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丽诺·霍奇曼·波特是一位美国著名小说家,她出生于新罕布希尔州的一个小镇,年轻时曾是当地有名的歌手。她在34岁时发表处女作《金发玛格丽特》,之后发表的《比莉小姐》系列作品让她瞬间成为著名的恋爱小说家。1913年《波莉安娜》系列出版,成为空前绝后的畅销作品,首发销量就超过了一百万册,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名列前茅。波莉安娜也因此成了西方经典“快乐”人物形象。
11岁的波莉安娜父母双亡,她忐忑不安地来到姨妈家。姨妈是个富有的老小姐,漂亮、正直,却极端古板,她收养波莉安娜只是出于责任。波利安娜于是学会用父亲教给她的“快乐游戏”来忘记烦恼,努力寻找每件事里值得高兴的地方。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个阳光女孩的感染下,每个人都玩起了“快乐游戏”,整个小镇焕发出勃勃生机。就连姨妈那苍白乏味的生活,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Pollyanna一词,在英文中有“盲目乐观”的意思,这只是部分人对波莉安娜的误解,其实这个女孩子同一切女孩子一样,敏感、纤弱、自尊,她的心灵并非愚钝,也并非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她能在所有的事情中找到快乐,然后马上就忘记泪水,展开笑靥。她的“快乐游戏”使离婚者不再离婚,使怪人收养了孤儿,使牧师改变了愚蠢的念头,使这个小镇和这个世界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变化。
本篇选自原书第八章,是关于波莉安娜无数小故事中的一个,文中的斯诺夫人也是她帮助过的无数人其中之一。
到哈林顿家不久之后,波莉安娜的生活就开始步入正轨了,尽管还没有达到波莉小姐的预期。按照规定的学习时间,波莉安娜开始练习缝纫、钢琴、朗读、烹饪,但她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花太多时间,而是用更多的时间去“生活”。正如她所说,几乎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这段时间里,她都会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假如没有被波莉姨妈禁止的话。
但问题是,这些自由活动的时间,究竟是波莉小姐让波莉安娜在功课之余得到放松呢,还是波莉安娜让波莉姨妈暂时得到解脱呢?实际上,七月伊始,波莉小姐就多次感叹道:“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孩子!”每天的朗读和缝纫课都是以波莉小姐的精疲力竭和头晕目眩而告终。而南希的日子却好过得多,她既没有头晕也没有疲惫。说实话,星期三和星期六成了她的好日子。
哈林顿庄园附近没有什么小孩子可以与波莉安娜一起玩耍。房子坐落在镇子的边缘,尽管不远处有几户人家,但他们家里都没有和波莉安娜同龄的孩子。不过波莉安娜似乎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苦恼。
“噢,不,我一点都不在意,”她对南希解释说,“到处走走,看看街道、房屋和人群就会让我很开心了。我就喜欢人,你呢,南希?”
“噢,并不是每个人我都喜欢。”南希简洁地回答道。
几乎每个下午,只要天气晴好,波莉安娜都会请求去做些跑腿儿的差事,这样她就可以出去东游西逛了。她常常在闲逛的时候遇到一位先生。波莉安娜称那位先生为“那个人”,不管在那天她碰见了多少其他男士。
那位先生经常穿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戴一顶丝质礼帽——别的男人一般不会这样穿戴。他的脸经常刮得很干净,面色苍白,帽子下露出有点灰白的头发。他走路时身板挺得很直,速度也很快,而且总是独自一人。这使波莉安娜有些隐隐约约地同情他,因此有一天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你好,先生!今天天气真不错,是吧?”她在走近“那个人”时快乐地大声说道。
男士往四周看了一下,然后很迷惑地停了下来。
“你在和——我说话吗?”他尖着嗓子问道。
“是呀,先生。”波莉安娜微笑着说,“我是说今天天气很不错,是吧?”
“哦?噢!哼!”他喉咙里咕咕哝哝着,迈开大步走了。
波莉安娜笑了。她想,他可真是个古怪的人。
第二天,她又见到他了。
“今天天气没昨天好,但还算不错。”她高高兴兴地大声说。
“哦?噢!哼!”那男士又像昨天那样咕哝着走开了。波莉安娜又一次开心地笑了。
当波莉安娜第三次以差不多一样的方式向他打招呼时,那位男士忽然停了下来。
“我说,孩子,你是谁?你为什么每天都跟我讲话呢?”
“我叫波莉安娜·惠蒂尔。我看您一个人很孤单,不过真高兴您能停下来。现在我们相互介绍一下吧,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唔,所有的——”那位先生话没说完就迈开大步走了,而且比以前走得更快。
波莉安娜望着他的背影,原本微笑着上翘的嘴角失望地垂了下来。
“也许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一边走,一边嘀咕着。
今天,波莉安娜要去给斯诺夫人送牛蹄冻。波莉·哈林顿小姐每周都会给斯诺夫人送一次东西。她认为那是她的责任,因为斯诺夫人也是教会的一员,而又贫穷多病——当然,每一个教友都有责任照顾她。通常,每周四的下午是波莉小姐对斯诺夫人履行她的责任的日子,但她不是亲自去,而是让南希去。今天,波莉安娜恳求到了这个“特权”,得到波莉小姐的允许后,南希马上把这件差事交给了波莉安娜。
“我很高兴可以摆脱这件差事了,”南希私下里告诉波莉安娜,“尽管把它塞给你我有些难为情,小可怜。这真是件苦差事!”
“但我喜欢去呀,南希。”
“哎呀,你不会喜欢这件差事的——做一次你就知道了。”南希尖刻地预言道,“因为没有人会喜欢。如果不是人们可怜她,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人接近她呢。她脾气实在太坏了,我真同情她女儿,不得不每天照料她。”
“但是,为什么呢,南希?”
南希耸了耸肩,说:“唉,这么说吧,在斯诺夫人的眼里就没什么开心的事儿,甚至连日子都不合她的意。如果今天是星期一,她一定会说她希望是星期日;如果你送给她牛蹄冻,我肯定她会说她想要鸡肉;但是当你带了鸡肉过去,她又会说她想要的是羊肉汤!”
“哦,真是个有趣的人。”波莉安娜笑道,“我想我十分乐意去见到她,她一定有许多令人吃惊和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人。”
“哼!好吧,‘与众不同’的斯诺夫人,好吧——我希望是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南希冷冷地说。
当波莉安娜走进那座简陋小房子的大门时,还在想着南希的那些话,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见到这位“与众不同”的斯诺夫人了,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给她开门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神色疲倦的年轻姑娘。
“你好。”波莉安娜礼貌地问候道,“我从波莉·哈林顿小姐那儿来,想看望一下斯诺夫人。”
“好啊,如果你真想见她的话。你可是第一个‘想’见她的人。”姑娘小声地嘀咕着,但波莉安娜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姑娘转身领着她穿过门厅到了房子尽头的一扇门前。
那位姑娘将她带进房间后随手关上了门。波莉安娜使劲眨了眨眼来适应屋子内昏暗的光线,她看见床上半躺半卧着一个模糊的女人轮廓,就立即走上前去。
“您好,斯诺夫人。波莉姨妈说她希望您今天感觉舒服一些,她送给您一些牛蹄冻。”
“天呀!牛蹄冻?”一个烦躁不满的声音小声地嘟囔道,“我当然应该心存感激,但我更希望今天送来的是羊肉汤。”
波莉安娜皱了皱眉。
“唉呀,我原以为,当我给你带来牛蹄冻的时候,你会说想吃鸡肉呢。”她说。
“什么?”病人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啊,没什么,”波莉安娜连忙道歉,“当然这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南希说过,当我们带牛蹄冻来你就要鸡肉,带鸡肉来时你又会说想要羊肉汤。说不定南希记错了,弄反了。”
病人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而且挺得直直的——这对她来说可是非同寻常的,尽管波莉安娜并不知道。
“好啊,鲁莽的小丫头,你是谁?”她问道。
波莉安娜高兴地笑了。
“噢,我的名字可不叫‘鲁莽的小丫头’,斯诺夫人。我也很高兴这不是我的名字!它可比“赫弗齐芭”还要难听多了,您说呢?我叫波莉安娜·惠蒂尔,是波莉小姐的外甥女,现在住在她那儿,所以今天我才会拿着牛蹄冻来这里。
病妇人刚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坐直听着,但一提到牛蹄冻,她就无力地倒在枕头上了。
“好了,谢谢你。你姨妈很仁慈,但今天我的胃口不太好,我想要羊……”她忽然停住,换了一个话题,“我昨晚跟本就没睡着,一点都没有!”
“噢,亲爱的夫人,我希望我也没睡着。”波莉安娜叹了口气,把牛蹄冻放在小桌子上,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到了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睡觉太浪费时间了!您觉得呢?”
“睡觉——浪费时间!”病人叫道。
“是啊,您知道睡觉的时间本是可以用来‘生活’的。真遗憾,我们在晚上不能‘生活’。”
那妇人又一次在床上坐直了。
“啊,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她喊道,指挥着,“嘿,你走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我要看看你长什么样!”
波莉安娜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噢,天哪!那样您就能看到我的雀斑了!”她边说边走向窗户,“刚才我还在为您在黑暗中看不见它们而高兴呢。现在您就能看见了!”而当她转身走回床边时,她兴奋地说:“我真高兴您想看我,因为这样我也可以看见您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您这么漂亮!”
“我——漂亮?”妇人讪讪地自嘲说。
“是呀。难道您自己不知道吗?”波莉安娜喊道。
“噢,不,我不知道。”斯诺夫人干巴巴地回答。
斯诺夫人四十岁了,但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幻想着能够得到别的东西,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来欣赏自己已拥有的东西。
“噢,您的眼睛又黑又亮,您的头发也是黑油油的,而且还是波浪卷呢。”波莉安娜低声说,“我喜欢黑色的卷发,那是我将来到天堂后想要拥有的东西之一。您的脸颊上还有两块红晕,啊,斯诺夫人,您真美!您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镜子!”病妇人突然说,身子又歪倒在枕头上,“是的,唉,我这些天没怎么照镜子打扮。如果你跟我一样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的话,你也没有心思照镜子的。”
“是啊,”波莉安娜带着同情的语气赞同道,“不过等一下,让我拿给您看。”她叫着,蹦蹦跳跳地跑到五斗橱那边拿起一面小镜子。
回到病床前,她停了下来,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病妇人。
“我想也许——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您照镜子之前梳理一下您的头发,可以吗?”她提议道。
“唉,我想——可以,如果你想这样做的话,”斯诺夫人不大情愿地答应了,“但你知道,它们没法保持的。”
“噢,谢谢您。我喜欢帮别人梳头。”波莉安娜由衷地说。她小心地放下镜子,拿起了一把梳子。“当然,今天我不会做很多,我还急着想让您看看自己有多美呢。但有一天我会把它们全部放下来,好好地梳一下。”她一边大声说,一边用柔软的手指抚摸病妇人额前波浪型的碎发。
没过五分钟,灵巧的波莉安娜就把那一头打结的卷发梳理得蓬松妥帖,把垂落在颈部的一撮乱发理好,又顺便把枕头抖得鼓鼓的,好让病人舒舒服服地躺着。然而,病妇人却皱着眉头,对整个过程露出嘲弄的神色,可是,就连她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兴奋。
“好了!”波莉安娜喘了口气,匆忙从旁边的花瓶里摘下一朵石竹花,认真地插入那美丽的黑发中。“好了,我觉得现在就可以照镜子啦!”她得意扬扬地拿出了镜子。
“哼!”病妇人咕哝着,苛刻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比起粉色的石竹花,我更喜欢红色的。但不管怎样,它们都会枯萎,无论如何都保持不到晚上,所以有什么不同呢?”
“但我认为您应该为它们会枯萎而感到高兴,”波莉安娜笑道,“因为这样您就能得到更多乐趣了。我就喜欢您的头发像这样蓬松。”她满意地凝视着:“您说呢?”
“哼——也许吧,只是它保持不住,我会在枕头上来回翻动。”
“当然不能一直保持啦,但那样我很开心呢,”波莉安娜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再为您梳头了。无论如何,您都应该高兴它是黑的——躺在枕头上,黑头发可比像我这样的黄头发好看多了。”
“也许吧,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黑头发——很快它就会变白的。”斯诺夫人烦躁地反驳道,但仍一直把镜子举在面前。
“噢,我喜欢黑头发!要是我也有一头黑发,我会很满意的。”波莉安娜叹口气说。
斯诺夫人放下镜子,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好了,你要是我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不会因为是黑头发或其他什么事而高兴,因为你每天不得不像我这样躺在这儿!”
“是啊,那会有点难——玩,不是吗?”她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玩什么?”
“为有什么东西而高兴呀。”
“为有什么东西而高兴——当你长年都得卧病在床?”斯诺夫人反驳道,“如果你不这样认为,那就请告诉我一些值得高兴的事吧!”
令斯诺夫人惊讶无比的是,波莉安娜拍着手跳了起来。
“噢,好呀!这会是个难题,不是吗?我现在必须要走了,但我会在路上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下次来我就可以告诉您了。再见!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再见。”出门时她再次向斯诺夫人大声道别。
“唉,决不可能!可现在,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呢?”斯诺夫人叹了一口气,目光还盯着她的这位小客人。慢慢地她转过头来,又拾起了那面镜子,用挑剔的眼光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小家伙梳头发的确有一手,没错!”她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我承认,我没想到头发看上去这么漂亮,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又叹了口气,把小镜子扔在床单上,烦躁地在枕头上转了下脑袋。
过了一会儿,当斯诺夫人的女儿米莉进来时,小镜子已经被仔细地藏好了。
“啊,妈妈,窗帘拉开了!”米莉大声喊了起来,惊奇地盯了一会儿窗户,又看着她母亲头发中的石竹花。
“那又怎样?”病妇人尖刻地回答,“我就算病了,也犯不着一辈子待在黑暗里。不是吗?”
“啊,是——是,当然是。”米莉一边敷衍,一边抓起药瓶,“只是——唉,您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让您待在光线稍稍明亮一点的屋子里,但您都不愿意。”
斯诺夫人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抚弄着睡衣上的花边。最后,她烦躁地说:“我觉得什么人应该送我一件新睡衣了,而不是羊肉汤,换一换嘛!”
“啊——妈妈!”
难怪米莉会困惑地惊叫起来,因为有两件新睡衣正躺在她背后的抽屉里呢,几个月来米莉一直劝她妈妈穿上,但都是白费力气。
波莉安娜再次遇见那位先生时,是个阴雨天,但波莉安娜还是带着明朗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今天天气不怎么好,是吧?”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但我很高兴并不是每天都下雨!”
但那位先生这次既没有咕哝一声,也没有转过头。波莉安娜觉得他一定是没听到。因此,第二天当她再遇见他时,就用更大的声音打招呼。她认为这样很有必要,因为那位先生还是盯着地面、背着手匆匆赶路。在波莉安娜的眼中,他的样子和这个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早晨是如此的不协调。这天早上,波莉安娜又得到了一份“跑腿儿”的美差,心里喜滋滋的。
“您好吗?”她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我很高兴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您说呢?”
那位先生突然停了下来,面带怒容。
“我说,小姑娘,咱们最好现在就把这件事了结一下。”他显得很不耐烦,“除了天气,我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思考。我不关心阳光是不是很灿烂。”
波莉安娜高兴地微笑道:“对,先生。我猜您的确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告诉您啊。”
“嗯?什么?”他一下子停了下来,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是说,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原因。这样,您就会注意到灿烂的阳光和其他美妙的东西了。我知道,您只要停下来想想,就会为此感到高兴的,而您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美妙的事情!”
“哦,所有的——”那位先生做了个古怪而又无奈的手势后,又开始往前走,但没走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眉头依然紧锁着。
“听着,你怎么不去找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说话呢?”
“我也想呀,先生,但南希说这附近没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喜欢年纪大点的人,有时候大人更好呢!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和救济会的人在一起。”
“哼!救济会的人!你把我当成他们了吗?”那位男士的嘴唇咧了一下,差点儿就要笑了,但还是板着脸,维持着他那副严肃的模样。
波莉安娜开心地笑了。
“噢,不是的,先生。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救济会的人,只是您跟他们一样善良,可能比他们还要善良。”她礼貌地加了一句,“您看呀,我肯定您的内心比外表看上去要善良得多!”
一种古怪的声音从那位先生的喉咙里发出来。
“哦,所有的——”他又说,然后像往常一样,转身迈着大步走开了。
当波莉安娜再次见到那位先生时,他用眼睛直盯着她。波莉安娜觉得,这种带着揶揄的直率使他的脸看上去很舒服。
“下午好。”他生硬地同她打了个招呼,“也许我最好立刻就说我知道今天阳光很好。”
“您不用说出来,”波莉安娜欢快地点点头,“我一看见您就明白您知道了。”
“噢,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还有您的笑容里。”
“哼!”那位先生嘀咕着,又继续走路。
从那以后,每次遇到波莉安娜,那位先生都要和她聊几句,并且经常是他先开口,尽管他只是简单地说句“下午好”之类的。就算这样,这件事还是让南希很吃惊。有一天,他跟波莉安娜打招呼的时候,碰巧南希也在。
“老天,波莉安娜,”她瞪着眼睛问,“那人跟你说话了吗?”
“是啊,他总是这样的——现在。”波莉安娜微笑着说。
“‘他总是这样!’天哪!你知道他是谁吗?”南希问。
波莉安娜皱起眉头,又摇了摇头。
“我想,那天他忘记告诉我他的名字了。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但他没告诉我他是谁。”
南希瞪大了眼睛。
“他已经很多年不和别人说话了,更不要说是跟小孩子了,除非迫不得已、公务在身或者其他什么事。他叫约翰·潘德莱顿,一个人住在潘德莱顿山上的一座大房子里,甚至连一个愿意给他做饭的人都找不到,所以一日三餐只能到山下的旅馆里去吃。接待他的一直是莎莉·米娜,我跟她很熟,她说他从来不开口点菜,刚开始她总要花费无数时间去猜他想吃什么,后来不用说她也知道,只要是便宜的东西就好了。”
波莉安娜同情地点点头。
“我知道那种感觉。没钱的时候就只能拣些便宜的东西吃。爸爸和我经常在外面吃饭,我们最常吃的就是豆子和鱼丸之类的。我们常常说,我们太喜欢吃豆子了,尤其是当看到烤火鸡的时候更要这么说。你也知道,一份豆子只要六十美分。潘德莱顿先生喜欢吃豆子吗?”
“喜欢?他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啊呀,波莉安娜小姐,他一点也不穷,他有的是钱,他从他爸爸那儿继承了很多钱,这镇子里恐怕没有比他更有钱的人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吃钞票,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波莉安娜咯咯笑起来。
“听起来好像真的有人会吃钞票似的。南希,他们怎么会去吃钞票呢!”
“哎呀!我的意思是他钱多得完全可以这么做了。”南希耸耸肩,“他一个子儿都不花,光攒钱,就这么回事。”
“噢,上天,”波莉安娜猜测说,“太伟大了!他克制自己是准备忍受苦难。我知道的,爸爸告诉过我。”
南希突然张大了嘴巴,像是要说出什么愤怒的话来,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波莉安娜天真诚恳的脸上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哼!”她十分勉强地哼了一声,又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但说来真的很奇怪呀,他居然和你说话了,波莉安娜。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独自一人住在那所大房子里,房子里面摆满了豪华的家具。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有人说他只是脾气不好,还有人说他的壁橱里藏着骷髅呢!”
“哦,南希!”波莉安娜吓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会留着那么可怕的东西?我觉得他应该把它扔掉!”
南希乐了,她知道波莉安娜没理解骷髅的意思,其实“他的壁橱里藏着骷髅”,意思是“他有不可外扬的家丑”。但南希故意没纠正波莉安娜这个错误。
“每个人都说他很神秘,”她继续说,“有好几年他总是出门旅行,一去就是好几个星期,而且总是去那些异教徒国家——埃及、亚洲的一些国家,还有撒哈拉沙漠。”
“噢,一个传教士。”波莉安娜点头说。
南希露出古怪的笑容。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波莉安娜小姐。他旅行回来以后就写书——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书。听说书里写的都是关于他在异教徒国家发现的小玩意儿。不过,在这儿,他看起来倒是一分钱都不会多花,除了生活上的必要开支。”
“当然不会了——如果他想把钱省下来捐给异教徒的话。”波莉安娜煞有介事地说,“不过,他确实很有趣,非常与众不同,就像斯诺夫人一样,但是他更特别一些。”
“是啊,我也觉得,他特别不一样。”南希抿着嘴笑了。
“不管怎样,现在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时候,因为他已经开始和我打招呼了。”波莉安娜满意地感叹着。
波莉安娜第二次见到斯诺夫人的时候,发现她还像上次一样,躺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波莉小姐家的那个小姑娘来看你了,妈妈。”米莉疲惫地向母亲通报,然后单独留下波莉安娜和斯诺夫人在一起。
“噢,是你吗?”一个烦躁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我记得你,我想任何见过你一次的人都会记得你的。我希望你是昨天过来,我昨天很想见你。”
“是吗?太好了,我很高兴昨天离今天不太远。”波莉安娜笑着说,快活地进了屋,小心地把篮子放在椅子上。“哎呀!您这儿是不是太黑了?我都看不见您了。”她大声说道,径直跑到窗户跟前,一把拉开窗帘,“我想看看您的头发是否像我上次来时给您梳成的那样。噢,您没梳头!但没关系,我很高兴您还没有梳头,这样待会儿您也许会让我帮您来梳的。但现在,我想先让您看看我给您带来的东西。”
斯诺太太有点儿局促不安。
“看一下就能让它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吗?”她讽刺道,眼睛却转向了篮子,“好了,是什么?”
“猜猜看!您想要什么?”波莉安娜蹦跳着回到篮子旁边,一脸的兴奋。
斯诺夫人皱了皱眉。
“唉,我什么都不想要,”她叹口气说,“不管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是一个味儿!”
波莉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次不会。猜猜看!如果您真想要吃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
斯诺夫人迟疑了,她从未意识到——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习惯于想要那些她得不到的东西,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此刻,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因为这个不同寻常的孩子正等着呢。
“啊,当然有羊肉汤……”
“我有!”波莉安娜欢呼道。
“但我不想要这个,”斯诺夫人叹着气说,突然,她可以确定她的胃想要什么了,“我想要的是鸡肉。”
“噢,这个我也带了。”波莉安娜抿着嘴笑了。
夫人吃惊地转过头。
“两样都有?”她问道。
“是呀,还有牛蹄冻。”波莉安娜得意扬扬地说。
“这次我一定要让您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所以南希和我就准备了这些。噢,当然咯,每样都只有一点,但是每样都有!我真高兴您想要鸡肉。”她一边满意地继续说着,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三个小碗,“瞧,我在路上还在想,万一您想要牛肚、洋葱,或者别的什么我没有的东西那可怎么办呢?那可就太遗憾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她开怀大笑。
斯诺夫人没有回答,她好像正努力从内心深处寻找她失去已久的东西。
“好了!我要把它们全都留在这儿,”波莉安娜宣布,一边把三个碗排成一排在桌上摆好,“明天您可能就会想要羊肉汤了。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做完这些以后,她礼貌地询问道。
“不太好,谢谢你。”斯诺夫人喃喃地说,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无精打采的状态,“今天早上我本来想睡会儿的,但没睡好。隔壁的内莉·希金斯在上音乐课,简直要把我逼疯了,她每分每秒都在练,练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
波莉安娜同情地点点头。
“我知道,是很糟!怀特夫人也有过这种经历,她是妇女救济会的成员。当时她得了风湿痛,不能翻身。她说要是可以翻一下身也会舒服得多,你能吗?”
“能什么?”
“活动一下身体,当音乐让你无法忍受时,你可以改变一下身体的位置。”
斯诺夫人凝神看着波莉安娜。
“是啊,我当然可以动了——在床上的任何地方。”她有点不耐烦。
“就是啊,不管怎么说您都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不是吗?”波莉安娜点点头,继续说,“怀特夫人就不能,她有风湿痛,根本就不能动,尽管她那么想活动一下。怀特夫人后来对我承认,说要不是怀特先生的妹妹耳朵聋的话,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妹妹的——耳朵!什么意思?”
波莉安娜乐了。
“哦,怪我没说清楚,我忘了您还不知道怀特小姐呢。怀特小姐是个聋子——聋极了,她过来看望怀特夫人,并且帮着照料她以及整座房子。她刚来的时候,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她弄明白一些事情。从那以后,每当街对面的钢琴声响起时,怀特夫人就会觉得能听到钢琴声简直是太幸福了,也不再会在意那些钢琴声是否打扰了她。她忍不住想,她要是像她的小姑子一样什么都听不见,那该有多可怕呀。您看呀,她也在玩游戏呢,还是我告诉她的呢。”
“游——戏?”
波莉安娜一拍手。
“就是呀!我差点忘了,斯诺夫人,我想出来了什么事能让您高兴。”
“高兴什么?你什么意思?”
“哎呀,我说过的呀,您不记得了吗?您让我告诉您怎样才能变得高兴起来,即使您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这也是可以做到的。”
“噢!”妇人挖苦说,“那个吗?是的,我记起来了,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没当回事儿呢。”
“噢,我是认真的,”波莉安娜得意地点点头,“我找到了,虽然有点难,但游戏越难玩也就越好玩。我承认,一开始好长时间我都没想出来,但后来还是想出来了。”
“哦,真的吗?那是什么呢?”斯诺夫人的语气中带着嘲讽,却又不失礼貌。
波莉安娜长吸了一口气。
“我认为您应该高兴,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您只能卧病在床。”她说得令人难以置信。 斯诺夫人盯着她,眼里充满了愤怒。
“哦,真的吗?”她很不友好地叫起来。
“现在,让我来告诉您那个游戏。”波莉安娜很有信心地说,“这个游戏非常好玩,尽管有点儿难,但正因为它难,才会更有趣。您看,是这样的……”然后,她讲起了募捐箱、拐杖和那个没有等来的洋娃娃。
故事刚讲完,米莉就出现在门口。
“你姨妈找你,波莉安娜小姐。”她抑郁而又无精打采地说,“她打电话到对面的哈洛斯家,让你快点回家,说你还有什么练习要在天黑前补上。”
波莉安娜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好吧,”她叹了口气说,“我得马上走了。”突然,她又迸出一阵笑声,“我想我应该为我有双腿而感到高兴,这样我才能‘赶紧走’啊!是这样吧,斯诺夫人?”
斯诺夫人眼睛紧闭,没有回答。米莉看到母亲衰弱的脸颊上满是泪水,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再见,”快到门口的时候,波莉安娜又回过头来说,“很抱歉这次没能为您梳上头发,我本来都打算好了。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