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2.家园甜蜜

Dulce Domum

——节选自《柳林风声》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作者:肯尼思·格雷厄姆

作者简介:

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1859—1932),英国著名作家,生于爱丁堡。童年生活不甚安定,五岁时母亲去世,他由祖母抚养长大。由于无法负担大学学费,他1879年进入英格兰银行,1898年成为该行秘书,1908年因身体状况不佳而退休。他写过若干儿童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柳林风声》(The Wind in the Willows,1908)。故事描写了一个个鲜活的动物主人公的生活趣事,笔触细腻,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热爱。据说这本书是作者为了规范自己七八岁的儿子的行为,给寄居在外的儿子写信时编的故事,因此书中也饱含了父辈引导的可贵的生活信念。美国总统老罗斯福拿到本书后,连读三遍,爱不释手,还曾多次与作者通信表达其由衷的赞誉。

羊群推推搡搡地拥向羊圈的围栏。它们都向后仰着头,喷着稀薄的鼻息,蹬着细瘦的前腿;拥挤不堪的羊圈里,一缕白汽袅袅地升腾到冰冷的空气中。这时,水鼠和鼹鼠兴致勃勃地匆匆走过,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只小家伙与水獭郊游了一整天:在开阔的高地上打猎、探险;开阔地上分布着那条它们心爱的小河的某些支流的细小源头。它们俩正打算穿过乡野回家。冬日里白昼很短,夜幕正向它们袭来,而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呢。刚才它们在耕地里辨不清方向的时候,听到了绵羊的叫声,于是就朝这个方向赶了过来;现如今它们发现,有条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从羊圈一直伸向远方。与耕地比起来,这条路的路面更硬实,走起来也更加轻松。此外,凭着所有动物都有的那种直觉,它们扫除了埋在心底的小小疑虑,确定无疑地说:“是啊,一点儿没错,这条路就通向我们的家!”

“看起来,前面好像是个村子。”鼹鼠有些迟疑地说,同时放慢了脚步。刚才的羊肠小道,不知何时变成了小径,紧接着又扩展成乡村小路,而现在,它们又行走在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大路上。

动物们向来不喜欢人类的村庄,而它们自己常走的大路,都是自成体系,远远避开了教堂、邮局和酒馆。

“嗨,没关系!”水鼠说,“这个季节,天黑后人们全都乖乖地待在家里,围坐在炉火边,男人、女人、小孩、猫啊、狗啊,一切的一切。我们大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不会惹上任何麻烦,也不会有任何不快的感觉。况且,假如你喜欢的话,还可以从窗口望上一眼,看看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十二月中旬的夜晚来得很快,当它们踩着地上刚刚积起的薄雪,轻手轻脚地靠近村子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包围了这个小村庄。除了街巷两边的窗户透出的朦胧的橘红色——这是每间村舍里溢出的灯光或炉火的光亮——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些低矮的格子窗多半都没挂窗帘。从窗外看进去,只见屋内的人围坐在茶桌旁,有的埋头做着手工活,有的在说笑比画。每个人都流露出一种天然、未加雕饰的魅力——这是任何技艺高超的演员都不可能刻画好的神态——是一种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人观看才能具有的自然魅力。

两个远离家园的观众随心所欲地从一个剧场转到另一个剧场,看到一只猫被主人轻轻地抚摸;看到昏昏欲睡的小孩被抱起来送到床上睡觉;看到一个疲倦的男人伸伸懒腰,在冒着烟的木柴上敲灭了他的烟斗。看到这些,它们眼里不禁流露出某种渴望。然而,直至看到一个拉下了窗帘的小窗子,仿佛暗夜里的一张半透明的空白幕布,才强烈地唤起它们想家的感觉:一个有墙壁护卫、有窗帘遮挡的小小世界,将那个充满压力的外部大世界关在户外,使其全然被忘却了。紧靠着白色百叶帘的地方挂着一个鸟笼,显出十分清晰的剪影。每根铁丝、鸟的栖木,以及每个部件都历历可数,甚至连昨天吃剩的、已经变得无棱角的方糖,也看得清清楚楚。中间的栖木上停着羽毛蓬松,头埋在羽毛里的居民,看起来离它们近极了,仿佛伸手可触;甚至它那丰满羽毛的纤细羽锋,都像在透亮的银幕上清晰地描画出一般。

它们正看得出神,那熟睡中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一下,醒了过来,抖了抖羽毛,抬起头。它们可以看见它张着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又把头埋向背后;它刚才活动时蓬起的羽毛慢慢收拢下来,静止不动了。

就在此时,一股刺骨的寒风灌进它们的后脖颈,冰冷的冻雨刺痛了它们的肌肤。它们这才如梦方醒,感觉到脚趾冰冷,腿也酸了,而回家的路还远得累人呢。它们刚一走出村子,马上就看不到任何一栋村舍了,但却可以透过黑夜,嗅出道路两旁友好的田野气息。它们打起精神,准备走完最后一段——一段回家的路。而我们知道,这段路是终有尽头的。到那时候,门闩一响,炉火突现,熟悉的家什映入眼帘,都在欢迎长久离家、跋山涉水归来的游子。

它们一声不响,步履艰难但不乏坚定地向前跋涉着。同时,它们各自想着心事,鼹鼠心里想的多半是晚餐的事。这会儿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对于它来讲,这是一片全然陌生的乡野。鼹鼠顺从地尾随在水鼠的身后,完全依赖后者的指引。

至于水鼠,习惯于稍稍走得靠前一些。它耸着肩膀,眼睛盯住前方笔直的灰色道路。故而,当某些召唤像一股电流似的击中了可怜的鼹鼠时,水鼠并没有察觉到它朋友的这种异常的反应。我们人类,早已丧失了更加微妙的身体感知能力,甚至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动物与其周围环境——无论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沟通。譬如说,有无数细微的感觉日夜在动物的鼻腔里振颤,这些感觉或是召唤、或是警告、或是驱使,抑或是拒斥,可我们人类只能用“嗅觉”一词来涵盖这种全方位的感觉。

黑暗中,某种神秘的、具有魔力的呼唤,突然间凭空攫住了鼹鼠,令它浑身战栗。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吸引力,即便当时鼹鼠还无法清楚地记起它究竟是什么。鼹鼠像被定住似的停下了脚步,用鼻子四处嗅着,想努力重新捕捉到这种细若游丝般的感觉,这种暗示般的电流,捕捉到那种曾经如此强烈地触动过它的东西。

过了片刻,鼹鼠重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这一次,记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家园!这就是它们向它传达的信息。那些亲切的呼唤,那些轻柔的抚摸,在空气中缓缓飘荡,仿佛是千百只无形的小手拉扯着它,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儿!哎呀,此刻,它的家肯定就在附近,它的老家!自打那天初次看到那条河,鼹鼠就匆匆舍弃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它的老家正派出众多侦探和信使来搜寻它,将它带回家。

自从那个明媚的早晨离家以后,鼹鼠从未曾想起这个家。它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生活,投入它的喜悦、它的惊奇、它的新鲜,以及它的魅力。现如今,昔日的记忆汹涌而来,在黑暗中仍旧能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错,家很破旧,也不宽敞,更没有多少像样的家具,可那毕竟曾是自己的家啊,自己一手打造的家,一天的劳作之后令它非常向往、给它愉悦家!这个家跟它在一起显然也很愉悦。家想念着它,盼望它回来,并通过它的鼻触,把自己的忧愁、自己的责备传达给它。但这种忧愁与责备,并不包含尖刻和愤怒,只是略带哀怨,提醒它家就在这儿,想让它回来。这种呼唤十分清楚,命令也很明确。它必须马上服从,立刻回家。

“鼠老兄!”它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停下!回来!我需要你,快回来!”

“噢,跟紧了,鼹鼠,快!”水鼠爽快地回答着,一边继续向前赶路。

“求你快停下,水鼠!”可怜的鼹鼠请求道,内心极其痛苦,“你不理解!这是我的家,我昔日的家园!我刚才碰巧闻到了它的气息,它就在附近,真的非常近。我必须回去一趟,必须,一定得回!嗨,鼠老兄,你回来呀!求你了,回来吧!”

水鼠这时已经走远了,根本没法听清楚鼹鼠的呼唤,更无法听出鼹鼠尖利的声调中饱含痛苦的恳求。水鼠一心在想天气的事儿,因为它也从空气中嗅到了什么——某种酷似大雪来临的气息。

“鼹鼠老弟,我们现在不能停,真的不行!”它回头喊道,“我们明天再来吧,不管你找到了什么。可我现在不敢停下——天太晚了,而且又要下大雪啦,我还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呢!我需要你的鼻子,鼹鼠,快过来闻闻,我的好伙计!”水鼠没等到回答就继续赶自己的路。

可怜的鼹鼠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心都快碎了,天大的委屈开始在它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集聚,集聚。它知道,那种委屈马上就要冲到体表,以极强的冲劲儿发泄出来。但是,即便在这样的考验下,它仍然坚定地忠于朋友,一刻也未曾想过抛弃朋友。与此同时,老家那荡漾的气息又在恳求它,对它耳语,给它施魔法;并最终断然而绝然地要它回去。它不敢在家的魔力圈里久留,猛然挣脱,虽然心如刀绞,却埋头看路,顺从地尾随水鼠而去。此时,模糊而微弱的气息还在牵引它那后撤的嗅觉,埋怨它得了新朋友,就狠心地忘了老家。

鼹鼠拼力赶上了尚未生疑的水鼠,后者开始津津有味地谈起回家后该干些什么。谈到在客厅生起柴火该是何等惬意,谈到它想吃什么样的晚餐,丝毫没有注意到它的伙伴一语不发,神情沮丧。终于,又走了相当长一段路,当它们正路过立在大路边矮树丛旁的几个树桩时,水鼠停下了脚步,善意地说:“我说鼹鼠老弟,你似乎累得要命。都没力气说话了,腿脚也像灌了铅。我们就在这里坐下来歇一会儿吧。雪直到现在也没能下起来,不过旅程已经过去了大半。”

鼹鼠慢慢吞吞、心灰意冷地坐到树桩上,并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它分明感觉到情绪在上涌。它克制良久,拒绝被这种悲伤之情击倒。可哽咽还是上来了,上来了,一下就冲了出来;一下、又一下,紧接着来得更密集、更深沉。鼹鼠终于放弃了抵抗,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现在,它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它也失去了某种东西,虽说还很难算得上找到了这种东西。

水鼠看到鼹鼠突然之间悲从中来,强烈爆发,一下子惊呆了,好一阵不敢说话。最终,它非常柔和、非常同情地说:“怎么啦,我的老伙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为兄吧,让我看看能做些什么。”

可怜的鼹鼠发现,想要在胸口一下紧接着一下急剧起伏之间蹦出几个字来还真困难,想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抽泣哽咽了回去。

“我知道那是一个——寒酸、邋遢的小地方,”它终于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不如——你那个舒适的小窝——也不如蛤蟆的华丽厅堂——更不如獾的大房子——可那是我自己的小家啊——我过去喜欢这个家——但是我离开了,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刚才我突然闻到了它的气味——在途中,当时我叫你,你却不听,鼠老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想家了!——噢,天哪!噢,天哪!——可当时你就是不肯回头,鼠老兄——我只好离开了,尽管一路都能闻到它的气息——我想,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本来可以过去看它一眼的,鼠老兄——只看一眼——当时它就在附近——可你就是不回头,鼠老兄,你不肯回头!噢,天哪!噢,天哪!”

回忆裹挟着新的一波悲伤向鼹鼠袭来,哽咽又一次完全控制了它,它再也讲不下去了。水鼠在它面前直愣愣地瞪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鼹鼠的肩膀。

又过了一会儿,水鼠才懊丧地咕哝着: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当时真是头蠢猪!一头蠢猪——就是我!我就是一头蠢猪——地地道道的蠢猪!”

水鼠等待着,直到鼹鼠的抽泣慢慢地不再那么急风骤雨,变得更有节奏;直到正常的吸气越来越频繁,抽泣变得断断续续。这时,它才站起身,无忧无虑地说:“好啦,现在我们真得走了,老伙计!”说着又上路了,不过却是朝着它们来时的那条艰辛的路走了回去。

“鼠老兄,你(哼)去哪里(哼)啊?”眼泪汪汪的鼹鼠吃惊地抬头问。

“我们去找找你的那个家,老朋友!”水鼠友善地回答,“所以你最好跟上来,因为要找一会儿的,咱们需要你的鼻子。”

“噢,回来,鼠老兄,真的!”鼹鼠喊着,一骨碌站起身,追了上去,“没用啦,告诉你!天太晚了,也太黑了,而且那个地方太远啦,雪就要下起来了!还有——还有我从来没想让你知道我这么想家——这是个意外,是个错误!你想想河堤吧,还有你的晚餐!”

“别管河堤啦,也别提什么晚餐!”水鼠真诚地说,“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找到那地方,哪怕找上一夜我也愿意。好了,打起精神吧,老伙计,拉住我的手,我们很快就会回到那个地方的。”

鼹鼠还抽着鼻子,一边央求着,一边很不情愿地被它那个专横的同伴拖着往回走。再看它这个同伴,正用一连串愉快的交谈和奇闻逸事,努力哄自己提起精神,同时也想让艰辛的长路感觉上短那么一些。终于,水鼠觉得好像接近了鼹鼠曾经“停顿”的地方,就说:“好了,不许说话,赶紧干活!用你的鼻子闻一闻,用心一些。”

它们静静地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儿,突然,通过自己挽着的鼹鼠的那只手臂,水鼠感觉到,一股微弱的触电般的震颤传遍了对方的全身。它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它等待着,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信号越来越明显!鼹鼠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上翘的鼻子微微颤抖着,感觉着空气。紧接着,它向前快跑了一小段——不对——再闻闻——又试着往回走了一段;然后,它缓慢、坚定、自信地开始向前走去。

水鼠异常激动,紧紧跟在鼹鼠的后面;再瞧鼹鼠,带着梦游者一般的神情,越过一条干涸的排水沟,爬过一道篱笆,在微弱的星光下,嗅着走过一片开阔的、行迹罕至的、光秃秃的田野。突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鼹鼠潜到地下去了;幸亏水鼠一直警惕着,才能迅速跟着鼹鼠下到地道里。鼹鼠那一贯精确无误的鼻子忠实地领着它们前行。地道里很窄,也很闷,有一股很强的泥土气。水鼠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才走到地道的尽头,那时它才可以把身体挺直、伸展并抖动了一下。

鼹鼠划亮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水鼠看到它们正站在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硌脚的沙土;而前面正对着它们的就是鼹鼠家的小前门,门旁拉铃绳上方漆着黑体字母——鼹鼠居。

鼹鼠取下并点亮了一个挂在墙壁钉子上的灯笼。水鼠借着灯光环顾四周,发现它们正身处某个前院里。门的一边摆着一张花园椅,另一边放着一个碾子。鼹鼠在家的时候,是只爱干净的动物,不能忍受其他动物把它家前院儿的土踢成小沟小渠,并在一头形成一个个小土堆。墙上挂着铁丝编成的篮子,里面放着蕨类植物;每隔一段就装着一个托座,上面摆放着石膏像——加里波第①、幼年撒母耳、维多利亚女王,以及意大利的其他当世英雄。

前院一侧是九柱戏②场地,两边摆放着长凳和小木桌,桌上有一圈圈的印痕,显然是啤酒杯留下的。院子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小水池,里面养着金鱼,池边镶着鸟蛤壳。小池中心有一根设计新颖奇特的立柱,其上也镶着鸟蛤壳。柱顶上是一个镀银大玻璃球,上面映出的周围物件全是变形的,有一种类似哈哈镜的滑稽效果。

看到这些熟悉而亲切的东西,鼹鼠不禁笑逐颜开,急忙推着水鼠进了门,点亮厅里的一盏灯,扫视了一圈儿自己这从前的小窝。这间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到处都积了厚厚的灰尘,现出一种破败、荒废的样子。房子的空间那么狭小,家具那么寒酸——鼹鼠不禁瘫坐到厅里的一把椅子里,用两只爪捂住了鼻子和脸颊。

“噢,鼠老兄啊!”它沮丧地哭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个寒酸的小地方来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此刻你原本可以待在河堤的家里,待在烧得旺旺的炉火前烤着脚指头,而周围全是你那些漂亮的家什!”

对于鼹鼠这番悲伤的自责,水鼠全然没有理会。它在厅里跑来跑去,把那些门都打开,检查每个房间和食橱,还把点燃的灯和蜡烛摆到各处。

“这真是一座顶级的小房子!”它兴奋地喊道,“布局多么紧凑!设计多么合理啊!所有家什一应俱全,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我们要在这里惬意地过上一夜。首先,我们得生上旺旺的炉火。由我来生火吧——我找东西最在行啦。那么,这就是客厅喽?太妙了!把那些小小的睡铺嵌到墙上,是你自己的主意吧?绝对一流!现在,我去找柴火和木炭,鼹鼠老弟你去拿把掸子——就在厨房餐桌的抽屉里——把家具打扫得整洁一些。老伙计,快动手吧!”

受到兴致勃勃的同伴的感染,鼹鼠站起身,开始精神抖擞地打扫起房间来。水鼠往返多次,抱来柴火,一会儿工夫,就升着了欢快的炉火,火焰一直蹿到烟囱里。水鼠招呼鼹鼠过来烤火,可突然之间,鼹鼠又伤心起来。它垂头丧气地跌坐在一张躺椅上,小脸儿还埋进了掸子里。

“鼠老兄,”它呜咽着,“你的晚饭可怎么办呀?你这可怜的家伙,一定又冷又饿,还累得不行。可我却不能给你任何吃的——甚至连一颗面包屑都没有!”

“你小子怎么这么容易泄气啊!”水鼠责怪道,“干吗这样,刚才我还在厨房的食具柜里看见一把开沙丁鱼的罐头刀呢,我看得很清楚;谁都知道,既然有刀子,罐头肯定就在附近。站起来!振作一点!跟着我,我们搜寻粮食去!”

它们起身开始搜索食物,打开了每个抽屉,找遍了每个食橱。收获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还算不赖:一听沙丁鱼罐头,一盒压缩饼干①——差不多满满一盒,一根包在锡箔纸里的德国香肠。

“你都可以开宴会了!”水鼠一边摆着餐具,一边评论说,“我估计,今天晚上,有些动物肯定会不计代价地想与我们一同进餐的!”

“没有面包!”鼹鼠唉声叹气地哼唧着,“也没有黄油,还没有——”

“没有肥鹅肝酱饼,没有香槟!”水鼠笑眯眯地接过话茬,“这倒提醒我了——走廊尽头的那道小门里面是什么?肯定是地窖吧!这房子里什么奢侈品都有!你稍等片刻。”

它直奔地窖的门,旋即又现身了,身上还沾了些灰,两个前爪里各拿了一瓶啤酒,腋下还各夹着一瓶。“看来,你真是个很会享受的小家伙,鼹鼠老弟,”它评论道,“什么好东西都有!这里实在是我到过的最惬意的地方。嘿,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图片的?把它们贴在墙上,还真有家的感觉!难怪你这么喜欢自己的家,鼹鼠老弟。把一切都告诉为兄吧,你是怎么把家布置成这样的?”

说完,水鼠忙着取盘子、刀叉,在装鸡蛋的杯子里调制芥末酱。再看鼹鼠,刚刚哭了一鼻子的它,胸脯还一起一伏的,马上就开讲啦——一开始还有些羞涩;渐渐地,它越说越兴奋,举止神态也更加从容起来。它谈起了家园创建的过程——这里是怎么设计的,那里是怎么筹划的;这件东西是如何从一位姨妈那里轻易到手的,那件大宝贝是如何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东西是如何用辛苦存下来的钱买的,还讲了其他一大堆“没有它就不行”的东西。

最后,鼹鼠的兴致完全恢复了。它一定要站起身来去抚摸那些心爱之物,于是拿了一盏灯,向客人展示这些家珍的奇妙之处。它比比画画,讲得绘声绘色,差不多全忘了它俩都急需吃些东西了。水鼠已经饥肠辘辘,但还拼命掩饰着,认真地点着头,皱起眉头来仔细观瞧,一有机会发表议论时,就说上一句:“哦,真棒!”“太妙了!”

水鼠终于成功地把鼹鼠引到了餐桌边,正要拿起罐头刀郑重其事地开沙丁鱼罐头时,前院外却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无数小脚在砾石上拖着走的声音,还有含糊不清的细语断断续续地传到它们的耳里——“现在,都排成一行——把灯再提高一点儿,汤米——先清清嗓子——我说一、二、三之后,都不许咳嗽了——小比尔去哪儿了?这里,快点儿,快,都在等——”

“怎么回事?”水鼠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道。

“我想,肯定是那些田鼠,”鼹鼠颇为得意地说,“每年的这个季节,它们都会定期巡回演唱圣诞颂歌。在我们这一带,它们的演唱都成了一种惯例。它们也从来不会把我落下的——鼹鼠居是它们表演的最后一站。我通常会给它们准备一些热饮;有时请得起的话,就邀请它们共进晚餐。听到它们的歌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那咱们去看看吧!”水鼠边说着边跳起身来,向门口跑去。

它们打开门,眼前出现了一幅温馨可爱、很有节日气氛的图景。前院,在牛角灯微弱的光线下,八到十只小田鼠站成了一个半圆,正跺着脚取暖。它们脖子上都系着织工精细的红色羊毛围巾,两只前爪全都深深地插入口袋里。它们那明亮的小眼睛害羞地互相对视着,窃笑着,还吸着鼻涕,并不时用袖子抹上一下。门打开的时候,提着灯笼的那只年长一些的田鼠说:“预备,一、二、三!”它们尖细的小嗓音顿时齐声合唱,歌声在空气中回荡。它们唱的是一首古老的颂歌,是它们的先祖在田野冰封的休耕季节,或是在大雪封门的炉边创作的,并一代代传唱下来。每到圣诞节,它们就站在泥泞的街边,对着灯光映照的窗户歌唱。

圣诞颂歌

亲爱的父老乡亲,在这冰封的时节,

请敞开大门,把我们迎接,

也许风会吹进门,接着还有雪,

不过要请我们进去,在炉角停歇;

明天早上你们便会快乐又幸福!

我们站在这儿,在冻雨中打颤,

哈着手,跺着脚,求取温暖,

我们翻山越岭来到你门边——

你坐火炉旁,我们在街边站——

祝你们明天早上快乐又幸福!

时间已经来到了午夜之前,

天上突现一颗引路的星辰,

洒下祝福神恩——

福佑明天,直到永远,

祝愿每一天早上都幸福!

善人约瑟在雪中艰难跋涉——

望见马厩上低悬着星辰一颗;

马利亚再也不能动窝——

迎接她吧,卑微的茅舍!

明天一早与她共享幸福!

它们听到天使的声音:

“是谁最早欢呼,庆祝他的降临?

是所有的动物子民,

就在往常栖身的马厩中心!

明天早上它们将会快乐又幸福!”

歌声停住了,歌手们扭捏地微笑着,用眼角的余光交换着眼神儿。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下来,从上方地面很远的地方,沿着它们刚刚进入的地道,隐约传来一阵音乐的嗡鸣——是远方的钟声,敲出欢快的节奏。

“唱得很棒,小伙子们!”水鼠衷心地赞叹着,“现在进屋吧,全都进来,到炉边暖和暖和,喝些热的!”

“对呀,快进来,田鼠们。”鼹鼠也热情地说,“这真像从前的日子!顺手关上门,把那把高背长靠椅拖到炉子旁边来。嘿,你们先等一会儿,我们——鼠老兄,噢!”它绝望地叫喊起来,跌坐在椅子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们能做什么呢?没有东西招待它们!”

“一切都交给我吧,”指挥若定的水鼠说,“来,提灯笼的田鼠!到这里来。我想跟你谈谈。现在,请你告诉我,夜里这个时候,这一带有没有什么商店还开着门儿?”

“哎呀,当然啦,先生。”田鼠谦恭地回答,“这个季节,我们的店是全天营业的。”

“那么,听我说,”水鼠说,“你马上出发,提着灯笼,你给我买……”

随后是一通嘀咕,鼹鼠只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像是——“注意,要新鲜!——不,一磅就够了——要买巴金斯牌子的,我不要其它的——不,只要最好的——如果那里买不到,去别的地方试试——对,当然,是自制的,不要罐头装的——好了,你要尽全力啊!”最后,是“叮叮当当”地响声,一把硬币从一个爪子交到另一个爪子上。田鼠拿了一个很大的采购篮子,提着灯笼匆匆离开了。

其他田鼠在高背木长椅上坐成了一排。它们晃着小腿,尽情享受着炉火的温暖,同时烤着它们的冻疮,直至烤得有些刺痛了。此时的鼹鼠呢,它没能成功地引导它们随意展开交谈,就开始转入家族史的话题,让它们一个一个背出无数兄弟的名字。显然,它们说出名字的这些兄弟年纪都太小,今年还没能得到外出巡回演唱的机会。但小兄弟们都非常向往,希望能很快得到家长的同意。

水鼠此时正在忙着检查啤酒瓶上的标签。“我看出来啦,这应该是老伯顿牌啤酒,”它赞赏地说,“有品位的鼹鼠!就喝这个啦!现在,我们可以烫一些淡啤酒喝喝!鼹鼠,我开塞子的时候,你把东西准备好。”

啤酒很快倒好了,被装在锡制的加热器套管里,放在炉火正上方。不一会儿,每个田鼠就都在啜饮着热啤酒了,同时又是咳嗽,又是呛噎(被烫过一下的啤酒,力道很强),又是擦眼睛,又是笑,全然忘记了平生曾有过受冻的经历。

“这些小家伙还会演戏呢,”鼹鼠对水鼠说,“它们自编自导自演,还演得非常好!去年,它们就给我们演了一场极好的剧目,是有关一只田鼠的故事。那只田鼠在海上被北非海盗抓获,被分派在一条帆船上划桨。后来,它终于逃脱了,返回了家乡,但它那心爱的姑娘却已经出家做了修女。嗨,你!你在剧中演过角色,我记得。起来给大家来上一段吧。”

被点到名字的那个田鼠站了起来,羞涩地笑着,环顾全场,却因害羞而张口结舌。它的同伴们都为它鼓劲儿,鼹鼠耐心地规劝、鼓励着它,水鼠则干脆走过去摇晃它的肩膀,可是什么都不能帮它克服怯场的感觉。它们都忙着折腾它,那情形仿佛船工们拿皇家溺水者营救会的规章来对付一个溺水很久的人一样。就在这时,门闩响了一下,门打开了,提灯笼的田鼠重又出现了。它手里的篮子好像很重,以致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等真切实在的篮中物摆上桌儿,它们就再也不谈什么演出之类的话了。在干将水鼠的指挥下,每个动物都分派到了任务,不然就是打下手。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晚饭就准备好了。鼹鼠坐在上首,感觉好像在梦里一般。它眼瞅着空荡荡的餐桌这么快就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看着它的小朋友们都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不甘落后地开始吃了起来。它自己也放松了下来——因为它也的确饿坏了——开始吃着像变戏法一般变出来的食物,同时还想着,不管怎么说,这次探家最终还是非常圆满的。它们边吃边谈起过去的美好时光。田鼠还把最近当地的传闻告诉给鼹鼠,并尽可能地回答它问的上百个问题;水鼠基本就没说什么,一心照顾着客人吃饱吃好,并确保鼹鼠没有什么苦恼,不再着急。

终于,田鼠们热热闹闹地走了,心怀感激。它们一再表达节日的祝福,衣袋里还塞满了带给家中弟弟妹妹的纪念品。随着最后一只田鼠离开,门也关上了,灯笼的丁当声也逐渐远去。鼹鼠和水鼠捅旺炉火,拉近椅子,为自己烫了最后一杯睡前酒,漫谈了一下白天里发生的一切。最后,水鼠打了很大一个哈欠说: “鼹鼠,老伙计,我要躺下了。”——它的状态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困倦”来形容了——“你自己的睡铺在那边吗?很好,那我就睡在这里吧。这是多棒的一个小房子啊!一切都很便利!”

它爬上睡铺,用毛毯把自己裹好,睡意立刻包围了过来,那情形就像收割机将一排大麦揽进巨臂一样。

疲乏的鼹鼠也很想马上入睡。很快,它的头就心满意足地靠在了枕头上。但是,它在闭上眼睛之前,又环顾了一遍它的老房子;看到火光在熟悉而友好的家具上嬉戏或停留,一种甜蜜油然而生。这些东西长期以来已经在不经意中成为它生命的一部分,现在它们正微笑着迎接它的回归,一点都不记恨它曾经弃它们而去。现在,它的心境安详,这都是足智多谋的水鼠悄悄安排导致的结果。它看得非常清楚,这个家有多简单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狭窄——一直如此。但是它也很清楚,这一切对它意味着什么。生活中,这样的安全停靠点对于它来说,有着多么特殊的意义。它一点都不想放弃新生活和广阔的天地,一点儿都不想背弃阳光、空气和它们所能提供的一切,而爬回地洞里的家待着。地面上的世界非常刺激,它仍旧在呼唤着自己。即便在地下,它也知道,它必须回到更大的舞台上去。不过,想到有这样一个家可以回也很不错,这地方是属于它自己的,这些家什很高兴再次见到它。而且,它可以永远仰赖从它们那里得到同等朴实的欢迎。 G9pHzqBQJUdtd2OVKiWNXe3+sy1pjyo3Sg+DVAGL5x0UCJzE7rdjLXdibvp0ha+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