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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麦考博稍纵即逝的幸福生活

午饭时分,他们全都坐在就餐帐篷的双层绿帆布帐顶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要酸橙汁还是柠檬汽水?”麦考博问。

“我要一杯兼烈酒 。”罗伯特·威尔逊回答道。

“我也要杯兼烈酒。我需要喝点儿什么。”麦考博的妻子说。

“我觉得这玩意儿正合适,”麦考博附和道,“让他调三杯兼烈酒来。”

服务生已经在调酒了,他从帆布冷藏袋里掏出一个个酒瓶,有风吹过给帐篷遮阴的树丛,瓶子在风中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

“我该给他们多少?”麦考博问。

“顶多一英镑,”威尔逊告诉他说,“你不想惯坏他们吧。”

“他们的头儿会分给大家吗?”

“那是当然。”

半个钟头之前,弗朗西斯·麦考博被一群人手抬肩扛,其中有厨子啦,私仆啦,剥兽皮的啦,搬运工啦,一路神气活现地从营地边缘来到自己的帐篷跟前。扛枪的没有加入游行的行列。当地的土著仆役们在他的帐篷门前把他放下来,他和所有的人一一握手,接受众人的祝贺,随后他走进帐篷,坐在床上,一直等到他妻子走进来。妻子进来的时候没跟他说话,他呢,马上走到帐篷外面,在便携式脸盆里洗了洗手和脸,然后走进就餐帐篷,坐在一张舒适的帆布椅子上,感受着习习微风和绿树的荫蔽。

“你打到了一头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还是头顶棒的狮子。”

麦考博太太飞快地扫了威尔逊一眼,她是个非常标致,保养得极好的漂亮女人,她凭着美貌和社会地位,五年前曾经用自己的几张照片为一种她从来没用过的化妆品做广告,拿到了五千美元的酬金。她嫁给弗朗西斯·麦考博已经有十一年了。

“那头狮子很棒,对不?”麦考博说。这会儿他的妻子正看着他。她打量着这两个男人,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一样。

这一位,名字叫做威尔逊,是个打猎的白人 ,她心里清楚这个人她确实没见过。威尔逊约莫中等身材,浅棕色的头发,浓密的硬茬胡子,红通通的脸膛,一双蓝眼睛目光十分冷漠,眼角有浅浅的白色皱纹,微笑的时候,皱纹加深,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此时,他正对她微笑着,她的目光从他的面孔移到他那披着宽松短上衣的溜肩上,他的上衣没有左胸袋,那里有四个襻,里面塞着四颗大子弹,她把目光投向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旧了的宽松长裤和脏兮兮的皮靴,又转回到他那红通通的脸上。她注意到他那被阳光晒红的脸上有一圈白色,那是他的斯坦逊毡帽 留下的痕迹,那顶帽子现在正挂在帐篷支柱的一个木钉上。

“来吧,为打到狮子干杯。”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朝她微微一笑,而她没有一丝笑意,用古怪的目光望着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麦考博个子很高,要是不挑剔骨骼的长短,他算得上身材匀称。他皮肤黑黝黝的,头发剪得跟个桨手一样短,嘴唇很薄,在人们看来称得上帅气。他穿着和威尔逊一样的猎装,只不过他的是新崭崭的。他有三十五岁,身体很健康,擅长各种场地球类运动,也有钓到好多大鱼的纪录,可就在刚才,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表现无异于一个胆小鬼。

“为打到狮子干杯,”他说,“你刚才那么做,我真是感激不尽。”

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投向威尔逊。

“咱们别再说那头狮子了。”她说。

威尔逊转过脸去看着她,脸上没有笑意,现在她反倒冲着他微笑了。

“今天真是非常奇怪,”她说,“中午你难道不该戴上帽子吗?哪怕是待在帆布帐篷里。要知道,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是可以戴上。”威尔逊说。

“你要知道,威尔逊先生,你的脸总是红通通的。”她说着,又微微一笑。

“因为喝了酒。”威尔逊说。

“我看不见得,”她说,“弗朗西斯喝酒挺厉害,可他的脸从来都没红过。”

“今天算是红了。”麦考博试图说个笑话。

“没有,”玛格丽特说,“今天是我的脸红啦。不过,威尔逊先生的脸一向都是红红的。”

“准是种族特征,”威尔逊说,“嗨,你不是想拿我的美貌当个话题吧?”

“我不过是刚开个头儿。”

“咱们别说这个了。”威尔逊说。

“说说话也变得这么费劲了。”玛格丽特回敬道。

“别傻了,玛戈特 。”她丈夫说。

“说话没什么难的啊,”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顶棒的狮子。”

玛戈特望着他们两个,在他们俩看来,她都要哭出来了。这种情景威尔逊已经见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感到惴惴不安。麦考博早已经满不在乎了。

“我希望这根本没有发生,哦,我真希望这没有发生过。”她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她没有哭出声来,但他们可以看见,她的肩膀在她穿着的那件玫瑰红的防晒衬衫下瑟瑟发抖。

“女人动不动就使性子,”威尔逊对高个子男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神经紧张,再加上这样那样的事情。”

“这可说不准,”威尔逊说,“我觉得我得为这个忍一辈子了。”

“真是胡说。咱们来杯烈酒吧。”威尔逊说,“把整件事儿都忘了吧,反正也不值一提。”

“咱们也许能试试,”麦考博说,“不过我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算不了什么,”威尔逊说,“别尽说废话。”

他们坐在树荫里,野营帐篷就安扎在几棵枝繁叶茂的刺槐树底下,树后面有一处悬崖,地面上到处都是卵石,草地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旁,河底也铺满了卵石,河对岸是一片森林。两个人喝着冰凉爽口的加了酸橙汁的杜松子酒,彼此都回避着对方的眼睛。威尔逊心里明白,仆人们现在全都知道了,当他看见麦考博的贴身仆人一边把碟子摆上桌,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主人,就用斯瓦西里语 厉声斥责了他。那个仆人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告诉他手脚麻利点儿,要不我就让他结结实实地挨上十五下。”

“挨什么?鞭子吗?”

“这么干是不合法的,”威尔逊说,“你可以扣他们的工钱。”

“可你还是能让他们挨鞭子?”

“哦,没错儿。要是他们决定去告的话,就可能闹出一场风波。他们一般不会那样,宁可挨鞭子也不愿意扣钱。”

“真奇怪!”麦考博说。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奇怪,”威尔逊说,“你会怎么选?是让人用桦树条狠抽一顿,还是拿不到工钱?”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十分尴尬,还没等麦考博回答,他就接着说:“咱们每个人天天都免不了挨揍,你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老天啊,”他想,“我成了外交家了,难道不是吗?”

“是啊,我们在挨揍,”麦考博说,眼睛还是没有看他,“关于狮子的事儿,我感到非常难受。不能再传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别让任何人听到这件事儿了,好吗?”

“你是说,我会不会在马萨加俱乐部提起这件事儿?”威尔逊冷冷地看着他。他没有料到麦考博会这么讲。他想,这家伙不但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在今天之前我还挺喜欢他呢。不过,谁能摸得透一个美国佬呢?

“不会的,”威尔逊说,“我是个职业猎手。我们从来不谈论主顾的事儿。你尽管放心。不过,要求我们别说三道四,在我们看来是不像话的。”

他现在打定主意了,索性闹翻了倒自在得多。这下他就能独个儿吃饭,还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让他们自己就餐吧。这样的话,他只有在打猎过程中才会见到他们,进行非常正式的交往——法国人是怎么说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总比不得不经历这种无聊的感情纠葛要从容自如。他要是出言不逊,干脆就此闹翻。这样一来,他就能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而且还能照旧喝他们的威士忌。这个说法的言外之意是打猎过程中双方关系处得不大好。当你碰到另外一个白种猎人,问他:“怎么样啊?”他回答说:“哦,我还在喝他们的威士忌。”由此你就会知道情况简直糟透了。

“对不起。”麦考博说,用他那张美国人的面孔对着威尔逊,这张脸就是人到中年也还会停留在青春期的模样,威尔逊注意到他的头发短短的,像个水手,眼睛很漂亮,不过目光有些躲躲闪闪,鼻子很端正,嘴唇薄薄的,下巴很好看。“对不起,这个我没意识到。很多事情我都不大在行。”

那该怎么办呢?威尔逊想。他已经准备好和他痛痛快快地决裂了,可这个死乞白赖的家伙在侮辱了他之后又向他赔礼道歉了。他又试探了一下。“别担心我说出去,”他说,“我得谋个生路啊。你要知道,在非洲,没有一个妇女打不中狮子,没有一个白种男人会逃跑。”

“我跑得像个兔子。”麦考博说。

遇上一个说话这种腔调的男人,你有什么办法呢,威尔逊不知所措了。

威尔逊用他那机枪手惯常的毫无表情的蓝眼睛望着麦考博,麦考博则对他报以微笑。如果你没有注意到他感情受伤害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表情,会觉得他的微笑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兴许我能在捕猎野牛的时候找补回来,”他说,“咱们下回去打野牛,好吗?”

“要是你愿意,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尔逊对他说。也许刚才他想错了。这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对于一个美国人,你根本拿不准他有什么路数。他又完全和麦考博站在一起了。要是能忘掉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儿就好了。不过,自然是忘不了的。这个早晨真是糟透了。

“你太太来了。”他说。她正从自己的帐篷那边走过来,看上去神清气爽,兴高采烈,样子很可爱。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极其完美,你会以为她是个蠢女人。但她并不愚蠢,威尔逊想,不,她不愚蠢。

“漂亮的红脸膛威尔逊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亲爱的宝贝,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哦,好多了。”麦考博回答道。

“我把这件事儿整个儿撇开了,”她说着坐到桌子旁边,“弗朗西斯擅长不擅长打狮子,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又不是他的行当。那是威尔逊先生的专长。威尔逊先生打猎真是令人难忘。你什么都打,对吧?”

“哦,什么都打,”威尔逊说,“差不多什么都打。”她们是世界上最苛刻的女人,他想,她们最苛刻,最冷酷,最霸道,也最迷人,她们一强硬起来,她们的男人就得服软,要不就会精神崩溃。要么,她们挑中的都是她们能够驾驭的男人?在结婚的年纪她们不可能懂得这么多啊,他想。他很庆幸自己此前有过同美国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因为这是个很漂亮的美国女人。

“我们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尔逊告诉她。

“我也去。”她说。

“算了,你别去了。”

“哦,不行,我要去。弗朗西斯,我可以去吗?”

“干吗不待在帐篷里啊?”

“说什么也没用,”她说,“今天这种场面我可不愿意错过。”

她刚才走开那会儿,威尔逊一直在想,她躲到一边去哭的时候,感觉是个好端端的女人。她好像很通情达理,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到这儿来,简直无异于加上了一层美国女人那种冷酷无情的外壳。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该死的。

“我们明天再为你上演一出好戏。”弗朗西斯·麦考博说。

“你别去了。”威尔逊说。

“你这话可不对头,”她对他说,“我多么希望看你再表演一次啊。今天早晨,你可真让人开心。我是说,如果把什么东西的脑袋打个稀巴烂叫人开心的话。”

“吃午饭啦,”威尔逊说,“你很高兴,是不是?”

“干吗不高兴呢?我到这儿来可不是自寻烦闷啊。”

“哦,过得并不烦闷吧,”威尔逊说。他可以看见河里的卵石和河对面那高高的堤岸,上面长着树木;他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儿。

“哦,一点儿也不烦闷,”她说,“好玩儿极了。还有明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盼望明天。”

“给你上的是大羚羊肉。”威尔逊说。

“是不是长得像母牛,跳起来像兔子的那种大家伙?”

“我想你说的是。”威尔逊说。

“味道真鲜美。”麦考博说。

“是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啊。”

“它们不危险,对吗?”

“除非扑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啊。”

“玛戈特,干吗不把你那凶巴巴的劲头收敛一点儿。”麦考博一边说,一边切开羚羊肉排,在叉着一块肉的弧形叉子上加了一点儿土豆泥、肉汁和胡萝卜。

“我觉得我能办得到,”她说,“既然你把话说得这么委婉。”

“等到了晚上,咱们喝香槟酒,庆祝打到这头狮子,”威尔逊说,“中午喝太热了一点儿。”

“哦,狮子,”玛戈特说,“我都已经忘了。”

这么看来,罗伯特·威尔逊心里暗想,她是在作弄他呢,不是吗?要不然,你以为她是想演一出好戏吗?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个让人唾弃的胆小鬼,她会有什么举动?她的心真够狠的,不过女人的心都够狠的。当然,她们要占主导地位,要占主导地位有时候就得狠心才行。话又说回来了,她们的毒辣手段我也已经见识够了。

“再来点儿羚羊肉吧。”他彬彬有礼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时候已经不早了,威尔逊和麦考博连同当地土著司机,还有两个扛枪的人,一起开车出去。麦考博太太待在野营帐篷里。她说,这会儿天太热,没法出去,明天一大早再跟他们一起去。汽车出发的时候,威尔逊看见她站在那棵大树下,穿着淡玫瑰红的卡其布衬衫,她的模样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是美丽,她的黑发从额头梳向脑后,在脖颈上低低地挽成一个髻,她的面容带着清新的气息,他想,就仿佛是从英国来的。她朝他们挥挥手,这时候,汽车正越过一片长得很高的草地,拐了个弯,穿过树林,开进一座座果木丛生的小山中间。

在果树丛中,他们发现一群黑斑羚,就下了车,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头老公羊,它那对长长的角叉得很开;相隔足足两百码,麦考博一枪就把它撂倒了,这一枪真是让人赞不绝口,那群羚羊惊得弹跳着疯狂奔逃,它们高高地扬起腿来,一跳老远,从彼此的背上一跃而过,像是飘浮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如同一个人有时候在梦中的飞奔一般。

“这一枪棒极了,”威尔逊说,“它们目标很小啊。”

“脑袋值得保留吗?”麦考博问。

“很了不得,”威尔逊告诉他,“你的枪法这么准,应该不会遇上麻烦。”

“你觉得咱们明天能找到野牛吗?”

“可能性很大啊。野牛一大清早出来吃草,要是走运的话,咱们有可能在原野上碰见它们。”

“我想甩掉狮子那档子事儿,”麦考博说,“让你妻子看见你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可不怎么痛快。”

我倒是觉得,更叫人不痛快的是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不管妻子看没看见,或者是干了这种事还要拿出来说。不过他回应道:“我压根儿不再去想了。不管是谁,头一回遇见狮子都可能会心慌的。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弗朗西斯·麦考博在篝火旁吃过晚饭,上床之前又喝了杯威士忌苏打,躺在罩着蚊帐的帆布床上,听着夜晚的种种声响,这件事还没有完全过去。既没有完全结束,也不是正要开始,而是和发生的时候一样确确实实存在着,有些情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而且还更加深刻了,他感到非常苦恼和羞愧。不过,比羞愧更甚的是,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寒冷、空洞的恐惧。这种恐惧此时依然存在,像是一个冷冰冰、黏糊糊的空洞,占据他原来的自信心留下的一片虚空,这让他感到厌恶。那件事还在缠绕着他。

事情是从昨天夜里开始的,他醒来的时候,听见河上游什么地方有狮子在吼叫,吼声非常深沉,末了有点儿像是咕噜咕噜的咳嗽声,听起来仿佛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麦考博夜里醒来听到这声音,感到非常害怕。他能听见妻子平静的呼吸,这说明她正在睡梦中。他没有人可以诉说自己的恐惧,也没有人跟他一起担惊受怕,只有独自躺着;他不知道索马里有句成语,说一个勇敢的人总是会受到狮子的三次惊吓,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狮子的脚印,第一次听到狮子吼叫和第一次与狮子面对面的时候。后来,在太阳出来之前,他们在就餐帐篷里就着马灯的光亮吃早饭,那头狮子又吼叫起来了,弗朗西斯以为它就在野营帐篷边上。

“听声音是个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说着,从自己的鲱鱼和咖啡上方抬起头来,“听它在咳嗽呢。”

“离得很近吗?”

“在河上游一英里左右。”

“咱们能看见吗?”

“咱们去瞧瞧。”

“它的吼叫声能传得这么远吗?听上去就像在帐篷里。”

“能传得好远呢,”罗伯特·威尔逊说,“能传得这么远,也真是奇怪。但愿可以射到它。那帮仆人说,这附近有一头非常大的家伙。”

“我要开枪的话,”麦考博问,“该往哪儿打才能让它动弹不得?”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要是你能打准,就打它的脖子。朝骨头上打,把它撂倒。”

“但愿我能瞄准。”麦考博说。

“你枪法很棒,”威尔逊对他说,“要不慌不忙,瞄准了它。头一枪是最重要的。”

“距离多远呢?”

“说不准。这要看狮子的情况。在它靠近到你可以瞄准之前,千万不要开枪。”

“不到一百码?”麦考博问。

威尔逊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一百码就差不多了。也许得更近一些才能对付它。千万别在大大超过这个距离的情况下开枪。一百码是个适当的距离。这样的话,你想要打哪儿就能打哪儿。你太太来了。”

“早啊,”她说,“咱们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吃过早饭吧,”威尔逊说,“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她说,“我很兴奋。”

“我去看看是不是全都准备好了。”威尔逊起身正要走开,狮子又吼了起来。

“吵闹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让你吼不成的。”

“怎么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问道。

“没什么。”麦考博说。

“哦,得了吧,”她说,“你为什么心烦意乱啊?”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吧,”她看着他说,“你感觉不舒服吗?”

“都是那该死的吼声,”他说,“要知道,它叫了整整一夜。”

“你干吗不叫醒我?”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干掉这个该死的家伙。”麦考博的话音里带有几分苦恼。

“哦,你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没错儿。不过我很紧张,一听到这家伙吼叫,我就心神不定。”

“那好吧,就像威尔逊说的那样,干掉它,让它吼不成。”

“话说得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考博说,“听起来很容易,对吧?”

“你不是害怕吧?”

“当然不害怕。可我听它吼了一整夜,神经很紧张。”

“你会很漂亮地干掉它,”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都等不及了,真想马上看到。”

“你吃完早餐,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呢,”她说,“这个时候可不大合适。”

就在这时候,狮子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呻吟一般的低吼,一下子变成了粗哑的喉音,声音震颤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把空气都震动了,最后又是一声叹息般的吼叫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声。

“听上去好像就在这儿一样。”麦考博的妻子说。

“天哪,”麦考博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吼叫声。”

“真是不得了。”

“不得了。简直太可怕了。”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带着他那杆短短的式样很难看的505吉布斯走了过来,枪口大得吓人。

“来吧,”他说,“给你扛枪的人把你的斯普林菲尔德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车里。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考博太太说。

“一定得让它不再乱吼乱叫,”威尔逊说,“你坐前面。太太可以跟我坐后面。”

他们上了汽车,天刚拂晓,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他们穿过树林,朝河上游驶去。麦考博拉开自己那杆来复枪的枪栓,看了看金属弹壳的子弹,又推上枪栓,关上保险。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备用子弹,又把手伸到短上衣前胸处,摸了一下带圈里的子弹。这辆汽车没有门,车身像个盒子,他朝后排转过脸去,见威尔逊坐在他妻子身边,两个人兴奋得咧嘴直乐,威尔逊向前探过身子,低声说:

“瞧,鸟儿都飞下去了。这就是说,那个老家伙已经把它的猎物丢开了。”

麦考博可以看到,在河对岸,有的秃鹫正在树梢上方盘旋,有的一下子陡然直飞而下。

“它有可能到这边来喝水,”威尔逊低声说,“在去睡觉之前。留神注意着它。”

他们沿着高高的河岸慢慢向前开,在这里,河水深深地漫上了布满卵石的河床,他们的车子从大树中间蜿蜒穿过。麦考博望着对岸,他突然感到威尔逊抓住了他的胳膊,车停住了。

“它在那儿,”麦考博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前方靠右。下车去打它。真是头顶棒的狮子。”

麦考博此时也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是侧立在那里,扬起大大的脑袋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清晨的微风向他们迎面吹来,撩起了狮子那深色的鬃毛;这头狮子看上去巨大无比,它站在岸坡上,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形成一个侧面剪影,它肩膀浑厚,圆桶一般的身躯显得油光水滑。

“它有多远?”麦考博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莫七十五码。下车去打吧。”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开枪?”

“不能在车上开枪打狮子,”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整天待在那儿。”

麦考博从前座边上的弧形缺口跨出来,站在踏板上,接着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还站在那儿,威风凛凛、镇定自若地朝这边望过来,它只能用眼睛的一侧看到的东西像头超级巨大的河马。没有人的气息被吹到它那里,它望着这边,大大的脑袋微微左右摇摆。它望着这东西,并不害怕,不过在走下河岸去喝水之前,有这么一个东西在对面,它有几分犹豫,这时候,它看到从那东西里下来一个人影儿,就转过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朝有树木遮蔽的地方走去,这当儿,只听啪的一声,它感到一颗.30—06—220谷 的实心子弹一下子打进自己的肋腹,打穿了胃,让它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直想呕吐。它小跑起来,脚步沉重,步子迈得很大,因为肚子受了重伤,它摇摇晃晃,穿过树丛,跑向高高的草丛和可以隐蔽的地方。又是啪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它身旁擦过,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一直穿了进去,它嘴里突然涌出泡沫状的热乎乎的血,它朝高高的草丛飞跑过去,这样就能蜷缩在那里,不让人看见,等他们带着那件会啪啪作响的东西走得足够近了,它就能扑向带着那件东西的人,把他咬死。

麦考博跨出汽车的时候,压根儿没有去想狮子会有什么感受。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哆嗦,他离开汽车的时候,两条腿几乎都挪不动了,大腿僵硬,不过他能感觉到肌肉的颤动。他举起枪,瞄准狮子的脑袋和肩膀连接的地方,然后扣动了扳机。虽然他拼命扳动,感觉手指头都要断了,却没有一点儿声息。他这才想到枪上了保险,于是他放下枪,拉开保险,动作僵硬地向前迈了一步;此刻,那头狮子看到他的轮廓从汽车的轮廓里分离出来,就转身小跑而去,麦考博开枪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这就是说,子弹打中了,可狮子还在跑。麦考博又开了一枪,大家看到那颗子弹在小跑的狮子前面扬起了一股尘土。他想起应该向下瞄准目标,就又开了一枪,大家都听见子弹打中了,狮子飞跑起来,没等他推上枪栓,就钻进了高高的草丛。

麦考博站在那儿,胃里很不舒服,他双手握着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枪,还保持着准备射击的架势,颤抖个不停,他的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他身边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在用瓦卡姆巴语 说着什么。

“我打中了,”麦考博说,“中了两枪。”

“你是打中它了,打中了它身子靠前的什么地方。”威尔逊干巴巴地说道。两个扛枪的人脸色显得非常阴沉,这会儿一声不吭。

“你本来有可能把它打死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等会儿才能进去找它。”

“为什么这么说?”

“咱们得等它不行了,再顺着它留下的痕迹去找。”

“哦。”麦考博应了一声。

“它是一头顶棒的狮子,”威尔逊兴高采烈地说,“可它跑进了一个不大好办的地方。”

“为什么不好办?”

“你得走到它身边才能看到它。”

“哦。”麦考博说。

“好了,”威尔逊说,“太太可以坐在车里。咱们去看看血迹。”

“玛戈特,你待在这儿吧。”麦考博对他妻子说。他的嘴很干,说话都费劲儿。

“为什么?”

“威尔逊说的。”

“我们去看看,”威尔逊说,“你待在这儿。你在这儿能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西里语对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点点头说:“好的,先生。”

接下来,他们走下陡峭的河岸,横穿过小河,一路上抓着突出的树根,曲曲折折地在卵石上攀爬,来到河对岸,一直走到麦考博开第一枪的时候狮子逃跑的地方。野草低矮的地面上有深红色的血迹,扛枪的人用草茎指点着给他们看,那血迹一直延伸到河岸边的树林后面。

“咱们怎么办?”麦考博问。

“没别的办法,”威尔逊说,“咱们没法儿把车开过来。河岸太陡了。等它的身体变得僵硬一点儿之后,咱们两个进去找它。”

“不能放火烧草吗?”麦考博问。

“草太青。”

“不能让人把它赶出来吗?”

威尔逊用揣摩的眼光看看他。“当然,咱们能这么办。”他说,“不过,这么做有点儿像是让人去送命。你瞧,咱们明知道这头狮子受了伤。你可以驱赶没受伤的狮子——它听见吵闹声就会逃跑——但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会扑上来。你发现不了它,直到你走到它身边才会看见。它会平趴在地上,把自己隐蔽起来,你会认为那儿连只兔子也藏不下。你不能派手下人到那儿去冒这样的险。准有人会被狮子伤着。”

“那些扛枪的人呢?”

“哦,他们会跟咱们俩一起去。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儿。你知道,他们签了合同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他们看上去不太乐意,是不是?”

“我不想进到那里面去。”麦考博说。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就脱口而出了。

“我也不想进去,”威尔逊非常干脆地说,“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紧接着,他又一转念,扫了麦考博一眼,突然发现他正哆里哆嗦,脸上挂着一副可怜相。

“当然啦,你没必要进去,”他说,“你知道,雇我来就是干这个的。正因为这个给我的价钱才这么高。”

“你是说,你一个人进去?难道不能把它丢在那儿?”

罗伯特·威尔逊的全部工作就是对付狮子以及和狮子相关的种种问题,他一直没有怎么去想麦考博,只是注意到这个人有点儿神经紧张,此时此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旅馆里进错了房门,撞见了一件让人羞臊的事儿。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它丢下不管难道不行吗?”

“你是说,咱们假装根本没有打中它?”

“不,就是把它抛开,不去理睬了。”

“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首先,它肯定会吃苦头。再者,也许会有别人碰上它。”

“我明白了。”

“不过你不一定非得去对付它。”

“我倒是愿意,”麦考博说,“我就是有点儿心慌,你知道。”

“咱们俩进去,我走在前面,”威尔逊说,“让康戈佬 带路。你跟在我后面,靠边一点儿。咱们有可能听见它的吼叫声。一看到它,咱们俩就一起开枪。什么也别担心。我会让人一直紧跟在你身后。其实,要说起来,也许你还是不去的好。也许不去要好得多。你干吗不到河对岸去跟太太待在一起,让我去了结这件事儿?”

“我,我想去。”

“好吧,”威尔逊说,“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你知道,这是我分内的事儿。”

“我想去。”麦考博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下抽起烟来。

“你要不要回去跟太太说一声,我们在这儿等着?”威尔逊问。

“不用。”

“那我走回去,告诉她得耐心点儿。”

“好啊。”麦考博说。他坐在那儿,胳肢窝里不停地出汗,感觉嘴里干干的,胃里空空的,他想鼓起勇气告诉威尔逊,不打算和他一起去干掉那头狮子了。他没能搞明白,威尔逊其实很恼火,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儿注意到他的状态,没有趁早打发他回到妻子那儿去。他正坐着,威尔逊走了过来。“我把你的大枪拿来了,”他说,“拿着,咱们已经让它消停一阵子了,我觉得。走吧。”

麦考博接过那杆大枪,威尔逊说:

“你要始终跟在我后面,靠右约莫五码,一切照我说的做。”接着,他用斯瓦西里语跟那两个扛枪的人说了几句话,两个人脸色阴沉沉的。

“咱们走吧。”他说。

“我能喝点儿水吗?”麦考博问。威尔逊跟那个皮带上挂着水壶、年长一点儿的扛枪人说了句话,那个人解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麦考博,麦考博接过来,感觉这水壶似乎很沉的样子,毡制的水壶套在他手里毛毛糙糙的。他举起水壶喝水,眼睛望着面前那高高的草丛和草丛后面树顶平平的丛林。一阵微风朝他们吹过来,野草在风中微微起伏。他看看那个扛枪的人,他看得出来,那个人也在经受恐惧的煎熬。

草丛里约莫三十五码的地方,那头大狮子平趴在地上。它的耳朵倒向后面,唯一的动作就是微微地上下摇动那条长长的带有一簇黑毛的尾巴。它一跑到这个隐蔽所,就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它那圆滚滚的肚子被打穿了,枪伤让它很不好受,还有一枪打穿了它的肺,害得它每呼吸一下,嘴里就冒出稀薄的、带有泡沫的血,这样一来,它就越来越衰弱了。它的两肋湿漉漉、热乎乎,苍蝇停在它黄褐色的皮毛被实心子弹打穿的小洞上;那双黄色的大眼睛带着仇恨眯了起来,直视前方,只有呼吸引起疼痛的时候才眨一下;它的爪子刨进松软干燥的泥土里。它所有的疼痛、难受、仇恨,还有它余下的所有力量,全都绷得紧紧的,完完全全聚集起来,准备突然猛扑上去。它能听见有几个人在说话,它积聚全部的力量,只等那些人走进草丛,就狠命一扑。它听着那些人的说话声,尾巴绷紧了,上下摇动,他们一踏进草丛边缘,它就发出一声咳嗽似的咕噜声,猛扑上去。那个年长些的扛着枪的康戈人循着血迹在前面领路;威尔逊留神观察草丛里的动静,他那杆大枪已经准备停当;另一个扛枪的人向前张望,留心听着声响;麦考博紧挨着威尔逊,他那杆来复枪也做好了射击准备。他们刚走进草丛,麦考博就听见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噜声,看见草丛里有东西唰的一声扑了出来。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撒腿就跑,一阵惊慌失措,发疯一般逃到空地上,又朝小河边跑去。

他听见一声“咔嚓——轰隆”,那是威尔逊的大来复枪,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咔嚓——轰隆”!他一转身,看到了那头狮子,现在它那副模样真是可怕,半个脑袋几乎没有了,正朝站在高高的草丛边缘的威尔逊爬过去,那个红脸汉正给他那支难看的短枪推上枪栓,小心瞄准,接着枪口里又发出一声爆裂的“咔嚓——轰隆”,那头拖着沉重、庞大的黄色身躯缓慢爬行的狮子一下子僵硬了,那颗巨大的、残缺不全的脑袋也向前栽了下去;麦考博独自一人站在自己刚才跑过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一支装着子弹的来复枪,两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回过头来,轻蔑地望着他,他知道狮子死了。他朝威尔逊走了过去,他那高高的个子明摆着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威尔逊看着他说:

“照相吗?”

“不要。”他说。

除此之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走到汽车跟前,威尔逊才说:

“真是一头顶棒的狮子。手下人会把皮剥下来,咱们还是在这儿待在阴凉里吧。”

麦考博的妻子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自己的妻子;他们俩并排坐在后面,威尔逊坐在前面的座位上。麦考博有一次伸出手去,握住了妻子的一只手,眼睛却没有望过去,妻子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他的目光越过那条河,落在对岸扛枪的人正在剥狮子皮的地方,他心里明白,妻子刚才可以看得到整个过程。他们坐在那儿,他的妻子向前凑过去,把一只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威尔逊扭过头来,她从低低的座位上向前探过身去,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亲。

“噢,啊呀。”威尔逊说着,那张天生红通通的脸变得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漂亮的红脸膛罗伯特·威尔逊先生。”

然后她在麦考博身边坐下来,扭头张望河对岸狮子躺着的地方,狮子那两条剥掉了皮的前腿朝天伸着,露出白色的肌肉和肌腱,还有鼓鼓的白肚子,几个黑人正在刮皮上的肉。最后,扛枪的人把又湿又沉的狮子皮抬了过来,上车前先把皮子卷好,然后带着狮子皮爬到汽车后面,车随即就发动了。回营地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

这就是狮子的故事。麦考博不知道那头狮子在发动袭击之前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它在发动袭击的时候,一颗初速为每小时两百英里的.505子弹以难以置信的猛击打在它的嘴上,它又是什么感觉。当狮子经受了致命的第二次枪击,后半身被打得不成样子,还朝那个摧毁了自己的东西,那个发出砰砰的爆炸声的东西爬过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它,麦考博也不知道。威尔逊对此是有所感触,他只用一句话来表达:“顶顶棒的狮子。”但是麦考博不知道威尔逊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什么感觉,只知道她跟他闹翻了。

妻子以前也跟他闹翻过,不过从来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很有钱,而且还会更有钱,他知道,如今她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这是他确确实实心里有数的几件事情之一。他很清楚这个,他还了解摩托车——这是最早时候的事儿——他对汽车、打野鸭、捕鱼都在行,知道鳟鱼、鲑鱼、大海鱼,他还了解书本里的性知识,他读过很多书,读过太多的书,知道所有的场地球类运动,他熟悉狗,不怎么熟悉马,他知道紧紧抓住自己的钱不放手,知道自己那个圈子里其他人干的大多数事情,还知道妻子不会离开自己。他的妻子一直是个大美人儿,在非洲也仍然是个大美人儿,不过,在美国,她要是想离开他,过上更阔绰的日子,她这位大美人就不怎么够格儿了,这一点儿她自己心知肚明,他也清楚。她已经错过了离开他的机会,这个他知道。如果他和女人打交道颇有一手的话,她也许会开始感到不安,担心他另外娶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不过,她对他太了解了,根本不担心他产生这个念头。再说,他的忍耐力很强,如果说这不是他的致命弱点,那似乎就是他最大的优点了。

总之,大家认为他们是比较幸福的一对,属于那种经常被谣传要分道扬镳,但从来没有真的各奔东西的夫妻,正如一个社会生活专栏作家所说的那样,他们深入到非洲内陆打猎,并不仅仅给他们那令人羡慕不已的永恒爱情增加了一层冒险色彩。在人们眼里看来,在马丁·约翰逊 夫妇多次将它搬上银幕之前,这是一片黑暗的大陆。他们在那里捕猎狮子,还有野牛啦,大象啦,还为自然历史博物馆收集标本。那位专栏作家过去至少有三次报道过他们濒于分手,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他们总是言归于好。他们的结合有着坚实的基础。玛戈特长得太漂亮了,麦考博难以割舍,麦考博太有钱了,玛戈特也不愿意离开他。

弗朗西斯·麦考博不去想那头狮子之后,睡着过一会儿,醒了一阵接着又睡着了,这时候约莫凌晨三点钟,他在梦中突然被那头居高临下、脑袋血淋淋的狮子惊醒了,他听了听动静,心怦怦直跳,发现妻子不在帐篷里的另一张帆布床上。他心里牵挂着这件事儿,两个钟头躺在那儿睡不着。

过了两个钟头,妻子走进帐篷,撩起蚊帐,舒舒服服地爬上了床。

“你去哪儿了?”麦考博在黑暗中问道。

“嗨,”她说,“你醒着呢?”

“你去哪儿了?”

“不过就是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儿,真见鬼。”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去哪儿了?”

“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这倒是一个新鲜的说法。你这个泼妇。”

“喔,你是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那又怎么样?”

“对我来说没什么。不过,求你别跟我说话了,亲爱的,我困得很。”

“你以为我什么都能忍受。”

“我知道你会的,宝贝儿。”

“噢,我受不了。”

“好了,亲爱的,咱们别聊了,我困极了。”

“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你答应过不这么干了。”

“哦,这回我又来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咱们这次要是出来旅行,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你答应过。”

“没错儿,亲爱的。我是这么打算的。可是,这次旅行昨天给弄糟了。咱们没有必要非得谈这个,不是吗?”

“你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是不是?”

“求你别跟我说话了,亲爱的,我困得很。”

“我就要说。”

“那么,我要睡了,你别介意啊。”接下去,她真的睡着了。

天还没亮,他们三个人就全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餐了,弗朗西斯·麦考博发现,在他讨厌的所有人当中,他最最讨厌的是罗伯特·威尔逊。

“睡得好吗?”威尔逊一边装烟斗,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呢?”

“好极了。”这个白种猎人告诉他。

你这个混蛋,麦考博暗想,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蛋。

看来她进去的时候把他给弄醒了,威尔逊想,他用毫无表情的冷漠眼神看着他们俩。那么,他干吗不让他妻子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呢?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一尊该死的石膏圣徒像吗?谁叫他不让自己的妻子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这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觉得咱们能找得到野牛吗?”玛戈特一边问,一边推开一碟子杏儿。

“有可能啊,”威尔逊冲她微笑着说,“你干吗不待在营地?”

“我才不干呢。”她告诉他。

“干吗不吩咐她待在营地里?”威尔逊对麦考博说。

“你吩咐她吧。”麦考博冷冷地说。

“别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了,”玛戈特转向麦考博,高高兴兴地说,“也别犯傻了,弗朗西斯。”

“你准备好出发了吗?”麦考博问。

“随时都能,”威尔逊对他说,“你想让你太太去吗?”

“我想不想有什么不一样吗?”

去他妈的,罗伯特·威尔逊心里暗想。真他妈的见鬼了。看来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唉,那就只有这样了。

“没什么不一样的。”他说。

“你真的不想跟她一起待在营地里,让我去打野牛吗?”麦考博问。

“这可不行,”威尔逊说,“我要是你,就不这么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我感到厌恶。”

“厌恶,这不是个好词儿。”

“弗朗西斯,请你说话尽量通情达理点儿行不行?”他妻子说。

“我说话太他妈的通情达理了,”麦考博说,“你吃过这么脏的东西吗?”

“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威尔逊平静地问。

“也不比别的更不对劲儿。”

“我会让你镇定下来的,你这个爆筒子,”威尔逊心平气和地说,“伺候吃饭的仆人有一个懂一点儿英语。”

“让他见鬼去吧。”

威尔逊站起身来,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踱开去,用斯瓦西里语跟一个站在那儿等他的扛枪人说了几句话。麦考博和妻子坐在桌旁。麦考博盯着自己的咖啡杯。

“你要是大吵大闹,我就离开你,亲爱的。”玛戈特平静地说。

“不,你不会的。”

“你可以试试看。”

“你不会离开我的。”

“没错儿,”她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规矩点儿。”

“我规矩点儿?这话说得真妙。我规矩点儿。”

“没错儿。你得规矩点儿。”

“你自己怎么不试着规矩点儿?”

“我试了好久啦。好长好长时间了。”

“我讨厌那个红脸膛的混蛋,”麦考博说,“我一看见他就恼火。”

“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噢,别说啦。”麦考博几乎大嚷起来。这时候,汽车开过来了,停在就餐帐篷前,司机和两个扛枪的人下了车。威尔逊走过来,看着坐在桌边的夫妻俩。

“去打猎吗?”

“去,”麦考博说着站起身来,“去啊。”

“最好带件毛衣。车上会冷的。”威尔逊说。

“我去拿上皮夹克。”玛戈特说。

“那个仆人拿来了。”威尔逊告诉她。他和司机上了前座,弗朗西斯·麦考博和妻子默不作声地坐在后排。

但愿这个愚蠢的可怜虫不会突发奇想,从后面打烂我的脑袋,威尔逊暗自想道。打猎带个女人真麻烦。

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汽车吱吱嘎嘎地开下布满卵石的河滩,涉水过河,又斜向攀上陡岸,早在前一天威尔逊就吩咐铲出一条路来,这样他们就能开到对岸这个树木丛生、连绵起伏,如同猎苑一般的地方。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威尔逊想。露水很重,车轮从野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中碾过的时候,他能闻到被压碎的蕨类植物的叶子散发出的气味。那种气味像是马鞭草,汽车穿行在这片人迹罕至、猎苑一般的地方,他喜欢这种清晨的露水味道,还有碾碎了的蕨叶气味,也喜欢看在清晨的雾气中显得黑魆魆的树干。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去想后座上那两位了,一心只想着野牛。他要找的野牛白天待在泥泞的沼泽地里,根本不可能打到,不过,到了晚上,它们就会出来,到这一带的空地上找东西吃,要是他能用汽车把野牛和沼泽隔开,麦考博就有了大好时机,可以在空旷的地方打到它们。他可不想和麦考博一起在树荫稠密的隐蔽地点打野牛。他根本就不愿意跟麦考博一起打野牛或是别的什么,可他是个职业猎手,这辈子曾经和一些异乎寻常的人一道打过猎。如果他们今天能打到野牛,那就只剩下犀牛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经历了自己的危险游戏,事情可能就好办了。他不会再跟那个女人有什么来往,麦考博也就不会为此耿耿于怀了。看样子他准是经受过不少这样的事儿。可怜的家伙。他肯定有办法忘掉。唉,这个可怜的小子,纯粹是他自找的。

他,罗伯特·威尔逊,在游猎途中总是带一张双人帆布床,好接纳可能碰上的艳遇。他曾经陪同一些主顾打猎,那是一伙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放荡不羁,花天酒地,那些女人要是不和他这个白种猎人在那张帆布床上睡过觉,就感觉自己的钱花得不值当。他和他们分别之后,很瞧不起那些人,尽管有几个人他当时还算喜欢,不过他是靠这些人过活的;只要他们雇用了他,他就得遵从他们的准则。

在所有方面,他都得遵从他们的准则,但射猎除外。打猎他有一套自己的准则,他们要么遵守这些准则,要么另外雇人陪他们打猎。他也知道,他们都为这个而尊重他。不过,这位麦考博是个古怪的家伙。他要不怪才见鬼呢。还有他那位妻子。唉,那位妻子。没错儿,那位妻子。嗯,那位妻子。得了,他已经把这一切都抛开了。他回身扫了他们一眼。麦考博坐在那儿铁板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玛戈特冲他微微一笑。今天她看上去好像更年轻,更天真无邪,也更娇嫩,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漂亮。天知道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威尔逊想。昨天晚上她说话不多。想到这个见到她还是很愉快的。

汽车爬上一个缓坡,穿过树林,然后驶进一片长满野草,像是大草原一样的空地,沿着边缘在树荫的遮蔽下向前开,司机放慢了速度,威尔逊放眼张望,仔细观察这片草原尽头的轮廓。他吩咐停车,用双筒望远镜细细察看这片空地。随后他示意司机继续开车,汽车慢慢开动了,司机一路上避开一个个疣猪洞,绕过一座座蚂蚁建起的土堡。接着,威尔逊眺望了一下那片空地,突然转过身来说:

“天啊,它们在那儿呢!”

汽车一跃向前,威尔逊用斯瓦西里语急促地对司机说了句什么,麦考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三条体态庞大的黑野兽,身体又长又笨重,简直是个大圆筒,如同黑乎乎的大油槽车一般,正顺着开阔的草原尽头的边缘疾驰而过。它们飞奔起来,脖子僵直,身体也紧绷绷的,狂跑的时候伸出了脑袋,他可以看到那向上翘起的宽阔的黑犄角;它们的脑袋则一动不动。

“那是三头老公牛,”威尔逊说,“咱们先切断它们的后路,让它们不能跑进沼泽。”

汽车以每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疯狂地穿越那片空地,野牛在麦考博眼里变得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头庞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没有毛的躯体长满了疥癣,脖子和肩膀浑然一体,黑色的犄角闪闪发亮,它稍稍落后一点儿,几头野牛迈着稳健的步伐,排成一队,以横冲直撞的架势向前飞奔;紧接着,汽车摇晃了一下,好像是刚刚跃过一条路,他们快要赶上了,麦考博都能看见向前猛冲的公牛那庞大的身躯,皮上的毛稀稀落落,满是尘土,宽阔的犄角张得大大的,口鼻向外突出,鼻孔很大;他举起来复枪,威尔逊大喊道:“别在车上射击,你这蠢货!”麦考博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很厌恶威尔逊;这时候刹车已经踩下,汽车还在滑行,向一侧斜了过去,还没等停稳,威尔逊就从一边下了车,他从另一边下了车,脚踏在仍在快速移动的地面上,打了个趔趄,他紧接着就朝那头正在逃跑的野牛开枪射击,听到一颗颗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在野牛身上,野牛步伐稳健地逃开去,他对着那头野牛把子弹全打光了,这才想起要直冲着肩膀开枪,他正在笨手笨脚地装子弹,这会儿工夫看见那头野牛倒了下去。它跪在地上,大脑袋向后一甩,麦考博看见另外两头还在飞奔,就朝领头的那头开了一枪,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没打中目标,这时只听一声“咔嚓——轰隆”,威尔逊开枪了,他眼见那头领先的野牛鼻子向前栽倒在地上。

“干掉另一头,”威尔逊说,“你快开枪啊!”

但是那头野牛以稳健的步伐飞快地跑着,他没能打中,子弹扬起一股尘土;威尔逊也没打中,尘土像云雾一般升腾起来,威尔逊喊了一声:“来吧,它离得太远了!”说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人又上了车,麦考博和威尔逊紧紧抓住汽车的两侧,汽车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摇摇晃晃地飞驰向前,逼近那头公牛,它还是稳步如飞,脖子沉沉下垂,一个劲儿向前直冲。

他们赶到野牛身后的时候,麦考博正在装子弹,把弹壳丢到地上,不料枪给卡住了,他排除了故障,这时眼看就要赶上那头野牛了,威尔逊大喊一声“停车”,汽车一个侧滑,差点儿翻倒,麦考博险些向前栽去,但还是站住了脚,他猛地一推枪栓,尽可能靠前瞄准那头飞奔而去的野牛的圆滚滚的黑色后背,他开了一枪,紧接着又瞄准开了一枪,然后一枪接着一枪,子弹颗颗都打中了,可他看不出对野牛有什么影响。接下来,威尔逊也开枪了,轰隆声几乎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他能看出那头野牛脚步摇晃起来。麦考博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野牛倒下来,跪在了地上。

“好极了,”威尔逊说,“干得不错。一共三头。”

麦考博像喝醉了一样兴高采烈。

“你开了几枪?”他问。

“只开了三枪,”威尔逊说,“你打死了第一头公牛。最大的那头。我帮你干掉了另外两头。我怕它们逃到隐蔽的地方去。是你把它们打死的。我不过是帮你扫尾罢了。你的枪法真他妈的棒。”

“咱们上车吧,”麦考博说,“我想喝点儿什么。”

“先得把那头公牛干掉。”威尔逊对他说。那头野牛跪在地上,他们走近的时候,野牛暴怒地摇晃着脑袋,瞪着凹陷的小眼睛,大声吼叫。

“当心,别让它站起来,”威尔逊提醒道,接着又说,“稍微靠侧面一点儿,打它的脖子,耳朵靠后的地方。”

麦考博仔细瞄准它那巨大的、狂怒之下来回扭动的脖子,朝正中开了一枪。枪声刚落,它的脑袋就向前垂了下去。

“好了,”威尔逊说,“打中了脊骨。它们的模样倒是很好看,是不是?”

“咱们去喝点儿东西。”麦考博说。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痛快过。

麦考博的妻子坐在车里,脸色煞白。“你太棒了,亲爱的,”她对麦考博说,“车开得真是惊险刺激。”

“颠簸得厉害吗?”威尔逊问。

“真吓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心惊胆战。”

“咱们都来喝点儿。”麦考博说。

“那敢情好,”威尔逊说,“先给你太太吧。”她接过酒瓶喝了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她把酒瓶递给麦考博,麦考博又给了威尔逊。

“真是惊险刺激啊,”她说,“把我折腾得头疼得要死。我不知道还能从车上朝野牛开枪呢。”

“没有人从车上开枪。”威尔逊冷冷地说。

“我是说开车追赶野牛。”

“一般不这么干。”威尔逊说,“可咱们这么做我觉得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开车越过原野去打猎,地上到处都是洞穴什么的,这比步行冒的风险更大。咱们每次开枪,野牛要是想攻击咱们的话也能办得到啊。每次都给它机会了。不过,这件事别跟任何人提起。如果按你说的意思,这是不合法的。”

“照我看这好像很不公道,”玛戈特说,“开车追赶那些走投无路的大家伙。”

“是吗?”威尔逊问道。

“要是他们在内罗毕听说这样的事儿,结果会怎样?”

“首先我的执照会被吊销。其次还会闹得很不愉快。”威尔逊说着,举起酒瓶喝了一口,“我就失业了。”

“真的吗?”

“真的。”

“嗨,”麦考博说,“这下她抓住你的把柄了。”这一整天他头一回露出笑容。

“你的口才可真漂亮,弗朗西斯。”玛格丽特·麦考博说。威尔逊看着他们俩,心想,如果一个粗俗家伙娶了个下贱女人,他们的孩子得是什么样?可他嘴里说的却是,“咱们丢了一个扛枪的人,你们发现了吗?”

“天哪,没有啊。”麦考博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他没事儿。准是在咱们丢下第一头野牛的地方摔下去了。”

那个中年的扛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戴着一顶针织帽,穿着卡其布短上衣、短裤和橡胶凉鞋,脸色阴沉沉的,很气愤的样子。他走过来,用斯瓦西里语对威尔逊大声说了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看见那个白种猎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说什么?”玛戈特问。

“他说第一头公牛站了起来,走到灌木丛里去了。”威尔逊用呆板的声音回答道。

“哦。”麦考博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么说事情又要跟那头狮子一样了?”玛戈特充满期待地问道。

“跟那头狮子的情况一点儿都不一样,”威尔逊对她说,“你还想再喝点儿吗,麦考博?”

“好吧,谢谢。”麦考博说。他以为自己会再次产生原先对狮子的那种感觉,但却没有。他这辈子头一回完全没有感觉到恐惧。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感到兴致勃勃。

“咱们去看看第二头野牛吧。”威尔逊说,“我去告诉司机把车停在树荫里。”

“你们去干什么?”玛格丽特·麦考博问。

“看看那头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他们一行三人来到第二头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庞大的身躯黑乎乎的,脑袋向前搁在草地上,大大的犄角叉得很开。

“它的脑袋真叫棒,”威尔逊说,“犄角伸展开来有将近五十英寸呢。”

麦考博非常高兴地打量着野牛。

“难看死了,”玛戈特说,“咱们能不能到树荫里去啊?”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用手指着对麦考博说,“看见那片灌木丛了吗?”

“第一头公牛就是走进那里面去了。扛枪的人说,他摔下去的时候,那头牛躺在地上。那人看见咱们拼命追赶,另外两头公牛飞快地逃跑。他抬头一看,看见那头牛站了起来,正望着他呢。扛枪的人吓得没命地跑,那头牛慢慢地走进灌木丛里去了。”

“现在咱们能进去找吗?”麦考博急切地问。

威尔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要不是个古怪的家伙才见鬼呢,威尔逊想。昨天他给吓坏了,今天又彻头彻尾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不行,咱们让它待会儿吧。”

“咱们还是到树荫里吧。”玛戈特说。她脸色苍白,看样子不大舒服。

汽车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枝繁叶茂的树下,他们走过去上了车。

“它有可能已经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等会儿咱们去看看。”

麦考博感到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不可思议的狂喜。

“天哪,那是一场追猎,”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难道不是棒极了吗,玛戈特?”

“我感到讨厌。”

“为什么?”

“我感到讨厌,”她尖酸刻薄地说道,“我不喜欢。”

“告诉你,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害怕什么东西了,”麦考博对威尔逊说,“打咱们头一次看见野牛开始追赶的时候起,我就一下子变了。像是堤坝决口一样。那是一种极度的兴奋。”

“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威尔逊说,“在人身上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麦考博的脸泛着亮光。“告诉你,我变了,”他说,“我感到完全不一样了。”

他妻子一言不发,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她向后靠坐在座位上,麦考博向前探着身子和威尔逊说话,威尔逊侧过身来,在前座的靠背上方跟他交谈。

“听我说,我想再试着打一头狮子。”麦考博说,“我现在真的不怕狮子了。说到头来,它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就是这个道理,”威尔逊说,“人能做出的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置你于死地。怎么说的来着?那是莎士比亚说的。看我还记得吗。哦,说得真是太好啦。有段时间我经常对自己引用这几句。咱们来听听。‘说真的,我并不在意死亡;人只能死一次;我们都欠上帝一次死亡;不论怎么个死法,今年死了明年就不再会有。’真精彩,嗯?”

他把自己信守的人生格言说了出来,感到很尴尬,不过,他以前见过男子长大成人的情景,他总是为之感动。这跟他们的二十一岁生日不是一回事儿。

通过这次奇怪的打猎经历,这次事先没有机会忐忑不安的仓促上阵,麦考博变得成熟了,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确确实实发生了。现在再来看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他们有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是个孩子,威尔逊暗想,有的人一辈子都是。到了五十岁人还是一团孩子气。十足的美国大孩子。真是奇怪得要命。不过他现在开始喜欢这个麦考博了。真是个奇怪透顶的家伙。也许他从此不会再戴绿帽子了。这家伙兴许害怕了一辈子。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根本没时间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儿,加上他正在恼怒之下。还有汽车的关系。汽车使这一切显得不那么陌生。现在他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战争中见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真的变化更大。恐惧一下子就消失了,像动手术割除一般。别的东西滋生出来,取代了恐惧。这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才成为一个男人。女人也明白这一点。那就是毫不畏惧。

玛格丽特·麦考博缩在座位的角落里,瞧着他们两个。威尔逊毫无变化。在她眼里,威尔逊和她昨天见到的一模一样,当时她头一回发现他有多么大的本事。可现在,她发现弗朗西斯·麦考博变了。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你有一种快活的感觉吗?”麦考博问,他还在探究自己新得到的财富。

“你不该提起这个,”威尔逊盯着他的脸,说,“还是说说自己感到恐慌要时髦得多。提醒你一下,你还会感到恐慌的,次数还多着哪。”

“不过,对于将要干的事儿,你有一种快活的感觉吗?”

“有啊,”威尔逊说,“是有这种感觉。别老是说个没完没了。翻来覆去地说就没意思了。不管什么事儿,要是唠叨个没完就没劲了。”

“你们俩全是胡扯,”玛戈特说,“你们不过是坐着汽车追赶几头走投无路的动物罢了,说起话来就跟英雄好汉一样。”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太夸夸其谈了。”她已经为这个感到担心了,他暗想。

“要是你不明白我们在谈些什么,干吗还要插嘴呢?”麦考博问妻子。

“你变得真是太勇敢了,突然之间勇敢起来了。”妻子轻蔑地说,不过她对自己的轻蔑心里没底。她对某种东西感到害怕。

麦考博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欢笑。“你知道我变得勇敢了,”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有点儿晚了。”玛戈特尖酸地说。好多年来,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弄成这个样子并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对我来说并不晚啊。”麦考博说。

玛戈特默不作声,靠后缩在座位的角落里。

“你觉得咱们让它待得够长了吗?”麦考博高高兴兴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瞧,”威尔逊说,“你还有实心子弹剩下吗?”

“扛枪的人还有。”

威尔逊用斯瓦西里语喊了一声,那个年纪大点儿的扛枪人正在给一头野牛的脑袋剥皮,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考博。麦考博往弹仓里装满子弹,把剩下的放进口袋。

“你还是用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来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用惯了。咱们把曼利切留在车上,给你太太。你的扛枪人可以背上你那杆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这会儿我跟你说说野牛吧。”他把这话留到最后才说,是因为他不想让麦考博担忧。“野牛跑过来的时候,总是高昂着脑袋,直冲过来。它犄角上的突起部分保护着它的脑子,怎么都打不进去。子弹只能从它的鼻子里直打进去。除此以外,就只能从它的胸脯射进去,要是你在侧面的话,就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它们被打中一次之后,要干掉它们就大费周折了。别胡思乱想,尝试什么花招。朝最得心应手的地方开枪。他们已经把牛头上的皮剥下来了。咱们现在就出发?”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的人,两人擦擦手,走了过来,年纪稍大的那个上了车的后排。

“我只带上康戈佬,”威尔逊说,“剩下那个留在这儿把鸟赶开。”

车慢慢地穿过空地,朝那片像小岛一般的灌木丛开去,那是一道绿意盎然的狭长地带,顺着穿过开阔洼地的干涸河道向前延伸。麦考博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嘴里又开始发干,不过这次是兴奋,不是恐惧。

“它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他又用斯瓦西里语对扛枪的人说,“你找找血迹。”

汽车停了下来,和灌木丛平行。麦考博、威尔逊和那个扛枪的人下了车。麦考博回头瞧了瞧他的妻子,她身边搁着那杆来复枪,正朝他看着。他向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作答。

前面的灌木丛长得密密匝匝,地面很干燥。人到中年的扛枪人大汗淋漓,威尔逊把帽子压到眼睛上方,他那红红的脖子正在麦考博面前。那个扛枪的人突然用斯瓦西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句什么,跑向前去。

“它已经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干得好。”他转身抓住麦考博的手,两人握着手,相视咧嘴大笑,就在这当儿,那个扛枪的人发疯似的大叫起来,他们看见他像只螃蟹一样飞快地斜着身子从灌木丛里跑出来,紧接着那头公牛也出来了,鼻子向前伸着,紧闭着嘴,鲜血淋漓,大脑袋直挺挺的,猛冲过来,野牛望着他们,凹陷的小眼睛血红血红的。威尔逊一人当先,跪在地上射击,麦考博开枪的时候,根本听不见自己的枪声,因为威尔逊的枪响声太大了,他只看见牛角那大大的突起部分像石板一样碎片纷飞,野牛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他朝那大大的鼻孔又开了一枪,只见野牛的犄角摇晃了一下,碎片四处飞溅;此时,他看不见威尔逊,野牛那庞大的身躯眼看就扑到他身上了,他的来复枪差不多和拱着鼻子直冲上来的牛脑袋处在一个水平线,麦考博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他能够看清楚那双恶狠狠的小眼睛,还眼见那颗脑袋开始往下耷拉,他感到有一道白热炫目的闪电在头脑里突然爆开,这就是他的全部感觉。

刚才,威尔逊闪到一边,猫腰瞄准野牛的肩膀开枪,麦考博站得稳稳当当,朝野牛的鼻子开枪,每次都偏高一点儿,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就像打中了石板瓦屋顶一样,飞溅出无数碎片和碎屑。汽车里的麦考博太太,眼看野牛的犄角就要撞上自己的丈夫,就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向野牛开了一枪,正打中了麦考博的颅底骨靠上约莫两英寸的地方,稍稍偏向一侧。

弗朗西斯·麦考博躺在地上,脸朝下,在不到两码远的地方,侧躺着那头野牛。麦考博的妻子俯身跪在他一边,身旁是威尔逊。

“我不会把他翻过来的。”威尔逊说。

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要是我,就回到车上去了。”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脸都扭曲变形了。那个扛枪的人捡起了来复枪。

“摆在老地方。”威尔逊说。接着,他又吩咐道:“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见证事发的情况。”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盖在躺在原地的弗朗西斯·麦考博的头上,麦考博的头发剪得像水手一样短。血渗进了干燥疏松的泥土里。

威尔逊站起身来,看看侧躺在地上的野牛,那野牛四条腿伸得笔直,肚子上的毛稀稀落落,爬满了虱蝇。“顶顶棒的一头野牛,”他情不自禁地估量起来,“两只角之间最大的距离足有五十英寸,或者更长。五十英寸还出头儿呢。”他叫来司机,吩咐他给尸体盖上毯子,守在旁边。然后,他走到汽车跟前,那个女人正缩在角落哭泣。

“干得真漂亮,”他用干巴巴的声调说,“他反正也会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这是一场意外,”他说,“我知道。”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他说,“免不了会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会让人拍些照片,讯问的时候会非常有用的。扛枪的人和司机也能作证。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别说啦。”她说。

“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呢,”他说,“我得派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把咱们三个送到内罗毕。你干吗不索性毒死他呢?在英国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女人连声嚷道。

威尔逊用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

“我的事儿算是办完了,”他说,“我刚才有点儿火。我都开始喜欢你丈夫了。”

“哦,请你别再说了,”她说,“求求你,请别再说了。”

“这样多好,”威尔逊说,“说声‘请’,会好得多。现在我不吭声了。”

李育超译 O25Ign9+xENNKPFRc303eARXbJjPlPa51pheq7xEjTsOFLp8ji8up3+moMaqrU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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