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桧枝岐是在福岛县的最南端,是地处新澙、群马和栃木三县交界的一个很小的村子。从我们那里可以直接进入尾濑国立公园。四周围被山环绕,土地非常贫瘠,稻米和其他的谷物都无法种植,可以说几乎连耕地都没有,有的也只是道路和人家。村里居住着二百户人家,七百多口人。
我是专门制作木盆的。在桧枝岐,夏天做这个的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冬天还有三个人也在做。
为什么要在夏天做呢?因为我的作坊小,所以,从整材到出雏形只能在屋子外边完成,而我们那里的冬天几乎天天都在下雪,户外根本不能做活。因此,冬天我就在屋内做些长把木勺一类的小东西。
今年冬天已经下了两场雪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还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可这第二场下了足有二十厘米厚,要等它们融化得到4月以后了。
在我们当地管这种木盆叫“饭造”。听老人们说,这是因为早饭、中饭、晚饭三餐都带饭字,我们那里每餐都是以吃荞麦为主的,而这荞麦又是在木盆里和的,那么木盆被视为用来做饭的,因此而得名“饭造”。又因为这种木盆很厚,在过去没有冰箱的时代,早上做的饭放在里边,盖上盖子,等到晚上吃的时候都不会变味,所以也有人叫它“饭藏”。不过,这些也都只是传说而已。
这种木盆原本就是用来和荞麦面的。从前,桧枝岐连小麦粉都没有,除了荞麦就是荞麦,为了变换花样,人们就想方设法在荞麦面中加些艾蒿一类的野菜,然后,揉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吃的时候,或蒸或煮,每家都是这样。
过去不像现在这样买卖方便自由,自家用的东西都是自己动手做。那时候我们是用从林业局转手下来的木料,在林子附近搭盖一间小房子,然后就在那里边伐树边制作些木盆什么的。除了自家用以外,还拿它去换些别的生活用品。
做这木盆用的材料是枥树。枥树能长得很粗,我们这一带很多。一般比较粗的情况下,有六十厘米长就够做两三个的。
切割材料的时候不是把它横着切成圆板的,那样的话会很容易开裂,需要竖着劈开。枥树心那红色的部分最容易开裂,开裂了就不能用了。所以竖着劈开以后,沿着我画在上面的白线挖下去才行。所以,一整枥棵树也就只能做两三个木盆,四个都很勉强。
枥树的木料好就好在它的材质很坚硬,不轻易出现裂纹,而且用的时间越长还会越发光泽,油亮亮的。
除了枥树我们那里还有很多毛杨树,但是毛杨是一种很容易开裂的木料,所以只能用它做些木把勺和木刀一类的东西。毛杨的木料很好劈,只要沿着直木纹很容易就劈开了,因此它不能用来做木盆。枥树因为很硬所以劈起来是很难的。
桧枝岐木盆和做它所需要的工具
现在这种木盆很受欢迎,我几乎天天都在不停地做,还是忙不过来。随着稻米耕地面积的减少,一些农田里也种上了荞麦,荞麦收获了以后,人们都想自己动手擀面条吃,最近,这已经成了一种时尚,所以买木盆的人也多了起来。另外,过去城市里的人做寿司拌饭 (在做好的米饭里拌上事先炒过的香菇、胡萝卜、竹笋和虾肉,再加上寿司醋) 的时候都是在木桶里来拌的,现在自从有人发现用木盆拌起来更方便更好用以后,城里来订货的人也增多了。
一只木盆能换两升五合的米
我开始做木盆是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村里做这种东西的只有一两个人,还不如现在做的人多。
战后粮食最短缺的时候,因为我们那里耕地面积很少,为了能有饭吃,就到奥只见地区去开垦农耕地,我就是在那里学会做木盆的。
我的祖父过去也是做这个的。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离新澙县很近,所以,祖父做的木盆差不多都卖到了新澙县。这里说的“卖”不是现金交易,而是拿它去做物物交换。那时候,大米很贵,用这样的木盆可以换回满满的一盆大米。如果用升计算的话大概有两升五合吧,这就算是一天的所得了。而在从前,一天是做不出一个木盆的。现在,因为有些步骤可以靠机器来解决,一天做一个都不成问题。可在当时,每一道工序都是纯粹靠手工来完成的,所以,做一个木盆,快的话也得一天半,有的甚至需要两天。
因为我们那里不产稻米,又几乎没有现金收入,所以挣钱的方法只有上山去搞林业,靠伐树来卖些钱。木盆是另一个现金收入和换大米的手段。
现在,我们那里因尾濑国立公园而繁荣起来了,每年大量观光客来访,使二百户人家中一半都经营起了旅馆。这些旅馆都会给客人提供作为桧枝岐特产的手擀荞麦面。面当然是用这种木盆和的。
学徒的时候,开始都是给师傅打打下手,轮不上做盆。一两年以后各个步骤就慢慢地记住了。可是,算起来我做木盆也做了几十年了,真正做出自己特别满意的物件还一个都没有。我觉得做木盆最难的地方就是如何让其内侧刮出的面像鱼鳞一样的一致。其实,内侧是不需要很光滑的,因为太光滑了以后和起荞麦面来会粘在盆上,刮出鱼鳞般的表面就为不让面粘在盆上。
现在,机器制作的木盆也不少了,我们村里的林产所里就在做,他们是先用机器刨光,再在内侧铸出“鱼鳞”。
做木盆时,我用的工具主要是链锯和两种锛子,还有最后收尾用的手震磨以及光滑边缘用的刨子,还有削砍外侧用的斧子。这个手震磨很重,因为太轻了手腕容易疲劳,工具重一些用起来省劲。
别看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木盆,可做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一年中也就两三个吧。所以,赶在这时候买到它的客人算是运气好。
木盆要保持一定的重量,否则两只手和起面来会不稳。所以,制作的时候要做得稍厚一些,稍深一些,这样就能保证它的重量了。
我们桧枝岐近年来又增加了不少荞麦田。过去种荞麦和小米的农田,有的都已经荒芜了,于是村里又把它们重新翻整一遍,种的这些荞麦是为了在它开花的时候让来访的客人观赏用的。还真有专程来观赏荞麦花的旅游团呢。每年我们都搞送荞麦花的活动,就是从我们那里把刚剪下的荞麦花带到东京和横滨送给那里的人们。然后再组织他们到我们那里去看盛开着紫色小花朵的荞麦田。
从前,我们也都是住在林子旁的小屋里做活儿的。在靠近林子的地方盖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做活儿、吃饭、睡觉都在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满地的刨花清扫一下,铺上被褥就睡。早上起来,把铺盖卷成一个卷儿放到搭在屋内的棚子上边。家里人跟我一起去的时候很少,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一次带上十天左右的主食和副食,就驻扎下来。
做好的物件堆放在房间的一角,等雪融化了以后再把它们背下山去。每隔十天我要下山去取食物,严冬的季节,只能瞄准天气好的时候下山。
斧 技
我手头上正有一个已经做了一半的木盆,我来做给你看。先用锛子把里边锛到一定程度,然后就可以用手震磨来刮了。在这之前是先用链锯锯出个雏形,锯下来的芯的部分可以用来当柴烧。一般这种木盆的直径都在四十厘米上下,我做过的最大的木盆是直径一米的。
作为木盆材料的枥树木料有的是从林业局那里转手过来的,也有的是从一般民间的木材公司里买的,从木材公司买的时候更多一些。
具体开始做的时候,是先把一根圆木竖着用链锯锯成两瓣或三瓣。然后再按所需的厚度锯成一块块的木料。在这些木料的表面用简易圆规划出一个圆圈,分出木盆的内侧和外侧。
边缘的宽窄没有固定的尺寸,根据客人的喜好或宽一些或窄一些都无妨。在决定好了边缘的尺寸以后,就可以下斧子了。我们用的斧子比木匠用的那种稍短一些,砍的时候是立着斧子往下砍的。
外行人一定认为,斧子这么粗愣愣的东西怎么能做这种细活儿?那不是很容易砍到不该砍的地方吗?当然这里边是需要窍门的。砍完了里面,再来砍盆底儿,先用链锯锯掉周围不需要的部位,然后用平斧来慢慢地削出形状。
我用的斧子,削里侧的时候用的是圆形刀刃,削外侧用直刀刃。这两种斧子没有各自具体的名称,都叫做“斧子”。
先用一种手斧削砍木盆的内侧
我的作坊里有一个工作台,是把一根直径很大的圆木埋在地下做成的。埋入地下一米多深,只露出三厘米左右来做台面。做工作台用的圆木不是枥树的木料,因为枥树埋在地下容易腐烂。我用的是橡树,橡树不易腐烂,几年都不会有问题。
枥树作为木料属于不软也不硬的那种,取两者中间吧。比杨树要软得多。以前,我也曾经做过杨树木料的木盆,但是,我们那里杨木的原材料很难找。
再用另一种手斧巧妙地削砍外侧
工作的时候一整天都是坐着的。所谓的工作服也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上身布夹克,下身工装裤。
桧枝岐没有制作手震磨和其他那些工具的人。只有在新澙县的小出町有一位专门做这些工具的师傅。我都是去请他帮忙来做。但是,那位师傅也因为仅靠做这个不能吃饱饭了,所以他关了打铁的作坊卖起电器用品来了。不过,只要我去求他,他还是会帮我做。除了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从前这样的人很多的。
木盆的原材料——枥木也越来越少了。现在我们用的都是从岩手县 (福岛县以北) 买来的。没有粗大的树料,就做不了大的木盆。当然稍细一些的用做一般家庭用是可以了。
这些工具的木柄也都是自己做的。比如枫树就是很硬实的材料。看见粗细适中的枝干,把它砍下来拿回来削削砍砍,一把工具的木柄就出来了。
刚才我说过,从前我们的木料都是从林业局那儿转手过来的,过去,砍伐树木都归林业局管,说转手实际上也是要花钱的。只不过,在他们伐树之前我们要先选好自己想要的树,然后跟他们说:请把那棵转给我吧。得到了他们的许可,树也可以自己去砍伐。现在,林业局把这样的活儿交给下边专门从事伐树的公司,这些公司卖的都是圆木,而不是原树。
材料的好坏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有时候买回来以后才发现不能用。
有时用链锯锯着锯着,就碰到了“节眼”,这些节眼都是当树还在幼小的时候,有人折了它的枝条,那么在树成长的过程中,折了枝条的地方就会自然地长死,长成以后就形成了“节眼”。在木盆的制作过程中,有时节眼是很容易去掉的,可有时正好赶在边缘的地方,客人是不愿意要这样的木盆的。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干脆把做到一半的木盆扔掉了。所以,一年中总得扔掉五六个。
没有了材料我们会感到很为难,喜爱木盆的客人也会难过。如果和面不用木盆而改用搪瓷盆,和出的面一定不如木盆和出的好吃。因为木盆能吸水,和面的时候不会粘连在盆上,这一点是搪瓷盆做不到的。
我那里既没有继承人也没有学徒的弟子,工具不好找,原材料更是难觅,可见这种工艺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
但是,这工作很有意思,说到底我还是太喜欢跟树木打交道了。
因为每一个木盆都是手工制作出来的,所以,绝对出不来同样的东西。有时满意有时不满意,这么多年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过来的。有时也随自己的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干脆休息不干了。
勺子是钱的代用品
冬天的时候我就做勺子。做勺子又是完全不同的技法,外侧虽是用柴刀削,但内侧的处理就比较复杂。炉子上烧一锅水,把木料放在里边煮,做勺子用的木料是毛杨,如果不经过煮的话,内侧硬得根本无法刻下来。刻的时候是用一种特殊的圆刃刀来刻的。我那里做这种木勺也同样没有继承人和弟子。现在,村子里做这个最年轻的也快六十岁了。我今年六十八岁,在做木盆的行当里已属高龄,可我们那里比我再年长的人还有,年纪轻点的好像只有一个。别的地区做的木盆我也见过,比如,秋山乡就有,那种木盆跟我们做的这种在形状上有些不同。他们做的木盆都是平底的,从边缘处一下子就斜下去,而我们的是圆底,从边缘处斜下去的弧度也是均匀的。想必是他们那里荞麦面的擀法跟我们这里不同,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做那样形状的木盆。可是,听常擀荞麦面的人说还是我们这种圆底的木盆好用。
秋山乡的人好像很少与外界交流,所以他们做的东西也相当保守。
一冬天我都在我的小屋里做木勺。下雪了,就生起暖炉,把小屋弄得暖融融的。
木勺,坐着就可以做,要在从前,一天得做上百十个呢,那时候每天都要做十二个小时以上,从凌晨三点到深夜十二点都在不停地做。现在,一天能做三十个就不错了,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也许是我的手艺退步了,要不就是做的速度比从前慢了。
木勺跟木盆所不同的是,工序更多更复杂。
木勺在过去就是现金的代用品。比如,在当地的商店里借了东西,都先让店主记在账上,上山干十几天,如果是夏天就能很快地把做好的木勺背下山来,交到店里,那时几乎是看不到现金交易的,都是物跟物的交换。
我们桧枝岐冬天下的雪能积一米五厚,而且多是暴风雪。雪,安静地下的时候一年里只有两三次,其余的都是夹着暴风而来的。所以,到处都可见一个个的大雪堆。要问我一冬天到底下多少雪,我还真说不清楚,只能告诉你们大概是一米五厚。
我们那里每年11月的第二个星期六要举行“新荞麦节”,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品尝新收获的荞麦。按季节而言收获荞麦是在红叶落了以后。
(1993年11月28日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