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罗尔德·达尔
比利·威弗抵达巴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主街道的所有房屋都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月色之中。“我得先找一家旅店住下来,太冷了。”比利心想。他这次从伦敦到巴思,主要是为了完成经理交给的工作,顺便在巴思游玩一下。总公司的格林斯雷德先生曾告诉他,巴思是一座很棒的城市。
“对不起,请问附近有便宜一点的旅店吗?”比利询问一个门卫。
“从这儿往前走四分之一英里,到马路对面,有家‘铃和龙’,你可以去那儿问问。”门卫很有礼貌。
比利谢过门卫,去寻找铃和龙。
这条马路十分宽阔,路边没有商铺,只有一座座高大的房屋,看上去十分气派,显然是有钱人住的地方。不过大多房屋都有些年头了,漆也掉了,门柱也有了裂缝。就在此时,不远处一束柔和的光吸引了比利。那光从橱窗里透射出来,令人感觉温暖。比利忍不住走了过去,发现橱窗上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提供住宿和早餐”。这显然是一家小客店。
透过橱窗,可以清楚看到屋里正在燃烧的壁炉,以及一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打盹儿的德国小狗。在隐约之间,比利还看到屋内精致的家具、一架小钢琴、一张舒适的沙发和几把椅子。房间的角落里,挂着一个鸟笼,里边是一只威风的鹦鹉。
“这个地方住起来应该比较舒适,而且价钱也肯定便宜。”比利告诉自己。他摁下门铃,听到浅浅的门铃声,他猜想那铃声是从一间离门口较远的屋子里传出的,应该是房东的卧室。可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是霎那间,比利的手还没从门铃上拿下来,门就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比利吓了一跳。他当然会吓一跳,因为没人会在刚刚摁了门铃后,就立即有人开门,这就像是打开一个恶作剧玩具盒,里边会突然弹出一个脑袋,一切就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样。
“请进!”那女人四五十岁,笑容可掬。比利不由自主地跟着女人进了屋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一般。
“我看到了橱窗上的招牌。”比利说。
“是的,我知道。”
“我在找住的地方。”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房间了。”那女人一脸的和蔼,语气像母亲般温柔。
“住在这里要多少钱?”
“一晚上五块六,免费早餐。如果觉得贵,还可以再便宜一些。你早上不吃鸡蛋的话,可以再便宜六毛钱。”女房东十分诚恳。
“五块六就五块六。”比利高兴极了,这个价钱是他准备出的一半。
“快脱了衣服,我帮你挂起来。”
比利将外套和帽子交给女房东,就像到了好朋友家做客,受到朋友母亲热情款待一样。
“我带你去看看房间,亲爱的,”女房东一边上楼,一边回头看一眼比利,那眼神有些奇怪,“我很早就准备好了一间房间,只是在等待机会,让一位像你一样的绅士住进来。每次我打开门,看到合适的人站在那里,心里就无比快乐。”她在楼梯中央回头望着比利,眼睛扫过比利的全身,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弄得比利有些不自在。
“我住这层。”她在二楼告诉比利。随后他们继续上楼,到了三层,她告诉比利,他的房间在这一层。她打开房门,开了电灯,房间小巧却十分精致。“早上你可以在这间屋子里看到太阳升起,帕金斯先生。”
“不,我叫威弗。”比利纠正道。
“啊,威弗先生,多么好听的名字。这里的床单我都拿热水瓶烫过了。在干净又温暖的床上睡觉,是很舒服的。如果你觉得还是冷的话,可以点这里的煤气取暖器。”
“您想得真周到,太感谢了。”
“这没什么,你能住进来我十分高兴。我都开始为你操心了。”女房东异常兴奋。
“不用为我操心,已经很周全了。”
“那你晚饭要吃点什么?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不饿,我想立即睡觉,明天一早还要给公司写报告。”
“好的,我这就离开。不过你在睡觉前,能不能到一楼登记一下。这是规定,房产法的规定,我不想触犯法律。”她说完后轻轻关上房门。
比利原本还感觉女房东的行为有些不寻常,现在他完全没有了这种想法。也许女房东是表现得过分热情,但他愿意相信她是出自好心。
几分钟后,比利收拾完行李,到了一楼。女房东不在,壁炉前的小狗依旧在酣睡。他走到钢琴前,拿起房子那里的登记簿。“克里斯多夫·穆尔霍兰德,来自加蒂夫市凯瑟德雷尔路231号;格里戈力·W.坦普尔,来自布里斯托市塞克莫大道27号。怎么只有两个客人?”比利嘟囔着。
“克里斯多夫·穆尔霍兰德,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比利确定自己听过这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格里戈力·W.坦普尔,这个名字也很熟悉。”
“他们是两个可爱的孩子。”比利的身后响起了女房东的声音。
“他们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是肯定听过。他们不是名人吧?我意思是说棒球明星、足球明星那样的名人?”
“他们不是名人,”女房东将手里端着的茶点放在茶几上,“不过他们都很英俊、身材修长,就像你一样。”
比利又看了看登记簿,上面的登记日期已经很久远,一个是两年前,一个是三年前。“都是两三年前登记的。”
“是吗,已经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注意,时间真快呀!”
“不是的,很奇怪。这两个名字,如果分开,我完全没印象。可是它们一起出现,我就十分熟悉,好像跟什么事件有关,而且是同一个事件。你知道,这就像是罗斯福和丘吉尔,你懂我的意思吗?”
“真有意思”,女房东利落地将茶盘摆好,她的一双手白皙小巧,指甲盖涂成了耀眼的红色,“来吧,亲爱的,来尝尝我做的饼干和香茶。来,坐在我身边。”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是在报纸上看过这两个名字,只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件。”没什么比有印象却想不起来更令人恼火的事情了。“等等,穆尔霍兰德,穆尔霍兰德,是那个伊顿公学的男生,他独自出外探险、旅行,穿过了西部乡村,后来突然……”
“你要加奶还是糖?”女房东问。
“随便,谢谢。后来突然……”
“这不可能,亲爱的。在我这里住过的穆尔霍兰德先生就读于牛津大学。你快过来坐下,到我身边烤烤火、喝喝茶。”她微笑着邀请比利。
比利走过去,坐在女房东身边,拿起茶杯小口品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因为比利感到了一些不妥,女房东的身体不断向他倾靠,一股股特别的香味扑鼻而来。比利不知所措,只能保持沉默,并回避女房东的热情。但那股香味实在太特别,令他联想到医院的走廊。这真是奇怪的联想。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女房东先开口:“穆尔霍兰德先生喝茶的样子十分可爱,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子喝茶喝得如此可爱。”
比利此时依旧在回忆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越来越肯定在报纸上见过,而且就出现在标题里。“他最近才离开这儿的吧?”比利忍不住问。
“谁说他离开了,他一直在这儿,就住在三楼,跟坦普尔先生住在一起。”
比利放下茶杯,惊奇地看着女房东。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比利的膝盖上。
“你多大?”她问。
“17岁。”
“真美妙的年纪,穆尔霍兰德跟你一样大,但却没你高,牙齿也没你白。”
比利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里边的牙也补过。”
女房东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她继续盯着比利,轻声说着:“坦普尔比你们都大,他28岁,但他长得一点都不像28岁。他的皮肤十分嫩滑,身上连一块疤痕都没有。”
比利低下头,屋子里又回到之前的沉默。他啜一口茶,抬头看到了角落里的鹦鹉。看了许久,他才发现,那鹦鹉不是活的。
“那鹦鹉原来不是活的,做得太逼真了。”比利惊叹道。
“是吗?”
“是谁做的?”
“我。”
“你?”比利感到难以置信。
“当然,你看贝塞尔。”她朝着壁炉前一直熟睡的小狗看了看。
比利突然意识到,那只小狗一直没动过。他伸手去摸小狗,那身体冰冷、僵硬,但毛发却还算柔软,可见保存得非常好。
“这也太绝妙了,一定很难做!”比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钦佩。
“其实不难,我的宠物死后,我都会把它做成标本。”女房东继续说,“你已经登记了吗?”
“是的。”
“那就好,这样可以防止我忘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记性不太好,总是会忘了穆尔霍兰德和坦普尔的名字。我得天天看一遍登记簿才记得住。”
“这三年来,除了穆尔霍兰德和坦普尔,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吗?”比利好奇地问。
“没有,只有你。”女房东依旧保持着温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