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这日,佟贵妃领旨在承乾宫熬粥宴请各宫妃嫔,太皇太后那里也赏赐了永安寺的腊八粥。端嫔和布贵人不得不领着公主去承乾宫凑热闹,盼夏被岚琪留了下来,人都走后,就喊她进屋子,把自己那份太皇太后赏下来永安寺的腊八粥给她喝。
“从前你总说想吃永安寺的腊八粥,怪那些老和尚不多做一些,现在他们可多做了,知道宫里娘娘多了,分不过来怕打起来。”岚琪心情甚好地陪着盼夏坐,盼夏也不客气,大口吃了粥,让给她也吃了几口。恰好环春从承乾宫拿了赏赐回来,瞧见她们躲在这里,故意撒娇说岚琪偏心,岚琪让她也吃,环春却说佟贵妃赏的吃过了。
“各宫都去了?”岚琪引颈望着窗外,她不喜欢去承乾宫,也不怎么喜欢佟贵妃,可对见不到玄烨也见不到孩子,被生生关了几十天的人来说,对于热闹之处的向往,还真是从前不敢想的。
环春打开匣子,各色点心攒了满满一盒,说是佟贵妃特地让御膳房研制的新花样,各宫都送一盒,几位嫔主娘娘们再多得了一串香珠。
盼夏咽下满嘴的粥,见岚琪抓了一块点心给她,说吃饱了又放回去,好奇问起来:“温妃娘娘也来了?”
岚琪眼神一晃,却听环春说:“只派了冬云来,说病着不下床。”她出神想了会儿,叹息道,“总不能一直病着,老实说,往后真见了我也尴尬。”
盼夏不知那次的事,环春略知一二,见盼夏好奇追问,岔开话敷衍了过去。不久盼夏离了回殿阁去看着炉子,环春将东西收拾好后,坐到岚琪身边讲:“前几日去内务府领东西,路上遇见冬云,闲话了几句,才知道之前阿灵阿大人进宫,被温妃一顿讥讽给撵出去了。”
岚琪眼睛瞪得大大的,环春继续道:“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都不是善主儿,您的心思可比不过,往后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话音才落,突然听外头有人喊话,问东配殿有没有人支应。前面承乾宫里搭戏台,玉葵几人都跟着去凑热闹了,环春赶紧出来,却见乾清宫李公公的小徒弟在门前,见了环春好客气,笑着说:“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拾掇拾掇,奴才外头停着暖轿,万岁爷等着接贵人去前头。”
环春好惊讶,说还没到腊月十五,太皇太后不让出门,那小公公笑说:“万岁爷还能不从上头求了恩典再来接人吗?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打扮,奴才就等在门口,眼下各宫都在承乾宫聚着,等久了怕扎眼呢。”
环春让他在廊下喝口热茶,喊了盼夏过来一起帮忙,里头岚琪趴在窗口都听见了,欢喜得无以言表,等环春进来,她已经翻出新做还没穿过的新袄子、褂子和氅衣,笑嘻嘻得意地看着俩人:“你们倒是再关着我呀?”
“不敢不敢。”环春也高兴,和盼夏一起帮岚琪打扮齐整。好些日子不梳头,多戴一支钗子岚琪就喊沉,她们俩也不理会她,照着规矩打扮好,氅衣风帽都戴严实了,扶着往门外走,这院子里的路岚琪都走好几回了,可钟粹宫门外的路,她已经几十天不曾踏足。
“真实在。”岚琪站在宫门口,听见前头锣鼓喧嚣,舒心地叹一声,“这才是脚踏实地,等春暖花开了,我要光着脚去泥地里踩一踩才好。”
不等她再感慨,小公公迎着上了暖轿,之后一路朝前头去,岚琪也不问去哪儿,心想左不过是乾清宫或慈宁宫,她现在连承乾宫都愿意去,只要能出门就成。
暖轿远行,这边众妃嫔陪着佟贵妃看戏,自她生辰那天的闹剧后,承乾宫许久没这么热闹。兴许座下没一个人心甘情愿来,但佟贵妃如今后宫独大,俨然副后之尊,暗下不屑是一回事。这样大的场面,连宗室女眷也在的场合,公然不给脸就说不过去了。而且佟贵妃素来出手阔绰,来她这里看戏喝茶,比宫里平时的规格更奢华更享受。
此时钟粹宫的小宫女来向端嫔禀告德贵人出门的事,端嫔好讶异,但听说是皇帝接走的,心里也懂轻重,转过身惠嫔和荣嫔问她怎么了,听说岚琪被皇帝接走,惠嫔脸上一阵黯然,但立刻强打精神笑:“到底不一样呢,咱们只管看戏吧。”
可她话音才落,对座就有人哎哟出声,但见那拉常在眉头紧蹙,捂着硕大的肚子喊不舒服,她是二月里要临盆的人,今天明明可以不来,人家郭贵人就没来,她非要来露个脸,这下又不舒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果然贵妃脸上很不好看,冷冷对众人说:“今天这里所有的东西,可都让太医院的人查过的,你们且放心吃,但也别吃撑了回头不舒服,又赖上本宫下毒害你们。”
众人纷纷屈膝安抚贵妃,她还是很不高兴,敷衍了一声“看戏”,之后的气氛便急转直下。荣嫔几人坐在下手也都苦笑,贵妃娘娘您怎么就绷不住到最后一刻,今天一直好好的,还都以为佟贵妃转性,果然不是。
那拉常在被搀扶出去后,青莲好心跟出来,让用暖轿抬回去。几个小太监走着近路往她的住处赶,一边另有人去请太医,这边急着赶路,而岚琪那里慢悠悠走,前后差不了什么时刻,那么巧就在远处的岔路口遇见,两边都要走一条道,乾清宫来的小公公听说抬的是个常在,一时心急也没细想是哪个,便厉声呵斥:“皇上派的轿子接德贵人,你们着急赶投胎吗?没眼力的狗奴才,一边儿让着。”
不由分说抬着岚琪往前走,岚琪听见斥骂声,便问什么事,小公公和颜悦色说遇见几个太监宫女挡道儿,岚琪就没多在意,只喜滋滋等着见玄烨。
而这边轿子停下来等,那拉常在在轿子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肚子疼得紧,可人家还咒她赶投胎,气得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绿的,肚子越发难受,之后再匆匆送回殿阁,幸好没有大碍,但这份恨,是结在心里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德贵人被轿子抬着一路往南走,可走了好久都不见停下来,打起帘子见都过了太和殿,本来不去乾清宫,还以为皇帝又要带她去看太和殿前的积雪,但这一回连太和殿都过了,再过了金水河,可就到午门了。
果然,当岚琪被轿子颠得都快晕时,终于停在了午门处,德贵人被搀扶着下了轿子,心里惴惴不安,谨慎地问那小公公:“再往外头,可就出宫城了。”
小太监笑道:“万岁爷在城楼等您呢,元旦万岁爷要在这里宣捷,今日几位王爷一起来勘察,此刻王爷们都散了,万岁爷一人等您也去瞧瞧。”
岚琪这才释然,被小太监引着拾级而上登城楼,她久歇不动,爬几级楼梯就累得直喘气,好容易到上头,就听见暌违许久的玄烨在说她:“这么没用?”
岚琪立定,见皇帝一身白氅如圭如璧,城楼上风大,飒飒将氅衣吹起,里头露出明黄团龙袍子,日头下一晒便觉炫目耀眼。她恍惚看着,都不及去看他的脸,才要朝他走近,脚下一虚膝盖就软了,幸好身边的人搀扶,而玄烨很快就过来抱起她,蹙眉说:“怎么回事?这点儿路就走不动了。”
等在避风处放下,扶着她站稳,那边小太监搬凳子来,岚琪摆手说不要,退后几步稳着身体周周正正朝玄烨行了礼,玄烨不耐烦,等不及就亲自拉她起来,嘀咕着:“朕才不稀罕受你的礼。”
岚琪却笑得很高兴,远眺皇城风光,直觉心胸舒畅,再看玄烨时便说:“可臣妾稀罕,在这里给您行礼,无上荣耀。”腰上却被人家紧紧一抱,大概自己说了什么人家也没听见,只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玄烨温和地说:“朕想你,想极了。”
岚琪微微撅嘴,无奈地说:“钟粹宫的门天天开着,您就是不来,还说想?臣妾可是想得哭了好几回,自己也知道没用,可是忍不住。”
玄烨欣然,问她:“真的?”
“假的呢。”岚琪玩笑着,可又挣扎了一下从玄烨怀里脱身,郑重地说,“这里是庄严肃穆之地,臣妾和皇上好好说话。”
玄烨很高兴,拉着她朝前走,指着皇城风光给她看,告诉她三藩初定,元日要和皇祖母一起在此向全天下宣捷,帝王气盛傲然于世,可回过头却又对岚琪温柔地说:“朕有高兴的事,就想让喜欢的人也高兴,这里朕不能在要紧日子领你来,平日里不打紧,皇祖母也应了。岚琪你可知,你生小阿哥那天,南方打了大胜仗?”
岚琪茫然地摇头,冷不丁听见婴儿咿呀,倏然回眸寻找,便见乳母也裹着氅衣,怀抱着襁褓严实的小阿哥出来,身边有两个宫女搀扶,她抱着孩子徐徐拜下说小阿哥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岚琪看得欣喜万状,玄烨轻轻推她一把:“快去把儿子给朕抱过来。”
看见孩子,爬楼梯的腿也不酸了,岚琪一路跑着到乳母面前,花盆底子踩得金砖铿铿响,却被乳母劝:“贵人小心些,可要抱稳了。”
她乐呵呵地笑着,稳稳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乳母、宫女的护送下到了皇帝身边,只等把儿子给了玄烨,乳母们才退下,玄烨抱着小儿子,转身让他瞧瞧皇城风光,笑着说:“赶紧长大了,好让皇阿玛早早给你出宫开府建牙。”
岚琪没仔细计较这些话,只是笑着立在边上看,可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的梦境,那时候小阿哥还在肚子里,她梦见太子……指着自己的肚子号啕大哭。
“发什么呆?”玄烨见她出神,笑着问。
岚琪回过神,自然不敢说出心事,只笑着敷衍玄烨:“臣妾还是头一回见皇上这样抱着小阿哥,看得痴迷了。”
“都做额娘的人了,还傻乎乎的。”玄烨爱嗔道,转身示意乳母们上来,让他们把小阿哥抱回慈宁宫,自己则挽着岚琪在城楼上逛了逛,再一起下来分坐暖轿回了乾清宫。只是才进宫门外头就有折子递进来,有上书房大臣等着见皇帝,一时闲暇也没有,岚琪独坐在暖阁里等了好些时候,再后来李公公便来请她,说皇上这边忙不过来,请德贵人先回去。
两人终究是没能好好说上话,不过在午门城楼上也说了不少,虽然几十天没见面,皇帝对自己的一切却了如指掌,连她发脾气哭闹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岚琪才晓得自己在人家心坎里好好窝着,是玄烨真的太忙。
“德贵人,封印的日子已经定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园子里打点,就等着皇上和您过去住几天呢。”李公公安抚着德贵人,将她送到门外,一边让小太监压轿,一边亲手搀扶德贵人上轿子。岚琪感慨时光匆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宫女那会儿和李公公说过的几句话,转眼她连小阿哥都生了,是做额娘的人了,而李公公年岁也渐渐长了,瞧着两鬓越来越多的白发,不禁心疼地说:“公公也要保重身子,皇上身边离不开你呢。”
李公公笑道:“奴才没有别的才干,就是身子骨还很硬朗。”
“我那儿有家里送来的野山参,我还年轻不敢大补,回头让环春给你送来,闲来泡茶喝也好。”岚琪说着进了轿子,暖轿缓缓离了乾清宫,岚琪坐在里头身子一软,想起方才种种,心里满满的。
本以为再见玄烨会满腹感慨,可两人宛若十几年老夫老妻似的,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味道,嬉笑说话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他又对自己身上一丝一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捏着手说皮肤更细嫩了,挽着腰问怎么缠了又硬又厚的东西,还比了比身高说她怎么又长高了,岚琪才笑说孕中穿软鞋显得矮一些,如今穿回花盆底子才看着高了。
皇帝很忙,可细心的事儿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知道小阿哥一天要吃几回,知道他几时醒着几时贪睡。岚琪依稀记得佟贵妃生辰那天,皇帝还自责对孩子们疏忽,也不晓得如今他是对每个孩子都关心了,还是只看重自己的小阿哥,而方才皇帝抱着儿子在城楼君临天下的模样,此刻想起来心里还是突突地跳。
她晃了晃脑袋,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能平安健康,就是天大的福气。”
轿子一晃一晃,也不知走到何处,突然听见热闹的动静,晓得是近承乾宫了,便觉轿子停了下来,边上有小太监说:“德贵人,前头承乾宫里几位娘娘散了,您且等一等。”
岚琪心头一动,忙道:“让我出去,娘娘们过来,我岂能坐在轿子里等。”
便有小太监来打起门帷,搀扶她下轿子,还不等压轿,前头乌泱泱从承乾宫散出许多人,荣嫔、惠嫔几位走在前头,其余贵人、常在一并答应、宫女拥簇在身后,几经大选,如今后宫充盈兴旺,妃嫔们莺莺燕燕地走出来,好些人岚琪都对不上名号。
默默无闻的宫嫔自然没什么人认得,可圣宠不倦的德贵人谁不认识,众人瞧见她等在路边,身边几个小太监又像是乾清宫模样的,一时都明白德贵人打哪儿回来。可人人都知道她还奉旨在坐月子,不免都心生不平,心下发酸,想想夏日里那般争奇斗艳地博宠,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岚琪上前给荣嫔几位请安,宜嫔是直来直去的人,笑着问:“这是从乾清宫回来?不是还在坐月子吗?”
岚琪也觉尴尬,早知道让小太监绕路从后头走了,不得不照实说:“皇上召见嫔妾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的。”
宜嫔笑说:“没什么,只是里头……”她朝身后指了指,“你都出门了,也不来问候一声,怕贵妃娘娘不高兴呢,不如现在进去请个安,你再回去不迟,年节上热热闹闹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边上安贵人“哎哟”一声,凑在宜嫔身边说:“娘娘是好心提醒,可德贵人奉旨坐月子,又奉旨去乾清宫,贵妃娘娘再尊贵,也比不得上头,别您出了这个主意,贵妃娘娘觉得不自在,贵人又心里不乐意,反弄得您里外不是人。”
她说这句,身后几位常在、答应都上来向德贵人行礼,而后各自散了去,似乎怕趟这浑水,而宜嫔已经瞪了安贵人一眼不理睬她,径自走近岚琪说:“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到了门前不进门总不太好,咱们端得礼数周全,总没错的。”
岚琪欠身称是,也不必宜嫔相陪,自己带着小太监要进门去,不过未及走入门内,青莲就迎出来,满面堆笑说:“娘娘看了大半天戏累了歇下了,听说贵人来了,让奴婢迎了您,说不必去请安,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聚聚才好,小年里承乾宫还搭戏台,请您再来看戏,喜欢哪一折子戏,回头让环春写了送来娘娘知道就成。”
青莲的话说得客气又周到,岚琪顺着台阶下,在门前行了礼,转身再回来,就瞧见安贵人挤眉弄眼地不自在。宜嫔别过众人要走,转身喊上觉禅氏同行,却被惠嫔留下说:“妹妹让她为我们走一趟吧,那拉常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她总是在那里住过受过照拂的,让她去瞧瞧好来回话,我和妹妹一同去翊坤宫瞧瞧郭贵人。”
岚琪立在一旁不语,看着几人分散离去,荣嫔领着荣宪公主要和端嫔去钟粹宫坐坐,几个小公主便来腻歪着岚琪一起走,众人这才从承乾宫挪回钟粹宫,都聚在东配殿,问她去了何处,因李公公交代皇帝让她只说在乾清宫就好,就以此敷衍了。
这一边,觉禅答应奉命往从前的住处去,她身份低微没有暖轿可坐,路上难免积雪薄冰,那拉常在住得又偏,比不得她如今随宜嫔居翊坤宫,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近,拐过路口刚要进门,前头步伐整齐地过来一队侍卫。
侍卫遇见宫嫔大多要先避让,可觉禅氏瞧见为首的那个人,而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一个也清楚看到了她,两边目光火辣辣地互相注视着,觉禅氏只听身后宫女说:“主子,咱们该进去了。”她随口应一声,转身拾级,却一脚踩在台阶角落上,花盆底子一别,整个人扑在台阶下,边上宫女没来得及搀扶,才沾着手结果跟着一起滚下去。
那边的侍卫急匆匆过来,将一干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觉禅答应抬头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心酸难耐,推开了他的手,稍稍欠身道:“纳兰大人有礼。”
容若怔怔地看着她,今天他当值来巡视宫闱,因着年节上宫里往来人多,防护更要比从前严谨。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哪天能在路上遇见她,又知她深居宫中甚少出门,屡屡失望后也不敢多想,哪知今天竟见到了。
觉禅氏自上一回寻死觅活,被惠嫔想法儿挪到了翊坤宫后,宜嫔、郭贵人还算照拂,虽然只居翊坤宫后院的小屋子里,胜在整洁清静。宜嫔、郭贵人时常又送东西给她,或喊去前头闲话家常,终日忙着给几位娘娘做好看新式的衣裳,日子充实不再胡思乱想,惠嫔隔天就来串门瞧瞧她,比起在这里随着那拉常在时好多了。
增了年龄,眉眼越发长开,每日膳饮丰富,宫女伺候周到,身上再不见羸弱之气,渐渐有宫嫔气质,且天生的美人坯子。宜嫔、郭贵人只算中上姿色,连贵妃那等上乘的娇媚,在她身边也几乎要被比下去,幸而还只是答应,穿着打扮上简单低调,才不至于真的在人前扎眼。
这一切容若也看在眼里,表妹已然成了个女人,不再是从前的孩子,可这个女人如今是高不可攀的宫嫔,莫说从前青梅竹马亲昵嬉闹,如今好好说句话,都成了奢侈。前些日子她过得不好,容若每日也跟着煎熬,近来听说她好些了,才安心。
此刻瞧见表妹好端端在眼前,心下难忍,忍不住说:“答应可安好?时下天气寒冷,您久有哮症,还望保重身体。”
觉禅氏眼神一晃,堂堂侍卫外臣,岂能知宫嫔旧疾,这一句话便道尽他们从前的千丝万缕,各种心酸涌上心头,别过脸道一声:“我很好,多谢纳兰大人。”说罢扶了宫女的手重新拾级而上,头也不回地入了门去,她心里是明白的,再多说几句,哪怕这里再偏僻,也照样能传出闲话弄得人尽皆知。
进了门,就见大腹便便的那拉常在歪在炕上,那拉常在也有几分姿色,不然也不能两次怀胎,但若说皇帝喜欢她,不如说她运气好肚子争气,上头几位盛宠的都不见这么好运,她统共侍寝那么几回,就都遇上了。但那拉常在自己似乎不这么想,觉禅答应一直知道,她心气儿高着呢,时常说,等阿哥们长大了,她就有指望了。
此刻瞧见觉禅氏来,唉声叹气说:“偏是年节上,都没个人来瞧瞧我,还是妹妹你有心,本以为去了翊坤宫,眼价儿高了,再瞧不起我们这偏僻地方。”
觉禅答应不说什么,只问好不好,说惠嫔、宜嫔几位娘娘担心,差遣她来瞧瞧,立时就要回话,不能多陪。可那拉氏却似没听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一会儿拉着她问有没有被皇帝召见过,一会儿说她们好歹姐妹一场,往后要互相扶持,还巴结着问能不能想法儿也让她迁入正经宫阁里去住,这里太偏僻叫个太医都好半天,觉禅答应只能一味敷衍说:“嫔妾回头帮您问问。”
说话时,小宫女捧着礼盒进来,说钟粹宫端嫔连同德贵人、布贵人一起下的赏赐,因敬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及贵妃、温妃两宫,只等她们派完了这才送过来。那拉氏让来瞧瞧是什么东西,见不过是寻常物件,似乎很失望,恹恹道:“三人合在一起,都只这些?”
那拉氏生万黼阿哥时,还是挺好的性子,但眼瞧着人人都过得比她好,自己生了阿哥也好像不存在似的,到如今都第二胎预备临盆了,依旧没人高看她,像是她怀的不是龙种一样,对比着德贵人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境遇,心中越来越不平,渐渐就生了恨。
“我还算好命,太医来瞧说没事,妹妹你可知道,我赶回来的路上遇见德贵人到前头去,你猜那些奴才怎么说我,怎么逼着我让路?”她提起前头路上的事,就满肚子火气和委屈,又拉着觉禅氏喋喋不休说了好半天,后来更是嘤嘤哭泣起来,抽泣着说,“我怎么就不如人了?我肚子里的不是龙种吗?”
觉禅氏听得耳朵嗡嗡直响,要紧不要紧的话都只听得只字片语,她并不关心那拉常在的境遇,对德贵人的隆宠也不羡慕嫉妒,她的心还系在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身上。
宫里的女人如何,她不在乎,大概唯一明白的,是惠嫔把她当垫脚石这件事,而这也是她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途径。她如今想好好活着,为的是外头那个人,也能好好活着。
腊八的这晚,皇帝去了宜嫔那里,众人都背地里嘲笑贵妃和温妃如今黯淡无光,却不知玄烨早派人来知会贵妃,说她今日宴请六宫和宗亲女眷辛苦了,要她好好歇息一天,明后几日都要来承乾宫小住。所以外头的人还在笑话时,贵妃早就高高兴兴地让青莲打点准备,盼着皇帝来时能高兴。
这会儿宫里最多等着收拾的,是各宫和宗亲女眷们的节日贺礼,青莲带着小宫女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佟贵妃闲不住,也过来瞧瞧,一般的东西她不入眼,看着看着,突然问:“后头送了什么?”
青莲知道她问钟粹宫,便找出来,也不过是寻常的点心茶叶,毫无新意,不过随礼的纸笺很精致,上头一手秀气的字,佟贵妃拿在手里看着,似自言自语般:“她写的吗?”
“娘娘问谁?”青莲道。
佟贵妃回过神,随手扔下说:“没什么,瞧见这字挺好看的,不是说钟粹宫里都是读书人吗?”
青莲笑道:“是说德贵人吧,也就她爱看书,端嫔娘娘和布贵人照顾公主们还忙不过来呢。”
佟贵妃想起来纯禧大公主,想起来那天恭亲王侧福晋的眼泪,心头沉甸甸的,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过继抱养走,她也一定痛苦。怪不得当初惠嫔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抢回大阿哥,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她冷着脸说侧福晋不好,可回过头心里就打战,胸前堵着不愿承认的后悔,总觉得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最可笑的是,她还曾经跑去问乌雅氏要未出生的孩子,言辞凿凿威逼利诱。自入宫以来针对这个岚琪,折磨也好羞辱也罢,怎么都没压住她的光芒,春笋般一个劲儿地往上蹿,眼看着要成竹成林了,反观自己,除了贵妃的头衔,空荡荡的承乾宫,一无所有。
贵妃神情渐渐黯淡,呆呆地坐到炕上明窗下,外头的光线越来越弱,她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每次想起乌雅氏,就会想起那天她走进来对自己说的话,到底这个女人要有怎样的心胸,才能不计前嫌地去帮一个屡屡欺负自己的“恶人”。
“我是个恶人吧。”佟贵妃喃喃自语,打从钮祜禄皇后死,她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没了可以针对顶角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等再静下来想一想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进宫时阿玛说,你要帮着皇上对付钮祜禄氏的人;进了宫阿玛又说,佟家没出过正经的皇后,你要为了佟家争一口气……到如今钮祜禄皇后死了,温妃自绝后路,阿玛就让她别争别抢,安心等,等水涨船高封后的日子。
可这一切,到底与她自己有什么相干,是不是等有封后的那一天,往后她的死活也再没人理了?
那一次千夫所指,所有人等着看佟贵妃被拉下马时,站出来帮自己说话的,是谁?
青莲捧着一方精致的匣子走过来,瞧见佟贵妃发呆出神,心里叹了叹,走近后说:“娘娘,这是咸福宫温妃娘娘送来的礼物,您要看一看吗?”
贵妃微微皱眉,嫌恶地说:“她还有心思送东西给我?”
“您毕竟是贵妃娘娘,皇上身边最尊贵的人,温妃不懂,她身边的人还有钮祜禄家的人总是懂礼数的。”青莲打开匣子,里头卧了一柄翡翠如意,莹亮通透的水头,用整块翠玉雕琢而成,又拿真金白银镶的底座,这样阔绰的节礼,不愧是满洲旧贵,家里的确富庶非凡。
但佟贵妃娘家是辽东大族,几代富贵殷实,再值钱的东西她也不稀罕,更不用说区区一柄翡翠如意。她从懂事起,就晓得自己是比宫里的公主娘娘都不差的千金小姐,宫里头最富贵的殿阁等着她去住,那时候还有赫舍里皇后在,家里没敢多想什么中宫之位,可等不及她长成入宫,赫舍里皇后就西归瑶池,贵妃是耳听着说佟家要出正正经经的皇后的话进了宫门。
可这一头扎进来,迷迷糊糊到今天,连钮祜禄皇后都死了,她才发现自己除了与人争与人抢,还会做什么?
“娘娘,娘娘?”青莲轻轻唤主子,笑着问,“怎么今天总是发呆?”
“大概是白天的戏太吵了,现在脑袋里空荡荡的,你们收拾东西去吧,不必都拿给我看,我也没稀罕的。”佟贵妃不在意地说,“赶紧收拾好了,把琴拿出来擦一擦,我练练琴,明儿皇上来喜欢听。”
青莲答应着,转身正要走,佟贵妃突然又喊住她,眼底不知泛起什么光芒,突然说:“不要拿琴出来,皇上明日来,我不弹琴了。”
“可是……”
“我又不喜欢。”佟贵妃说出这三个字,心头竟是一松,更继续道,“明天就算他问起来,我也照实说,我喜欢的事做不成,为什么还要总做不喜欢的事,把琴扔了吧,我再也不想碰了。”
青莲唏嘘,念着主子总想一出是一出,这琴是断不能扔的,只去吩咐小宫女好好藏起来,之后收拾完了东西,准备来问几时摆膳,却见贵妃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一头的虚汗,吓得问怎么回事,她只呻吟着说肚子疼。
承乾宫请太医,几乎随叫随到,太医看过说是绞肠痧,指尖放了血,服了沉香丸,不久贵妃便昏昏睡去。太医私下又与青莲说,绞肠痧源系心肝,贵妃年纪轻轻肝火旺盛,长久以往不是好事,宜舒心养性为佳。
青莲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向苏麻喇嬷嬷都禀告过两回,但贵妃的肝火岂是旁人能控制的。太皇太后已然不像从前那样见了面就训诫教导,大概也是念着她的身体,可她总没事给自己添烦恼,谁拦得住。
送走太医不久,乾清宫和慈宁宫来了两拨人问怎么回事,之后再有人来,竟是说皇帝今夜过来,让收拾一下预备迎驾。但贵妃好容易才睡下,青莲决定做主不喊她起来,静静候着圣驾来临,想着能让皇帝瞧瞧,她家主子也有可怜柔弱的模样。
夜色降临,承乾宫里灯火齐明,佟贵妃昏沉一觉醒来,瞧见外头亮得白昼似的,还以为一夜过去了。只等青莲到身边,才晓得是皇帝来了,本是来看望自己,谁知突然有军情,径直把折子送来,又召见了几位大臣,直接在承乾宫里办朝务,都过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是该散了。
贵妃听得目瞪口呆,青莲只管哄她:“皇上听说您病了,翊坤宫也不去,赶着过来瞧瞧,见您睡得沉也不舍得叫醒,坐了没多会儿李公公就来传军务,一刻不耽搁地就在偏殿做事了,外头灯火一路亮到乾清门,各宫闭门落锁不得走动。”
“弄得人心惶惶,人家又该说我蛊惑君心,霸占着皇帝不让回乾清宫。”佟贵妃冷笑一声,话虽如此,可见玄烨待自己这样好,她还是很安慰。回想当日温妃下毒时玄烨起先还怀疑她,那一句句击碎心扉的话,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去泡参茶给皇上,我这里好好的。”贵妃推青莲出去,青莲却笑道:“乾清宫的人伺候着呢,奴婢插不上手的。”
贵妃此刻身上轻松了许多,那病是急症,来得急去得也快,可到底病一场,只怕今晚都不能和皇帝同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就是命吧。
又过半个时辰,外头渐渐静了,小宫女来通报说大臣都已离开,一路往乾清门的灯火也熄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贵妃也已穿戴整齐,便扶着青莲往偏殿来,想亲自迎玄烨去正殿休息,可才走到门边上,未及转身进来,就听见皇帝在说话。
“园子里去不成了,封印的日子里要盯着南方前线,吴世璠也惦记朕元日宣捷的事,还想反扑一下,大军严阵以待,朕去了园子也不踏实。你且想想在宫里还有别的什么有趣的事做,总要弥补一下岚琪,才说好领她去园子里逛逛,言而无信总是朕不好。”玄烨那里心情甚好地说着,“你明日先去回了皇祖母,说朕瞧着德贵人养得极好,不必等腊月十五,明日就让她自行出门走动,去慈宁宫帮着照顾小阿哥,她前些日子心情总不好,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这些话字字句句透着宠溺心疼,佟贵妃听着很不是滋味,才想振作精神进门去,又听玄烨说:“你去瞧瞧贵妃醒了没有,若还是没醒,朕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心头一抽搐,连忙跨进门来,满脸堆笑:“皇上,臣妾好了。”
玄烨闻声见贵妃进来,她脸上气色并不好,胜在笑容明媚,心知此刻若离去必然惹人伤心,本也是来看望她陪伴她的,既然醒了自然不必再走,起身绕过桌案来挽着贵妃的手说:“你又出来做什么,太医不是要你静养。”
一边说着,就领贵妃回寝殿,她一路言笑,也直率地说听见皇帝讲要回乾清宫的事,自谦地希望皇帝能回去好好休息,玄烨则说要陪她,而又听贵妃提起听见说不带德贵人去园子里的事,贵妃笑着宽解皇帝:“今天的戏码很热闹,可惜德贵人没在,小年里臣妾也要请戏,正好皇上不去园子里了,不如就让德贵人来承乾宫看戏。”
玄烨略有些尴尬,但见她大方从容,不论是真心还是敷衍,眼下拂了面子大家都不好看,怪自己不该在这里提什么乌雅岚琪,只能笑着随口应几句,之后便将话题带开,不愿在岚琪身上绕。
腊月十五转瞬就在眼前,德贵人终于可以出门,天蒙蒙亮就装扮齐整往慈宁宫来。来时太皇太后都还没起身,她就和宫女们等在外头,虽然心痒痒想去小阿哥的屋子瞧瞧,可不敢坏了规矩,老老实实等候太皇太后起身好先伺候这边。正等得百无聊赖,小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传来,之后就是乳母拍哄的声音,她才抬头循声找传来的方向,寝殿里就有动静,太皇太后起身了。
许久不见老人家,岚琪周周正正行了大礼,太皇太后也不要她忙什么,一直拉着手说话,让她转着圈儿地给仔细打量,老人家笑悠悠说:“养得很好,看来我要三年抱俩是不愁的了。”
说得岚琪赧然脸红,正要回话,外头进来一群人,乳母抱着小阿哥被簇拥在中间,之后有宫女扶着行礼,说小阿哥给太祖母请安,太皇太后见岚琪眼里泛光,笑着推她说:“快去抱抱,让孩子认认你,别只记得奶娘。”
因腊八那天在城楼上见过,岚琪还不至于想念得心里发慌,这会儿抱过儿子,只觉得臂上一沉,乳母笑着说:“小阿哥又长个儿了呢。”
岚琪抱过来,与乳母道声辛苦,就将孩子抱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每天见当然不稀奇,让她去小阿哥屋子里。之后大半天也没过来,只等摆午膳时小阿哥睡着了才来跟前伺候,太皇太后问她可过足瘾了,岚琪坦率地摇头,说天天见也不会腻烦。
“让玄烨多疼你些,早些再怀上一个,等晋了嫔位就能自己养,省得天天来吵我,你且耐心等等。”太皇太后从前绝不会对妃嫔直白地说这些话,便是早年想利用彼时的惠贵人来平衡妃嫔间的关系,让她多照拂一些钟粹宫时,也是假借苏麻喇嬷嬷的口说的许诺。如今却毫不顾忌地对岚琪说这几句,苏麻喇嬷嬷在边上听着,也感慨主子年岁渐长,好些事都不顾忌了。
午后伺候老人家歇了觉,岚琪又往小阿哥的屋子来,才坐下痴痴看了会儿摇篮,苏麻喇嬷嬷就进来,笑着翻了一本名册给她,指着一个名字说:“皇上前些日子和太皇太后拟定,要给皇子阿哥和宗亲子弟们排字辈,皇子和宗亲子弟们之后都要改名字。小阿哥这一辈儿开始从‘胤’字,咱们小阿哥的名字,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叫胤禛。”
“胤禛?”岚琪瞧着这一对字眼,知道是儿子的名字,就没来由地瞧着好看。
苏麻喇嬷嬷笑道:“‘禛’,以真受福,说的可不是贵人您这个额娘吗?”
“我?”岚琪不解,嬷嬷却笑道:“贵人以真待人,一步步赢得今日的福气,想想您若不拼尽全力照顾当初的布常在,哪儿还有后面的一桩桩一件件,若说您的福气是上天给的,是太皇太后给的,不如说是您自己挣来,应当应分的。”
“您这样夸,我可要飘飘然了。”岚琪已被说得双颊绯红,转身轻轻点了点儿子肉乎乎的脸颊,“胤禛啊,可不要辜负了太祖母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