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见太子这么紧张,反而心疼,蹲下来哄他:“六阿哥长牙呢,每天都要哭闹好几回,当然不是太子弄哭他的。”
太子疑惑地听着,却问她:“四阿哥也长牙吗?”岚琪不解,太子则继续说,“昨晚弟弟妹妹在一起玩耍,四阿哥也总莫名其妙地哭,贵妃娘娘还骂了大皇姐和端静。”他朝岚琪伸出手,撩起袖管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痕,“胤禛把我的手臂都划伤了。”
岚琪大惊,惊愕地看着玄烨,玄烨竟然也不知道。边上伺候的人都吓得跪下请罪,说太子不让她们禀告。岚琪瞧见伤口已经结痂了,似乎也不是很深,但还是带着太子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只有伤口较大的地方略微有些红肿,其他没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
太子一本正经地说:“胤禛总是抢东西,胤祉的东西他也要,我不让他拿,他就抓我的胳膊。不过我没怪他,因为他是弟弟。”
岚琪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明不明白四阿哥到底是谁的孩子。可他不让嬷嬷们讲,现在却说了出来,若胤祚没有这一阵哭闹,他又会不会说?这孩子小小的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玄烨也没太追究嬷嬷宫女们的错,只训诫她们往后任何事都要禀告。之后过来看了看太子的伤口,略严肃地问他:“胤禛抓伤你的事,贵妃娘娘知道吗?”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不会像弟弟那样哭闹,边上的人都不知道,嬷嬷也是等儿臣洗澡时才看见的。皇阿玛您不要怪胤禛,儿臣觉得他只要改一改脾气,往后不会这么胡闹的。”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玄烨伸手摸了摸胤礽的脑袋,温和地说:“等你再长大些,等胤禛胤祚都长大了,做哥哥的就能教导弟弟。皇阿玛相信你会是个好兄长。”
胤礽认真地点头:“儿臣会做个好兄长,请皇阿玛放心。”
玄烨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夸赞了太子,又说天色晚了让人送他回毓庆宫,因不放心,又让李公公等人也随行。立在门前一直看着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才转回身,见岚琪抱着胤祚,正逗着他笑。
“太子刚才对六阿哥做什么了?”
岚琪突然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转身见玄烨走到乳母那里。乳母也怔住了,岚琪便跟过来,温和地重复了皇帝的意思,乳母才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没做什么。太子一直在和六阿哥讲话,让六阿哥快快长大之类的。后来奴婢拿来玩具请太子逗逗六阿哥,六阿哥大概是以为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所以才哭的。”
岚琪把孩子交给乳母,搀扶玄烨出去,避开人才问:“您怎么了?”
玄烨无声地摇了摇头,进屋子后就在炕上盘膝坐着,说想喝茶。岚琪知道他是想一个人静会儿,就亲自去茶水房烹茶,也不让环春她们去打扰。
在茶水房开了一瓮谷帘泉泉水,正要煮水时,却见胤祚的乳母来了。说是要来拿水给六阿哥喝,却又不经意似的凑到岚琪身边。岚琪会意,将泉水上灶后便与她到了门前,避开旁人,便听乳母说:“娘娘,方才皇上问话时,奴婢有几句话没实说。”
岚琪蹙眉,做娘的人当然紧张,轻声问:“太子欺负胤祚了?”
“没有没有。”乳母连声否定,“奴婢是没敢说太子对六阿哥讲的几句话。太子其实还说‘胤祚你长大后,可不能像大皇兄,父皇不喜欢他,他太皮了。你四哥也不好,那么小就那么霸道,胤祚你要像我一样……’”乳母越说越小声,捧着心口道,“奴婢实在不敢对皇上说这几句话。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错了?”
岚琪心里沉甸甸的,安抚乳母没事,告诉她没说是对的,便让她回去。自己回过来继续煮水,待泡好了茶端回去,出门就见李公公回来了。他进去内殿向皇帝复命,但岚琪走到门前还不见他出来,猜想是在说什么话。良久李公公再出来,瞧见德嫔等在门口,歉意道:“娘娘久等了?”
岚琪淡然道:“你和皇上说话要紧,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事了,奴才就回了几句太子的事。”李公公笑得很尴尬,立刻让在一旁请岚琪进去。她自己端着茶,也不让别人再跟着,进来时瞧见玄烨已不在炕上坐着,而是立在书架前随便翻阅什么,回眸见她来,随口就说:“想喝参茶,没来得及对你说。”
岚琪笑道:“是参茶。”
简简单单的心有灵犀,让玄烨脸上多了些笑容。过来坐下一起喝茶,暖暖的茶水带着提神的参味沁入身体,玄烨舒了口气微微有些犯懒,伸手朝岚琪,把她拉在怀里靠着。岚琪听见他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刚要开口,玄烨已先说:“胤禔顽皮,但性子不坏,假以时日引导,总能收心在功课上。但朕总是不明白胤礽在想什么,这个孩子看起来那么老成,朕有时候看着他心里会觉得发瘆。朕希望老大能稳重能有兄长风范,为何看到太子如此,却觉得不好?岚琪,是不是朕想得太多了?”
岚琪想起乳母那些话,她不怀疑乳母撒谎,因为同样的话太子亲口对她说过。那天在乾清宫门外,太子正正经经地说他不会像大皇兄那样惹父皇生气,而她每每看到太子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但有些话是她不能说的,玄烨再喜欢自己,他终究还是帝王。于是坐起来看着他,她含笑伸手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舒展神经,慢悠悠地说:“孩子们还小呢,皇上是期望太高了,才会觉得看着孩子们不自在。您若实在疑惑,太皇太后看得最明白,教导孩子的事儿,臣妾还不如您呢。”
玄烨“嗯”了一声,与她说明日一起去见皇祖母。正要说些别的话分散心思,外头脚步声匆匆,李总管慌慌张张来说:“万岁爷,阿哥所传来消息,说大阿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好像是中毒了。”
皇帝才要安下的心顿时又被燃了一把火,岚琪麻利地给玄烨穿好龙靴,不等整一整衣领他就冲出去了。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不同于早年夭折的那些,这么些年养下来,更是被寄予极大期望的长子,他不能不着急。
圣驾匆匆赶至阿哥所,已有太医围拢。惠嫔得到消息也到了,见了皇帝还算镇定,只是略哽咽说:“万岁爷放心,胤禔没有大事,太医说不伤性命。只是嬷嬷们讲他刚才胡言乱语的样子,有些骇人。”
“为什么胡言乱语?”玄烨不解,便见太医们过来,其中一人禀告,“大阿哥是吃了毒菇,出现了幻觉,以致上吐下泻,排干净便好了。幻觉也是毒发症状,清醒后若无异常,不会有所损害。”
“毒菇?”玄烨惊愕,疾步来到床榻边看了看儿子。胤禔正在昏睡中,乳母在边上哭哭啼啼地说又吐又泻还以为吃坏了,可后来竟然出现幻觉,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把她们都吓死了。
玄烨转回身问太医:“为何断定是毒菇?”
“臣等查看大阿哥病症后,立刻让宫女们呈上大阿哥今日所进的食物,在一盒月饼馅料里发现毒菇。”太医淡定地说,边上已有小太监捧来一盒月饼。里头放了八个半月饼,每一个都被掰开,而剩下半个则看得出来是咬过的。便听乳母解释,说大阿哥晚饭后嘴馋咬了半个,因为好吃不舍得丢了,让放着明日再用。其余八个月饼,都是太医们掰开检查的。
“除了豆沙和莲蓉馅的六个月饼,剩下三个云腿山珍里都有这种毒菇。这种毒菇不伤性命,但人也不能吃,吃了轻则如大阿哥这般,重则……”太医声音渐弱,似颤了颤,继续道,“大阿哥若是三个都吃了,可能醒来后会痴痴呆呆。”
“啊?”惠嫔惊叫出声,但立刻捂住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玄烨,又不愿失态,扭身过去躲在了门后。玄烨亦是心慌恼火,厉声问:“这月饼哪里来的?大阿哥的膳食没有规矩吗?”
乳母吓得浑身发抖,伏在地上说:“月饼是贵妃娘娘赏下的。大阿哥喜欢食糕点,中秋各宫娘娘们送来的东西大多都被大阿哥赏赐给奴婢们了,但大阿哥喜欢点心,这几盒子月饼就都留下了。这一盒是承乾宫送来的。”
“贵妃?”玄烨眉头紧蹙,边上李公公忙再解释:“奴才也知道,贵妃娘娘中秋节里的确给各宫各皇子公主赏赐了月饼,同样也有孝敬到慈宁宫、宁寿宫和皇上这里的。但这些月饼都是贵妃娘娘拿体己的银子给御膳房定制的,是从御膳房出来的东西。”
“传旨六宫,查所有的月饼糕点,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来报。”玄烨声音沉沉,似沉到谷底般返回的闷声,“兴许有主子赏了奴才吃,吃坏了也没人知道。”
李公公领命,立刻调配内侍卫,连夜将各宫月饼都搜出来。玄烨看过儿子后,嘱咐太医好好调理,安抚了惠嫔几句让她留下照看孩子,自己便独自往慈宁宫来。夜深了,可这样的大事必然惊动皇祖母,祖孙俩一见面太皇太后就急切地问:“胤禔怎么样了?”
玄烨温和地安抚了祖母,说孩子没有事。老人家才舒口气,歪在床上感慨:“这一辈子看尽了生生死死,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反看不得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走在我前头,这心里……”
“皇祖母,生死有命,哪怕是皇子皇孙,也看各自的福气。”玄烨沉沉道,“自然这等龌龊之事,是孙儿的失职。”
老人家恨恨:“紫禁城里那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屡禁不止,现在才刚刚开始。玄烨啊,你可要好好保护太子,知道吗?”
玄烨心里震荡,点了点头。
此时苏麻喇嬷嬷来复命,刚才跟着玄烨来的太医检查了贵妃进献的中秋月饼,均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不爱吃这油腻腻的点心,之前就赏赐给宫里的太监宫女。问过几个吃了的,也没见有什么事。
“又是贵妃?她这是要做什么?”
“皇祖母,未必是她。”玄烨却站在了贵妃这边,“月饼是她送的,吃死了人,她怎么脱得了干系?她再蠢也不至于做这种事。”
太皇太后却恨道:“可当年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头都有虎狼之药,害得宜嫔小产。”
玄烨眉骨微震,咬了咬唇屈膝在祖母面前道:“皇祖母,当初的事请您不要算在贵妃身上。那件事是孙儿嘱咐李总管派人做的,当时只是想压一压贵妃的气焰。她入宫虽是为了和钮祜禄氏抗衡,可她太过气焰嚣张,孙儿才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惊愕不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才道:“是你派人在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放了虎狼之药?玄烨,你不要子嗣了?宜嫔的孩子呢?”
“皇祖母,孙儿当时并不知道宜嫔有了身孕。孙儿问过太医的,那些东西不伤身体。而且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早晚会有人发现。”玄烨起身坐到祖母身边,“当时根本没想到,宜嫔会有身孕。”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心内翻江倒海。本想推开玄烨,可到底还是把他抓紧了,语重心长道:“你的确该有手腕压制后宫,可是你听皇祖母一句,这样的事千万不能再做。皇家子嗣是朝廷命脉,你怎么好自断后路,虽然不伤身体,可宜嫔失了孩子,就是上天的惩罚。玄烨,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骨肉。”
“孙儿知错,所以这些年对宜嫔总多些照拂。孙儿也很后悔那件事,不只对宜嫔,对贵妃也同样愧疚。”玄烨目色深沉,“皇祖母的话,孙儿会牢牢记住的。”
太皇太后暗叹,她的玄烨已经足以支撑这个国家和皇室,她真的可以安享晚年颐养天年了。玄烨有仁心,可他亦有杀伐决断的狠劲儿,但她不愿看到玄烨做出伤害亲生骨肉的事,不愿他做会遭天谴的事。心中默默念佛,愿上苍将冤孽加在自己身上。她多希望在自己看不到的将来,玄烨能创下盛世皇朝,一时动情,竟热泪盈眶道:“皇祖母此生有你,真真没有白活一场。”
玄烨百般安抚,良久才见祖母宽慰。而李总管也带回消息,大半夜的一场折腾,宫内留存的大部分月饼都被翻过了。另搜出三盒有毒菇的云腿山珍馅月饼,其中一盒,还是从有孕的觉禅常在屋子里翻出来的。觉禅常在因害喜不能吃这些东西,还没动过,其余两盒也是在位分低的常在答应屋子里找到的,幸好都还没吃。此外宁寿宫的月饼太后赏给宫女,吃了没事。毓庆宫里太子还没吃,其他各宫或吃过或没吃过的,都没有查出毒菇。
禀告这些的工夫,有宫女来禀告说贵妃娘娘在宫外求见皇上和太皇太后。老人家虽然知道未必是贵妃下的毒手,但还是不愿见她,让玄烨处置。祖孙俩分开时,她还担忧道:“这样一个糊涂人,怎么教导我的胤禛?”
玄烨无奈,伺候祖母安寝后才离开。出宫门果然见贵妃等在外头,似乎也是大半夜被折腾起来的,发髻只是拢了拢而已,连首饰珠钗都没戴,一见玄烨就迎上来说:“皇上,臣妾没有做那样的事。”
玄烨满心气愤,但尚理智,平静地打发她:“没有人会打着旗号去害人,但眼下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朕只有彻查下去。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这件事。你安安静静在承乾宫等消息,照顾好胤禛。”
佟贵妃泫然欲泣,抿着嘴听完这些话,哽咽道:“月饼是臣妾让御膳房做的,总想着这样最妥帖。皇上要查,臣妾自然愿意。臣妾这里只下发了银子,还有家里送来的山珍,其他所有东西都是御膳房里的。”
“山珍?”玄烨想起什么,“是不是那天朕来你承乾宫里用的?”
佟贵妃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和那些一样的。臣妾还送了慈宁宫和宁寿宫,再有的就送去御膳房让他们做点心。臣妾坦坦荡荡,不怕皇上查,可是太皇太后她一定又……”
玄烨这才冷了脸:“皇祖母没有怪罪你,你也不要瞎猜忌,你要知道说话的轻重和分寸。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往后也要更加谨慎,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你了,回去吧。”
“皇上……”
“娘娘,您回吧,夜深了。”见贵妃还要纠缠,李公公忙上来挡驾,客气地说,“夜里四阿哥醒了若要见您见不着,可怎么好呀?”
玄烨不再理会贵妃,径直往乾清宫的方向走。没多久李公公送走了人跟上来,就听皇帝吩咐他:“派人去永和宫看看岚琪母子,问有没有受到惊吓,若是已经安寝,不要打扰她。朕现在去毓庆宫看太子,有事就送话去那里。”
而永和宫这边,岚琪并未入寝。皇帝突然离开,她还在等他会不会回来,心里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不会再来,但总还有些期盼。也不是期盼他想着自己,而是希望能在身边安抚他。但等来的是乾清宫的小太监,她温和地问了些事,又嘱咐了几句,又说自己和六阿哥都没事,只等人走了,才预备洗漱歇息。
环春给她梳头时她叹息道:“偏偏是大阿哥先吃了,而其他人都没吃。更巧的都是御膳房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只有几盒有问题。”
“怎么说?”岚琪问。
“就和咱们包饺子一样,剁一大盆馅儿拌匀了,若是真往里投毒,能有几个饺子是干净的?”环春擅长膳食,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儿,疑惑满满地说,“贵妃娘娘指定的月饼至少做了上百盒,云腿山珍起码有三百多个。算上大阿哥那一盒,如今也就十二个月饼有问题,您说奇怪不奇怪?”
岚琪仰着脖子看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就听环春说:“奴婢觉得这四盒月饼要么是被调包了,要么是别有用心另做的。贵妃娘娘虽然喊冤,可喊冤的就一定冤?”
岚琪点点头,环春见她还是呆呆的,颇有些挫败,笑着问:“奴婢的话,您听明白了吗?”她这才摇了摇头:“听明白了,但没想明白。”
环春蹲下来扶着她的膝盖说:“您可要多长些心眼儿,那拉贵人那样直接出手的有,但背地里耍阴招的更可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送四阿哥去承乾宫不就是为了躲暗箭?”
岚琪连连点头:“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就是在想,如果厨子们没发现毒菇也罢了,若是故意下毒手,伤了大阿哥要做什么?若和贵妃有牵连,可贵妃那天还跟我提起大阿哥,她对大阿哥还有些许感情,我想她不至于要害那个孩子。何况她膝下有胤禛,就不怕自己洗不清冤屈?如果是别人,害大阿哥做什么?还是说只是想坑了贵妃,无意中送了一盒去阿哥所给大阿哥?”
环春讶异道:“原来您想得这么深了,奴婢还以为您呆呆的不知道奴婢在说什么呢。”
岚琪脸色并不好看,扶着环春的肩膀道:“往后咱们的东西也要多多检查。我总觉得一切才开始,书读得多,圣人道理看得多了,历朝历代宫闱丑恶的事也没少知道。阿哥们渐渐长大,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光是想一想,我背脊就发凉。”
“主子您没事吧?”环春见她眼中有异样的光芒,不免担心。
岚琪轻声道:“惠嫔看起来那么端庄稳重的人,可她也敢对皇上下药。环春,你敢想象吗?我往后,真是不愿她再碰乾清宫里任何事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远离乾清宫,远离皇上。一想到觉禅常在说的那些事,就浑身不自在。”
环春吓了一跳,轻声问:“主子可不能乱说,什么惠嫔娘娘对皇上下药呀,这话说出去可是要……”
“要闯祸,我明白。”岚琪却很镇定,“可我也明白,有些事我能不计较或者没资格计较,但有些事必须计较。她能有一次必然能有第二次,做得出那样的事,到底长了什么样的心?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怀疑贵妃,可我却只想着惠嫔。所以我才疑惑,她怎么能对亲生儿子下手?佟贵妃曾经那样对待我折磨我,我也只是觉得她可怜可悲。但是听说惠嫔竟然敢对皇上下药,想着她平日温柔端正客气大方,如此这般道貌岸然,我才第一次觉得一个人那么可恨。”
“您要对惠嫔娘娘做什么?”环春很紧张,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从低微的常在到如今风光的主位,竟还是头一回看她冒出这样主动的心思。一直以来都是防备退让,哪怕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也自己吞下,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连她都不能适应。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迷茫。毒菇这样的事,还有她从前对皇上动手脚的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岚琪困惑不已,“还有觉禅氏,她为了从翊坤宫离开,为了博得皇上瞩目,为了报复郭贵人虐待她,夏日里几乎是一步一算计。我就在想啊,这样的事到底要怎么做?环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惠嫔永远不能靠近乾清宫?她们一个一个,为什么这么聪明?”
环春心里扑扑直跳,她哪里懂什么心机手段,深知主子若真踏出这一步,可能就会偏了她一直以来走的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方向才是对的,但至少主子一路走来,稳稳当当。这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即便不是最正确,也错不到哪儿去。心内转了又转,拉着岚琪从镜台前坐到床上去,扶着她的肩膀说:“您冷静一些。大阿哥的事一定让您又想起四阿哥差点儿被闷死的事。现在您情绪很激动,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岚琪一下一下喘息着,果然环春是了解她的,岚琪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渐渐平静下来才说:“我今天说觉禅氏拿高贵凄美的借口博同情做自私自利的事,刚才我对你说的这些,何尝不是如此。我要对惠嫔做什么呢,使绊子坑她,让她失信于两宫?还是下毒手害她,让她从此不能在六宫活跃?难道以守护皇上为理由,做和她们一般无二的事?”
环春舒口气,安抚她:“不如您上禀太皇太后知道,让太皇太后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些事。”
岚琪无力地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不过是觉禅氏一句话而已。我是太激动了,而在别人听来,或许只是她在我面前装可怜的借口。”她定了定神,自己坐周正,拍拍环春说,“你听我发发脾气说完,我舒服多了。怪不得皇上总让我有事没事都要听着他说话,有时候说出来未必需要得到什么解决办法,就是想透透气。”
“您想明白了吗?那之后的事呢?”环春被岚琪这样一折腾,反而没了方向。
“就我之前说的,永和宫外的事,咱们不管。”岚琪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中却掠过异样锐利的光芒。果然口中慢悠悠道一声,“苏麻喇嬷嬷曾说让我来日登临高位时,不要把昔日见到的丑恶同样也挂在脸上。但是环春你也见过诸神尊像吧,你知道为何神佛明明是慈悲向善,但有很多却是凶戾恶煞的面容?”
环春晃了晃脑袋,但听岚琪继续说:“我在大佛堂里陪太皇太后念经时,太皇太后告诉我,因为恶鬼凶灵也会惧怕。它们最是欺软怕硬的东西,所以许多神尊都露出凶戾的面容,好镇压妖魔鬼怪,对于常人,亦是震慑。所以说,脸上挂凶容,并非都是恶。苏麻喇嬷嬷当初对我说的话,应该是只对了一半。”
“奴婢明白了,可是……”环春轻声道,“您不是神佛呀。”
岚琪点点头,冲她微微一笑:“我明白,这样的道理,放在心里就好。”
话音落下,外头更鼓声响,夜已深了,永和宫的灯火该熄了。
毓庆宫里,玄烨独自而来。彼时太子还未入眠,又因搜查糕点的事惊扰了他,玄烨来后与儿子说了会儿话,才渐渐哄他睡着。他撩起了胤礽的衣袖,露出那一条抓伤的痕迹,手指轻轻拂过,想着胤礽说的那些话,心中很不是滋味:真的是胤禛划伤了他?
离开太子寝殿,立在毓庆宫开阔的院子里,皓月当空皎洁明亮,不需什么灯笼映照都能看到周遭十步远的东西。李公公将太子身边的宫女嬷嬷太监侍卫们通通带来,乌泱泱的二三十人。玄烨立于高处看着他们,自发现之前的乳母和嬷嬷多嘴多舌之后,一批批人精挑细选,为的就是给太子最好的环境。近些时候太子比从前开朗些,想必是有用的。但玄烨太在乎胤礽也太了解他,今晚在永和宫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但此刻玄烨只是说:“即日起太子毓庆宫内的饮食,每日每顿三查三验。太子不可随意在宫外吃东西,各宫妃嫔处也要小心应付。国宴家宴朕会带他在身边,外处送来的东西都要经御医查验,不可出一点儿纰漏。你们所有人,从近身的嬷嬷到门前的侍卫,任何人若给太子造成伤害,朕都将连坐治罪。”
阶下众人听得都面如菜色,皇帝继续说:“伺候太子,就是伺候大清的将来,你们自比其他处所高人一等,但身上的责任也比别人重。朕不想强人所难,你们当中若有不想担当责任,害怕被连累的,现在走出毓庆宫,朕不会为难任何人,自有别的去处。但此刻不走,往后的日子,就只能记着朕的话,好好照顾太子,不容他有任何闪失。”
阶下小到宫女,大到随行侍卫,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玄烨重申想走的人他不会为难,还真走出两个小太监,稍后又有一个宫女,再等了半刻,玄烨道:“李总管数五十下,再无人走,朕就当你们都留下了。”
李公公领命,一声一声数着,直到四十九仍无人挪动,待五十整数,众人纷纷屈膝,俯首说誓死效忠太子。
玄烨将心沉一沉,吩咐李总管:“留下的所有人,赏银百两。离开的三个人,安排好去处不要为难,不要给太子造孽。”
说完这些,玄烨要回乾清宫,但走时又朝李公公递过眼色,等他回到乾清宫要更衣歇息时,胤礽贴身的保姆嬷嬷被带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正慈善,胆子不大,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哆嗦,不知皇帝要找她做什么。隔开一道屏风,就听皇帝问她:“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究竟怎么弄的?”
那嬷嬷伏在地上,很是犹豫,却听李公公幽幽一声:“若是撒谎,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人,可都要死在你手里了。”
“公公,哦不,皇上……”嬷嬷吓得胆破,战战兢兢道,“皇上恕罪,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的确是四阿哥划伤的。可是太子没有对您说实话,奴婢也不敢说啊。”
“你说,朕恕你无罪,也不会告诉太子。”屏风后头传来低沉的声音。
嬷嬷忙道:“不是四阿哥抢三阿哥的东西,太子出面阻止才划伤的,是太子抢四阿哥的东西,四阿哥急了抓着太子的胳膊,被太子朝后一推跌在地上。当时四阿哥手里正抓着一只菱角,就把太子划伤了。奴婢不敢声张把太子拉开了,太子也叫奴婢不要多嘴。但之后大公主和端静公主见四阿哥哭闹来哄他,贵妃娘娘来后以为是公主们欺负了四阿哥,皇上……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把事情打散了,然后颠倒了再告诉您。奴婢听得心惊胆战,也不敢吱声。”
屏风后头许久许久的沉静,嬷嬷慌张,李公公也不安生,终于又听见皇帝的声音,说:“太子平日的话不多,除了听他背书问功课,就很少开口,若是有妃嫔在他更加沉默。今天在永和宫说那么多话,朕就觉得奇怪,所以才想问问你,没想到,果然。”
“奴婢该死,皇上。”嬷嬷又道,“夏日里您时常在承乾宫,太子时不时就会问奴婢您是不是又去陪四阿哥了。您说太子他是不是因为想让您多陪陪他,这才撒谎的……”
屏风后头又一阵寂静,玄烨不知在想什么,再开口便说:“今日之事你难逃干系,让太子撒谎比起让他吃错东西磕着碰着更可恶。但是朕不罚你,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你是太子的奴才,可你的主子,只有朕这一个。将来再有这样的事,要等朕来问你而不是你先来说的话……”
李公公忙插嘴:“万岁爷,奴才会交代,时辰不早了,您歇着吧。”说着喝令那嬷嬷,“跟我来。”
但两人才转身,李公公伸手去拿烛台要吹灭蜡烛,皇帝又道:“派一乘软轿,静静地去永和宫,把德嫔接过来。夜深了,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
且说岚琪早已躺下,虽还没有睡着,但她自入主永和宫,就再也没有被接去乾清宫侍寝,今夜若非瞧见乾清宫里熟悉的太监来,她都不敢信真的是玄烨要她去。久违的大晚上被接走,恍然回到还在钟粹宫时的光景。她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梳妆,只裹了氅衣拢了头发就来,被乾清宫的太监掌着灯笼引到寝殿门前,小太监就客气地说:“娘娘自己进去吧,皇上说了,不需要奴才们在跟前。”
岚琪点了点头,跨门而入,殿门在身后被合上。她拿起门前的烛台,缓缓走进去。绕过屏风,只见玄烨已经躺在榻上,一手抵着额头似阖目冥想,听见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是另一只手朝外头伸出来,是要让岚琪靠近。
她放下烛台,解开氅衣,里头只有一件常衫,自行脱下露出银珠色的绸缎寝衣,水滑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晶亮的光芒。伸手拔下发簪,乌黑柔亮的长发如瀑布而下。但这一切床上的人都没看,只等她走近床榻,才要开口喊一声,就被人摸到了手捉住,轻轻一拉把她拢到怀里,似乎她身上的气息能让人安宁。玄烨一翻身,把她带进了床里。
兜头兜脚都被玄烨拥抱住,岚琪稍稍挪动了一下,轻声问:“皇上不开心?”
“唔。”玄烨也动了动,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然后说,“你在身边才能安心睡,朕很累,身和心都很累。”
岚琪心头震了震,玄烨又说:“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皇上……”
“朕困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后,寝殿陷入宁静。玄烨觉得岚琪不在身边他就睡不着,那是一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寂寞和寒意,有她的气息才会让他觉得温暖,不然寝殿龙榻上铺多少层被褥都觉得冰凉。
让岚琪安心的,是玄烨之后平稳的鼾声,而她仿佛也要听着这样的鼾声才能入眠。昨晚因觉禅氏的事一夜不寐,白天又恍惚了整日,正是万分疲倦的时候,又多出大阿哥中毒的事。她也累,身和心都累。来的路上以为玄烨会想要她侍寝,担心疲倦的身体无法承受但又不愿拒绝,没想到只是这样安安稳稳地睡着。玄烨睡着了,她也睡着了。
这一觉无梦而酣甜,岚琪醒来时发现自己久违地躺在龙榻上还怔怔出了会儿神。但她才翻身要起来,外头就有人听见动静。明黄的帐子掀开,环春的笑脸在眼前,温柔地说:“主子睡好了吗?皇上说了,您不醒不让叫。”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午时?”岚琪几乎从榻上蹿起来,她竟然在乾清宫里睡到大正午。一天一夜不睡,难怪这一觉能睡那么久,大概还因为在这里,听不见胤祚的哭闹嬉笑。而玄烨既然让她安睡,就绝不会让人吵到她。
匆匆忙忙洗漱更衣、梳头上妆,不是大半夜裹一件氅衣就成,要走出乾清宫的门,不收拾妥当了怎么行。一边忙还一边埋怨环春:“你几时来的呀,为什么不叫我,外头的人该笑话死我了。”
环春只嘻嘻笑道:“皇上吩咐的,奴婢不敢。”
只等妥妥帖帖,踩着花盆底往书房来,此刻大臣们已经散了,玄烨正在看折子。外头李公公和岚琪碰个正着,客气地说:“要传膳了,娘娘可否替奴才问一声?”
“这个容易。”岚琪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答应下。可等她进门,玄烨一见她就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起身走过来拉了手说,“朕饿了呢,咱们去慈宁宫蹭一顿饭吃,还有昨晚的事,朕要和皇祖母说说话。”
如此,岚琪不及坐下就又被带走,昨夜那乘软轿再将她送至慈宁宫。果然太皇太后这里已经传膳,但老人家胃口不好,不似平日大铺大张的膳席,只要了粳米白粥和几样小菜,瞧见他们来了直笑:“我这里吃斋呢,你们也来凑热闹?”
玄烨则笑:“节日里酒肉吃多了,是该清淡几顿。”
祖孙几人围桌而坐,太皇太后见有人陪伴,胃口倒开了些,半当中让苏麻喇嬷嬷再添几样小菜。玄烨只管吃饭不说话,岚琪陪坐在一边看着她,只等都吃好了,她就被支开去弄茶水。皇帝只和祖母说话,苏麻喇嬷嬷怕她不自在,陪在茶水房说:“他们祖孙总有悄悄话的,奴婢陪了几十年了,也不是句句都听得的。”
“我不在意这个,反是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踏实。”岚琪侍弄着茶杯茶壶,拿开水一遍一遍地烫,搁下了才看着苏麻喇嬷嬷道,“大阿哥好些了吗?我听说已经让宗人府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之前的事总有不了了之的。”
“难免有些事要投鼠忌器,宫里头人和人之间总有那么些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看到真相,也就是绝望的时候了。”苏麻喇嬷嬷叹了一声,接过岚琪手里的活儿,将茶叶舀入茶壶,冲上滚烫的泉水,口中无奈地叹息,“主子最担心的事,还是开始了。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和奴婢大概都不在了,可那会儿太子阿哥们都已成年,争的可就不是什么玩具糖果,下的也就不只是毒菇了。”
“嬷嬷,东宫……”岚琪神色紧张。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东宫只是东宫,历朝历代龙椅上的人尚且……何况东宫?娘娘您是聪明人,四阿哥六阿哥长大后,您要替他们看着点儿。后宫不能干政,可您能管自己儿子,保自己儿子呀,是不是?”
岚琪垂目沉思,半晌茶香四溢了,才轻声问:“嬷嬷您说昨晚的事,到底会冲着谁去?冲着大阿哥、贵妃娘娘,还是……四阿哥?”
苏麻喇嬷嬷面上浮起黯然之色,从关外到京城,踏着硝烟战火住进紫禁城的女人,哪怕年老了,哪怕平素慈祥又温和,昔日果敢精干的气质依旧在身体里,此刻仿佛随着茶香不相宜地一阵阵散开。苏麻喇嬷嬷冷然一笑:“谁得利呢?其实冲着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
岚琪怔怔地看着她,她真的听不懂。
“您好好护着六阿哥就成了,贵妃娘娘也会拼死保护四阿哥的吧。”苏麻喇嬷嬷敛下严肃的神情,又恢复往日温柔,哄着岚琪道,“奴婢不是不能明说,是眼下和您一样没看到真相。不过是看着宫内宫外的局势凭经验猜测,想必皇上此刻也在和主子说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往后您心里,也会有一本账。上头记着人情往来,记着什么人可靠,什么人不能接近,是不是?”
岚琪苦笑:“已经有了,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写了。”
苏麻喇嬷嬷道:“您自己收着就好,可不兴翻给别人看。奴婢方才,就不该对您说这些呢。”
“嬷嬷心里的账,我可偷看好几回了。”岚琪笑着开起玩笑,见苏麻喇嬷嬷神色也好些了,挽着她道,“我明白了,皇上总会告诉我的。何况这次的事与永和宫不相干,我没得瞎操心。”
此时有门前太监来通报,说惠嫔娘娘到了。苏麻喇嬷嬷留下岚琪让她先别出去,自行去禀告问见不见。岚琪转身继续侍弄茶水,反正她也不想见惠嫔,心里默默回忆刚才苏麻喇嬷嬷的话。苏麻喇嬷嬷说冲着谁去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而这件事又能伤了谁?大阿哥、贵妃、四阿哥?还是……
岚琪心里猛地一紧,手里的茶壶抖出热水烫了她的手指,茶壶落地开花,瓷器碎裂声引得外头宫女太监进来看,嚷嚷要请太医,被岚琪拦下了。她把手浸在一坛冰凉的泉水里,镇住了指尖钻心的痛,心里亦跟着一点点凉下来了。
一直以来宫里最锋芒相对的,是曾经的钮祜禄皇后和佟妃,如今的佟贵妃和温妃。钮祜禄一族抗衡皇帝的外祖佟国维府,一边是满洲旧贵家世渊源,一边是佟氏半朝皇家外戚,而太子呢?太子的生母呢?
赫舍里一族在朝廷仍如日中天,在深宫有储君的荣耀,可却没有一个能保护储君的女人。
“是我想多了吗?”岚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思绪会突然跳跃到这上头。只是心里思量着,觉得哪儿缺了一块,才突然一激灵,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正是从赫舍里皇后薨逝起。而从那一天起,哪怕皇帝年年祭奠,大家还是渐渐忘记了曾经的皇后,忘记了太子背后还有着一方强大的势力。
泉水的冰凉尚不及她背后浮起的寒意,才明白宫闱之深深在何处。而自己一无所有,苏麻喇嬷嬷让她管自己的儿子,保自己的儿子,她能做到吗?
“娘娘,太皇太后那儿请您送茶过去。”突然有个宫女来,但很快被人提醒说德嫔娘娘烫伤了。等不及她阻拦那宫女就跑回去说,苏麻喇嬷嬷立刻赶来,才知不严重。等一起捧着茶水来正殿,但见惠嫔坐在下首,已是哭得眼眉通红。
“你也坐下,听我说几句话。”太皇太后见岚琪进来,示意她在一旁落座。苏麻喇嬷嬷给各位奉了茶,便领着小宫女退下。
玄烨与祖母并席,神情自然安宁。不知方才说了什么,让惠嫔如此动容失态,这会儿还遮了眼角,垂首微微抽噎,但听太皇太后道:“德嫔在,好做个见证,莫说我和玄烨将来不给你一个交代。”
惠嫔忙道:“臣妾不敢,自然听凭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吩咐。”
岚琪不知她们在讲什么,但听太皇太后说:“皇室尊贵不容外头质疑探究。大阿哥中毒的事,查下去且需时日。查是一定要查的,但到底是怎样的结果,未必非要让外人知道。而一天天耗费时日,外头就会生出很多难听的话。今日德嫔你也在,正好给惠嫔做个见证,我和皇帝答应了她,日后查明真相会给她和大阿哥一个交代。但这两天下毒的事就要先有一个结果,会有御膳房的人承担,早早了结,以免大臣非议。”
岚琪点了点头,心知此刻不该胡言乱语,静默坐着不动。而惠嫔则敛了泪容,离座朝上首叩拜:“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妾和大阿哥,就靠您和皇上做主了。”
看着她委屈可怜的模样,岚琪又想起昨晚自己对环春说的话。那会儿她满心怀疑惠嫔自己下毒手,但刚才在茶水房则突然想到兴许背后另有其人,兴许是从宫外伸进来的手。但不论何种想法,都是她的猜测,无凭无据,左右意志的终究还是私心,何况眼下她对惠嫔仍旧十分忌惮。
玄烨终于开口,徐徐道:“惠嫔不会不信朕和皇祖母,您让德嫔做见证,未免多虑了。惠嫔最是体贴稳重的人,昨日胤禔出事,阿哥所里的人都手足无措,幸好她还镇定,才不至于出大乱子。虽然大阿哥平日顽皮不肯用功读书,但非惠嫔的过错。孙儿让大阿哥离开惠嫔独自住进阿哥所,并没有半分责怪惠嫔的意思,只是想让胤禔能更专心念书。”
皇帝一席话,说得惠嫔脸上渐渐泛起光芒,被泪水浸透的双眼也越发明朗。岚琪内心唏嘘,而太皇太后则说:“皇长子很重要,将来要做兄弟们的榜样。惠嫔出身好脾性好,我本来就很放心,你把胤禔弄去阿哥所,终归让惠嫔面上挂不住,总要做些什么,好堵悠悠之口。”
然而不等玄烨开口,惠嫔却先叩首道:“臣妾什么都不要。皇上关心胤禔是他的福气,也是臣妾的福气,臣妾何来脸上挂不住。若说皇上为臣妾做什么,还不如让臣妾为皇上做些什么。眼下觉禅常在怀着皇嗣,却依旧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地方,那里又曾是那拉贵人住过的殿阁,臣妾总觉得不妥当。既然大阿哥也不在臣妾那里住了,地方很宽敞,臣妾愿意把觉禅妹妹接过去。她初次怀胎,许多事都不懂,不能没有人照顾。”
岚琪心里“咯噔”一下。惠嫔果然不简单,耳边突兀地响起那日觉禅氏的声声哀求。自己虽然一口回绝了,可同情她的心还有,只是眼下这光景,她没有立场开口,唯有静观其变。
太皇太后和皇帝似乎都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觉禅氏身上,一时没有反应。惠嫔则继续道:“有毒菇的月饼妹妹那里也搜出一盒来,多危险哪。她身边的宫女年纪都太小,一定不懂怎么照顾孕妇。臣妾如今也不必照顾胤禔了,闲着也是闲着,想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请命,好好照顾觉禅妹妹诞下皇嗣。”
太皇太后看了眼玄烨,却发现玄烨在看岚琪,而岚琪则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惠嫔,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纠结的神情。她正要开口时,玄烨收回目光,对着惠嫔道:“你的好意朕很欣慰,若是人人都如你就好了。如今你虽不必照顾胤禔,但六宫的事一直还是你和荣嫔在管,胤祉近来越发调皮,荣嫔恐怕分身无暇,更多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且为朕照料好后宫诸事,朕自感激你。至于觉禅常在,朕之前就已经有了安排,只是还未来得及让李总管去传话。觉禅氏住在那里的确不妥当,咸福宫里温妃一直觉得寂寞,朕已经决定让觉禅氏搬去咸福宫和温妃做伴。你若有心照拂,时常去咸福宫瞧瞧也好。”
岚琪一边听着玄烨的话,一边看着惠嫔脸上的光芒倏然黯淡,快得都不容她眨一眨眼睛。而玄烨的话也让她很震惊,没想到会让觉禅氏去咸福宫,去那个神神叨叨、不阴不阳的温妃身边?
但想想,温妃和觉禅氏没有往来没有冲突,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温妃也不会像郭贵人那样刻薄暴虐。觉禅氏纵然失去了在偏僻小院子里的自由,可日子不会不好过,且与人同住,岚琪也不用再瞎操心什么纳兰容若了。
“也好。”太皇太后笑着道,“温妃年轻身子弱,这些年怕是难有子嗣,不如觉禅氏产子后,不论阿哥还是公主,都留在咸福宫吧。或有带子之福,也盼着温妃早日为我皇家添子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惠嫔尴尬地跪在地上,太皇太后让她起来,一边还笑呵呵地说:“怎么话就扯到那里去了,还是说胤禔的事。惠嫔你放心,哪怕皇上忙得记不起来了,我也会敦促他早日派人查明真相,给你和大阿哥一个交代。这几日你不必来请命,每日去阿哥所照看孩子,等他康复了你再退出。我吃了午饭犯困,要睡一会儿,你们都跪安吧,德嫔留下伺候我就好。”
岚琪忙领命上前,搀扶起太皇太后往内殿去。走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惠嫔软绵绵地站起来,浑身透着挫败失落的气息。但她没敢多看,生怕被惠嫔瞧见,结下恩怨。
直等进了内殿,外头苏麻喇嬷嬷领着宫女们也回来,伺候太皇太后洗漱时,老人家才莫名地笑起来:“惠嫔真是不肯吃亏,方才若非玄烨先开口,我恐怕就要答应了。我也是的,人老了就耳根子软心也软,遇事嫌麻烦。”
岚琪不言语,小心地将太皇太后头上的珠钗拆下,给她轻轻揉捏额头放松。太皇太后却伸手握了岚琪的手,看过烫伤的手指没有大碍,才问:“大阿哥的事,有没有吓着你?”
“吓着了,想想自己的孩子,就觉得背上发冷,但愿真是御膳房的厨子疏忽了。”岚琪坦率地说,“昨晚若不是去了乾清宫,怕又要一夜睡不着。”
太皇太后却突然问:“中秋晚上和昨天白天,你又怎么不舒服了?”
“酒喝多了。”岚琪不假思索地就撒了谎。撒谎不是好事,可不撒谎就要坏事,她别无选择。
太皇太后也没再追问,嗔笑:“酒量不好,往后不许喝了。”而后自顾自说着,“那个觉禅氏从惠嫔身边出来,必然心是向着惠嫔的。若是再把她们绑在一起,一个精于算计,一个妖娆多姿,可不要乱了这宫里的太平。不成不成,我方才险些糊涂了。”
岚琪不愿继续这些话题,哄着老人家安寝,说她也要回去看看胤祚。太皇太后便让她晚上把孩子抱来瞧瞧,等她退出内殿,皇帝和惠嫔早已经走了。
“娘娘。”却见苏麻喇嬷嬷跟了出来,喊住了岚琪,“奴婢午膳进多了,陪您走走。”
岚琪会意,两人结伴步行出慈宁宫,苏麻喇嬷嬷说道:“万岁爷今年年头上就嘱咐奴婢,往后不必什么事都禀告太皇太后。年纪上了春秋,不能再事事操心,所以有些事奴婢也看着说,譬如中秋节那晚的事。”
岚琪心虚,忙问:“中秋节那晚,什么事?”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的事呀。”
岚琪很慌张,竟脱口而出:“他们是清白的。嬷嬷,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是表亲,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别的事。”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看来娘娘知道的不少,难道当年围场营帐之后,您就知道些什么了?”
“不是的,嬷嬷……”岚琪才发现自己没用,被苏麻喇嬷嬷几句话一撩拨就原形毕露,慌得扶着她的胳膊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是我瞎操心,才会胡思乱想。”
苏麻喇嬷嬷乐不可支,反而安抚她:“当然是什么事都没有,不然她还能活在宫里?还能被皇上召幸?您的确多操心了,听奴婢的话,别再管那些事。您还不知道吧,万岁爷又把纳兰公子派出去了,这回去江南安置灾民,恐怕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岚琪呆呆地看着苏麻喇嬷嬷,半晌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很轻声地问:“皇上也知道?”
苏麻喇嬷嬷笑:“皇上是不是知道奴婢猜不出来。但是奴婢明白,这世上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事。”
“那……”岚琪想到自己对玄烨三缄其口,昨日他问自己去见觉禅氏干什么时也撒了谎,一时心内很不安。可竟然对着苏麻喇嬷嬷也说不出来,纠结须臾终是放弃了,笑着谢苏麻喇嬷嬷,“您的话我记着了。”
之后苏麻喇嬷嬷没有继续同行,半程折回慈宁宫去。岚琪呆呆地一路往永和宫走,快走近时,瞧见紫玉探头探脑地等在路口,一见主子回来就奔过来说:“主子快回去吧,贵妃娘娘刚领着四阿哥过来和六阿哥玩儿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近来虽时常让两个孩子玩在一起,但她自己并未露过面,今天特地跑来永和宫想必是要等着和自己见一面。如今领着四阿哥,她倒能有借口来去自如了。
“往后我不在时,贵妃若来看六阿哥,你们好好在边上伺候就是了,不要慌慌张张地失礼,贵妃娘娘又不是洪水猛兽。”岚琪笑着嘱咐紫玉和其他人,她明白自己端得淡定,手下人才会跟着安心。之后不疾不徐地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听见胤禛朗朗笑声,一声声“弟弟”听得人心窝子甜,他已经知道不是只有“妹妹”了。
走进胤祚的屋子,见佟贵妃侧身坐在炕边,胤祚趴在炕上笨拙地还不会动,胤禛则围着他转,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说话。小弟弟咿咿呀呀几声,偶尔动一动藕节似的胳膊,贵妃则笑着拍手引导:“胤祚过来,胤祚过来我这里,哎呀!胤禛你不能推啊,小心伤着弟弟。他还小你得哄他,要拿布老虎逗他,快跟弟弟说说话。”
如此安宁美好的景象,却看得岚琪心里头矛盾。贵妃明明是会教导胤禛不要“伤害”弟弟的,太子为什么却说胤禛抢别人的东西?又记起昨晚玄烨抱着自己时朦朦胧胧的一句:“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主子回来了。”乳母发现岚琪归来,与其他宫女上来行礼,岚琪自己则到了贵妃面前。才要屈膝,贵妃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免礼”。
之后却抱过胤禛让他下来给德嫔行礼,小家伙大概是被调教过了,不再是之前那样强硬倔强,像模像样地磕了头。但起来就躲进贵妃的怀抱,对生母依旧淡淡的。
贵妃把儿子抱回炕上让他自己玩儿,理一理衣襟慢声道:“本宫有些话与你讲,在这里,还是去别处?”
“臣妾中秋节得了一罐好茶,娘娘要不要尝一尝?”岚琪说着也不等贵妃回答,就吩咐环春,“在正殿里奉茶,用谷帘泉的泉水。”
佟贵妃傲然站起来,冲她瞥过不屑的眼神:“德嫔娘娘是金贵了,承乾宫里用的还是玉泉水,你这里千里迢迢从庐山弄来谷帘泉。永和宫的规格再往后是不是要赶上坤宁宫了?”
岚琪不以为意,引路请贵妃往正殿走,一边应着这话解释:“这些谷帘泉泉水是进贡上用的,慈宁宫、宁寿宫和乾清宫才有。臣妾这里有几坛子,则是皇上让李公公送来的,好方便平日皇上来饮茶时用。昨晚开了一坛皇上才喝了半杯茶就走了,还有半坛泉水放着若弄脏了就太可惜。”
佟贵妃冷笑:“合着是给本宫喝剩下的?”
岚琪从容应答:“不是剩下的,皇上今日若来,也用这半坛泉水。只因娘娘尊贵臣妾才敢给您用,若您不来,臣妾同样不敢用。”
贵妃也不能再挑剔,本是与乌雅氏有话说,再挑剔下去弄僵了的话也不好说。待入殿内坐了,环春那边煮水也没那么快,贵妃索性叫她们别着急,让把殿门关了,她好和德嫔说话。
岚琪亦是有备而来,亲自去关了门,回过身时见桌上有果盘,端过来放在贵妃面前,竟主动问:“娘娘要和臣妾说昨晚的事?”
佟贵妃垂首摩挲着自己腕子上一只嵌宝镂花金镯,头也不抬地说:“你倒聪明,那与本宫说说,你在慈宁宫都听见什么了?”
岚琪避重就轻地回答:“惠嫔娘娘来了一趟,太皇太后安抚几句后,答应两日内查出结果。”
“两日?是不是太仓促了?”贵妃不信,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岚琪,更奇怪,“你怎么对本宫言听计从起来了,本宫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臣妾只是照实说,娘娘既然问,臣妾当然要回答。”岚琪朝后退了几步,自行在边上坐下了。两人不近不远地坐着,她从容地等待贵妃继续发问。
但佟贵妃并没有再问慈宁宫里的事,终于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胤禛终究是你生的,你心里一定不希望儿子不好,对不对?”
岚琪点了点头,但不言语,而贵妃则继续说:“虽然他是你生的,可现在本宫才是他的额娘,从今往后也只有本宫同他荣辱与共。本宫若有什么闪失,他自然不会好过,是不是?”
“娘娘说得不错。”岚琪正视着贵妃,心里已猜到她想说什么。
“本宫曾经半路阻拦你,彼时你的身份那么低微,可本宫拉你站在一起,你却断然拒绝。那时候你心里想着皇上,想着太皇太后,想着要做一个贤德的人,如今你一定也放不下这些心思,可你更放不下的,难道不是孩子?”贵妃稍稍有些得意,仿佛胜券在握,“如今,为了胤禛的前途,为了他将来不要有任何闪失,咱们俩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彼此照应,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如何?”
果然是这些话,从紫玉等在路口告诉她贵妃来了起,岚琪就在心里想贵妃要找她做什么。猜想该是为了避免类似昨晚的事,兴许她也希望在这宫里能有左右手,能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来为她说句话。毕竟背后娘家的势力再大,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若宫里真发生什么要紧大事,等外头家人知道再赶来,一切都晚了。
“娘娘希望臣妾做什么?”岚琪装傻。
贵妃轻哼,傲慢中透着浓浓的酸意,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宫里吃得开,乾清宫、慈宁宫进进出出就跟自己家似的,太皇太后对你百般信任,皇上对你恐怕也是言听计从。本宫念书不多,但看戏多,什么叫宠妃,本宫还看得明白。咱们康熙朝后宫如今的宠妃,不是独你德嫔一人吗?所以才指望我们和睦相处,将来若又有人惦记对承乾宫下毒手让本宫背黑锅,德嫔你好站出来在两宫面前替本宫周全。你周全了本宫,就是周全了四阿哥。”
岚琪听罢却严肃地说:“臣妾不敢自称什么宠妃,娘娘若是这样想臣妾,那臣妾哪怕生了四阿哥,也一辈子没资格做她的额娘了。臣妾只是手脚勤快些,做过宫女的人会伺候主子罢了。至于娘娘说怕背黑锅,相信万岁爷和太皇太后最圣明,若是真出了那样的事,他们一定会给娘娘清白,臣妾说几句话根本微不足道。再说要和您好好相处,请您恕臣妾言语冒犯,您觉得臣妾敢不和您好好相处吗?”
佟贵妃也不笨,这话听得很明白,人家就是拒绝了嘛,不免心下愤愤,瞪着岚琪道:“当初温妃害本宫,你不是站出来替本宫说话了?在咸福宫里,皇上和太后都信你了,从前可以,往后为什么不行?”
岚琪平静地回答:“那些是事实,臣妾说的是实话,温妃娘娘自己也认罪了。太后和皇上谈不上对臣妾信或不信,而臣妾早就对您说过,臣妾不是要帮您,只是容不得有人作恶。”
贵妃被自己绕进去了,满脑袋的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气哼哼道:“你这张嘴实在厉害,那些你知道真相的事,你当然会站出来说真话,还要本宫来提醒你?不就是像昨晚那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才要你开口,才要你去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替我说几句话。你去说,他们才会想起顾及四阿哥,才不会冤枉了承乾宫啊。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本宫说的话听不懂?”
岚琪当然懂了,她只是想如果能绕一绕让贵妃放弃这个念头就好了。曾经和太皇太后开玩笑,说别人会以为她依附了贵妃,往后也不来欺负。可她没真打算依附什么贵妃,但人家找上门来了,还是第二次来“邀请”她。这一次再无情地拒绝,往后四阿哥大概又不能和六阿哥在一起玩,岚琪这才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可佟贵妃似乎志在必得,又退了一步说:“不是为了本宫,是为了四阿哥,你要为了胤禛想想啊。”
岚琪无奈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别人做过什么了吗?她不觉得当初让别人赤脚站在凉地里受屈辱,可能会在人家心里种下仇恨?佟贵妃比起钮祜禄姐妹,真是简单太多。似乎在她的意识中,没有对和错的事,没有值得不值得的事,只有她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岚琪在心底沉沉一叹:她会怎么教导胤禛?
而佟贵妃见她不言语,急得站了起来说:“你好歹给一句话,哪个有精力同你浪费时间。”
岚琪心里有了盘算,站起来稍稍欠身,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她:“娘娘的话臣妾都听明白了,往后若有什么事,臣妾会想着四阿哥为您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周全。但今日的话您再不能对第三人说,外头的人若知道您和臣妾有了默契,太皇太后和皇上又凭什么再相信臣妾。您说臣妾是宠妃,可您那天说的话是否还记得?您让臣妾好自为之,皇上能宠臣妾一时,不能宠一世。既然如此,为了长久计,今日您和臣妾说的每句话,都不能对第三个人说,包括府上佟大人和夫人。如若您告诉了别人,从那一刻起,不是臣妾不帮你,而是再也帮不了了。”
佟贵妃最烦听这样的长篇大论,又不愿表露自己脑筋没转过来,皱着眉头使劲儿思考。岚琪见她如此,心里一叹,解释道:“只有外面的人以为您和臣妾依旧水火不容,臣妾的话才能有分量。就像上一次温妃娘娘要害您,谁会想到臣妾能站出来为您说话呢?”
“这样……”佟贵妃恍然大悟,又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不屑地瞥了眼岚琪说,“那就好,你答应了就好。本宫来找你也不光是为了自己,到底还是为了胤禛。子以母贵,本宫但凡有什么事落魄了,他身上可就背负养母不堪的污点了。”
这几句才真正说得岚琪动容,贵妃多少也有为孩子着想,刚才她那么温和地哄着胤祚,自有她柔软的地方,只是岚琪没福分消受罢了。
佟贵妃竟是心情大好,面上神情都明媚起来,和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全然不同。可又不愿对岚琪表露,不冷不热地就说要走了,不想乳母却来禀告四阿哥和六阿哥一起睡着了,佟贵妃竟大方地说:“等胤禛醒了再领回来,本宫先回了。”
岚琪恭送贵妃离去,去者步履生风轻松得意,连环春都看得出来贵妃好像特别开心,来问岚琪怎么了。但岚琪自己也要好好履行承诺,拿慈宁宫的事搪塞,而后忙过来看两个孩子,瞧见炕上胤禛和胤祚一起躺着,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当做梦也想见到的场景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竟是心酸难耐地落泪了,看得边上乳母宫女都很心疼。
“娘娘不要伤心,四阿哥可疼六阿哥了,每天都惦记着要来看弟弟。”却是胤禛的乳母来劝慰岚琪,“一会儿阿哥们醒了,您陪着玩一会儿,就说四阿哥还睡着。奴婢晚些领四阿哥回去,贵妃娘娘不会计较的。”
岚琪则想,乳母如今终究是在承乾宫当差,自己还是谨言慎行才好,笑着说不要紧。而且她本就傍晚要带六阿哥去慈宁宫,不能耽误时辰。胤禛的乳母也不敢强求,识趣地和其他人一起退到外头去,只留母子三人。
俩孩子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岚琪就坐在边上足足看了两个时辰,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看也看不够。之后是哥哥先醒了,突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胤禛没回过神,瘪着嘴就要哭,岚琪立刻抱起哄他。而他看到胤祚就安心了,似乎知道自己是和弟弟在一起,所以不怕了。
胤祚也很快醒来,奶娃娃难伺候,岚琪不能顾此失彼,只好让乳母把四阿哥领回承乾宫。但这次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她头一回不觉得心痛,仿佛明白儿子总是她的,将来长大懂事后,她定能听见一声真心实意的“额娘”。
度过宁静温暖的下午,岚琪抱着胤祚去慈宁宫,半路上软轿停了停,外头有人说话,之后又重新前行。因为有环春盯着她不怕再有从前类似的事,只等在慈宁宫门前下轿,才听说是遇见了觉禅氏一行。那边也是一乘软轿,后头还跟了好些拿包袱箱子的太监宫女,说是帮着把觉禅常在送去咸福宫。
岚琪这才想起来说:“午膳后定下的事,我也没记得告诉你。这个觉禅常在也怪有意思的,她这搬来搬去的,到底要住多少地方。”说话时一个激灵,自言自语道,“咸福宫和翊坤宫好像离得不远。”
自然这些事不该她操心。这边觉禅氏晃晃悠悠来了咸福宫,温妃娘娘竟让人开了西配殿给她居住。觉禅氏不敢当,温妃笑着说:“听说布贵人老早一个人在钟粹宫时还是个答应,也住西配殿,你如今已经是常在了,怎么住不得?德嫔住进钟粹宫东配殿时,也还称乌常在不是?听说你入宫时间比我还长些,可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
觉禅氏记得自己刚到翊坤宫时,宜嫔和郭贵人也是很和气的。她并不会因为温妃客气而忘了分寸或自此得意,谨慎地应付着一言一行,但终究拗不过温妃盛情,在西配殿住下了。
“你真是生得很好看,那天中秋宴,所有人都被比下去了,贵妃也没了光彩。”温妃越说这些看似亲热的话,越让觉禅氏浑身不自在。可她没得选择自己的去留,唯有盼着往后不要和温妃多接触,自己能闷在屋子里没人搭理就最好。
可温妃却又在她屋子里晃悠,四处瞧瞧,指挥宫女添一些摆设,心情甚好地说:“你来了真好,我这咸福宫冷清得乌鸦都不愿飞来,除了皇上每月来那么几天,我就天天看着冬云她们。天天看呀看的,她们脸上多一道褶子我都清楚。”之后又突然问觉禅氏,“你说皇上为什么把你送过来?”
觉禅氏被她一句句问得心里毛躁,加上害喜严重,竟不等回答就先吐了。这才吓得温妃退到门口,时不时问一句:“你好些了吗?”
觉禅氏推了推香荷,香荷会意,尴尬地出来说:“娘娘,常在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儿给您请安时再说好吗?”
温妃也不强人所难,嘱咐她缺什么只管开口,就高高兴兴地走了。香荷松口气,关了门跑回来对主子说:“这个温妃娘娘可真啰唆,怪不得宫里的人都说她怪,不晓得将来会不会也像郭贵人她们那样呢?毕竟皇上还会召幸您的吧,皇上若不在意您,干吗把您挪到这里来呢。这样一来,温妃娘娘早晚也会吃醋的。”
香荷话音才落,门就突然被拍响。她赶紧去应门,是温妃带着冬云又折回来了,她满面笑容地跑进来说:“刚才问你话呢,皇上为什么送你来?”
觉禅氏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臣妾不知。”
温妃却笑:“我故意问你呢,我可知道为什么。”她指着觉禅氏的肚子说,“太皇太后下旨了,等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生出来,阿哥也好公主也罢,从此就留在咸福宫,是我的孩子了。”
“真的?”觉禅氏不敢信。
温妃却问:“怎么,你不乐意是不是?可你要知道,皇上是疼惜你才这样安排的。不然往阿哥所一抱,或去别的地方,你就不能再见面了。”
觉禅氏怎么会不乐意,只要抚养孩子的女人不是惠嫔,哪怕送给一个宫女她都乐意。她才不在乎能不能见到孩子,更不在乎温妃能不能照顾好孩子,竟是难得欢喜起来,朝温妃欠身说:“臣妾太愿意了,臣妾多谢娘娘。”
“这就好,我可不想作孽,抚养你的孩子还要被你在背地里诅咒。”温妃好像才是松了口气,叮嘱她好好休息又走了。
香荷送客后再折回来,却见主子满面红光,也恭喜她得偿所愿。不管咸福宫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至少孩子的去留定下了,香荷更好奇地问:“您说会不会是德嫔娘娘求情的?刚才咱们遇见德嫔娘娘,她又要去慈宁宫呢。”
觉禅氏却恹恹:“是不是她都无所谓,我只这一个心愿罢了。”
六宫之中对于此事也无甚大的动静,皇帝素来是佟贵妃有的温妃也有,除了品级上的差别,其他什么都一样。觉禅氏的恩宠又自六月就淡得不值一提,终究比不上当初把德嫔的四阿哥送去承乾宫所引起的轰动。
三四日过去,大阿哥中毒的事也有了结论。御膳房里几个疏忽大意的厨子,以及负责采买的太监为此付出了性命,说是误用了毒菇,看似敷衍潦草但也一板一眼处理得很干净。而经此一事,玄烨下严旨,各房各司各处需职责分明,由内务府统一管理,如御膳房、针线房等各处,份例之外不得另接差事。后宫诸妃嫔有事亦需层层上报下达,一律不得僭越,以此肃清宫闱隐患。
毒菇一事,宫内外就此平息。但岚琪和惠嫔都知道实则皇帝还继续在查,岚琪不知惠嫔是何种心思。她一直好奇是谁下的毒手,也许是做了娘的女人,想要更好地保护儿子,又或许是那日茶水房里苏麻喇嬷嬷的话给她带来了影响。总之,在她心里是个谜,自己也弄不明白。
而八月之后的日子,玄烨大多都在永和宫,间或去别处转转,都是数得过来的日子。佟贵妃之前当面说岚琪是宠妃,其实岚琪有自知之明,因此为人处世更加谦和低调,好不叫人随便在身后指指点点。
年末朝廷异常忙碌,宫内又紧着置办年节,太平热闹之下,不知不觉又晃过一年。眨眼便进了康熙二十年,而开年第一件热闹的事,就是太子就傅。所有人都在议论,皇帝为太子千挑万选的两个汉人老师,大学士张英尚可,另一位李光地的名声可不大好。
太子天资聪颖,六岁已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沉稳内敛,与大阿哥一静一动。而今兄弟俩都上书房,虽各自有各自的老师,难免还是会被拿来比较。且大阿哥一直不能收心念书,皇帝屡屡为此动怒,虽比太子入书房启蒙早些,然以太子之资,无须多久学识必将强于兄长。
正月里聚会多,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话,早年还只说些戏文故事或胭脂水粉的好坏,现在也渐渐开始聊孩子们的事。说起太子如今的两个老师,有几位娘家在朝廷上是有头脸的,都从家里听说过这两位汉师的来历。其中康亲王从福建推荐上来的李光地,谣传其为博上位卖友求荣。几个女人家说起来头头是道,都说皇帝怎么千挑万选,却给太子选了这么一个不堪的启蒙之师。
这日午后,众妃嫔聚在荣嫔处,听胤祉背了一遍《千字文》。夸赞孩子聪明之余,又说起太子的老师。岚琪抱着胤祉在边上,只听安贵人对惠嫔道:“大阿哥虽然顽皮些,可他有好的老师,娘娘也不必担心了。”
惠嫔优哉游哉地给姐妹们剥晶莹剔透的柚子,嘴里笑着:“妹妹哄我呢,大阿哥天资就不好,这孩子看起来是个从武的料。皇上也说了,往后不强求他饱读诗书,既然好动就好好练武练骑射。人总有长处短处,我心里很踏实。但太子可不一样,他是咱们大清未来的皇帝,自然要通晓古今文武双全。我听明珠讲,这个李光地是一等一的人才。皇上看人眼睛毒,什么卖友求荣的谣言,兴许是人家眼红他而瞎编派的呢?要紧的是才,有才的人才配做太子的老师。话说回来,咱们还是不要议论东宫的好,皇上不喜欢。”
她说着,将弄好的柚子分给众人吃。宫女捧来热水给她洗手,荣嫔让吉芯拿她的凝脂给惠嫔擦手。惠嫔说脸上粉干了,要借她的用一用,索性和吉芯往内殿里去了。
而她这一走,就听安贵人轻声对边上的人说:“惠嫔娘娘真想得开,儿子念书念不好就随便说不念了,谁知道皇上是不是这么说的。她其实是怕真的被太子比下去了,脸上没光彩吧。”
众人一阵唏嘘,荣嫔干咳了几声,才悻悻止住了这个话题。
眼下正月里,宫里张灯结彩很喜庆,白雪映着红灯笼红绸,金瓦红墙的宫殿里,少了平日的严肃气息。今晚太后做东请几位有皇子公主的妃嫔过去用膳,慈宁宫也来了几位老太妃一并王府福晋。岚琪不便以帝妃身份跟在前面,就没有过去张罗,满心想着今晚在宁寿宫好好吃顿饭,谁晓得玄烨又来找她。
故而一进乾清宫暖阁,岚琪就嘀咕:“皇上就不能让臣妾受用一回?这又有什么事?”
玄烨正在把玩物件,听见她这样说,拉到身边嗔怪:“你就不想见朕,这话说得真叫人寒心。”
岚琪看见满桌子不知打哪儿来的奇珍异宝,可她对此向来不感兴趣。玄烨知道她不喜欢珠宝玩物,平时也不拿这种东西哄她。但今天得了一件好的,才特地把她叫来,兴冲冲拉到一旁,打开一只硕大的盒子,里头卧了一尊慈祥可掬的弥勒佛。玄烨笑道:“从云南请来的,整块玉雕琢而成,朕特意让人请来给你的。”
岚琪一见佛像便合十祝祷,罢了才说:“这样好的,该请去慈宁宫大佛堂才是,太皇太后最喜欢了。您留给臣妾,不怕太皇太后不高兴呀?”
玄烨却道:“另有一尊更大的还在路上,那才是给皇祖母请的。这一尊虽说是给你,可不是让你放在永和宫的。”
岚琪小心翼翼将盒子盖上,就听玄烨在身边继续说:“上回听见你讲,想给你额娘请一尊弥勒佛,朕记在心里了。”
“臣妾没对您说过啊。”岚琪很讶异,她的确提过,但那是在洒扫永和宫里供的观音像时,对环春说的。说她额娘喜欢弥勒佛,想几时能为额娘请一尊佛像,怎么这话就传到玄烨耳朵里了?
玄烨笑道:“那天朕过来时,你不是和环春几个在小佛堂里打扫吗?朕听见你对环春说,就记在心里了。”
岚琪心下一松,更有些愧疚,原来是玄烨亲耳听见的,她还以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坦率地说,方才真有那么一瞬说不清的不自在。
“不高兴吗?”玄烨见岚琪若有所思的样子,反过来为她想,“是不是担心朕这样做,你又要被别人指指点点?”
岚琪摇头:“皇上平日赏赐后宫的珠宝还少吗?倒是永和宫里不大得,臣妾受得起。”她说着朝玄烨叩拜下去,要替额娘谢恩,却被玄烨拎起来说,“她是朕的岳母,女婿送岳母的,谢什么?”
岚琪笑得面若桃花,方才一瞬而过的不悦最终化作愧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她不该那样想玄烨,这会儿见他心情这么好,自己也十分高兴,就是嘀咕说又要先回一趟永和宫,她本打算这就去宁寿宫好好吃顿饭的。
玄烨则笑:“你再折回去做什么。朕特地喊你来,只是想叫你看一看,之后就派人直接送去你家里,哪儿还用得着经你的手?”
“那臣妾看也看过了,皇上放臣妾吃饭去吧。”岚琪笑悠悠凑上来,话是这么说,人却不走,反被玄烨推开嗔笑,“还那么贪玩儿,去吧去吧。”但又补了一句,“朕夜里过来。”
“是。”岚琪答应了,也不再多逗留。刚才进门时李公公就说皇上约了裕亲王来用膳,她知道是几句话的事就要走,原以为会嘱咐她在宁寿宫怎么做,谁想是为了自家额娘的事,离开时又见李公公,才笑道:“公公必然知道的,怎么不与我说呢。”
李总管笑说是皇帝的心意,他怎敢胡乱插嘴,但送别时有心提醒岚琪:“太子这几天不消化,皇上要他节制饮食,太后心疼孙儿必然让敞开肚子吃的,您在边儿上小心劝几句。”
“我知道了。”岚琪欣然答应,坐了软轿往宁寿宫来。门前下来时,却见远处过来两乘轿子。怕是慈宁宫过来的老太妃,立在门前等了等,轿子到了跟前就看清边上的冬云,知是温妃来了。岚琪更不好自己先进门,等温妃下了轿子行礼问候,便见后头大腹便便的觉禅氏被搀扶着过来,温妃朗朗笑道:“太后又派人来催,我们还是来了,好在觉禅常在的身子还不错,不像头几个月,动不动就害喜。”
岚琪也好些日子没见觉禅氏,因她行动不方便,年里礼节上的事都没让她参加,即便一两次列席,岚琪总时刻不离太皇太后身边,哪儿有工夫仔细看她。这会子在橘色灯笼的映照下瞧,孕妇丰盈了许多,面若银月圆润饱满,从前美艳无双又嫌清冷的姿色,现在瞧着温润了不少,稍稍朝岚琪欠身行礼,那肚子高高隆起,果然是快生了。
岚琪颔首示意,没有说什么话,自之前那一次在偏僻的院落里把该说的都说过,她和觉禅氏再没有什么往来。
“贵妃娘娘来了吗?”温妃笑着问,“除夕宴上答应给四阿哥编的蝈蝈笼子我带来了,要是没来,等散了就让冬云送过去。”
岚琪侧身让她先行,一面回答:“臣妾刚到,不知里头的光景,只知道今日宜嫔也来。”
温妃啧啧:“时间真快,眨眼五阿哥都满周岁了。明年这个时候,觉禅常在的孩子也要一岁了吧。姐姐没了那会儿我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不知不觉,都三年了。”
提起钮祜禄皇后,未免悲伤,岚琪没有接话。一行人走进宁寿宫,便听见里头叽叽喳喳孩子的声音,周遭的气氛又喜庆起来。三人入殿,三桌席面已经摆好,太后笑盈盈坐在上首,她身边坐着佟贵妃,她竟然也来了。
岚琪随温妃一道来行礼,太后拉着温妃在她另一边坐了,温妃下手便是岚琪的座位,绕一圈过去,是端嫔惠嫔荣嫔,再就是佟贵妃。而另一桌的人过来向温妃见礼时,岚琪才发现宜嫔独自在另一桌,那边是布贵人、戴常在,还有觉禅常在。等那边人回座位,端嫔就在她耳边说:“宜嫔来了跟外人似的,太后让她来,却不怎么让她看胤祺。这会儿胤祚、胤祐还有恪靖都被抱去别的屋子了,只留几个大孩子在一起,你瞧胤禛在那里。”
岚琪顺着方向看过去,胤禛正乐呵呵地依偎着胤祉,再有大阿哥、太子和纯禧三姐妹,七个孩子身后都跟着乳母,似乎太后没让他们拘规矩,竟然已经都吃开了。
“郭贵人也没让来,说是皇上没松口,还关着呢。”端嫔说着话,又拉了拉岚琪,见太后已然举杯,说今晚就女人孩子聚在一起,不必拘泥礼节。年节里迎来送往绷着规矩累得慌,今天只管吃喝取乐,如此觥筹交错地热闹开。惠嫔最是能说会道,而荣嫔又了解太后,哄得她十分欢喜。太后自抚养了五阿哥,精神也比从前好,不如以往总是懒懒的,如今容光焕发更是年轻了许多。
宾主尽欢,孩子们吃饱了就来纠缠,大人们也渐渐放下酒杯。而觉禅氏即将临盆不能久坐,温妃与她最先离开。再后来便陆陆续续都告辞。岚琪最后来抱已熟睡的胤祚时,戴常在跟着她一同过来,因胤祐今晚留在宁寿宫明日再回阿哥所,太后让她来瞧瞧再回去。
戴佳氏翻了儿子的脚给岚琪看,两只脚都长大长胖了,大小差别不再那么明显。但戴佳氏还是说:“两条腿仍旧有长短,太医说将来走路会跛。”
岚琪很心疼,安抚她:“听说针线房里有能干的人,会做看起来一样,但实际高低不同的鞋子,以后给他穿上了,或许会好些。你不要太担心,皇上一定会继续给七阿哥找名医医治。”
戴常在则欣然笑道:“他腿脚虽不好,但身子骨很结实,长得也很快。娘娘您瞧,其实相貌也俊是不是?人无完人,如果他跛足了能安安生生一辈子,也是福气。”
“你能这样想很好,做额娘的,不就是求孩子平安健康吗?”岚琪很欣慰,那时候人人都嘲笑她把戴佳氏领回去,给自己找了争宠的对手,可一直以来这个人都安静本分。不是说不跟她争宠的人就好,而是她和布贵人一样,都是看得明白活得自在的人。
二人看过孩子后,岚琪抱着胤祚与她一同出来。却见宜嫔等在外头张望,突然看到她们显得很尴尬,想走又不能走。戴佳氏上前行礼,宜嫔强作镇定,问两人:“若是你们不再回太后跟前,咱们一起走吧。”
戴佳氏退在一旁,岚琪笑着说好,正要走时,宜嫔却忍不住开口问岚琪:“恪靖也睡着了?”
岚琪道:“孩子们都睡着了,太后说永和宫离得近不打紧,所以才让我把胤祚抱回去。阿哥所和翊坤宫都离得远,夜深了不方便,让胤祐和恪靖都留下来,明日再回去不迟。”
宜嫔点点头,这些她也知道,其实她比两人都早告辞,是走了一半又折回来的,甚至没让人通报给太后知道。太后喝多了已经歇下,她本想偷偷看儿子一眼,却遇上了德嫔和戴常在。
天知道,她生了儿子这一年多里,统共就远远瞧见过儿子两次。说出去都没人信,做亲娘的,连儿子长什么样儿都没印象。今天被请来吃饭,说是几位有子嗣的妃嫔受邀,但太后又根本没把她当胤祺的亲娘看待。她跟着旁人不远不近地看几眼,心里头翻江倒海地想哭,却不能表露。
岚琪看着她,心里是可怜的,都是做娘的人,戴常在还偶尔能去阿哥所瞧瞧,宜嫔则是完全被隔离开。可她也记得那拉贵人的事,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翊坤宫姐妹俩脱不了干系。岚琪不是神佛菩萨,还不至于动不动就心软慈悲,只当没事继续走。
步出宁寿宫大门,前后脚的工夫,天上已经开始飘雪了,都笑着说要快些走,不然路上湿滑走夜路危险。而宜嫔是最远的,桃红催她两次,她却还是站在宫门前。岚琪这边已经压轿要上去,突然听见哭声,转过来瞧,宜嫔竟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捂着嘴大哭。
边上桃红几人吓坏了,纷纷上去搀扶,桃红一直说:“娘娘您醉了,喝了一整壶酒呢,能不醉吗?你们快来搀扶……”
可是宜嫔却挣扎着躲开,依稀听见她在哭:“我想看看胤祺,让我抱抱他好不好?我不想回去……”
环春凑过来岚琪身边,轻声道:“主子,咱们回吧,别惹麻烦。那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后都不能违逆,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岚琪不在意地笑道:“你怕我心软?那拉氏要杀我,要闷死胤禛时,谁来心疼我们母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坐进轿子里,也叮嘱戴常在别凑热闹。两乘轿子很快离开,各自回宫。
永和宫很近,眨眼工夫就到了。岚琪才落脚要进宫门时,瞧见前头匆匆忙忙有小太监跑来,遇见了立定就屈膝禀告:“皇上喝醉了。李总管让奴才来禀告,说万岁爷今晚不过来,问德嫔娘娘能不能去乾清宫。裕亲王已经离宫,皇上现在醉得有些厉害,您这边若能去,李总管立刻再派轿子过来。”
“你去告诉李总管,我准备一下就过去。皇上醉了不要急着给他喝浓茶,那没用。”岚琪吩咐几句,便匆忙回去洗漱准备。等她收拾妥当,李总管果然派人来接了。再出门时已然下起鹅毛大雪,等轿子匆匆赶至乾清宫,岚琪再下地时,已经能在积雪上踩出嚓嚓声响。
李总管将岚琪引至暖阁,她在门前脱了厚厚的氅衣,暖阁里温暖如春,进门就觉得浑身发热。可她急着进来瞧瞧玄烨怎么样,却见皇帝立在桌前,手里挥毫泼墨地在写大字。走近了就有扑鼻的酒气,看不出是微醺还是酣醉的人,猩红的双眼暧昧旖旎,朝她伸出手说:“过来,和朕一起写字。”
满桌红纸铺陈,红纸上用金沙写的大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绕过书桌被皇帝揽入怀,便见一张张红纸上,金灿灿的“定、平、昌、盛”等字眼。心知皇帝是有高兴的事,脸颊边扑来旖旎的酒气,玄烨说:“朕以为要等十年,等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可如今才八年。八年里朕失去了赫舍里皇后,可朕又有了你。这八年里,你一直在朕的身边……”
岚琪心底默默计算八年,从康熙十二年起,皇帝是在说平三藩?她欣喜地问:“皇上,云南也大定了?”
“快了快了。”玄烨兴奋地呢喃着,左手箍紧了岚琪纤柔的腰肢,右手握她手共捏一支笔。岚琪忙掀过一张大红纸,就听见玄烨含笑问她,“写什么好?”
“皇上写什么臣妾都喜欢。”话音才落,有力的大手握着自己,酣醉下的笔锋潇洒恣意,红纸上赫然成就八字一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岚琪心里扑扑直跳,转过脸来,玄烨泛着红光的脸上有温暖的笑意。他没有看岚琪,而是看着那八个字,静静地念了一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皇上……”
“唔?”玄烨从她手里拿掉了笔,欺身将岚琪轻轻压在桌上,看着身底下略有些慌张的人,身上热血渐涌,猩红的双眼里满满是促狭而暧昧的笑意,问她,“你写了什么?”
岚琪一怔,可想自己才是握笔的人,立时笑起来,柔柔的一声:“臣妾写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才说完,就被氤氲酒气扑了面,唇齿交融的亲吻,身上的人却不忘一手抵在她的后腰,怕她被桌面硌疼了似的。直吻得岚琪浑身发烫时,玄烨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来,慢步到床榻之上。可是将岚琪放在床上后,皇帝却不再热情,而是转身喊人来伺候洗漱,直把她发热的身体撂得冷静下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榻上的人渐渐坐起来,很是茫然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少,最后“吱呀”一声殿门被合上了。再后来里头外头都静了许久,才见玄烨托着一对硕大的龙凤红蜡烛进来,径自过去将屋内的蜡烛一盏一盏吹灭。原如白昼的光亮越来越暗,玄烨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只等他走到最后一盏蜡烛前,抬手引燃了手里的大红烛,才吹灭了那一支白烛。而后将龙凤红烛搁在了桌上,方才那一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金沙红字就搁在底下。
岚琪以为他该过来了,玄烨却又绕到桌边,拿起随身的小印,沾过红泥,在红纸上重重按了印章。心满意足地看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唇边浮起笑意,终于放下所有东西朝榻上来。岚琪赶紧让开地方,玄烨倒头就躺下,浑身放松了似的说:“今晚贪杯了,朕和皇兄聊得高兴,就忘了分寸。”
皇帝已然一身薄薄的绸缎寝衣,岚琪身上却还是像模像样的衣裳。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脱掉,可眼下的光景也不知道玄烨想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今晚竟又无端端地害羞不安起来,不自觉地稍稍朝后缩了缩,不敢触碰玄烨的身体。
可玄烨却懒洋洋地翻过身面朝她,伸脚蹭了蹭她的屁股。岚琪哆嗦了一下又躲到另一头,玄烨才虎了脸似的说:“你躲什么,过来。”
“皇上欺负人。”岚琪垂着眼帘鼓着腮帮子,呢喃着,“臣妾要回去了。”
“朕除了你还能欺负谁?”玄烨一伸手就把她拉过来,摸到她的胸前解开一粒扣子,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要欺负她,色气满满地笑着,“你自己脱嘛。”
“那……皇上让臣妾下去呀,头上的簪子钗子还要摘下呢。”岚琪嘀咕,“臣妾是来伺候的,不是……不是来侍寝的。”
“是啊,是让你来伺候朕醉酒的。”玄烨肯定,却并没让出地方,很随意地说,“你自己从朕身上爬过去,朕累极了,一点儿也不想动。”
“可……”怎么能随便爬在皇帝身上,岚琪心里明白眼前的人在调戏自己,虽然很暖很甜,冷静的身体也再次发热,可她又没醉,怎好忘了分寸。便心下一横,坐在原地就摘下满头的翠玉珠钗。玄烨好奇地瞧着她,便见她一扬手,手里的东西腾空而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骤响,她竟然把那些珠宝玉簪都扔出去了。
深夜里这动静不小,外头殿门立刻被打开,眼看有人要进来,玄烨朗声说:“没事,出去。”一翻身把岚琪压在床上,气呼呼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混账,他们要冲进来了。”
岚琪刚才也被吓着了,她哪儿想到会引得侍卫太监进来护驾呀。可见玄烨紧张生气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但玄烨往她腰上一掐,就痒得浑身蜷缩起来求饶,听见玄烨说:“看你还不老实?”
可说完人家又躺下去了,慵懒地舒展筋骨,睡意沉沉地说:“睡吧。”
岚琪软软地躺在一边,侧过脸看他,自己从头到脚都热乎起来了,心里痒痒得很不耐烦,可是玄烨怎么又躺下了?她不自禁地一点点蹭过去,玄烨察觉到动静也不理睬,只等她贴上来,才轻轻哼了一声:“那你脱不脱了?”
心头火辣辣烧起来,岚琪想也不想就笨拙地爬起来坐好,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自己一粒一粒解开扣子。
见衣衫落下,玄烨大笑,朗朗笑声传出寝殿,外头刚刚差点儿要冲进去的侍卫和太监们早就远离了。李总管今晚不当值,幸好还有个机灵的在,这要是真的闯进去还不通通等着掉脑袋。当值的太监梁公公是李总管的大徒弟,也是极有眼色聪明机灵的人,这会子隐隐听见皇帝的笑声,算是舒了口气。正想让小太监挪一盆炭来让他烤一烤,门前的太监跑来,慌慌张张说:“梁公公,毓庆宫来人,说太子殿下吐了好几回,要禀告皇上呢。”
“这会儿?”梁公公皱眉头,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想着绝对不能去打搅皇帝的好事。便径自跑出来,在乾清宫外见到毓庆宫的人,忙问:“太子还在吐吗?”
那宫女道:“已经好些了,太医也来瞧过了,就是来禀告皇上一声。”
梁公公则说:“万岁爷醉了,禀告了也没用,我随你去瞧瞧。这叫什么事儿,好端端怎么又吐了?”
宫女踩着雪一路跟随,气喘吁吁地解释:“太子这几天就不消化,大概在宁寿宫吃多了,回来就说肚子胀,睡了半宿突然就开始吐,不过吐干净了也舒坦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伺候的,明天都等着挨罚吧,看李公公不收拾你们……”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在雪地里消失,乾清宫温暖如春的寝殿里对此一无所知。岚琪在玄烨的怀里瘫软如水一般,已是用尽全力来承接酒醉之人的兴奋,虽言不上辛苦,可也足以甜腻地融化她浑身肌骨。之后黑甜一梦直至天亮,玄烨亦是酣眠,外头叫起到了第二回,才和岚琪一起真正地醒来。
时辰尚早,两人洗漱更衣用了早膳。还有时间,玄烨拉着她到桌边看昨晚写的字。皇帝似醉非醉,欺负人的时候耍赖借口醉了,但做过什么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潇洒的八个金字还在纸上,底下更有玄烨的御印。玄烨要拿精致的匣子装好送给她,岚琪不解地嘀咕:“臣妾也要留个印记才好呀,那才是皇上和臣妾一起写的。”
玄烨却不理会她,小心翼翼地封好了匣子,递给她说:“有了你的印记,就变成我们彼此的承诺。承诺是会反悔的,朕不要。”见岚琪接过匣子不明白,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啄,“上面只有朕的御印,就是皇命。朕命令乌雅岚琪好好遵守这八个字,听见了吗?皇命不可违。”
岚琪心里一热,喜滋滋地点头答应了。
这会儿李公公进来,瞧见帝妃二人亲热,不免尴尬,但还是深深垂着脑袋禀告:“万岁爷,奴才才听说一件事,毓庆宫昨晚宣太医了。眼下御门听政还有些时辰,您要过去瞧瞧吗?”
岚琪想起来,李公公昨天傍晚曾提醒她,太子近日有些不消化,烦她看着些饮食,结果她转身就忘记了。这会儿李公公虽然不会对皇帝说是她的疏忽,毕竟跟在太子身后的保姆嬷嬷们才是最大的疏忽,可她还是觉得愧疚。
侧脸看玄烨,皇帝刚才甚好的心情果然消减了大半,但并不十分生气,只是皱了皱眉头吩咐李总管:“让太医去瞧就好了,毕竟是从宁寿宫吃了东西回去,没得大惊小怪让太后烦扰,不必张扬。”
李总管浑身一松似的,又听皇帝说:“路上有积雪不好走,派几个脚力好的太监抬轿子,一会儿送德嫔回永和宫。”说着又旁若无人地对岚琪说,“回去好好歇着,昨夜辛苦了。”
岚琪满面通红,幸好李公公已经走了。她点点头不言语,紧紧抱着玄烨给她的“皇命”,等外头来人接。皇帝要去乾清门御门听政,而她也该回去了,但分别时岚琪还是提醒了一句:“皇上虽然顾及太后的面子,但还是去看看太子才好,太子到底还是个孩子。”
玄烨欣然:“朕有分寸。”
两人心情甚好地分别,岚琪坐了暖轿回永和宫,进门就听见胤祚咿咿呀呀的声音。先去把玄烨给的匣子收好,再洗手换了衣裳来,却见乳母几人围着摇篮,胤祚竟自己扶着摇篮站起来了。正得意地大叫,扭头见到亲娘,高兴起来就松手挥舞,结果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岚琪赶紧过来,怕儿子会哭,可胤祚却咯咯大笑。抱着他试着再站起来,小家伙颤颤巍巍扶着额娘的手,兴奋地大叫着。边上乳母和绿珠几人都屈膝恭喜主子,岚琪也高兴,让环春赏赐大家东西。更让她准备,说晌午要带胤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报喜。
环春拿来东西赏赐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后,对岚琪说:“下个月六阿哥就满周岁了,太皇太后早先说要给六阿哥办酒的,主子中午问问要摆在哪里。若是在咱们永和宫,奴婢可要和其他人开始准备了,若是在慈宁宫,奴婢就不必操心了。”
岚琪笑道:“你不过是不想操心。”但想了想还是说,“五阿哥周岁也没办酒,昨晚太后请大家吃饭算是给五阿哥过周岁了。五阿哥尚且如此,咱们不敢僭越,中午我就去回了太皇太后。反正年节里什么热闹的都有了,不必再另铺张,求老人家赏一件贵重的东西就好。”
说起贵重的东西,岚琪洋洋得意说皇帝赏赐她额娘一尊弥勒佛,感慨道:“他不过是听见我对你说了几句,就记在心里了。”
环春欢喜地笑道:“那天和几个丫头闲话,都说将来若年满离宫,出去怕也找不到好人家了。奴婢问为什么呀,她们说找不到像万岁爷待主子这样的好男人。”
岚琪愣了愣,醒过神来立刻伸手打环春,嗔怪道:“一定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啊你啊……”
嬉闹时,外头有客人到,端嫔、布贵人和戴常在来了,进门就听端嫔故意酸溜溜说:“都说昨晚德嫔娘娘去乾清宫侍奉辛苦了,我说咱们别这会儿来,可是她们非要来坐坐。好妹妹你辛苦,该歇着,不必招呼我们。”
岚琪双颊绯红,拉着戴佳氏在一旁坐了,对她说:“端嫔娘娘最不正经,妹妹你最娴静,改日觉得钟粹宫住不下了,就来永和宫住。”
戴佳氏如今也和她们相亲相熟了,跟着玩笑说:“臣妾可不要来永和宫扎眼。万岁爷本来对臣妾还挺客气,若是瞧见臣妾搬来永和宫碍手碍脚,就该讨厌了。”
端嫔得意扬扬地大笑,说戴佳氏果然被她调教得好。岚琪气得要轰她们回去,不让环春给茶吃,但玩笑终归是玩笑,四人坐定了,只听布贵人唏嘘:“是有事儿来告诉你呢,昨晚宜嫔在宁寿宫门前大哭大闹,你也知道吧?”
岚琪点头:“和戴妹妹离开时,她就坐在宁寿宫门前哭,说想抱抱五阿哥,看起来怪可怜的。”
戴佳氏从环春手里接过茶,继续说:“娘娘和臣妾离开后,听说宜嫔娘娘依旧不肯走,在宁寿宫门前撒泼似的。只等里头老嬷嬷出来呵斥,硬是把宜嫔娘娘抬回去了。谁晓得一清早她又来了,那么大的雪跪在雪地里头,求太后娘娘让她进去见见五阿哥。那会儿臣妾正好过去,原是太后说让臣妾和阿哥所的人一起接胤祐回阿哥所,宜嫔娘娘那会儿也该是来接恪靖公主的,可她不仅不领公主走,反跪在门前求。臣妾不敢多留,和阿哥所的人抱着胤祐就走了。”
边上端嫔喝了茶叹气道:“后来她还是不肯走,听说太后一面派人安抚她,一面就让人去上报慈宁宫。太皇太后说她这样大正月里在宁寿宫门前哭很晦气,对太后不吉利,罚她回翊坤宫去闭门思过。今天起连着三日,无论雨雪每天早晨在自家宫门前跪半个时辰反省。现在大概正跪着呢,真是什么脸面都丢尽了,大正月里的,她何必呢。”
“她竟然闹到这地步?”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早年的宜贵人多活泼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一年一年地下来,越发变得她不认识了。不过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还是有当初的影子。那会儿她人前人后都不忌讳说昭妃的坏话,谁都拦不住。
端嫔道:“你之后若去慈宁宫,这件事看着点儿说,可别惹老人家不痛快,估摸着这会儿太后也不高兴呢。我已经派人去知会荣姐姐,让她去宁寿宫瞧瞧,太后与她最说得上话。”
戴佳氏在边上很轻声地问:“是不是往后,五阿哥也不能认宜嫔娘娘这个额娘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将来什么光景,都是做娘的女人,多少对郭络罗氏有些同情。
早先原是说宜嫔产后虚弱无力抚养孩子,才辛苦太后抚养一阵子。可过了夏天宜嫔能四处走动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郭贵人得罪了皇帝被禁足,孩子的事又没了下文。孩子太后养在宁寿宫里,平日不许妃嫔随意去打扰,宜嫔硬是眼巴巴又等了半年见不到孩子。皇帝那里也不为她去说句话,眼瞧着周岁都过了,这孩子似乎是笃定养在宁寿宫里了。
“若是没有她妹子的事,她在皇上面前求几句,兴许孩子就回去了。可因为郭贵人的事,她想开口都开不了口。”端嫔说着,又十分欣慰地指着布贵人、戴常在说,“我得了你们这几个姐妹,可不比亲妹子强吗?咱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多好啊。”
正如端嫔所说,她们几个不是亲姐妹的人,却和睦如骨肉一般,日子安安生生地过着。但翊坤宫里俩亲姐妹,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
原先宜嫔还挺得宠的,但自夏日里出了郭贵人的事后,大半年里皇帝只来过翊坤宫几回。那次中秋节倒是挺给面子说要来,结果人没来不说,之后的日子光顾着永和宫。再者承乾宫、咸福宫两碗水端平,哪里轮得到她什么事。而郭贵人依旧不改脾气,哪怕被禁足反省了,还是咋咋呼呼颐指气使,姐妹俩隔几天就要吵一回。若非念着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宜嫔怕是早容不得她了。
从前后院住了一个低贱的觉禅氏,郭贵人不高兴了还能拿她出气。如今没了这个狐狸精,她日子过得不好,满肚子火没处发泄,就对身边奴才动辄打骂。桃红算是翊坤宫里一把手,见天就有宫女来跟她哭,求打发去别处,可桃红也不愿惹事,安抚安抚就算了。
昨晚宜嫔哭哭啼啼被抬回来,郭贵人就大惊小怪地喋喋不休,竟被亲姐姐盛怒之下一巴掌打蒙了。姐妹俩闹翻后,一清早宜嫔又去求,桃红拦也拦不住,最后闹得太皇太后发怒降旨责罚。
这会儿宜嫔正挺直脊梁跪在门前,一屋子宫女也陪她跪着。郭贵人却抱着恪靖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看一眼门前跪着的姐姐。自己脸颊上还有挨巴掌时指甲划破的一道口子,却仿佛胜利者般,抱着女儿教导她:“姨母可不好呢,恪靖要学乖一些,不然太祖母也罚你。”
宫门外,偶尔有人路过,不管是看笑话还是觉得尴尬,都是急匆匆低着头就赶紧走的。深宫里风水轮流转,对落魄的人落井下石,保不准将来就被人踩在脚底下。此刻桃红跪行到主子身边说:“半个时辰到了,主子快起来吧,地上可凉了。”
膝盖疼得麻木,宜嫔一直在发呆,这会儿才缓过神。主仆俩相互搀扶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桃红忍不住心疼地哽咽道:“您何必呢?”
“别哭,有什么可哭的?”宜嫔却冷笑,吃力地站稳脚跟说,“我进宫后头一回弄得六宫皆知,不也是被昭妃罚跪吗?怕什么呀,乌雅氏当初还被太皇太后一顿鞭子差点儿打死,我不过是罚跪而已。她那样都能抬起头重新做人,我这点儿苦算什么?”
桃红搀扶着宜嫔,她摇摇晃晃步履维艰,这才是第一天,还有两天的责罚等着她。而禁足反省的日子更没个定数,往后的日子还不定怎么样,心里很是难受。进门却见郭贵人抱着恪靖公主站在院子里,笑盈盈地说:“姐姐受委屈了,您说您何必呢,眼下好了,咱们姐妹俩都被关起来了。这翊坤宫可真晦气,那个小贱人一走就受宠有孕,可见咱这儿风水真是不怎么好呢。”
宜嫔怔怔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记得曾经听见几句闲话,说彼时昭妃娘娘抱怨自家妹子太柔弱,羡慕郭络罗家的二小姐活泼机灵。可如今再看看呢,温妃娘娘找到自己该有的活法,人家好好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可自己这个被夸赞活泼机灵的妹妹,却变得恶毒刻薄,对别人如此,对亲姐姐也毫不客气。
“桃红。”宜嫔出声,定定地站稳后松开了抓着桃红的手,旋即说,“你去把公主抱来。”
“主子?”
“去把公主抱过来。”宜嫔厉声道,也吩咐边上的人,“去帮桃红把公主抱过来。”
“姐姐,你想干什么?”郭贵人急了,而她这一叫,恪靖吓得大哭。但宫女们已经上来夺孩子,郭贵人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三四双手,而她的宫女恨她都来不及,谁会上来帮助。恪靖很快被抢走,郭贵人也跌倒在了地上。宜嫔拍拍公主哄了她几句,就让桃红先抱走,自己扶着边上的小宫女慢慢回去。
可才走两步,郭贵人就爬起来拦在路前,也拦住了桃红。宜嫔不等她开口就呵斥:“愣着做什么,把公主抱去正殿里。”
郭贵人疯了似的冲过来问:“你做什么,自己的孩子见不到,就来抢我的孩子吗?我们还是不是亲姐妹?”
“亲姐妹?你对亲姐姐说话该是这样的态度?”宜嫔厉色,冷冷道,“什么叫抢你的孩子,恪靖不是我的女儿吗?她为什么能留在翊坤宫,是皇上抱给我抚养了。而你一个小小的贵人,有什么资格抚养公主?”
“姐姐!”
“你闭嘴,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大呼小叫的。”宜嫔扶着身边的宫女继续走,一边撂下话,“皇上让你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许出来,我心软才让你在这里晃悠。你听好了,从今往后在皇上下令宽恕你之前,不许再离开配殿一步。不然的话,我会以一宫主位的身份处置你。”
“姐姐,我是你亲妹妹啊。”郭贵人扑过来,却被其他宫女挡住了。
宜嫔看也不看她一眼,冷声吩咐左右:“把郭贵人送回屋里去,往后她若再随意打骂宫女太监也来向我禀报。万岁爷最恨后宫有私刑虐待之事,翊坤宫里也容不得。”
她说着,径直走向正殿,进门后让人把殿门合上,妹妹尖叫的声音渐渐止住,只听见里头恪靖的哭声。她呆呆地听着,上一回听见胤祺哭,还是他出生的时候。那孩子如今的哭声是什么样的,她竟还没听见过。
“太皇太后为什么这样对我?”宜嫔软软地瘫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膝盖剧痛,这一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索性伏在地上大哭。一手覆在肚子上,想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想着胤祺从没好好见过亲娘,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她不要做昭妃那样的怨妇。
桃红安置了公主就出来,瞧见她跌在地上,过来搀扶,一声声劝说:“主子您不要哭,过了这几天,您去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认错。皇上对您总是眷顾的,您要有信心才是。”
宜嫔泪眼婆娑,拉着桃红问:“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紫禁城那么大,翊坤宫里再如何哭闹外头也听不见。午膳前岚琪抱着胤祚来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心情不坏,一边嗔怪她路上有积雪还带孩子出门,一边瞧着胤祚颤颤巍巍能站起来了很是高兴。
老人家竟像个孩子似的在炕上陪着小孙儿玩耍,抱着他假模假样地走路。胤祚异常兴奋,叽叽喳喳叫了半天,结果该传午膳了还缠着太祖母不撒手,谁要来抱走他就瘪嘴要哭。太皇太后心疼又欢喜,反过来训斥岚琪:“别缠着我吃饭,我又不饿,等我的小乖乖饿了再说。”
岚琪劝了几次都被挡回去,胤祚虽不懂大人说什么,却开心得哈哈大笑。好在没多久自己就饿了,开始找乳母要吃奶,太皇太后这才有空来吃饭,那么巧外头说皇帝来了。
玄烨进门就一身寒气,说又下雪了。瞧见皇祖母这个时辰才用膳,欣喜地说:“孙儿还没用膳,想着过来若蹭不到,就讨一碗米饭用茶泡了吃,没想到是有口福的。”
苏麻喇嬷嬷却凑趣:“一定是六阿哥知道皇阿玛要来吃饭,才故意缠着太祖母,硬是拖到这个时辰。”
玄烨欣然,玩笑道:“胤祚最疼他阿玛了。”见岚琪送过手炉来给他暖暖,接过了就问,“孩子呢?”
“在别处,乳母正喂奶呢。”岚琪应着,玄烨却朝她使了个眼色说,“去看看孩子,一会儿抱来朕瞧瞧。”
岚琪会意,猜是玄烨有话对太皇太后说而她不方便在边上,便借口要去瞧瞧胤祚自行离开。老人家瞧见了还嗔怪玄烨:“你打发她这时候去做什么,她也没吃一口饭呢。”
但人已经走了,玄烨坐下来先进了一碗热奶暖身子,而后饿得直接就吃饭。太皇太后要他慢慢吃,不过见他吃得香,自己也有了胃口,进了大半碗鸡茸粥,炸的三鲜春卷也吃了一整个。才放下筷子要茶漱口,就听见玄烨说:“皇祖母若吃好了,孙儿有事要同您说。”
太皇太后从容漱了口,让苏麻喇嬷嬷也伺候皇帝洗漱。然后才和他一起离了膳桌,进了暖阁坐下说:“猜想你就是有事的,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了?”
玄烨笑着:“不是麻烦,是想求皇祖母一个示下。”
太皇太后看着孙儿,让他也在暖炕上坐,心里细细想着近来的事,微微蹙眉问:“难道,是为了今早的事?”
玄烨苦笑,点头:“皇祖母圣明。”
且说玄烨知道宜嫔的事时,已经散了朝会,本是空闲中喊来李总管问岚琪有没有安然回永和宫,又问弥勒佛是否已送出去等,李总管无意中说起了翊坤宫的事,他才知道宜嫔胡闹了一场,被皇祖母罚跪三天。
彼时有些心烦,但冷静下来想想,再联想中秋里大阿哥中毒的事,如果自己稍稍做一些事,就能转变后宫风向的话,于自己珍惜的人,于后宫,于朝廷或都有益处。于是忙完手头的事,便来慈宁宫,向皇祖母讨一个示下。
“那日你说宜嫔昔日失子是你害的,要说那几个荷包里的虎狼之药是不是真有效用也未可知,那是她和那个孩子的命数,那时候又太年轻,保不住也是有的。”太皇太后显然反感这件事,不等玄烨开口,已经幽幽道,“你能保证她不成气候?她做过什么,动过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玄烨胸有成竹:“孙儿不会让谁成气候,她不过是后宫的妃嫔,又要成什么气候?何况上头总有贵妃、温妃,她越不过去的。皇祖母,孙儿不能只宠着岚琪,孙儿也不是光宠她而已,后宫里宠妃可以有许多。可岚琪只有一个,从前的事,再也不能有了。”
太皇太后蹙眉,目光不与玄烨对视。在她心里或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想想为此付出的终归是玄烨,不管喜欢不喜欢,他都要硬着头皮去端平几碗水。自己横加阻挠而实际却对他、对后宫无所助益的话,就实在没意思了。
“你想好了就去做吧,我这里明白了。之后若是有什么生气的,也不是冲着你来,咱们祖孙俩还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借他人之口?”太皇太后终于笑了,伸手爱怜地拍拍玄烨的肩膀,“不要怪皇祖母啰唆多事,哪怕你如今快三十岁了,在皇祖母眼里,也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总忍不住要为你多想些。”
玄烨脸上笑得暖融融的,但心里头一个激灵,又想起什么事来。侧目见身边没什么外人,才轻声对祖母道:“大阿哥的事早就有结果了。皇祖母,孙儿不想对任何人声张,暗地里必然会施压,但决不让别人知道。毕竟牵扯太多,孙儿不愿看着太子背负恶名。”
太皇太后才微笑起来的面容旋即僵滞了,直直盯着玄烨,很轻声地说:“果然是索额图?”
玄烨点了点头,冷笑道:“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孙儿起初不愿信,他们低调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开始有动作了,可往下一查还是查到他们头上。孙儿不信另派一拨人去查,今早听到的消息,一样。皇祖母,孙儿的心都寒了,赫舍里皇后若在,眼下又会是什么光景?所以宜嫔不能冷落,朕不能让那些人把矛头全指向永和宫。岚琪连一个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外戚都没有,只有朕能护着她了。”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这话听着,怎么好像只为了她一个人?太子呢,贵妃、温妃呢?”
玄烨略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笑道:“太子不一样,至于贵妃她们更不一样,皇祖母就不要取笑孙儿了。”
“哪个取笑你了?”太皇太后欣慰,却又指着前头一处空地,当年就在那里架了一张凳子按着娇小的乌雅岚琪,一鞭一鞭打在她身上。太皇太后这辈子连对奴才都没下过如此重的刑罚,却为了摆平前朝老臣的口舌,让皇帝和她都能下得来台,牺牲一个柔弱的女人。现在想想依旧唏嘘不已,对玄烨道,“岚琪就是在这里挨打的,我让她一辈子记着那时的痛,玄烨你也记着了吧。看看你现在的心智谋略,再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觉得又傻又无能?”
玄烨亦动容,忍不住离座屈膝向皇祖母道:“孙儿有今日,都承皇祖母教诲。”
说这话时,岚琪正好抱着胤祚进来,瞧见皇帝跪着了,她也赶紧要跪下,却被玄烨走来带进去,嗔笑道:“傻子,朕和皇祖母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岚琪鼓着嘴不理睬他,把已经睡着的胤祚抱给太皇太后看,笑着说:“越来越沉了,乳母实在辛苦,不抱着哄不肯睡,乳母才那么点儿身板,早晚要累坏了。”
“说你傻还不承认,哪个乳母不是精挑细选来的,带孩子养孩子不比你有经验?她们都是有分寸的。”玄烨说着,笨拙地要在皇祖母面前现眼,伸手要抱抱儿子,岚琪抓着机会就反击,“皇上还是不要抱了,您又不会抱孩子,非要凑热闹。回头好容易睡着了再弄醒,太皇太后也不能午睡了。”
玄烨没的反驳,只管瞪她,逗得太皇太后笑道:“你们俩斗嘴我才不能午睡呢。”又训斥岚琪,“胡闹,几时有你教训皇帝的时候,下次再没分寸,让苏麻喇掌你的嘴。”
岚琪不服气也不敢顶嘴,缩在太皇太后身边不说话。玄烨也不能久留,手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叮嘱岚琪好好照顾皇祖母,很快就走了。
太皇太后说不想上床,就在炕上歪一会儿。小胤祚放在边上睡,她懒懒地靠着,岚琪坐在后头给揉揉腰腿。娘儿俩慢悠悠自在地聊着,太皇太后渐渐说起:“后宫妃嫔会越来越多,也会有别的人招皇帝喜欢,你的心胸要更开阔大度一些。真是觉得委屈了,也想想,他喝醉了的时候想哪一个,真正搁在他心里头的人是谁。”
彼时岚琪虽然满口答应,却没想到之后是要发生什么。直到第二天早晨,宜嫔又在翊坤宫门前跪时,半程中皇帝坐着暖轿去,亲手搀扶起受罚的人安抚,这样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经端嫔、布贵人几人的嘴说出来,她才突然明白太皇太后说那些话的用意。她心里的的确确酸涩,可再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想一想,多少释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