一团;蒸汽起重机在上空操纵着它们的长臂。
酒市场已经清理干净。
四轮大车运走了一箱箱食糖。
牵引船离开了船棚;码头空了;一连串的运货马车沿着斜坡往上爬,像军队列队行进似的逃避大水。
卢沃一家被河水的暴涨和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的停泊耽误了,他们已经不指望按时把木材交出去。
大家都动手干活儿,晚上就着煤气街灯和提灯的灯光干到很晚很晚。
十一点钟,船上载运的所有木材都堆放在码头的沿河栏杆底下。
因为细木工匠杜巴克的车子没有来,他们就睡觉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充满了铁链子的吱吱嘎嘎声,船壳板的爆裂声,船与船的相撞声。
纳韦尔美人号被摇晃得快散了架,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病人一样发出呻吟声。
没有办法合上眼睛。
卢沃老爹,他的妻子,维克多和埃基帕热天刚亮就起来了,把孩子们留在床上。
塞纳河的水位在夜里又上涨了。
它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在低沉的天空下绿色的河水流淌着。
码头上没有一点生气。
水上没有一条小船。
但是一些房顶和围墙的碎块被流水载着往下淌去。
在桥的那边,巴黎圣母院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呈现在雾中。
一秒钟也不应该浪费了,因为河水已经越过了地势低处的港口护墙;细小的浪头舔着木板的端部,一堆堆的木材已经垮下来了。
弗朗索瓦、卢沃大妈和杜巴克在半腿深的水里装车。
冷不防旁边发出了一声巨响,把他们吓坏了。
一条载着磨石粗砂岩的平底驳船链子断了,撞到码头,从艏柱裂到艉柱,开始下沉。
水面先是裂开,接着是一阵旋涡。
正当他们被这次沉船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听见背后传来叫嚷声。
纳韦尔美人号的链子被震开了,它离开了岸边。
卢沃大妈发出一声叫喊:
“我的孩子!”
维克多已经冲进船舱。
他再出现在甲板上,小的抱在怀里。
克拉拉和米米尔跟在他后面,他们全都朝着码头伸出了双手。
“接住他们!”
“一条小船!”
“一根绳子!”
怎么办?
没有办法靠游水把他们全都带过去。
埃基帕热吓坏了,从船这边跑到船那边,束手无策!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靠岸。
面对这个失去理智的人和这些啼哭的孩子,维克多临时充当船长,感到自己有救他们所必需的力量。
他下命令:
“快!扔缆绳!
“赶快!
“抓住!”
他们重新开始了三次。
但是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离码头太远,缆绳落在水里。
于是,维克多朝船舵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
“别怕!我来对付!”
果然他猛地一扳舵柄,纠正了航向,船侧着身子顺流而下。
在码头上,卢沃张皇失措。
他想跳到水里去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但是杜巴克拦腰抱住他,这时候卢沃大妈双手蒙住脸不敢看。
现在纳韦尔美人号航行稳定,以一艘拖轮的速度朝奥斯泰利兹桥疾驶而去。
维克多平静地靠在舵柄上,他边掌舵,边鼓励孩子们,边下命令给埃基帕热。
他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因为他驾着船笔直朝悬挂在主桥拱中间、向船家指示航线的那面红旗驶去。
但是桥洞的跨度是不是够高,过得去,我的天主!
他看着桥迅速地接近。
“用挠钩,埃基帕热!你,克拉拉,别离开孩子们。”
他使劲扳住舵。
他的头发已经感觉到桥洞的风。
桥洞到了。
受冲力的推动,纳韦尔美人号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消失在桥洞里,但是还不是那么快,所以聚集在奥斯泰利兹桥上的人群还来得及看见有条木腿的水手使用挠钩没有钩住,肚子贴地栽倒下去,而那个掌舵的孩子大声叫喊:
“钩住!钩住!”
纳韦尔美人号到了桥底下。
在桥洞的阴影里,维克多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嵌在桥墩基部里的那些巨大铁环,头顶上的拱顶的那些接缝,远远地还看见了一座座其他的桥,桥孔里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
接着天际线突然变得开阔了,如同从地窖里出来,到了户外,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头顶上是一片叫好声,眼前是天主教堂,看上去像一艘抛锚在河边的战舰。
船猛地一下子停住。
几个管桥的人成功地抛下一个钩子钩住船边。
维克多朝缆绳奔过去,把缆绳结结实实地结在钩绳上。
大家看见纳韦尔美人号掉头,被缆绳牵着打旋,屈服于一股拽它的新的力量,载着一伙孩子船员和十五岁的船长,慢慢地靠上了图尔内尔码头 。
啊!晚上,所有的人聚在船舱里,围着冒热气的炖肉,有多么快乐啊!这一次锚抛得很牢固,缆绳系得很结实。
小英雄坐在上座,也就是船长席上。
在早上情绪过度波动以后,大家的胃口都不太好,然而正如危难过后一样,一个个都心花怒放。
大家都轻松地呼吸着。
大家隔着桌子眨眼睛,好像在说:
“哎!如果当时我们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现在会怎么样?”
卢沃老爹笑得合不拢嘴,湿润的眼光扫视着他的一窝儿女。
看上去他们就像交上了好运,就像纳韦尔美人号的船帮上连一个窟窿也没有了,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彩。
船主用拳头擂维克多。
这是证明他的疼爱的一种方式!
“维克多好样的!
“那一下舵扳得多高明!
“埃基帕热,你看见了吗?
“我啊,做船主的,嘿!嘿!我也不会比他干得更好。”
这个老好人足足有两个星期不停地发出惊呼声,不停地跑遍各个码头讲述那一舵是怎么扳的。
“你明白:
“船偏离航路。
“这时候他呀。
“啪。”
接着他做了一个扳舵的姿势。
这期间,塞纳河水位往下降,出航的时刻近了。
一天早上,维克多和卢沃正在上甲板上抽水,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背面有一个蓝色印章。
船家用一只稍微有点颤抖的手拆开信,因为他在阅读方面比他在计算方面强不了多少,所以他对维克多说:
“你,念给我听听。”
维克多念道:
“第十二区警察分局。
“船主卢沃(弗朗索瓦)先生,请尽快到警察分局来一趟。”
“就这些?”
“就这些。”
卢沃离开了整整一天。
等到他晚上回来,他的愉快心情完全化为乌有了。
他锁紧眉头,面带愠色,一言不发。
卢沃大妈弄不懂是怎么回事,等孩子们都到甲板上去玩耍以后,她问他:
“出了什么事?”
“我心烦。”
“因为交货?”
“不,是为了维克多。”
他讲了他去见警察分局长的经过情况。
“你知道那个抛弃他的女人?她不是他母亲。”
“啊!真的吗?”
“她把他拐骗来的。”
“怎么知道的?”
“是她自己在临终前向分局长承认的。”
“这么说,他的父母的名字已经告诉你?”
卢沃打了一个哆嗦。
“你怎么会认为告诉了我?”
“还用问!因为他们把你叫去了。”
弗朗索瓦发火了。
“如果我知道,我也许早就告诉你了!”
他气得满脸通红,走出去,门被他砰的一声关上。
卢沃大妈大惑不解。
“他这是怎么啦?”
是的,弗朗索瓦,他这是怎么啦?
从这一天起,他的态度,他的谈吐,他的性格,全都变了。
他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自言自语。
他跟他的妻子顶嘴。
他和埃基帕热争吵,粗暴地对待所有的人,对待维克多比对待别人还要粗暴。
卢沃大妈惊讶万分,问他怎么了,他态度蛮横地回答:
“我没有什么。
“难道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对?
“你们全都合起来和我作对。”
可怜的女人枉费心机:
“我发誓,他是病了!”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为了莫让德尔对他们大发脾气,她相信他真的疯了。
当时航程即将结束,就要到达克拉姆西。
维克多和克拉拉谈到学校,男孩子说他很高兴能和莫让德尔再见面,卢沃老爹一下子火冒三丈:
“别再跟我提你的莫让德尔。
“我不愿意再和他打交道。”
做母亲的干预了:
“他对你怎么啦?”
“他对我……他对我……那与你无关。
“也许我还是一家之主吧!”
唉!他这个一家之主现在做到了那么蛮横的程度,竟没有像惯常那样在科尔比尼停泊,朝上又航行了两法里,到了森林中间。
他宣布莫让德尔每次做买卖都只想着欺骗他,他跟另外一个卖主生意可以做得更好。
离开村子太远了,不可能再想到去上学了。
维克多和克拉拉整天在林子里跑来跑去拾柴。
当他们背柴背累了,就把柴放在沟坡上,就地坐在花丛里。
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让克拉拉念。
他们喜欢看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下来,颤动的阳光落在他们的书页上,落在他们的头发上。他们周围有成百上千的小虫子发出的嗡嗡声;远处是树林里的寂静。
当他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了,那就得沿着那条横着一条条树干的影子的大路赶快走回去。
在尽头他们看见在一角蓝天里呈现出的纳韦尔美人号的桅杆,还有在从河水上升起的薄雾里闪动的火光。
这是卢沃大妈在水边的露天地上用细树枝燃起火来烧菜。
米米尔头发蓬乱得像羽毛掸子,衬衫角从短裤里露出来;他在她身边恋恋不舍地注视着锅子。
小妹妹在地上打滚。
埃基帕热和卢沃在抽烟斗。
一天晚上,正吃着晚饭,他们看见有个人从林子里出来,朝他们走过来。
“瞧,莫让德尔!”
这是那个木工。
老多了,头发也白多了。
他手上拄着一根棍子,说话时好像喘不过气来。
他来到卢沃跟前,朝卢沃伸出手。
“怎么!弗朗索瓦,你不和我来往了?”
船家嘟嘟哝哝回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啊!我不怪你。”
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卢沃大妈的心被打动了。
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情绪不好,递给他一张凳子,请他坐下。
“您至少没有生病吧,莫让德尔先生?”
“我受寒受得很重。”
他话讲得很慢,声音几乎听不清。
病痛使他变得温和了。
他讲到他就要离开当地,搬到涅夫勒省深处去住。
“完了;我不再做买卖了。
“我现在富了;我有钱,有许多钱。
“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把我失去的幸福买回来。”
弗朗索瓦皱紧眉头听着。
莫让德尔继续说下去:
“我越老越感到孤苦伶仃的痛苦。
“过去,我在干活中还能忘掉;但是现在,我不再有心思干活儿了。
“我对什么都失去兴趣。
“因此我要换个地方住,也许这样可以忘掉烦恼。”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孩子们。
这时候维克多和克拉拉带着他们的柴禾从林子里的大路上走出来。
他们看见了莫让德尔,扔掉柴捆,朝他奔过去。
他还像过去一样友好地接待他们,对脸色一直阴沉的卢沃说:
“你,你是幸福的,你有四个孩子。我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
“我没有话好说,这都得怪我。”
他站起身来。
所有的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别了,维克多。好好干活儿,爱你的父母,你应该这么做。”
他把手放在维克多肩膀上,长时间地望着维克多:
“想想看,我要是有个孩子的话,也会像他一样了。”
卢沃在对面,满面怒容,好像在说:
“还不给我快走!”
然而在木工临走的时候,弗朗索瓦突然动了怜悯心,叫喊他:
“莫让德尔,你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这句话好像是违心说出来的,口气生硬得让人失去接受的勇气。
老人摇摇头。
“谢谢,我不饿。
“别人的幸福,你看,会让伤心的人看了更难过。”
他弯腰拄着棍子走远了。
卢沃这天晚上一句话也不说。
他夜里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早上什么也没有对人说就出去了。
他去找本堂神父。
本堂神父的家在教堂旁边。
这是一所方形的大房子,前面有个院子,后面有片菜园。
几只母鸡在门口啄食。
一头拴住的母牛在草地上哞哞叫。
卢沃因为下定决心,所以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打开栅栏门,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等他出来时,他心中的烦恼一定会完全摆脱了。
他看见本堂神父先生坐在饭厅里乘凉。
这个传教士已经吃过饭,头斜靠在他的《日课经》上打盹。
卢沃进来把他吵醒,他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合上书,然后让手指转动着鸭舌帽的船主坐下。
“我说,弗朗索瓦,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需要神父指点,他请求让他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一遍。
“因为,您也知道,神父先生,我不是很能干。正像我的老婆说的,嘿!嘿!我不是一只鹰。”
这个开场白让他不再感到拘束,他开始叙述他的事情,气喘得厉害,脸也非常红,执拗地望着他的鸭舌帽的帽舌。
“您还记得,神父先生,莫让德尔曾经对您说过他是个鳏夫吗?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的妻子到巴黎去做奶妈。
“她照例让医生看过她的孩子,喂了最后一滴奶,然后把他交给一个送孩子的女人。”
神父截住他的话头,问道:
“送孩子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弗朗索瓦?”
“是这样一种女人,神父先生,别人让她把吃奶的孩子送到乡下去。
“她用一个背篓把他们像小猫一样背在背上。”
“奇怪的职业!”
“有些正派人也干这一行,神父先生。
“但是莫让德尔大妈遇到的是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一个巫婆,她拐骗孩子,把孩子租给另外一些坏女人,带到街上去求人可怜。”
“您干什么把这些讲给我听,弗朗索瓦?”
“我说的全是真的,神父先生。
“这个坏蛋女人拐走了一堆孩子,莫让德尔的娃娃也在其中。
“她把他一直留到四岁。
“她想教他怎么要饭;但这是一个正直人的儿子,他拒绝伸手。
“于是她把他抛弃在街上,听天由命。
“但是,六个月前在医院里,临死时,没想到她受到了良心谴责。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神父先生,那会让人痛苦得要命。”
这个可怜的人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是在发誓说他没有说谎。
“于是她请求见警察分局长。
“她把孩子的名字告诉了他。
“分局长转告我。
“他就是维克多。”
本堂神父先生手上的《日课经》掉在地上。
“维克多是莫让德尔的儿子?”
“这可以肯定。”
教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话,让人只听出“可怜的孩子”……“天主的旨意”……这些字。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窗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停在卢沃对面,双手插在腰带里。
他想找一句适合这件事的格言,因为找不到,仅仅简简单单地说:
“嗯!看来应该还给他父亲。”
卢沃打了个哆嗦。
“这正是我的烦恼,本堂神父先生。
“打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六个月来,我一直没有勇气对任何人说,甚至对我的老婆也没有勇气说。
“我们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我们在一起共过那么多的患难,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和他分开。”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如果说莫让德尔值得同情的话,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同样也让人会动怜悯之心。
处在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同情心之间,本堂神父先生淌下黄豆般大的汗珠,默默地祈求上苍的启示。
他忘了卢沃是来求他出一个主意,用低沉的嗓音说:
“您瞧,弗朗索瓦,换了您是我,您会出个什么主意呢?”
船家低下了头。
“我明白应该把维克多还掉,神父先生。
“有一天,莫让德尔突然来找我们,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看见他这么老,这么忧伤,这么衰弱,我的心都碎了。
“我感到羞耻,就好像我的口袋里装着属于他的钱,偷来的钱。
“我不能再单独一个人保守我的秘密,我来把它说给您听。”
“您做得很对,卢沃,”本堂神父说,他看到船家给他提供出一个解决办法,感到很高兴。
“弥补一个错误,从来不会为时太晚。
“让我陪您去找莫让德尔。
“您向他承认一切。”
“明天,神父先生!”
“不,弗朗索瓦,立刻就去。”
看到老好人的痛苦,看到老好人双手痉挛地卷弄着鸭舌帽,他声音有气没力地请求:
“我求您了,卢沃,趁着我们俩共同做出决定的时候!”
莫让德尔的奢望
一个儿子!
莫让德尔有一个儿子!
他面对着儿子,坐在客车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对着儿子看。客车在一片轰隆轰隆声中,载着他们朝纳韦尔驶去。
这是一次真正的劫持。
老人如同买彩票中了头彩的没有教养的人那样,几乎连声谢也没有说,就带走他的儿子,逃之夭夭。
他不愿意让他的孩子再面对所有那些过去的依恋。
他在爱上是个吝啬鬼,正如他从前在金钱上是个吝啬鬼。
不能借出,不能分享!
但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财宝,周围并没有人在觊觎它。
莫让德尔的耳朵轰隆轰隆响得像快车。
他的脑袋热得像火车头。
他的梦想跑得比所有的火车头和所有的快车还要快,一下子越过了许多天,许多月,许多年。
他梦想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维克多,穿着银纽扣的墨绿色制服。
一个林学院的学生!
学生莫让德尔似乎腰边还挂着一把剑,头上还歪戴着一顶两角帽——像一个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因为所有的学校,所有的制服在莫让德尔的梦想里有点混淆了。
那有什么关系!
饰带和包金饰物对木工说来算不了什么。
他有的是钱来付所有这一切……维克多将是一位从头到脚装扮得十分耀眼的“绅士”。
男人跟他说话会脱掉帽子。
漂亮的女人会为他神魂颠倒。
在一个角落里,会有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老人趾高气扬地说:
“这是我的儿子!”
“怎么样,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呢,他也在梦想。在等待着镀金的两角帽期间,他的那顶小贝雷帽遮到了眼睛上。
他不愿意让他父亲看见他流泪。
这次分别,来得那么突然!
克拉拉给了他一个吻,他的脸颊现在还感到热烘烘。
卢沃老爹转过脸去。
卢沃大妈脸色苍白。
米米尔为了安慰他,把自己的汤碗给他端来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米米尔!
啊!他们没有他,将怎样生活呢?
他没有他们,又将怎样生活呢?
未来的林学院学生如此心烦意乱,每次他的父亲跟他说话,他都这么回答:
“是的,莫让德尔先生。”
纳韦尔美人号的小船家,他的磨难远没有结束。
变成一位“绅士”,不仅仅要付出金钱,还要付出许多牺牲,付出许多悲痛。
当特快列车鸣着汽笛,在纳韦尔的郊区上空的一座座桥上经过时,维克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觉着他在一个遥远的、痛苦的过去,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些狭窄的街道,这些像监狱通风窗的过于窄小的、挂着散成丝缕的破衣烂衫的窗子。
现在他们脚底下踩着石头铺筑的路面了。站台上忙乱的人群在他们周围来来往往,闹成一片;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带着行李的人互相推搡,出租马车和行驶火车站专线的笨重的公共马车轮声隆隆,旅客们携带着用皮带扎紧的毛毯,吵吵闹闹地拥上公共马车。
维克多和他的父亲乘着出租马车出了车站的铁栅栏门。
木工没有放弃他的打算。
他需要一次骤然的改变。
他把“他的儿子”径直领到做校服的裁缝店。
铺子崭新,柜台锃亮。几位先生穿得很好,和挂在墙上的彩色版画上看见的那些先生很相似,他们为顾客们打开门,脸上带着屈尊俯就的微笑。
他们让老莫让德尔看《时装画报》的封面,封面上有一个中学生在抽香烟,和他在一起的有一位骑马的太太,一位全套猎装的绅士和一位身穿白缎子衣裳的新娘。
裁缝手边正好有制服上装的样子,前后加了厚衬,方形垂尾,金纽扣。
他把它在木工面前展开来,木工得意得容光焕发,叫了起来:
“你穿上会像一个军人!”
一位没有穿上装的先生,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走到学生莫让德尔跟前。
他替他量胯围、腰身和背长。
这道工序唤起了小船家的回忆,不由得热泪盈眶!可怜的卢沃老爹的怪癖,有头脑的女人的怒火,所有他抛在后面的一切。
现在全都完了。
维克多在大试衣镜里看见的那个穿制服长裤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和纳韦尔美人号上的小下手再也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裁缝用脚尖轻蔑地把那件丢脸的粗布短工作服,像一包破布似的,推到了工作台底下去。
维克多感到别人强使他离开的,是他的整个过去。
岂止是离开?
别人甚至不准他回忆!
“必须和您以前受的教育所养成的缺点决裂,”校长先生严肃地说,他没有掩饰他的不信任。
为了使这个根本改变容易达到,决定学生莫让德尔只准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离开学校。
啊!第一个晚上,在阴森森、冷冰冰的寝室里,当其他的学生在他们的铁床上打呼噜,而学监正偷偷地就着一盏通宵点着的小灯,贪婪地看一本小说时,他哭得多么厉害啊!
该死的课间休息时,同学们推撞他,辱骂他,他有多么痛苦啊!
在自修课上,他低着头,鼻子几乎碰到了书桌,因为学监发怒而浑身哆嗦,这时候他有多么忧伤啊!学监使劲拍打着讲台,嘴里老是重复同一句话:
“安静一点,先生们。”
这尖锐刺耳的声音搅动了所有那些已经沉在底层的最苦痛的回忆,毒害了他的生活。
它使他记起了童年时代的那些阴暗的日子,圣殿区的那间又破又脏的小屋子,殴打,争吵,他已经忘掉的那一切。
他在绝望中拼命抓住克拉拉、纳韦尔美人号的形象,这仿佛是在他生活的阴暗中的一线阳光。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监十分惊讶地发现学生莫让德尔的书本上每一页都画上了船。
在每一张书页上,以一个着魔的人的执著态度画来画去的,总是那同一条小艇。
有时候,它如同紧紧地夹在一条运河里,好像爬狭窄的梯子那样慢慢地爬书页的外侧白边。
有时候,它正好搁浅在定理上,水溅到图形和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论证上。
有时候,它在地球平面球形图的海洋里扬帆航行。
在那儿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展开它的船帆,让它的旗子飘扬。
校长先生对一次次向他做的有关这件事的详细报告感到厌烦,最后告诉了莫让德尔先生。
木工不胜惊讶。
“一个这么听话的男孩!”
“他固执得像头驴。”
“这么聪明!”
“什么都不能教会他。”
没有人愿意去理解,学生莫让德尔是在树林里、越过克拉拉的肩膀之上学会了读书识字,而这和在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学监的戒尺之下学几何学完全不是一码事。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生莫让德尔从上中班学生的自修课降到上小班学生的自修课。
问题在于科尔比尼的乡村教师教的课和纳韦尔的中学教师教的课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
戴兔皮无边软帽的园丁和戴白鼬皮直筒无边高帽的园丁之间差距太大了。
莫让德尔老爹感到失望。
他觉着戴两角帽的林学院学生迈开大步走远了。
他训斥,他恳求,他许愿。
“你愿意补课吗?
“你愿意请老师吗?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最贵的老师!”
就在这时候,学生莫让德尔变成了一个差生,期终成绩报告单残酷无情地证明了他的“低劣”。
他自己呢,意识到自己的愚笨。
他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陷在消沉和悲伤之中。
但愿克拉拉和其他的人能够看见别人把他们的维克多弄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会赶来把他的监狱的一扇扇门开得大大的啊!
他们会怎样乐意地与他共分他们的最后一片面包,与他共分他们的最后一块木板啊!
因为他们啊,他们也非常不幸。
买卖越来越坏。
船越来越老。
维克多是从克拉拉的信上知道这一切的。他不时接到克拉拉的一封信,信上标有校长先生用红铅笔潦潦草草写的两个巨大的、狂怒的字:“已阅。”校长先生厌恶这种“可疑的通信”。
“啊!当你在这儿的时候!”克拉拉的信上说,她的信总是同样的亲切,但是越来越悲伤,“啊!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说真的,这听上去不是好像在说,维克多如果回来,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得救吗?
是的!维克多将挽救一切。
他将买一条新船。
他将安慰克拉拉。
他将重振买卖。
他将证明他们过去爱的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过去收留的不是一个无用之辈。
但是,为了这一切,必须长大成人。
必须挣钱。
必须成为有学问的人。
维克多重新打开书,翻到应当翻到的一页。
现在,飞镖尽管飞吧,学监尽管一边使劲敲讲台,一边像鹦鹉似的重复他那同一句话:
“先生们,安静一点!”
维克多不再抬起他的脸。
他不再画船。
他不去注意砸到他脸上砸扁了的小纸球。
他刻苦钻研……他刻苦钻研……
“学生莫让德尔的一封信。”
克拉拉的问候信真是天赐,它正好在发奋自修的时候来到,鼓励他,而且给他带来了自由和温情的芬芳。
维克多头埋在课桌里,吻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姓名地址写得很费力,歪歪扭扭,一再抖动,就像船在连续不断地颠簸,不停地摇晃克拉拉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
唉!使克拉拉的手抖动的不是船的颠簸,而是激动的情绪。
“完了,我亲爱的维克多,纳韦尔美人号不能再航行了。
“它完全死去,在死去的同时,也毁了我们。
“我们在船尾挂上了一块黑通告牌:
“出售拆船旧木料
“一些人来过,从埃基帕热的挠钩到小妹妹睡的摇篮,他们什么都估了价,编了号码。看来全都得卖掉,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将会落到什么地步呢?
“妈妈很可能因为伤心而死去,爸爸变得那么厉害……”
维克多没有念完信。
那些字句在他眼前跳动,他脸上好像中了一枪,耳朵里嗡嗡作响。
啊!他现在离自修室很远很远了。
作业、忧愁和发烧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在说梦话。
他相信自己是在塞纳河上,在这条美丽的、凉爽的大河上顺水漂流。
他想把脑门浸在河水里。
接着,他模模糊糊地听见钟声。
毫无疑问,一条拖轮在雾中经过,接着好像是喷泉的响声,他叫了起来:
“涨水了!涨水了!”
一想到凝集在桥洞里的黑暗,他不由得浑身一阵哆嗦;在所有这些幻象中间,学监的那张脸,在灯罩底下出现,离着他很近很近,头发蓬乱,神色惊慌:
“您病了吗,莫让德尔?”
学生莫让德尔病得很重。
可怜的父亲把医生送到学校门口,用被焦急不安哽住的嗓音问:
“他不会死吧,对不对?”
医生徒然地点点头。
显然他没有把握。
他的灰白头发也没有把握。
它们有气没力说“不会”,倒好像它们怕自己受到连累似的。
绿制服啦,两角帽啦,都不再谈到了。
重要的仅仅是如何防止学生莫让德尔死掉。
医生明确地说过,如果他能够痊愈,最好让他恢复自由……
如果他痊愈!
想到失去刚找回的孩子,发了财的父亲的所有那些奢望都一一破灭了。
完了,他放弃他的梦想。
他准备好亲手把林学院学生埋葬掉。
如果需要的话,他将亲手把他钉在棺材里。
他不会为他服丧。
但是,另外一个至少得同意活下去。
至少跟他说话,至少起来,至少搂住他的脖子,至少对他说:
“别难过了,我的父亲。
“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木匠身子俯在维克多的床上。
完了。老树开裂一直裂到了边。莫让德尔的心变软了。
“我放你走,我的孩子。
“你回去跟他们在一起,你还去驾船。
“如果有时候顺便能见到你,对我来说,那真将是太幸福啦。”
现在课间休息,吃饭和自修的钟声不再响了。
假期到了,广阔的学校冷冷清清。
除了大院子里的喷泉声和晴雨操场上麻雀的叽叽喳喳叫声以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稀稀落落的马车的车轮声听上去又远又轻,因为街道上铺上了麦秸。
就是在这寂静和孤单中,学生莫让德尔恢复了知觉。
他看到自己睡在一张洁白的床上,感到非常惊讶。密织薄纱的床帏围着床,他处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和清静的、与外界隔离的气氛中。
他很想从枕头上欠起身子,稍微撩开一点床帏看看他是在哪儿;但是他虽然感到自己身体十分舒适,可没有力气,他等着。
但是,他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说话。
地板上好像有踮起脚走路的响声,甚至好像还有一种熟悉的敲打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根扫帚柄在木板上敲过来敲过去。
维克多曾经听见过。
在什么地方?
啊!在纳韦尔美人号的上甲板上。
是那个声音!肯定是那个声音!
病人聚集起全身力量,用微弱的,不过他自己以为很粗的嗓音喊道:
“喂!埃基帕热!喂!”
床帏被拉开了,在耀眼的阳光中他看见了他在谵妄中经常喊到的所有心爱的人。
所有的,是的,所有的!
他们全在那儿,克拉拉,莫让德尔,卢沃老爹,卢沃大妈,米米尔,小妹妹,还有被烫伤的老鹭,他瘦得像他的那根挠钩,不出声地笑啊,笑得十分开怀。
所有的胳膊都伸出,所有的脑袋都俯下,有给每个人的亲吻,有微笑,有握手,有提问。
“我在哪儿?
“你们怎么在这儿?”
但是医生的嘱咐是严格的。灰白头发做这种指示可不是开玩笑。必须把胳膊缩回到被窝里去,闭上嘴,别激动。
为了阻止孩子多说话,莫让德尔讲个不停。
“你想想,十天前,你生病的那天,我正好来看校长,想跟他谈谈你的情况。
“他告诉我你有了进步,你学习非常勤奋……
“你想想我有多高兴!
“我要求看看你。
“去叫你的人刚派出,你的学监突然神色惊慌地来到校长办公室。
“你刚刚发起高烧来了。
“我奔到医务室;你已经不认得我。两只眼睛亮得像蜡烛,嘴里在说胡话!
“啊!我可怜的孩子,你当时病得多重啊!
“我一分钟也不再离开你。
“你胡言乱语……你提到纳韦尔美人号,提到克拉拉,提到新船。天知道还谈到些什么!
“当时我记起了那封信,克拉拉写来的那封信;信是别人在你的双手里发现的,后来交给了我。我呢,把它忘了,你明白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看,我敲我的脑袋,对自己说:
“莫让德尔,你的悲伤不应该使您忘掉朋友们的痛苦。
“我写信给所有这些人,要他们来找我们。
“没有回音。
“我趁着你的病情好转的一天,我去找他们,把他们领到我的家里。他们就住在我的家里,将一直住到我们找到办法把事情安排好。
“对不对,卢沃?”
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真的!对医生的灰白头发只好抱歉了,维克多的一双胳臂伸出了被窝。莫让德尔从来还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拥抱亲吻,一个真正的亲切的孩子的拥抱亲吻。
接下来,因为不可能把维克多接回家,所以大家对生活作了安排。
克拉拉留在病人身边,好给他的汤药加糖,跟他聊天。
卢沃大妈去管理家务,弗朗索瓦监管莫让德尔在大街上盖的一所房屋的工程。
至于莫让德尔,他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他去看一些熟人,他们掌握一家运送木排的大企业。
这些人将会非常乐意雇用一个像卢沃这样有经验的船家。
不!不!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拒绝。这是一桩已经谈妥了的买卖,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当然,维克多也不会提出异议。
现在他已经从床上被人扶起来,用大轮椅把他推到窗前。
他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单独和克拉拉相处。
维克多非常快乐。
他感谢他生的这场病。他感谢纳韦尔美人号的出售。他感谢世上所有的出售和所有的疾病。
“你还记不记得,克拉拉,当我掌舵的时候,你带着你的编结活儿来到我的身边坐下?”
克拉拉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她垂下眼睛,脸涨得通红,他们两个人都感到了难为情。
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跨坐在舵柄上、脚碰不到上甲板的、戴红贝雷帽的小家伙了。
她呢,当她早上来到,脱下披肩扔在床上时,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真正的妙龄女郎,她的裹在袖子里的胳膊是那么丰满,她的身材是那么苗条。
“早点来,克拉拉,尽可能待得晚些。”
紧挨着窗子,在窗帘的庇护下,两个人单独地吃中饭和晚饭,是那么愉快。
他们回忆起童年,坐在床边用一根勺子喝的面包汤。
啊!童年的回忆啊!
他们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在学校的医务室里飞来飞去。毫无疑问,他们在所有的窗帘角落里筑巢,因为每天早上都有新的鸟儿破壳而出,比翼双飞。
说真的,听了这些回忆过去的谈话,人们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只朝遥远的背后看的、上了八十岁的老人。
难道就没有一个可能也非常有趣的未来吗?
不错,是有一个未来,他们常常想到它,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谈到它。
况且进行交谈并不一定非得说话不可了。有些握手的和动辄脸红的方式比谈话还要含意深长。
维克多和克拉拉就是整天用这种语言在交谈。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常常保持沉默。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日子过得那么快,这一个月的时间连一点响声都没听见,就悄悄地流逝了。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医生不得不竖起他的灰白头发,把病人撵出医务室。
莫让德尔老爹正好这时候出远门回来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聚在家里。可怜的卢沃惶惑不安,问他:
“嗯!那边的人要我吗?……”
莫让德尔忍不住笑了。
“要不要你,我的老兄!……
“他们要的是一条新船的船主;他们对我送给他们的礼物,表示了感谢。”
他们是谁?
卢沃老爹是那么高兴,没有问是谁。
所有的人在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下一起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到了运河边上,怎样的快乐在等待着他们!
那儿的码头上,有一条从上到下悬挂着彩旗的、崭新华丽的船,在绿树丛中竖起它的上过漆的桅杆。
这时候正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把它擦亮;上面写着船名的艉柱用一块灰布遮住。
一声叫喊从所有人的嘴里喊出:
“啊!好漂亮的船!”
卢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感到无比的激动,眼皮好像有针在扎,嘴咧得有一尺宽,耳环摇得像沥生菜用的篓子。
“太漂亮了!
“我再怎么也不敢驾驶像这样的一条船。这不是供航行用的。
“应该把它用玻璃罩子罩起来。”
莫让德尔得用力气把他推到驾驶台上,埃基帕热在那儿向他们招手。
怎么?
埃基帕热怎么也修理过了?
修理过,补过,嵌填过,面目一新。
他有一根全新的挠钩,和一条全新的木假腿。这是老板的恩赐,老板显然是一个事情办得十分体面的能干人。
还是再看看吧:
上甲板是打蜡的木板,四周围着栏杆。有一张长凳可以坐,有一个天篷可以挡风雨。
货舱装得下两倍的货物。
还有船舱!……啊!船舱!
“三间卧室!”
“一间厨房!”
“一些镜子!”
卢沃把莫让德尔拉到甲板上。
他情绪激动,没法冷静,身子像他的耳环一样,抖个不停。
他结结巴巴地说:
“莫让德尔,我的老哥……”
“什么事?”
“你忘了一件事……”
“哦?”
“你没有告诉我,我为谁驾船。”
“你想知道吗?”
“那还用问!”
“好!是为你自己!”
“怎么……这么说……船……”
“是你的!”
怎样的一个打击,我的孩子们啊!
当胸来了怎样一下子啊!
幸好老板是个能干人,他想到在甲板上放了一张长凳。
卢沃像给打蒙了似的瘫倒在上面。
“这不可能……这不能接受……”
但是莫让德尔早已做好回答的准备:
“废话!
“你忘了我们的那笔旧债,你为了维克多花费的钱!
“放心,弗朗索瓦,现在还是我欠你的多。”
两个伙伴像亲兄弟一样拥抱。
这一次,好,眼泪淌出来了。
为了使这件意想不到的事办得更加圆满,可以肯定莫让德尔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因为当他们在甲板上拥抱的时候,瞧,本堂神父先生从树林里出来,旗帜迎风招展,乐队走在前头。
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船降福啦!
全克拉姆西的人都列队前来参加庆祝。
旗帜迎风飘舞。
乐队在演奏。
当——篷——篷!
一张张脸上都充满了快乐。
在所有这一切之上还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大太阳,它照得银十字架和乐师们的铜管乐器闪闪发光。
多么美好的喜庆节日。
刚刚有人把蒙在艉柱上的布揭掉;美丽的金字母拼成的船名呈现在天蓝色的底子上:
新纳韦尔美人
新纳韦尔美人号万岁!祝愿它和老的一条一样长寿,祝愿它有一个更幸福的晚年!
本堂神父先生走到船跟前。
在他背后,唱经班和乐队排成一行。
教堂的堂口旗成为背景。
“Benedicat Deus ……”
教父是维克多,教母是克拉拉。
本堂神父先生让他们朝前走到码头边上,离他很近很近。
他们手拉着手,他们感到非常害羞,他们浑身在打哆嗦。
当本堂神父朝他们挥动圣水刷的时候,他们含糊不清地说着本堂神父的侍童低声向他们提示的话:
“Benedicat Deus……”
他们看上去不像一对举行婚礼的新人吗?
这个想法人人脑子里都有。
也许他们俩的脑子里也有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不敢互相朝对方看,随着仪式的进行,他们越来越变得局促不安。
现在结束了。
人群散了,纳韦尔美人号已经得到降福。
但是不能不请乐师们喝点什么,就让他们这样走掉。
在卢沃满杯满杯地给乐师们斟酒时,莫让德尔朝卢沃大妈递个眼色,抓住教父和教母的手,转过身来对本堂神父说:
“洗礼已经结束啦,神父先生,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维克多和克拉拉脸涨得通红。
米米尔和小妹妹拍起手来。
看到大家都兴高采烈,卢沃老爹十分兴奋,他头歪在女儿的肩头上。
正直的船家,他咧开大嘴笑了;他预先为自己要说的玩笑话乐了,他用嘲弄的口吻说:
“我看呀,克拉拉,现在时候到了……我们是不是把维克多送回给警察分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