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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再陌生不过的境况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雨盈说我兼备林黛玉的潇洒和美智子的聪慧,外加吉卜赛女郎浪迹天涯的味道,还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这番称赞我实在不敢当,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就什么都不必说了。雨盈之所以会如此奉承,只不过是她当时看上了我新买的帽子,在我面前夸我,想来个以“貌”易帽。

还是澄映的点评比较贴切,她说我:无可救药!

是的,我无可救药!

二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去,也不愿别人进来。在旁人眼里,我被贴上孤高的标签,其实说穿了就是性格怪僻,并且变得不可理喻。

我向来都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所以,在雨盈软硬兼施地将我“请”来她家参加圣诞Party的今晚,在这富丽堂皇得有如阿拉伯皇宫的宫殿里,我躲了起来,躲进了一个偏僻的房间,只为不愿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流露出自己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性格,再说,我也不想耗费心神去做无谓的敷衍。

毫无疑问,这是一间书房。房间严整宽敞,透着古色古香的气息,精心雕琢的巨大书橱一字排开,橱柜里分门别类地摆满各种书籍。在专门存放经贸和企管的书架上,除了中文和英文版图书,还有法文、德文及日文版的专业藏书,这些足以显见主人涉猎之广。我随手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打开来看,入目就是一串专有名词,还没来得及细看我就已经感觉自己一个头有三个那么大,这么难懂的知识不知哪位大神才会看懂,于是我合起书,将其插回原处。

我感觉索然无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花园里灯火辉煌,高大的圣诞树缀满了霓虹灯、糖果、小布偶和彩纸星星,一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雨盈的巧手。花园里三五成群的绅士名流挽着女伴在来回走动,纷纷与熟识的人相互问候,与不熟识的人互打招呼。这种上流社会的Party,无非是商绅政要联络感情以及炫耀身份的大好时机。在这个圈子里,总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不经意地进入了你的耳朵。比如,曾有位名商富贾欲求一张冷如风亲笔签名的邀请函而不可得。好在这种事情,有钱人做得也多,大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冷如风是雨盈的大哥,对他唯一的妹妹宠爱有加,可谓是有求必应。

雨盈总爱把她哥的名字挂在嘴边,每次提起她哥都是一脸崇敬的表情。

所幸雨盈从不自恃家庭背景雄厚而蛮横娇纵,而我也确不是一身傲骨绝不攀附权贵的清莲,因为我父亲本就是一方权贵,所以我不用去巴结谁。在这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富人圈里,我和雨盈自然而然地认识,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她那张精致古典的美人脸孔下所隐藏着的火暴脾气,常常弄得我哭笑不得。

在我平淡无趣的人生中,还能有事情让我哭笑不得,已是难能可贵的快乐。

我望向遥远的天际,暗淡的夜空中镶嵌着零落的星星,泛着寂寥的冷光。

传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是地上某个人的守护天使。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我的守护天使。至今为止,我未曾遭遇幸运之神的眷顾,是上帝在创造那群善良的守护神时,把我遗忘了吗?还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以致今世命薄福浅?

什么声响?我蓦然回头。

一个男子倚门而立。

我们之间距离太远,橡木书桌上那一点台灯的亮光,并不能使我看清他的面孔。然而他那高大冷酷的气息便让我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强大气势,飘忽而又压迫,仿佛随时可以令人窒息。

有人出现在周围而我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我不知道他站在门口多久了。如果不是他变换姿势而使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仍会沉溺在思绪中而任他旁窥。

我瞄了一眼书桌的桌面,不知那儿有没有镇纸或者烟灰盅,可以让我拿来砸向这个不受欢迎的家伙。

“我打扰你了?”他笑问,嗓音却十分悦耳。

“你说呢?”我口气有点冲,实在不想假装他没打扰到我。

“你是……盈盈的客人?”他对我话里带着的火药味毫不在意,问话也依然不愠不怒。

我的后背因这意外的回应而挺得笔直,不得不正眼看向他。他称雨盈为“盈盈”,他问我是不是“客人”。是雨盈她哥吗,那位传奇人物?我认识雨盈的时间虽以年计算,但出入她家里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且据她所言,一天二十四小时她哥就有二十小时不在家。

是的,我从未见过冷如风。

“林潇?”他的语气里有我不明所以的怀疑,却又在问询中表示出肯定的意味。

我向他微微颔首,因为身份的微妙,礼貌的回应变成某种必要。

他远远望着我,忽然冒出一句:“原来你是这样的。”

又是我不能明白的感觉,语气中好似带着轻微怜惜。他安静地看着我,专注的目光在幽暗中愈发显得锐利,竟似不容许我回避或对他有所隐瞒。

我垂下眼帘,忍不住微哼出声:“雨盈说你是个绅士。”

“在她眼里我还是童话中的英雄呢。”他不以为意地笑。

他纵容的口气让我有点想笑,仿佛妹妹之于他,不过是个爱闹别扭的小孩,然而我比谁都清楚,他对雨盈的关爱绝对超出物质给予。冷如风以他的方式帮助雨盈成为今日的雨盈,他极其成功地让妹妹保留了本性的率真纯良。在这个混沌的世上,雨盈完美得有如一朵初开的铃兰。

他忽然又开口:“对许多女人而言,我同样是个英雄。”

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突然变得游离,深幽到不可捉摸。

五秒钟过去,我才反应过来。这是风流浪子的一贯作风吗?如此暧昧的话语和神态,全然用于撩逗女性的娴熟伎俩。

“我该去帮雨盈准备分派的礼物了。”我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我边说边走向门口,心里到底不忿,忍不住加上一句,“如果有人被困在城堡里,那肯定不是我,因为我身边不缺英雄。”

我尊重他是雨盈的大哥,但他似乎无意将我视作他妹妹的朋友。

走近了才发觉,他果然长得俊美非凡,身躯高大矫健。

他站直身子,长臂懒散地往对面门框一搭,挡住了我的去路。

“冷家有的是用人,不需要你帮忙。”他说着,忽地又笑起来,“也许,是我在等待你的救赎?”

我抬起头,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迷幻黑眸,眼神幽暗深潜,犹如世上一切不复存在。他眼里只能看见我,我的心头却没来由地怦怦直跳,萌生一丝莫名的慌乱。真不知他的商业对手是如何招架他的,要我是他的对手,别说与他为敌,连朋友也不会做,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别的人。

“我看到了你对我的抗拒。”他的嗓音柔和依旧。

他不可能会读心术,肯定不会,我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洞察力强得有点过分而已。

我深吸口气:“冷先生,借过。”

他不言语,似笑非笑,那张据说可以使埃及艳后从地底爬出来的俊面上浮动着趣味,而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毫无预警地抚上我的眉端,轻轻一描而过。

我迅速退后一步,恼恨地瞪着他。如果我有大哥,如果我的大哥关爱我,他绝不会如此对待我的朋友;我相信他可以从我的脸上一目了然,我对他的排斥已到了极端。

“你称呼我什么?‘冷先生’——”他强调着最后那三个字,将拦路的手收回,抚着光洁的下巴,“有意思。为什么不像盈盈的其他朋友一样——喊我冷大哥?”

我微怔,飞快地反驳:“有区别吗?”说完却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雨盈是雨盈,他是他,我不会混为一谈,这就是区别。而这个人,他似乎看穿了我心中那点所想所思。

“区别大了。我非常庆幸你对人界线分明,否则我还真难定夺。”他的唇边带笑。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这就是冷如风?仅此一面,就将全然陌生的女子列入他的后宫花名册?纵然我是他妹妹的好友,纵然我是林鸣雍的女儿,对他而言都不构成顾忌和障碍?

忽然间我极好奇:“冷如风,有没有原则上你不会碰的女人?”

他侧头失笑:“这么可爱的问题。当然有,比我大或比我小十五岁的——”

他话音未落我已从他身侧闪出门外,要的就是他这一瞬间的松懈。

“想走?”气定神闲的余音未落,我已被他从背后拦腰搂住,而后有炙热的气息萦于耳畔,他低低地微笑呵气道:“楼下的世界不是与你不相干吗?又何必这么着急。”

我整个人僵在他怀内。

“如风,你在吗?”紧继这声婉转清音,一位风姿绰约的丽人儿,拐过楼梯口转角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看着那张明媚娇嗔的脸在刹那间垮下去,又在刹那间逼出狼狈笑容。

“我——对不起——”那女子嗫嚅道。

可怜,我心中忍不住滑过这个词,额角被出其不意地香了一下,我讶然失声,温热的手掌自我腰上撤离,生平第一次,我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怀着某种明辨不了的恐惧。

到了楼下,方澄映一看见我就没有好脸色:“你躲到哪里去了?不来也就算了,既然来了,捧捧场行不行?雨盈到处找你,好好一个圣诞节,过得一点都不安心。”

我正一肚子闷气没处发泄呢,她倒来招惹我,我斜睨着她:“雨盈摆明了喜欢黏着我,你有意见?要吃醋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

“你——”她气极,扯着我的手臂就打,“死人!”

“谁怕谁啊?”我躲开她的手,窥个空儿一巴掌赏在她的小臀部上,她尖叫出声,反射性捂住吃痛的部位,我咯咯大笑。

穿得像白雪公主一样的雨盈飞奔过来:“怎么又打起来了!你们俩——真是没眼看!”她一手一个挽着我和澄映往大厅拖去,“要是我爹地妈咪在家,看你们敢不敢这么放肆。”

冷氏夫妇去环游世界,五年一度的重温蜜月。

澄映侧身冲我扮了个鬼脸,我立刻还她以傲翘的下巴,雨盈没好气地左右开弓,一人敲一个响头后复又挽住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低笑出声。

在大厅绕了一圈,雨盈又拖着我们穿过各自成群的宾客走向花园,嘴里兀自嚷嚷:“怎么不在?”

“你在干什么?”澄映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

她索性双手缠上我的手臂,妙目四处顾盼:“没什么,找我——大哥!这边!快过来!”

她失礼的叫唤惹来四方注目,澄映动手掐了她一下,而我瞪着那道渐行渐近的身影,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刚挪腿往后,雨盈已下意识地攥紧我。

“都还没见过我大哥吧?不用说你们都知道啦,他叫冷如风——我们家又是风又是雨的,就差没有行雷闪电——哥,她们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林潇、方澄映。”

“幸会,幸会。”冷如风风度翩翩地向澄映伸出右手,握过后转向我,脸上布满亲和的笑容。

我握上他的手,客气有礼:“冷大哥。”

他的双眉往上斜飞,笑着盯紧我,忽地把我的手牵到唇边亲了亲:“可爱的小朋友。”

我努力扯开嘴角,但愿还给他的笑容不会太难看。

“大哥,圣诞礼物!”雨盈向冷如风摊开双手。

“急成这样,也不怕你的朋友笑话。”冷如风状似无奈地捏捏她粉嫩的脸颊。

“哥哥坏!”雨盈娇笑着捶他。

我和澄映对望一眼,相互看见了局促,我发誓,下次雨盈就算雇阿兰·德龙用冲锋枪指着我的脑袋,我都不要再踏进冷家半步。

冷如风从外套的内侧袋里掏出小方盒,打开取出一个细小精致的铂金镶钻手镯,为雨盈戴上,吻吻她的额头:“圣诞快乐,盈盈。”

“圣诞快乐!哥!我朋友的礼物呢?不要跟我说你没有准备,虽然我忘了告诉你她们会来,但我知道你肯定会预料到的,快把礼物拿出来嘛!”雨盈摇摆着冷如风的胳膊,那模样十足把他当作无所不能的完人。

“好——”冷如风拉长了声音,宠爱地拍拍她的手,然后变戏法似的,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条与手镯同款的铂金小项链,微笑着帮澄映戴上,调整一下坠子的位置,也温文地亲了亲她的面颊:“还合意吗?圣诞快乐,澄映。”

澄映难得的竟红了脸:“谢谢——圣诞快乐,冷大哥。”

“不客气。”他说,视线转移锁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底动荡,随即看见他平展的掌心果真放置着……一枚戒指,他面上笑容不变,“一套小饰物三个人分戴,盈盈满意吗?”

“好耶!就知道大哥最疼我!”雨盈毫无心机地鼓起掌来,丝毫没有意识她被冷如风套出的话等于是缚死了我,而四周宾客应掌声之邀投过来的目光,更逼得我除了像白痴似的保持一脸僵硬的微笑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潇,圣诞快乐。”冷如风执起我的左手,那么自然而然地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

“谢谢冷大哥,圣诞快乐。”我克制着不让脸部的假笑变成咬牙切齿的狰狞状。

他伸手揉揉我头顶的黑发,就像为人兄长对宠溺的小妹会做的亲昵动作,然后他俯下脸来,瞳仁深处如沧海月明,笑容似玉暖生烟,对我说:“来,亲亲冷大哥。”

我居然没有一口鲜血喷在当场,真——真是佩服我自己!

“是。”我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将手乖巧地别在背后。

邻家小妹妹的样子出来了吧?我踮脚吻向他的脸。

此时此地,身份和教养要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始至终都得扮演落落大方。

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他温熙的笑容里闪过一抹不协调的妖异,在脑子警觉的信号发出之前,他已像是一下没站稳,双手扶上我腰的刹那间他俊脸一侧,唇瓣飞快刷过我的唇角,与此同时他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带,下一秒我已倒入他胸膛,紧接着就听见他低呼出声:“哎——潇,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没事,刚才——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谢谢——冷、大、哥!”站好离开他怀抱,抬头接上他的视线,我相当明确地用眼神告诉他:我想将你千刀万剐!

他单手插入裤袋,身体自然转过,斜斜背对着雨盈和澄映,朝我飞快地微微嘟了嘟唇,无声地嘬了一下,仿似刚才亲得不过瘾,颇觉遗憾,以此给双方补偿。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然对不远处举手示意,回首朝雨盈微微一笑:“盈盈,陪你的朋友们好好玩,半小时后有焰火看,大哥有客人来了。”他做了个“失陪”的手势,深海似的眸光从我脸上扫过,转身阔步离去,一如来时的闲适与优雅。

我无法形容心头那种“怄气得想去死”的感觉,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猫捉老鼠般戏弄过,我把手别到背后,迅速摘下戒指,趁身边两人没注意,手一张戒指跌落在毛茸的草地上,听不到一点声响,心里正暗自觉得畅快,冷如风忽地回头看我一眼。

我一惊,他已走进大厅,那一抹淡淡的笑没入空气中。

“潇潇。”

“嗯哼?”我收回视线,转过头时却不期然接收到一道揣测的目光,被撞个正着的陌生女子迅速别过脸,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目送她走远。

“潇潇!你是不是患了恋‘背影’癖?”雨盈不满地用手推搡我。

“我患了恋‘打’癖,吵什么吵。”我敲敲她的脑瓜。

那女子所戴的耳环,和冷如风送给我们三个的饰物分明是配套的,我记得在书房门口见到她时,她耳垂上是两粒碎钻簇拥的小翡翠——冷如风所谓的未卜先知,为我和澄映准备的礼物,不过是今晚随身备着以哄众多女士开心用的。

我相信他身上还有同款的手表或胸针,但他偏偏给我戴上戒指。

冷如风,这笔账我记下了。

电话振铃把我从梦中惊醒。

已经日上三竿了吗?否则不会有人敢打电话进来。

就算是我的父亲大人,也不会在星期天中午十二时前敲我的房门,免得要看我脸色,事实上他也从不敲我的房门,如果有事找我,必定是令用人客气地请我到他的办公房,惯于和他无拘无束的是林智,从来不是林潇。

我摸索着拿起床头的电话,艰涩的眼睛瞄过桌上的闹钟——八点半?!我睁大双眼再看一次,不是我眼花,真的是八时三十分,我“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掉。

一会儿铃声又大作,我拔下电话插头,继续蒙被睡觉。

在我渴睡的时候就是睡眠最大,天塌下来都和我无关,即便此刻有人来告诉我,林鸣雍的公司已经倒闭我要沦落街头了亦然,只除非——来人是要告诉我,母亲从埋了十几年的坟墓里出来了……是母亲的去世教会了我,这世上没有我要的东西,也没有我不要的东西。一言以蔽之,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梆梆梆!”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不作声,敢在这个时候敲我房门的人,大概不会不敢进来。门把响处,管家张嫂侧着头探进半个身子,我拥着被子坐起身,她脸上的惶急之色霎时变为怯惧。

这屋子里没有哪个用人,在面对大小姐时不战战兢兢。

其实我极少找他们的麻烦,只除了十二岁那年。

梅平雇了个远方亲戚回来,叫什么福嫂,开始时她对我还客气,好歹算是尊重有礼,后来没过多久,看我人单力薄,既不是现任太太的亲生,又不得林家老爷的欢心,慢慢就生出了嘴脸。年龄小并不代表我不懂事,我只是懒得也不屑与这种无知妇人计较,而她大概把我的不理会当作无能为力的忍让,越来越变本加厉。

有一天,我回来晚了,她竟然叫人端些剩菜剩饭给我,关键是还冷冰冰的,从冰箱里拿出来,连热都没热,说是厨子请假了大小姐将就着吃点吧。我当然没吃,当然也不会躲在被窝里流泪到天明,我去找林老爷要他辞掉福嫂。他那时正因为生意上的不顺利搞得焦头烂额,没空理会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琐碎事,将我从办公房里轰了出来。我就去找梅平,梅平笑着问我是不是福嫂惹我不开心了,她叫我去睡觉,说她会跟福嫂好好谈一谈。

我去睡觉了。

第二天,福嫂看到我倒是道了个歉,带着一脸的憎恶和嚣张。

我不理她,径自去大厅向母亲请安,却看见原来挂着她画像的墙壁上一片空白。

“有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父亲、梅平以及八岁的林智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有说有笑,一侧四五个用人在伺候着他们一家子,听到我的话,大家都转头看我,父亲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一大早的又无端寻些什么是非。”说完回过头去继续逗林智,于是其余人也就没有谁理睬我。

梅平看看我,又看看林老爷,拘束地问:“怎么了?潇潇有什么事吗?”

“是谁动了我妈咪的画像?”我扫视在场众人。

父亲掉头看了一眼空白的墙,皱了皱眉,站在梅平身后的福嫂垂头搓着手,恭谨地道:“老爷,我是看那幅画像沾满了灰尘,所以让人取下来,准备擦擦干净——”

“你过来!”我拔高声音。

“是,小姐。”福嫂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然后向我走来,背对着她的老爷和太太,脸上马上换了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将她掴得踉跄后退:“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动我妈咪的?!你找死!”我抄起案上的铜雕像没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声,鲜血顿时从她的额头冒出来。

“你发什么疯?!”父亲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每天都擦拭干净妈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尘!辞了她!”

父亲望一眼捂住额头发抖的福嫂,挥手让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亲厌烦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不理。

我走向门口:“下午我回来时,你最好别再让我见到她!”

“这是什么口气!林潇你给我站住!”

我对他的暴怒无动于衷,头也不回地冲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终神色苍白地坐在原处,搂着一脸懵懂的林智。

父亲可能气愤不过我的要挟,也可能根本不把一个十二岁孩子说的话当回事,我晚上回家时看见福嫂仍在林家上下张罗着,额上缠着纱布,一见到我就如避鬼魅似的躲开了。

我回房打电话给澄映的爸爸方怀良律师,我跟方伯伯说,要将我名下的林氏股份全部出售给代中集团,当时代中正在收购我父亲的公司。我父亲的公司其实是我外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亲去世后,我拥有公司相当大的股权。方伯伯愕然,继而向我解释,母亲的遗嘱上注明我得到十八岁才能自由动用名下的财产。我谢过他,挂了电话后静坐在房里等候父亲的到来,结果却是用人来敲门告诉我,他在办公房等我。

我下楼,甫旋开办公房的门,他已从椅子里暴跳而起,指着我破口大骂:“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鸣雍!别激动。”梅平轻拍他的脊背,对我说,“潇潇,你爸已经教训过福嫂了。”又对他说,“都是一家人,潇潇还小,有什么事好好谈清楚,别发脾气,啊?”

“你当她是一家人!她当你是什么?”父亲的火气泄向她,“这些年她喊过你几声阿姨?你对她再好又怎么样?她天生没心没肺的!对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这样的事!她现在才几岁?以后大了还得了!只怕一个不顺心就要对我动刀子呢!”

我冷眼看着面前这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夫妇,问:“找我什么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亲,他大力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怒吼声震荡到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林鸣雍居然生了你这么个忤逆东西!”

悔不当初没把我扔到水槽里溺死是吗?我双手撑着办公桌的桌面,正对他冷笑。

“生我的是妈咪!养大我的是妈咪的钱,你以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会糊涂到一点都不明白,林家的荣盛兴衰完全与我无关,尤其是你!”

“潇——潇!”梅平惊叫。

父亲的右手已挥到半空,迎着他怒气膨胀的瞠目,我毫无惧意:“打呀?为什么不打?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妈咪身边,就再也没有人碍你的眼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现,喉结急剧地上下耸动,怒火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然而他高举着的手掌却颤抖着缓慢地垂了下来。

“你——滚!给我滚出去!有种这辈子别回这个家!”他喘着粗气。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我将嘴唇咬得出了血,“别忘了这屋子我也有一半的份,而我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仍住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很不幸地生为你林鸣雍的女儿,而是因为这儿是我妈咪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盘里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亲戚的事你就看着办吧。”我转身大步往外走,好风度地为他掩上门,“妈咪当初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隐约听到里面剧烈的喘息和梅平惶急的叫唤:“鸣雍!鸣雍!”

那一巴掌为什么不打下来?为什么不呢……

我离家一个星期,再回来管家已经换了一个叫张嫂的,大厅内母亲的画像又摆了回去。我将它摘下挂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从那以后,父亲便对我不闻不问,而林宅中的用人再没有哪一个敢招惹大小姐。

我拿过梳子刷长发,问张嫂:“什么事?”

“太太晕倒了!”她一脸惶恐,手足无措。

太太晕倒了,老爷人在欧洲,少爷大概一宿未归,所以只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备车,打电话通知张医生。”我吩咐。

她应声而去。

梅平体质孱弱,贫血、头晕诸如此类的小病从未间断,以往一直有林老爷照顾在侧,但不巧这次他公干在外。我将梅平送进病房就离开了,张医生惯于处理她的任何突发病况,在那里我并不比她专用病房中用来装饰的花瓶更有用处。就算有人应该在她跟前尽孝,也应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张嫂:“打电话到公司,让秘书通知老爷。”

我可不敢不去打扰林总,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会被人在“没心没肺”上再加一个“冷血无情”的罪名。他爱梅平甚于生命,至于我——大概是他肺里的结石,如果肺部会长结石的话——专门顶心顶肺。

“小姐,少爷他——”张嫂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大厅的电话铃声打断,她拿起话筒应道:“是,在。”然后抬头望向我。

我接过电话。

“姐,麻烦你过来一趟。”林智一向清越好听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嘶哑。

不会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摆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他在那头笑。

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骚扰我的好梦。

半个小时后,我在警局内见着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还帅气的弟弟此刻全无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反倒像一条处在穷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肿,嘴角开裂。

“怎么回事?”我问。

“小事。”他手一挥,满不在乎的样子。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处理得了。”我转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小朋因为他女朋友的关系,得罪了道上一位大哥,人家向他勒索五万块,他不服气请了另外一位大哥去讲数,结果闹崩了,昨晚非子生日,大家唱了一个通宵的卡拉OK,今早一出歌场门口就被人伏击了,好死不死还遇上了巡逻的警察。”

我没作声。

他不悦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会干站在一旁看热闹吧?”

“如果她们该打,也许。”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因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个问题、同一件事情,只要分了男人和女人两种不同的身份,就会有两种理所当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远是针对男人而言的,身为女性就该大方理智、宽容体谅、无怨无尤地接受男人那万不得已的壮烈情怀和苦衷。

警员领着一位年龄与林智相仿的少年从我们身边走过,那少年脸上同样是青一块紫一块,他眼角的余光不怀好意地斜掠过林智,我回转头,看见林智一脸漫不经心。

办好手续,出了警局,我告诉他:“梅姨晕倒了,现在医院里,没什么大碍。”

“先送我回家换套衣服。”

我看看他,仪容确实有修整的必要。

“你什么时候卷进了这些又黑又白的场合中?”

他耸耸肩:“做人总得有几个朋友吧。”

几个朋友?这话实在是太谦虚了,据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揽三教九流,父亲从来管不住他,只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样的身高摇他几摇,笑涎着脸:“放心啦老爸,你儿子永远是最优秀的。”

父亲的眉头皱得纵然再紧,也拿他没辙,谁叫林智样貌功课人缘样样都是顶尖呢,只要林智的朋友群当中还没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下去了。奇怪的是,林智从不把他的朋友带回家,从来都没有——或者也没什么奇怪的,谁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近不了身,没有功夫是当不了英雄的。

“他们人多,四十几人围攻我们五个。”语气极其轻蔑。

“你不服气?”

“那是。”他想也不想。

“再去打回来?”

他嗤笑出声。

哦,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他有颗一流的脑袋,只有愚者才会动刀子。

我瞥他一眼,将车子驶进大宅:“适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为意地哼起不知名的歌调。

我不再多说废话,看着他下车,推门进屋,林智是林家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一个,他不会向我要糖果玩具,也从没有要求我对他有情有义,所以,林智是个好孩子。 tiohRWVWC86nkrS1KnCxbS6tKzhvACh3r5fYlb0JMhZsTsqPIAgoVRJSv5skuh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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