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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实在论的四种挑战

我已说过,当前最常见的反实在论的论据是视角主义。这种论据采取了几种不同的形式,但是贯穿这些不同形式的共同线索就是认为除了从某种观点、某些前提、某一角度、某一态度以外,我们无法接近、无法表现实在世界,也无法与实在世界相交涉。如果没有接近实在的直接的途径,那么,按照这种论点,谈论实在就真正是毫无意义的,实际上,根本没有不依赖于我们的立场、角度或观点的实在。这种视角主义可以在布赖恩·费伊所写的一本论社会科学的哲学教科书中找到很好的陈述。(顺便说一句,对于一种文化中的正在发生的事情,比起那些更有名望的思想家的作品来,我们往往能够在大学生的教科书中找到更多的东西。教科书不那么擅长于躲躲闪闪的。)

视角主义是当代理智生活的占统治地位的认识论方式。视角主义是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一切知识本质上都是带有视角性的,也就是说,知识的要求和知识的评价总是发生在一种框架之内,这种框架提供概念手段,在这些概念手段中、并通过这些概念手段,世界得到了描述和解释。按照视角主义的观点,任何人都不会直接观察到作为实在本身的实在,而是以他们自己的倾向性来接近实在,其中含有他们自己的假定和先入之见。

就此来讲这似乎并没有构成对即便是最幼稚的实在论的攻击。它只不过说,你要知道实在,就必须从一种观点出发来认识它。这段话中的惟一错误就是,不知为什么,要直接地认识实在本身,就必须不从任何观点出发来认识它。这是一个没有得到证明就作出的假设。例如,我直接地看到摆在我面前的椅子,但是,我当然是从一定观点出发看到它的。我从一定的视角直接知道它。甚至谈论直接地知道“实在本身”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这点来说,当我因为看到了椅子而知道那边有一把椅子时,我就直接地知道了椅子本身。这就是说,如此限定的视角主义,既不是与实在论不相容,也不是与主张我们对实在世界具有直接感知途径的认识的客观性理论不相容。

当费伊继续说视角主义使得关于独立存在的事实的知识成为不可能时,他作出了关键性的论述。请看这一论述是如何进行的:

这里要注意,现象本身绝非是事实,在特定描述下的现象才是事实。事实是具有语言意义的实体,这些实体从一连串事件中挑选出发生的东西和存在的东西。但这就意味着,要真正成为事实,就必须有一个用以描述事实的词汇表。没有一个先在的词汇表——它描述某个情境,或引起某个情境,那就没有任何事实。

费伊在下一段话中说:

简单地说:事实植根于概念框架之中。

在我看来,以上这整段话是当代哲学中具有代表性的反对外部实在论的论据。但它们都是一些蹩脚的论据。诚然,我们需要有一个词汇表来描述或陈述事实。但是,正如从我总要立于一种观点或者一定角度来观察实在这一事实不能得出我绝不能直接地感知实在的结论一样,从我必须有一个词汇表才能陈述事实、或者必须有一种语言才能确认和描述事实这一点也完全不能得出我所描述和确认的事实不是独立存在的这一结论。在大西洋中有盐水存在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早在出现任何人能够确认那片沧海是大西洋,确认充溢其中的材料是水,或者确认它的化学成分之一是盐很久之前就存在了。当然,我们为了作出所有这些确认,就必须有一种语言,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事实完全不依赖于语言而独立存在着。如前所述的费伊的论点是一种错误的推论。假定对一个事实的确认具有语言的和概念的性质,如果这样的假定要求被确认的事实本身本质上也是语言性的,那它就是一种混淆使用—提及谬误推理 。事实是使陈述成其为真的条件,但事实并不等于对它们的语言描述。我们发明了语词来陈述事实,来命名事物,但由此并不能推出我们发明了事实或事物的结论。

第二个涉及到视角主义论点的论据是来自概念的相对性的论据。下面就看一看它是怎样进行的。我们的一切概念都是由我们人类所造成的。对于我们用来描述实在的概念来说,没有什么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东西。但是,反实在论者争辩说,我们的概念的相对性如果被加以适当的理解,就表明了外部实在论是错误的,因为除了通过我们的概念以外,我们没有理解外部实在的途径。不同的概念结构产生了对于实在的不同描述,这些描述彼此是不一致的。例如,如果有人问我,“在这个房间里有多少东西?”相对于一种概念构架,我可以把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数一下。但是相对于另一种概念构架,则没有把一套家具中的不同成分加以区分,而只是把这一套家具作为一个实体来对待,那样,对于“房间里有多少东西?”这个问题就会有不同的回答。作为第一种概念构架中的一种回答,我们可以说房间里有七件东西。作为第二种概念构架中的一种回答,我们可以说房间里就只有一件东西。那么,到底实际上有多少东西?反实在论者认为对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除了相对于概念构架以外,并不存在事实问题,因此,除了相对于一种概念构架以外,就没有实在世界存在。

我们应当怎样来看待这种论点呢?我感到为难,因为我要说我认为这种论点非常软弱无力,尽管它是由某些非常著名的哲学家以不同的形式提出来的。如果按照一种计数系统来计数,在房间里实际上有七件东西,若用另一种计数系统来计数,房间里实际上就只有一件东西。但是实在世界并不关心我们使用的是哪一种计数系统,在使用不同的计数系统时,每一种计数系统都给了我们一种选择并对这个惟一的世界作出了正确的描述。问题的出现,完全是由于有关房间里只有一件东西和房间里有七件东西的说法存在着明显的不一致。但是,一旦你理解了这些断言的性质,那就什么样的不一致都不存在了。它们确实都是一致的,二者都是真的。日常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实例。我的体重用磅算是160,用公斤算是72。那么实际上我有多重呢?回答是,160磅和72公斤两者都是正确的,这取决于我们使用哪一种测量系统。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和不一致的地方。

反对外部实在论的第三个论据是从科学史中产生的。这一论据起源于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但我怀疑库恩本人是否接受这种形式的论据。在库恩看来,科学的发展并不是通过知识的持续积累,而是通过一系列的革命:通过这些革命,科学研究的一种范式由于不能解决某些难题而被抛弃,并且,作为科学革命的结果,它被一种新的范式所替代。你所发现的东西并不是关于实在本身的知识的持续增长,而是一系列不同的话语,它们各自存在于自身的范式之中。科学并不描述一个独立存在的实在,它随着自身的发展而永远创造着新的“实在”。正如布鲁诺·拉图尔和史蒂夫·伍尔加所说:“我们的观点是:外在性(outthereness)是科学工作的结果,而不是它的原因。” 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过的那样,我怀疑库恩是否接受了这种反实在论的论据,但他的确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说,牛顿与亚里士多德是在不同的世界中进行工作的。

我们应当怎样对待这种论据呢?我不得不再说一次,在我看来,这种论点并不能使我对哪怕是最素朴的一种默认点——它认为有一个完全不依赖于我们而独立存在的实在世界,自然科学的任务就在于向我们提供关于这个世界如何运行的理论说明——产生丝毫的怀疑。假定库恩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即认为科学是通过突发、阵发和偶然的巨大震荡而进行的,假定(新的)革命的理论甚至不可能转变成原先的理论词汇,以至于不同理论的维护者之间的辩论仅仅表现出相互之间的不可理解,结果会是怎样呢?我想,这对于外部实在论来说并没有引出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就是说,某个事实——即用来说明实在世界的科学努力没有我们以前所设想的那样合理、那样呈累积性(如果它是事实的话)——丝毫不会使我们对某个预设前提产生怀疑,这个预设前提就是:存在着一个科学家正在做出真实的努力对其加以描述的实在世界。

第四个反对外部实在论的论据与库恩的论据有关,这就是关于理论的证据不足的论据。试想从认为地球是我们的行星系统的中心这种观念转变到认为太阳是中心的观念,即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转变,我们并没有发现托勒密的地心说体系是错误的,而日心说是正确的。毋宁说,我们之所以抛弃了第一种理论是由于第二种理论更加简单,并且能够使我们对日月食、视差等诸如此类的现象作出更好的预见。我们没有发现一条绝对的真理;毋宁说,我们根本上是为了实践的目的而采取了一种不同的谈话方式。这是因为这两种理论都是由“不充足的证据所决定的”。我们本可以一直坚持其中任何一个具有所有可获得的证据的理论,只要我们愿意从中作一些适当的调整。诸如此类的科学“发现”的历史表明,如果真理应当是表示与独立于心灵的实在的符合关系的名称,那么由于没有这样的实在,从而没有符合关系,所以也根本没有真理这样的东西。

我提到这个论据,还提到哥白尼革命的例子。因为我从20世纪50年代作为一个刚起步的哲学本科生时起就是在它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它使现今的争论早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发生了,但它仍然是一个坏的论据。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转变并不表明没有独立存在的实在;相反,全部争论只有基于有这样一个实在的设想,对我们来说才是可理解的。仅当我们设想这种争论是有关实在物体——地球、太阳、行星——及其真实的相互关系时,我们才能理解这个争论及其重要性。除非我们设想存在着独立于心灵的物体(如地球、太阳等等),否则在有关到底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的争论中,我们甚至无法理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争论点是什么。的确,关于简单性和更好的预见之所以关系重要,只是因为我们把它们当作获得关于实在世界的真理的方法。如果你认为没有实在世界存在,那么你也可以说你喜欢什么东西是因为美学的、或其他的理由。如果你不是因美学的原因而选择简单性,那么为什么你要选择它呢?然而,实际上,我们设想较简单的系统更有可能符合于事实,因为我们认为托勒密天文学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性其实不过是一些修补理论漏洞和排除理论矛盾的方法而已。这场争论及其解决对于证明实在世界的存在、证明科学是一系列用来陈述有关实在世界的真理的越来越成功的努力而言,恰恰构成了赞成的论据,而不是构成了反对的论据。此后的相对论的发展及其对于太阳和行星存在于绝对空间之中的观点的抛弃,都进一步地说明了这一点。

当证据与两种理论都相容,我们要以此为依据在两者之中选择一种而放弃另一种时,我们所选择的就是关于世界实际上是怎样独立于我们对理论的选择的一种论断。蒯因非常著名的论证说道,他对原子物理学的微粒的存在的承认,是和对荷马史诗中诸神的存在的承认具有同等价值的一种假设。 尽管如此,但从中却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电子存在还是宙斯和雅典娜存在的问题由我们决定。由我们决定的问题是,我们接受还是拒绝论及这些东西存在的理论。理论是真还是假取决于它们是否不依赖于我们对理论的接受或拒绝而独立存在。

任何一个熟悉哲学史的读者都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打算回答怀疑论的问题。因为,除非我能够断言具有关于实在世界的知识,否则我就确实不可能作出这些关于实在世界的断言。诸如此类的知识断言的有效性首先就要求对怀疑论关于实在世界的知识可能性本身的疑问作出回应。所以现在我要转向历史上的反对有独立于心灵的实在存在的观点的主要论点。 JkSOmkhzBdaTfSHQA7Ww60T9EYf3eO3zHBNAgMSIrvciySL+z3h4tzoGS4Rb4z2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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