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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杰亡秦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至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曰极庙。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治驰道于天下。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颂功业。于是召集鲁儒生七十人,至泰山下,议封禅。诸儒或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因菹秸。”议各乖异。始皇以其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太山阳至颠,立石颂德,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始皇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作琅邪台,立石颂德,明得意。

初,燕人宋无忌、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燕、齐迂怪之士皆争传习之。自齐威王、宣王、燕昭王皆信其言,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云此三神山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风引船去。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始皇至海上,诸方士齐人徐巿等争上书言之,请得齐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始皇还,过彭城,齐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能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葬此。”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遂自南郡由武关归。

初,韩人张良,其父、祖以上五世相韩。及韩亡,良散千金之产,欲为韩报仇。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副车。始皇惊,求,弗得,令天下大索十日。始皇遂登之罘,刻石。旋,之琅邪,道上党入。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坊。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卢生使入海还,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杂处。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迤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

三十四年,丞相李斯上书曰:“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三十五年,使蒙恬除直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千八百里,数年不就。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发北山石椁,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因徙三万家骊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卢生说始皇曰:“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以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捕时在旁者,尽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者,悉于咸阳宫。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三十六年,有陨石于东郡。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始皇使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燔其石。

三十七年冬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始皇二十余子,少子胡亥最爱,请从,上许之。始皇西至平原津而病,乃令中车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赵高所,未付使者。秋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骖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独胡亥、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

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蒙恬任外将,蒙毅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当高法应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其计。赵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乃见丞相斯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丞相斯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扶苏发书,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谓蒙恬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以属吏,系诸阳周;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会蒙毅为始皇出祷山川,还至,赵高言于胡亥曰:“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以为不可,不若诛之!”乃系诸代。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

二世欲诛蒙恬兄弟,二世兄子子婴谏曰:“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卒皆亡国。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二世弗听,遂杀蒙毅及内史恬。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帝也!”乃吞药自杀。

二世元年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而还。夏四月,二世至咸阳,谓赵高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虽然,有所未可,臣请言之: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陛下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灭大臣及宗室;然后收举遗民,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之,乃更为法律,务益刻深,大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于是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逮者不可胜数。

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二世使使令将闾曰:“公子不臣,罪当死,吏致法焉。”将闾曰:“阙廷之礼,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吾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吾未尝敢失辞也;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将闾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吾无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剑自杀。宗室振恐。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二世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二世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复作阿房宫。尽征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稿,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秋七月,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起兵于蕲。是时,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因天下之愁怨,乃杀将尉,召令徒属曰:“公等皆失期当斩,假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皆从之。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坛而盟,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拔之;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乃入据陈。

初,大梁人张耳、陈余相与为刎颈交。秦灭魏,闻二人魏之名士,重赏购求之。张耳、陈余乃变名姓,俱之陈。陈涉既入陈,张耳、陈余诣门上谒。陈涉素闻其贤,大喜。陈中豪桀父老请立涉为楚王,涉以问张耳、陈余。耳、余对曰:“秦为无道,灭人社稷,暴虐百姓。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懈也。”陈涉不听,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当是时,诸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涉。谒者使从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怒,下之吏。后使者至,上问之,对曰:“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上悦。

陈王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张耳、陈余复说陈王,请奇兵北略赵地。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余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徇赵。

陈王又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彊为楚王。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巿北徇魏地。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陈王闻周文,陈之贤人也,习兵,乃与之将军印,使西击秦。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豪桀皆应之。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余城,余皆城守,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蒯彻说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彻曰:“范阳令徐公,畏死而贪,欲先天下降。君若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则边地之城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君若赍臣侯印以授范阳令,使乘朱轮华毂,驱驰燕、赵之郊,即燕、赵城可毋战而降矣。”武信君曰:“善。”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赵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陈王既遣周章,以秦政之乱,有轻秦之意,不复设备。博士孔鲋谏曰:“臣闻兵法:‘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今王恃敌而不自恃,若跌而不振,悔之无及也。”陈王曰:“寡人之军,先生无累焉。”

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二世乃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二世乃大赦天下,使章邯免骊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楚军,大败之。周文走。

张耳、陈余至邯郸,闻周章却,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还者多以谗毁得罪诛,乃说武信君令自王。八月,武信君自立为赵王,以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信君等家而发兵击赵。柱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信君等家,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信君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张耳、陈余说赵王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楚之敝,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九月,沛人刘邦起兵于沛,下相人项梁起兵于吴,狄人田儋起兵于齐。

刘邦字季,初为泗上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刘季亡匿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数有奇怪。沛中子弟闻之,多欲附者。及陈涉起,沛令欲以沛应之,掾、主吏萧何、曹参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刘季乃书帛射城上,遗沛父老,为陈利害。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门迎刘季,立以为沛公。萧、曹等为收沛子弟,得二三千人,以应诸侯。

项梁者,楚将项燕子也。尝杀人,与兄子籍避仇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其下。会稽守殷通闻陈涉起,欲发兵以应涉,使项梁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籍是时年二十四。

田儋者,故齐王族也。儋从弟荣,荣弟横,皆豪健,宗强,能得人。周巿徇地至狄,狄城守。田儋佯为缚其奴,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也;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巿。周巿军还去。田儋率兵东略定齐地。

韩广将兵北徇燕,燕地豪桀欲共立广为燕王。韩广乃自立为燕王。

周巿自狄还,至魏地,欲立故魏公子宁陵君咎为王。咎在陈,不得之魏。魏地已定,诸侯皆欲立周巿为魏王。巿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诸侯固请立巿,巿终辞不受;迎魏咎于陈,五反,陈王乃遣之。立咎为魏王,巿为魏相。

二年冬十月,泗川监平将兵围沛公于丰,沛公出与战,破之,令雍齿守丰。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泗川守壮兵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杀之。

周章出关,止屯曹阳,二月余,章邯追败之。复走渑池,十余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刎,军遂不战。

吴叔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叔弗能下。楚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兵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足与计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以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铚人伍逢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两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二世数诮让李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以书对曰:“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则权不在臣下,然后能灭仁义之涂,绝谏说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二世说,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秦民益骇惧思乱。

赵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为二世书以招良。良得书未信,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余骑,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因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赵王、邵骚。赵人多为张耳、陈余耳目者,以故二人独得脱。

陈人秦嘉、符离人朱鸡石等起兵,围东海守于郯。

二世益遣长史司马欣、董翳佐章邯击盗。章邯已破伍逢,击陈柱国房君,杀之;又进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张贺死。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陈王以降。

赵张耳、陈余收其散兵,得数万人,击李良;良败走,归章邯。客有说耳、余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可独立。立赵后,辅以谊,可就功。”乃求得赵歇。春正月,耳、余立歇为赵王,居信都。

东阳宁君、秦嘉闻陈王军败,乃立景驹为楚王。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坐法黥,以刑徒论输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番阳令吴芮,甚得江湖间心,号曰番君。布往见之,其众已数千人。番君乃以女妻之,使将其兵击秦。

楚王景驹在留,沛公往从之。张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欲往从景驹,道遇沛公,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不去。

沛公与良俱见景驹,欲请兵以攻丰。时,章邯司马夷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二月,攻砀,三日,拔之;收砀兵得六千人,与故合九千人。三月,攻下邑,拔之;还击丰,不下。

广陵人召平为陈王徇广陵,未下。闻陈王败走,章邯且至,乃渡江,矫陈王令,拜项梁为楚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得二万人,欲立婴为王。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世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其众从之,乃以其兵属梁。

英布既破秦军,引兵而东。闻项梁西渡淮,布与蒲将军皆以其兵属焉。项梁众凡六七万人,军下邳。景驹、秦嘉军彭城东,欲以距梁。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余樊君与战。余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梁乃引兵入薛,诛朱鸡石。沛公从骑百余往见梁,梁与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拔之。雍齿奔魏。项梁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沛公亦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得楚怀王孙心于民间,为人牧羊。夏六月,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望也。陈婴为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眙。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张良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最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司徒,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于临济。魏王使周巿出,请救于齐、楚;齐王儋及楚将项它皆将兵随巿救魏。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楚军于临济下,杀齐王及周巿。魏王咎为其民约降;约定,自烧杀。其弟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齐田荣收其兄儋余兵,东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齐人闻齐王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假为王,田角为相,角弟间为将,以距诸侯。

秋七月,大霖雨。武信君引兵攻亢父,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田荣引兵东归齐。武信君独追北,使项羽、沛公别攻城阳,屠之。楚军军濮阳东,复与章邯战,又破之。章邯复振,守濮阳,环水。沛公、项羽去,攻定陶。

八月,田荣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田角亡走赵。田间前救赵,因留不敢归。田荣乃立儋子巿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章邯兵益盛,项梁数使使告齐、赵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角、间,乃出兵。”楚、赵不许,田荣怒,终不肯出兵。

郎中令赵高恃恩专恣,以私怨诛杀人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言之,乃说二世曰:“天子之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也。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陛下不如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常居禁中;赵高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常居深宫。吾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赵高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闲,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闲,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赵高因曰:“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先使人按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高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昔田常相齐简公,窃其恩威,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卒弑简公而取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矣,而又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其欲无穷,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必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二世雅爱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是时,盗贼益多,而关中卒发东击盗者无已。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进谏曰:“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二世曰:“凡所为贵有天下者,得肆意极欲,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矣。夫虞、夏之主,贵为天子,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尚何于法!且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境,作宫室以章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无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下去疾、斯、劫吏,案责他罪。去疾、劫自杀;独李斯就狱。二世以属赵高治之,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搒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欲上书自陈,幸二世寤而赦之。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狭隘,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饬政教,官斗士,尊功臣;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皆臣之罪也,臣当死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搒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守由者至,则楚兵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高皆妄为反辞以相傅会,遂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二世乃以赵高为丞相,事无大小皆决焉。

项梁已破章邯于东阿,引兵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沛公又与秦军战于雍丘,大破之,斩李由。项梁益轻秦,有骄色。宋义谏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项羽、沛公攻外黄未下,去,攻陈留。闻武信君死,士卒恐,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徙怀王自盱眙都彭城。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魏豹下魏二十余城,楚怀王立豹为魏王。

章邯已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陈余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章邯军钜鹿南棘原。赵数请救于楚。

高陵君显在楚,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以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怀王遣沛公西入关。

三年冬十月,宋义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秦围赵急,宜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有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半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也!”

十一月,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籍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羽为上将军。

十二月,沛公引兵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四千余人,并之;与魏将皇欣、武满军合攻秦军,破之。

章邯筑甬道属河,饷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余。陈余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余,使张黡、陈泽往让陈余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陈余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余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要以俱死,余乃使黡、泽将五千人先尝秦军,至,皆没。当是时,齐师、燕师皆来救赵,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皆壁余旁,未敢击秦。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大破之;章邯引兵却。诸侯兵乃敢进击秦军,遂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于是赵王歇及张耳乃得出钜鹿城谢诸侯。张耳与陈余相见,责让陈余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疑陈余杀之,数以问余。余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为重去将印哉?”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陈余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陈余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赵王歇还信都。

春二月,沛公北击昌邑,遇彭越,越以其兵从沛公。越,昌邑人,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陈胜、项梁之起,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越谢曰:“臣不愿也。”诸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皆大惊,莫敢仰视。乃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遂助沛公攻昌邑。

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过高阳。高阳人郦食其,家贫落魄,为里监门。沛公麾下骑士适食其里中人,食其见,谓曰:“诸侯将过高阳者数十人,吾问其将皆握龊,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第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中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引兵攻之,臣为内应。”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郦生言其弟商。时,商聚少年,得四千人,来属沛公,沛公以为将,将陈留兵以从。郦生常为说客,使诸侯。

三月,沛公攻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会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之以徇。

夏四月,沛公南攻颍川,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南,战洛阳东。军不利,南出轘辕,张良引兵从沛公;沛公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六月,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宛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军从他道还,偃旗帜,迟明,围宛城三匝。南阳守欲自刭,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郡县连城数十,其吏民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有强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善。”秋七月,南阳守鋗降,封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偕攻析、郦,皆降。所过毋得虏掠,秦民皆喜。

王离军既没,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熟计之!”陈余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戮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渡三户,军漳南,与秦军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初,中丞相赵高欲专秦权,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莫敢言其过。

高前数言“关东盗无能为也”;及项羽虏王离等,而章邯等军数败,上书请益助。自关以东,大抵尽畔秦吏,应诸侯;诸侯咸率其众西向。八月,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屠之。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二世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高惧,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及弟赵成谋曰:“上不听谏;今事急,欲归祸于吾。欲易置上,更立子婴。子婴仁俭,百姓皆载其言。”乃使郎中令为内应,诈为有大贼,令乐召吏发卒追,劫乐母置高舍。遣乐将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阎乐前即二世,数曰:“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为计!”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乐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麾其兵进。二世自杀。阎乐归报赵高。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乃立子婴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

九月,赵高令子婴斋,当庙见,受玉玺。斋五日,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佯以义立我。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分王关中。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高使人请子婴数辈,子婴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

遣将将兵距峣关,沛公欲击之。张良曰:“秦兵尚强,未可轻。愿先遣人益张旗帜于山上为疑兵,使郦食其、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秦将果欲连和,沛公欲许之。张良曰:“此独其将欲叛,恐其士卒不从,不如因其懈怠击之。”沛公引兵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遂至蓝田,又战其北,秦兵大败。

汉高祖元年冬十月,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

贾谊论曰: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谊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PTu4XEDFeYrfuOHSY9JD4dHXyEM6hNDJkpa38MiuTmzSXTlbeV+mECO71ouIaC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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